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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1n4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安息日(西幻NPH) > 水中刀(一)那上面,刻满了她的名字
    “没错,因我曾见到,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笼中。孩子们问:西比尔,你要什么?而她答:我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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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塔离开斯卡王都的那一天,天空中飘起了细雨。

    与这阵微雨共同而来的,还有黏湿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对九月来说有些异常。伯塔并不惧怕雨水,但雾气接触到皮肤后会很快化为水珠,影响到他的视线,于是他将兜帽戴起,水顺着边沿滴下来,逐渐在披风上的皱褶里蓄满,身下的马儿似乎也受到这样潮湿的影响,变得疲倦,蹒跚在出城的路上。

    王都的不少街道上仍然保留着奈娜加冕那一天的装饰,很多人手中都拿着最近大规模流行开来的《王都杂报》,对上面的内容津津乐道。有时他们只是对王国这一百年间出现的唯一一位女王感到好奇,有时他们则会刻意避开孩童,低声讨论那些惊人的王室兄妹乱伦的秘辛,但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照常地生活和存在着。

    这场政治动荡,就像他与她的相逢和离别一样,既刻骨铭心,又无动于衷。毕竟,没有任何人是非要谁不可的。

    出城后,伯塔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奈娜赠予至他名下的几处庄园和田地变卖,并将其中的一大部分金钱平分给跟他一同返回王都的那几名随从。他想,不出意外的话,他家族的延续会在他这一代终结。

    伯塔对此没有任何所谓,国王的后代成为奴隶,奴隶的后代成为国王,这是最正常不过的轮回,他只在乎此生的自由。

    完成这些事情后,他正式启程,独自向王国的北方行去。

    阿斯特勒,全斯卡离王都最近却也面积最广大的一个行省,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暗示着它的久远历史,久到超越斯卡人的历史和神话。伯塔曾听父亲说过初代斯卡定居者来到这片土地后驱赶蛮族的故事,他对王国的荣光伟业没有兴趣,反而更好奇那些神秘的蛮族军队——据说,在那场战争的终末,最后一支蛮族部落的人被困在堡垒之内,拼死守护剩余的族人,为他们争取逃亡的时间,而幸存的人们得以通过远古时期留下的地道死里逃生,那地道直直通向几十公里外的一片临海的沙漠之中,这个族群自此消失于世。

    他一直想亲自去寻找那个地方,想知道这只是天生热爱故事的斯卡人编造出来的又一个传奇,还是真的有迹可循。

    伯塔认为语言的本质是谎言,是一系列没有实际意义的符号和音节,相比之下,态度中立的地理与图纸更让他感兴趣,而他的确很早便在制图学和军事学方面展示出惊人的天赋,甚至连严苛如希克斯,都只在半年之后便对他的父亲说:“我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教他的了。”

    他常常想到奈娜。或许最开始对她多了几分注意,正是因为那时她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比起听啰啰嗦嗦的长篇大论,他更喜欢观察人的直接反应,而她那些诚实可爱的表情,他将永远记得并怀念。他是在贵族中长大的,知道人一旦做了王之后,就不可能再保有原来的面孔了。

    究竟为何会这样?那时,总是无所疑惧,直到遇见一个眼神、一丝微笑、一次相触,然后再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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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塔一个人骑马上路,速度当然很快,仅仅两天后,他便抵达了阿斯特勒行宫附近。这座曾经也远称不上金碧辉煌的王室行宫,如今无人看管,看起来几乎陷入了半废弃的状态,被不少本地村民趁机占用,甚至有人在花园里搭起了简陋拥挤的棚屋,花圃被推倒,落花被家畜们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伯塔在附近的村庄里休息了一天,顺便在此处唯一的小酒馆里玩了几把骰子。每到夜晚,这些地方的阴暗角落里总是等着一些可怜的妓女,即使在愈发寒冷的天气下,她们仍然不得不穿着暴露的裙装,寻找客人。她们留意到伯塔举止不凡,也在赌桌上赢了不少钱,立刻就成群地围了上来。

    他没有任何兴致,拨开她们的手,转而从小酒馆的老板那里买了一份杂报,忍受着阅读文字所带来的烦躁,在上面搜寻与奈娜相关的消息。

    杂报上声称,雅弗所人因不满于长老们贸然签下的条约,内部发生暴乱,族中长老们全部被吊死,然后,他们在希克斯的带领下,以小规模的偷袭和游击作战的方式与斯卡军队周旋,要求再度进行更公平的谈判。

    啧,很棘手的样子。

    伯塔觉得自己算是了解希克斯,有理想且不择手段的人是最可怕的,希克斯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当年,他作为共和国政务官,头衔看似在身为执政官的父亲之下,其实也只是他考虑到自己雅弗所身份的不便所做出的权宜之计,某种程度上,伯塔的父亲只是他实现伟大愿景的傀儡,而两人关系的决裂和希克斯的主动出走,也是导致共和政权最后覆灭的契机之一。

    伯塔握着酒杯,然后仰起头对着一饮而尽。他用食指和中指交互着敲了敲桌面,这是他曾经混迹老城的地下世界时留下的小习惯,是在示意老板再跟拿上一杯酒来。

    居住在东斯卡和雅弗所地的那两年多之间,他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他亲自徒步走遍并勘查了整个地区,绘制出了一份前所未有的王国东部大地图,精细和实用程度远胜于军队所使用的。最重要的是,他在绘制具体的元素前会先以线形网格打底,用于控制方位和协助计算距离,因此地图的精确度大大提升。

    他从行囊内的一迭图纸中抽出那张投注了不少心血的羊皮纸,将其慢慢卷起来,然后用粗糙的细绳捆住。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帮她,然后,这份东西送不送得到,她又能用到多少程度,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事情了。

    他将地图交给酒馆的老板,并阔绰地扔下了好几枚金币。走之前,他问:“你听说过有片位于海边的沙漠吗?”

    酒馆老板本为大赚一笔而感到十分高兴,听到了这个问题后,转而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然后摇头。

    第二天,伯塔开始正式绘制新的阿斯特勒行省地图。他是个在很多事情上都十分懒散的人,但在面对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时,却意外自律。

    离开杂报的流通范围后,他只能有意无意地向沿途的旅人或商贩打听王都的事情。最后一次听见关于奈娜的消息,是有人告诉他女王陛下即将亲自启程前往雅弗所地。

    是为了作战,还是为了谈和?那人说,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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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初,伯塔抵达了阿斯特勒行省的边缘,他发现这里的许多平民甚至不知道王国内发生了数次权力更迭,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对他们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驻守在王国边境的士兵狐疑地盯着绑在他腰间的穿刺剑,要求查看他的通行信函。在看见上面的头衔后,他们吓了一大跳,赶紧齐声称呼他为“公爵大人”。

    奈娜承诺过要恢复他的家族头衔,即使他明确拒绝,她还是这么做了——这个固执的小哑巴,她难道不知道,他要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吗?

    伯塔对他们的恭维没有兴趣,但他正好想要搜集一些信息,于是便要求见这里的边境长官,询问关于临海沙漠的事。

    边境长官为他从柜子中翻出了一份旧地图。这份地图绘制于木板之上,采用的是早期的图示画法,内容显然是老旧而不准确的,但是其中一个位于海边的地方却引起了伯塔的注意。

    看起来是一个山谷,上面还标记着一种类似于千岁兰的植物。

    伯塔对着地图的那一角沉吟了很久,直到边境长官发出尴尬的清咳声,他才回过神来。

    那一天,他离开了斯卡王国,如愿抵达了一个没有奈娜的世界,在这里,他已经能闻见西伦海吹来的咸而潮湿的风了,于是他一直向前走,直至看见一排排被涂成不同颜色的渔船。已经过了打渔的季节,人们却纷纷挤在海边,不知在做什么。

    他俊美高大,只是走了过去,就让许多围观的少女都羞红了脸。

    渔民们告诉他,有一位吟游诗人兼星象学家曾路过这里,告知他们明年一月将出现罕见的月蚀。常常出海的渔民总是最迷信的,他们将此视作不详的征兆,于是决定在海边搭起高台,摆满对神明的供奉,日日祈祷,防止灾祸降临。

    但当伯塔问起关于沙漠的事情时,他们却显得非常迷茫,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好在伯塔留意到,在一些房屋的木门或窗户上,画着类似于千岁兰的植物,这说明,有人确实在这个地区见过这种植物。

    千岁兰,这是一种外貌奇特的、只会出现在沙漠地貌里的长寿植物,顾名思义,一株的寿命就可以长达千年,但一生只会长出两片叶子。更奇特的是,植物的叶子一旦长出后,茎本身便会率先死去,剩余的部分则继续以某种神秘未知的方式存活下来。

    有了这条线索,伯塔决定沿着海岸线往更远的地方走。一路上,他见到的人越来越少,耳边听见的语言也越来越陌生难懂,海岸边,黑色的沙砾逐渐被金色的细沙所取代。

    新的一年来临前的那一天,整个世界突然下起了雪。在白茫之中,伯塔爬上了一座傲然耸立的高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凹陷下去的山谷之前,一株株千岁兰沉默地躺在谷底,长长的叶身承诺着又一个一千年的寂静等待,好再与身体的另一部分重逢。山谷四周的沙壁上都是人工凿出的山洞与神殿,四处散落着一些几乎完全风化殆尽了的雕像,白雪翩翩然地落下,覆盖在黄沙上,像火焰燃烧后留下的灰烬。

    伯塔立于这片翾风回雪中,凝视着眼前惊人的景象,久久无法言语——神话里的人们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在陆地与海交界的这一隅角创造出了另一个遗世独立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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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塔独自下行到山谷里,然后挑选了一个较为干净宽敞的山洞作为自己暂时的居所,他搜刮来几块还算光洁的木板,要用的时候,便直接将木板架在腿上,充当绘图用的书桌。

    一天晚上,他照常盘着腿在山洞里烤火,一边啃着烤鱼,一边不自觉地拿着匕首在木板上划着。两块兽皮完整挡住了洞口,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依然能清晰地听见洞外山谷里回旋呼啸的风声。

    突然,在这一切中,还出现了一些几乎可以令人忽略不计的杂音——那是人的脚压在雪和沙上的声音,很轻,说明对方体型不大。

    伯塔眯了眯眼,将手中的匕首转了转,然后狠狠插在木板上,发出铮铮声响。

    “滚出来。”他冷声道。

    他很久没杀人了,如果有蠢货自愿送上门让他解解馋,那当然再好不过。

    脚步声停了下来,然后有人自山洞外低声喊道:“伯塔少爷。”

    伯塔的身形停滞了一下,这么多年来,只有原先家中的仆从会这么称呼他,而且,他听出了那个声音来自谁。下一刻,一个瘦小的、被雪花完全覆盖了的身影走了进来,印证了他的想法。

    “卡吕。”

    卡吕曾是伯塔家中的一名低等家仆,因为他身材矮小,且天生有些驼背,没有资格在贵族大人们身边侍奉,但不知怎么的,希克斯却偏偏选中他作为自己的贴身侍从。

    即使是伯塔也不得不承认,那个老家伙在识人方面的确眼光独到狠辣,十几年的动荡之间,卡吕证明了自己具备真正罕见而珍贵的品质——既忠诚谦逊,又聪慧心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您太高调,又有不少独特的举止和习惯,我只是一路上留心多问了一些人而已。”

    伯塔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以他的性格,当然不屑于畏手畏脚地隐藏自己的行踪,即使面前有具尸体恰好挡到自己的路,他也会直接踩到上面走过去。

    “奈娜小姐需要您的帮助。”卡吕接着说。

    许久没有听见别人提到她,伯塔沉默了一会,让那个名字在心中像一片雪花那样缓慢地、盘旋着落下,然后消融在他自己怀中的体温里。

    “她叫你来的?还是希克斯?”

    卡吕摇头,“没有任何人派我来。伯塔少爷,帮帮她吧,不然,她会死的。”

    伯塔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向腿边的木板,那上面坑坑洼洼,以一种非常不像他的方式,浪漫而又多愁善感地,刻满了她的名字,他将这座无人知晓的山谷,命名为奈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