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酥》 第1章 《五谷酥》作者:水在镜中 / 苏小玲【cp完结】 文章简介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上 流水寺前流水街,流水街头流水肩。流水桥上换流水,饼儿香来糕儿甜。 春光和煦,绿柳轻拂,一群顽童拍着手,嬉笑着从香和斋前人流熙攘的流水桥上跑过。 江南的菓子,吴州最好。而吴州的精细菓饼,都在流水。卖糖的张郎美家,卖糕团的米重九,还有卖酥饼的香和斋,那都是流水街的糕饼肆里,顶热闹的所在。 队伍渐长,箩筐渐空,铺面上的店伴刘二向后门探出头去,高叫道:七郎,快加鸳鸯酥一炉,枣泥糖脆饼两炉,贵妃红半炉,桂花蜜粔籹半炉 香和斋的铺面前后通透,店前众客人闻声,向里一望,只见一短裤麻鞋的魁梧饼匠,正在井前汲水长饮。这人褐衫褪至腰间,半个铁铸似的身子水光淋漓,双臂胸前虬肌层层,好似雄虎据山。惹得人群里的许多大小娘子,尽皆面上一烫。 店中呼喝未落,便见此人将面上水渍一抹,冷冷睨过来一眼。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店伴登时蔫了三分,报名儿的声儿也低了下去,到后来简直就是蚊子哼哼,听不清了。那青年饼匠一直沉默不语,待他讲完,方稳稳地提了两大桶水,复又回后头烧炉去了。 春日本不如何炎热,但酥饼肆的烧炉却好似火焰山一般。十几个饼匠在炉前赤膊忙碌,个个身上好似水洗,汗珠子落在地上,不等见影儿,倏忽就干了。宋祈年将铺面上加炉的事儿讲了,众人立时田舍汉吃饼汉地骂将起来,然而手上活计不停,和面的,制酥的,团剂子的,雕花的,印模的,各忙各的,井然有序。 只有他并不急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反倒将私藏的绿豆面儿冲了水,一碗碗分与众人。大伙儿这才停了手里的事儿,围坐小憩,聊些左近的艳闻轶事。 最年长的饼匠是个六十开外的老翁,听他们闲话那沽酒的胡姬如何风流,某家娘子的夫郎如何猥琐,只是沉默不语,到后来,极轻地叹了口气。 宋祈年正倚在那老翁身边,他耳聪目明,观那老翁神色郁郁,沉声道:许老丈,何事叹息。 那老翁望着红彤彤的炉火,嘿然惨笑:你们没瞧见,流民多了么? 四方战乱,也有数十年了,却似乎总是离江南甚远。偶一窥之,也不过是州府中的官卿又换了一个。这老翁平素里性情古怪,与同侪也不甚相得,是以众人并不以为意。 倒是宋祈年留了心。永平年间五方之战,宋家尽皆惨死,只他一人幸存。十二岁的少年浑浑噩噩南下,因缘际会,在吴州落了脚,从一个小小杂工,做到如今香和斋的饼匠长,到得如今,也有十余年了。吴州自古江南福地,好似这乱世中的一处桃源,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这里只是自顾自地安逸着。 他虽有些心思不属,然这十余年里,流言虽多,却并未当真出过什么大事。于是听过便罢,招呼众人做事。 一日劳作,终盼得天黑关店。耳畔听得巡街衙卫呼喝阵阵,想来是在盘查和驱赶进城的流民。店中做工的都是本地人,到得天黑,偌大香和斋便只剩他一个了。虽然劳累,毕竟年轻体健,待食了一大碗白水鸭汤饼,又将那韭菜烧饼吃了许多,便觉得腹中暖暖,又是一身力气。于是起身,去备明日的食料。 吴州店肆,工匠多是雇佣而来。手艺人凭手艺吃饭,佣金自也公道。然他当年为求活命,却是卖身入了奴籍的。如今再想脱籍,不啻登天。幸而他手艺过人,又有心机。周旋之下,倒也为自己谋了个存身所在。主人无法为难于他,旁人亦不敢轻侮。叹乎无甚自由可言,进退所在,都只在这方圆几里的坊市之间罢了。 活计做罢,已是月上中天。院中一树杏花正自摇曳,疏影斑驳,落于青砖之上。那浮动的暗香里,断断续续地夹着隔壁夫妻的燕好之声。他将手中的黄酒一饮而尽,只觉下腹热意渐起,甚是郁燥。所幸四下无人,于是也不避忌,背靠井沿,将手大刺刺伸进裤中揉弄。 他甚少自己做这事。偶一为之,半晌不得门径,只觉身上愈发难捱。如此盘弄许久,方勉强得了些趣儿,正欲舒爽之时,忽听得院门处窸窣轻响。宋祈年正在要紧处,本不欲理会,那窸窣声却大了起来,夹着几声轻轻的叩门声,似乎还有阵阵呜咽。他只得暴躁起身,一面系裤带,一面放下门闩,压着怒气道:门外是哪个? 谁知这一开门,心中便是一惊。 清白月光下,静悄悄地站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瘦小伶仃,面色憔悴,只一双眼睛,黑多白少,莹润至极。此刻正抬起头,湿漉漉,怯生生地望着他。 宋祈年一怔之下,很快回神,那股惊疑之感也一闪而逝。见眼前只是个寻常的流民,心中好生不耐:你找谁? 那少年被他一吓,眼圈登时红了,话也讲不利索:不不找谁郎,郎君你们这里,雇雇工么? 少年自言姓舒,武阳郡人,父母俱已亡故,来江南投亲。不想亲戚已不在人世,辗转流落吴州,只求有口饭吃。 第2章 宋祈年自诩并不是甚良善之辈,离乱之年为求活命,也做过些伤天害理之事。街上流民多如过江之鲫,他心肠早已冷硬,分毫也未曾怜悯。只是不曾想,这少年竟是他同乡。心中莫名一软,便应了下来。 原本话一出口,有些后悔,谁料这少年极是伶俐能干。饼堂里的杂事,不论是剥松子,炒豆沙,还是制枣泥,熬糖浆,样样做得又快又好。香和斋的酥饼闻名江南,用料极是考究挑剔。不论豆子,谷米,麦粒和干花,俱是一粒粒挑的,半颗坏的也不能有。主人日日遣家仆过来查验,一粒坏谷,要扣一百文工钱。因着这事,月月都有辞工的。 可打从这少年来了,任凭那挑剔的仆人把眼睛瞪得多圆,愣是找不出一星儿坏的。这舒小郎手脚也是极利落,旁人几天做不完的活计,他大半日便做得。工钱却还是那些,一文也不曾多拿。 这样一来,主家满意,旁的杂工清闲,饼匠们也少了许多麻烦,皆大欢喜。 只是一点,这小郎虽然性情百般温顺伶俐,胆子却极小。做事时,旁人若打身边路过,便要将他惊得跳起来。平素见了人,也是怯生生的,讲话的声音又轻又糯,真应了他那个糯儿的名字。 九州偌大,武阳与吴州又相隔千里,乡音十余年不曾闻,是以宋祈年虽然性冷,待这少年,总是不自觉地关切一些。见他胆小,更是想起自己昔年为避战祸,日日心惊的模样,于是心里越发多了几分怜惜。 只是他心肠冷硬惯了。这所谓的怜惜,也不过是在关店之时,给他多留块酥饼罢了。这少年瞧着碗里的菓子,又瞧瞧他,想说什么,又讲不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宋祈年却无心理会他。眼下之事,件件糟心。 香和斋的主人梁敬先是个实打实的纨绔,父祖早先除了饼肆,亦经营着吴州大半米肆粮肆,孰料儿孙不争气,到得这一代,只剩下个濒临关店的酥饼铺子。也是这人的运气,当年只花五百文钱,便买下了宋祈年为奴。 宋家原是世代在豪族高门中司膳的,宋祈年的阿娘更是当地有名的菓子师傅,他自幼耳濡目染,又心思机巧,愣是一个人把香和斋撑了起来。当年他签契典身,曾与主人约定,斋中日进万钱之时,便是主人将他放免之日。 岂料这约定如今竟成一纸空文。梁敬先虽然不学无术,毕竟商人狡狯,见他身上有利可图,哪肯放掉这棵摇钱树。每每提及,便以他昔年杀人之事相胁迫,强留他在店中。 当世虽战乱频仍,有一条大律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那便是贵贱有别。但凡入了奴籍,便成了器物工具之属,打骂一凭主人,更有惨遭虐杀者,官亦不究。 相比之下,他虽然身为奴隶之属,日子却并不算坏,反而因为掌管着这间饼肆,算得极好。只是他并非生来为奴,到底心中不甘。 平素更兼身子强健,常有郁燥焦渴之时,又碍着身份,不愿娶妻,只得与左近的几个风流妇人厮混。露水情缘,终不久长,况只为解欲,渐渐也都不了了之。到得最后,与他最长久的一个寡妇,数月前也离了吴州。这一下更是长夜寂寞。心中困苦寥落,无从消解。 于是本来的一张金刚冷面,愈发沉了。店中饼匠知他性情,虽冷面冷心,为人处世却甚是公道,也常替他叹息。也有仗着有些交情的,劝他娶妻,虽然新妇子只能是一样的奴隶,总有人知冷知热,好过一人强挨。宋祈年听罢,只是摇头不语。 另有忧心之事,便是面价涨了。江南多产稻米,然香和斋做酥饼,却离不了麦麸之属。若猝然抬了饼价,只怕有损生意。只得另想法子,看能否推陈出新,多用米粉。 这般郁思百转,路过粮仓,忽听得里面窸窣乱响。想到左近的米九重家月前才遭了鼠患,宋祈年心中顿生烦乱。提灯快步出门,自米家借了三只猫来,将粮仓推开一缝,放了进去。转身才跨出一步,忽听得一声凄厉哭叫,他心中一惊,忙回身扑进粮仓。灯影长长,只见高高粮架之上,舒糯儿浑身发抖,正摇摇欲坠地缩在一角哭泣。三只大猫,两只攀在竹梯上,轻巧地往上爬,地上一只喵喵乱叫,上蹿下跳。 那架子虽然结实,但人在一角,难免危殆。宋祈年目光一沉,才放下提灯,便见一只猫已然窜上架顶,向舒糯儿扑去,那少年惊叫一声,向后一仰,跌落下来。他大步一跨,长臂一展,恰接了个满怀。 惊魂甫定,只觉得怀中甚轻,低头,见那舒小郎哭得眼圈红肿,只一双黑亮瞳仁还是润润的,正呆呆望着他。欲放人下来,这少年却咬了唇,把他的脖子搂得更紧了些。宋祈年心中略有些异样,又有些不耐,把人往地上一墩,卸了他手臂。 双脚一落地,舒糯儿便躲到他身后,紧紧抓了他短褐的衣摆,一步也不肯挪动了。 他不惯与人拉扯,眉头一皱,正欲甩开,脚下传来嘶声阵阵,那几只猫不知何时围拢了来。 身后的舒小郎抖若筛糠,又低泣起来。 宋祈年极是无奈。只得伸出铁钳似的两手,飞快地将那几只猫揪住颈皮拎了出去。 待从米家回来,见那舒小郎正吃力地提了一桶水,往他房间走。见了人,脸上又是一红,嗫嚅:郎君郎君不曾伤着吧? 宋祈年奇怪道:几只猫而已,能把人怎的? 第3章 猫最凶会,会挠人的 宋祈年嗤笑一声:莫说捉猫,杀也杀过,从未被伤分毫。不过几只小畜生,值得你怕成这样。 舒小郎却上前一步,拉了他双手细瞧,但见铁钳样的双手双臂肌肉虬结,半点伤口也没有。他轻轻出了一口气,抬眼认真望向他:还是小心些得好。 宋祈年不惯与人亲密,心中微感异样,欲抽回双手。却见舒糯儿先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放开他,又变回了那个羞怯胆小的少年:我我给你打了水,洗一洗吧,身上有有猫味儿 宋祈年提了他身边的水桶,沉默地走去院中,径自脱了衣服,在井边冲起凉来。 待一身水淋淋地进房,竟瞧见一桌好菜。那少年正捧了砂锅,往青瓷大碗里舀莼菜羹。见他进来,小声道:郎君 宋祈年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他本生得英伟,平素冷脸惯了,如今面色一改,竟显得十分俊逸佻达。 舒糯儿不敢看他,抱了砂锅往外走。却被他长臂一伸,拦了去路。宋祈年将头一摆:这么一桌饭菜,你道我一人吃得完? 于是只得也坐了,对着用饭。 那莼菜羹中掺了笋丝与麻油,极是鲜美。玫瑰蜜粔籹甜酥,千层酥香脆,蒸饼馅儿是素三鲜的,咸淡可口,那焖煎茄夹,清蒸素鸡,粉丝烧水芹之类的素菜也是各有风味。更有一道水晶鸳鸯元子,精美至极。那元子外头圆润通透,内里两色分明的淡黄色莲蓉和红褐色的枣泥,一望便见。 宋祈年心中一动:你竟会做这个。 舒糯儿点头:做得不好,内馅儿该当是红黄相抱的。 宋祈年摇头,涩然道:不,已是极好了。说着将那碗元子端于跟前,大口吃了起来。入口果然轻滑软糯,与外表一般可人。昔年宋母常做此小食,一时风靡武阳。这少年手艺,与记忆中的味道分毫不差,怎能不引他动情。 他将那碗元子吃得精光,这才省得打量其余饭菜:怎的没一个荤腥。 舒糯儿正双手捧着个蒸饼,吃得两腮鼓鼓,含混道:我不敢弄 宋祈年对他的胆子着实无可奈何:吃也不敢? 少年歪歪头:我吃素。 宋家七郎自己是无肉不欢的,除却庙里的和尚,还没见过哪个是不吃荤腥的,心中微感奇怪。 那舒小郎似乎只有吃东西时胆子才大些。宋祈年见他又啃起了一块粔籹,叹道:你怎的晚上跑去粮仓,可见着有老鼠了?米家月前才招了鼠害的。 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年呛咳了一声,小声道:我去瞧瞧米粮,不翻一翻,要生虫的没没看见有老鼠。紧接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粮仓里以后也不会有鼠害,你安心就是。 宋祈年怪道:你怎的知道? 舒小郎咬咬嘴唇:就是就是不会有,我知道。 宋祈年望了他一眼,见他又开始小口啃那块粔籹,不时舔舔自己手指上的玫瑰蜜糖,小小的粉色舌头在手指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晶亮的水渍。 自此两人便相熟起来。宋祈年没有亲人,舒糯儿孤身一人,又是头一个温顺乖巧的,自然慢慢得了他的信任。制饼的手法,粮食的采买,桩桩件件,他都开始慢慢倚重于这羞怯少年。 舒糯儿虽然胆小,但于食之一道,却颇有天赋。他似乎生来嗅觉比旁人敏锐,采买粮食之时,好坏一闻便知。免去了许多被奸商坑害之虞。 更有一件好处,晚上斋中无人,寂寞苦涩之时,能得一温柔解意的少年相伴,极能慰心。两人闲来无事,旧事聊罢,便将心思花在糕饼饭食之上。舒糯儿与他同乡,武阳独有的许多菜式都做得,且厨艺极好,宋祈年吃在口中,虽不免伤怀,更多的却是喜慰。 于是投桃报李,也教他些斋中制糕点的方子。譬如馅料中的青杏丝如何腌制,桃花摘了如何留存,和面几时添糖添酥。 斋中的粔籹卖得极好。杏花已落,恰是桃花时节,于是二人便自屋后采了鲜桃花,酿制花酱。桃花酱的制法倒不甚繁琐,只是要去蕊去茎,单留花瓣。这等活计,宋祈年是最不爱做的,但陪着舒糯儿闲话,竟也不知不觉做得了。 洗净的花瓣放进陶罐里,层层浸了糖浆。待到淹得透了,便可以捣烂做酱。和好的面团扯成条掺了豆沙,一扣一扣拧做疙瘩,放在烧炉里烤脆,起炉时借着脆热劲儿在桃花酱卤里浸透,待到吃时,入口又酥又甜,自有桃花的芬芳之气。 舒糯儿手中有吃食的时候,总是格外活泼欢喜些。他捧着那粔籹嗅了又嗅,笑得两眼弯弯。吃的时候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啃,很珍惜的模样。这少年来香和斋一月有余,脸上渐渐有了些肉,憔悴之色褪了,两腮圆润起来,配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细瞧之下,十分稚拙可爱。 宋祈年见他这般,怜爱回护之情,不禁又添了几分。他二人白日在烧炉处忙碌,夜晚便在一处饮食消遣。舒糯儿性子极好,又很有些天真单纯。宋祈年心防渐去,拿他当做幼弟,一颗冷了许久的心,渐生暖意。 第4章 舒糯儿爱食硬物,不拘铁蚕豆硬糖块之属,丢进嘴里便嚼。起先宋七郎还担心他吃坏牙齿,待瞧得他硬是拿嘴磕开了一大碗山核桃,那口编贝似的瓷白细牙却半颗坏的也无之时,也就只得由着他去了。 相处日久,这小郎的性情也不似在旁人跟前那般胆怯。喜悦之时,也会手舞足蹈,极是活泼。二人说起武阳旧事,宋祈年将自己年幼之时,拿贡饼喂老鼠,给乳燕送谷米的事都讲了。惹得舒糯儿咯咯直笑。宋祈年也笑,目光里却已有了些迷离之色。这一日林婆子家的若溪清出窖,恰是香和斋发工钱的日子。舒小郎便提了一篮子贵妃红,与他家酿酒的林小娘子换了一瓶回来。此酒与往常坊间人惯饮的白醪,黄酒不同,酒液清澈,极是醉人。宋祈年仗着酒量好,不留意竟吃得有些醉了。 舒糯儿笑罢,望着他硬朗的眉眼,低声道:郎君心善,日后定有福报。宋祈年嗤笑一声:福报?死后别下地狱,也就罢了。 舒糯儿声音轻轻的:不会的。郎君是极好的人,生前身后,都不该受苦楚。 因着舒糯儿能干且乖顺,宋祈年便渐渐将采买之事交予他手上,自去忙碌新的菓子式样。待发觉不对,业已过了数月。 起先他还不信,只道有人嫉妒舒小郎,故意污蔑,待账本拿到手上,一笔笔对下来,从疑到惊,从惊到怒,到得最后,竟是一字也无法为这少年辩驳。 账册无力地滑落,宋祈年闭了眼睛。 他心中失望之极。 下晚关了店,心思不属地回房。却见本该一片黑暗的房中,灯烛高燃。本该在湖州采买的舒糯儿竟提早回来了。那单薄的影子在窗棂之上忙碌,盘盏杯碗俱见,显是又布了一桌好菜。 这不见还好,一见之下,宋祈年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阳。 那少年本背向屋门,被吱呀门响惊得手中一抖。回头瞧见是他,才长出一口气,如往昔般展颜一笑:七郎 待觑见宋祈年神色,那天真笑靥渐渐隐去,不知所措道:郎君 宋祈年把账册狠狠摔在他脚下。 舒糯儿见了那账册,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攥了衣襟,指节渐渐露了白。他本生得纤弱,如今这样一攥,愈发显得衣裳空荡,身形单薄。 宋七心中一酸,声音不由得软下来:小郎,这等事不似你做得,若有甚难处,直说便是。何必在账上做手脚。宋某虽在奴籍,资财也有一二,互相帮衬,原属应当。 那少年只是默然不语。 他等了又等,始终不见舒糯儿应声。无论如何相询,那少年只是咬唇不语。宋祈年本不是甚好性儿的人,心中既疑且乱,怒意又起:既然如此,这香和斋也容不得你了,你走吧。 话音未落,便见那少年猛地惊慌起来,哀求道:郎君 宋祈年压着怒意道:那便把短了的银钱粮食之物交出来,我也好给店中众人一个交代。 舒糯儿眼圈登时红了:不成的往昔他最是柔顺乖巧,这次却不知怎的,性情大变。 宋祈年百思不得,只道唯见利忘义方能做解。又见如此相询,舒糯儿仍不肯将财物交还,此番罪名就愈发坐实了。这数月间的百般好处,原来都只为求财。他难得掏心掏肺,岂料对方却全无心肝:原是我眼拙,竟看不出你是那梁上君。也罢,此处留不得你。我不报官,难保旁人不为。你速速离开便是。 岂料那舒小郎将头摇得拨浪鼓一帮:郎君郎君要我做牛做马都好,只求郎君莫要赶我走 宋祈年咬牙道:那便将东西交出来! 舒糯儿流泪道:只这个不成 宋七郎见他这个样子,只觉心口一阵刺痛。原来诸般温柔乖顺,不过是逢场作戏。这念头一起,便似一把邪火,将他数年间的辛酸悲苦尽皆烧出,化作滔天怒火,忍不住出言讥嘲:田舍奴自贪心,乞索儿耍无赖。一个偷儿,留你何用?贼妇子也罢了,还能榻上一用。 谁知舒糯儿听了这话,只略呆了呆,随即双膝一沉,抱住宋祈年大腿道:郎君郎君若要那等事,糯儿也做得 饶是宋祈年百般练达,也不想他会如此,且舒糯儿抱得甚紧,甩了几下,竟没能甩脱。这一下恼怒更甚:你也是男儿,为求资财,廉耻都不顾了么?便要去掰他手臂。 岂料胯间猛然一湿,手下不禁一缓,见那少年从下方抬头,满脸是泪,泣道:郎君要怎样都好,别赶我走。说着又埋了脸,泣泪不止。 夏日本穿得薄,那埋首处又恰是尴尬之地。少年面颊温软湿润,哭泣间于那处蹭动不休。宋祈年原本久旷,哪堪如此,只觉脐下三寸顿如火烧一般。 舒糯儿心有所感,泪眼朦胧地抬头:郎君这是应了?他一双眼原本生得又黑又大,此刻沾了泪,更衬得一张小脸肤色细润,淡色双唇一开一合,极是可怜可爱。 宋祈年一时心迷,竟胡乱点了头。待那少年伸手来解他裤带,方猛然回神,急急拦道:你做甚?舒糯儿不料他这般反应,愣了一下,宋祈年借机挣开,急急奔出。 第5章 他并非不解人事,只是不知为何,此次竟觉异样难捱。思来想去,或是因不曾与男子做过那事。坊间也有那般相好的,他从前见了,只觉不可理喻,现下仍觉无味。只是一想到,是舒糯儿要同他这般,便觉得焦渴至极,比之旧年求风月而不得,难耐百倍。 夜里每每多冲几次冷水,仍旧辗转反侧。好容易睡着,又是诸般绮念入梦,醒来胯间精湿一片,唯有羞惭烦闷。又恼那少年满口谎话,百般欺瞒,一时身心皆受煎熬,苦不堪言。 这般过了一月有余,一日忽见店伙刘二带了几个人,围住舒糯儿欺侮。这少年给人堵在墙角,任人推搡调笑,只是沉默以对。 见宋祈年过来,众人慌忙一哄而散。 舒糯儿自那日起,就再没能同他讲上一句话,此刻猛然见了,有些讷讷不知所措:郎君郎君,他们说,账上的钱是你替我 宋祈年本不欲理他,谁料四目相对,竟有些管不住自己,夜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念头统统涌出来,猝不及防。耳畔仍旧留得刘二的轻佻之声:我倒要瞧瞧,你有甚好处,让那宋七迷了心,肯拿一整年的工钱,巴巴替你还债 他鬼迷心窍之下,恶念顿起:我替他偿的银钱,便是买平胜坊的官使妇人,也够数月夜渡资。他既说那事也做得,何不做上一做。尝了新鲜,往后便可绝了此念。日后分道扬镳,也算钱讫两清。 心中决断既下,晚上门板方一落地,他便扯了舒糯儿进房。这少年是头一个伶俐的,晓得他所欲何为,只红着脸要沐浴。宋祈年在门外听得水声,只得又去冲了桶冷水。 好半晌,才见那少年一身湿润地推了房门,见他也是满身淋漓,讶然到:屋中有热水 宋祈年哪里肯等他说话,将人拦腰一抱,丢去榻上。舒糯儿本是知情解意的,不待他动作,便先去解他衣衫。 宋祈年见他片刻犹豫也无,显是轻车熟路,不知怎的,又是一阵气恼。想自己平素待人如何谨慎,唯独对这少年掏心挖肝,岂料对方只拿自己做傻儿耍,那嘴里的桩桩件件,只怕没有一样是真的。 孰料越是恼怒,身子越是烧得厉害。此刻不消再忍,他便急急捉了那少年的手,往自家下头按去。 舒糯儿本来婉转逢迎,不曾违拗半分,这档口却渐渐惊慌起来,哽咽道:郎君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凄惨哭叫。 宋祈年骤然闻声,满腔□□登时消了半截。见那少年咬唇流泪,才晓得自家太过莽撞。忙凑上去,细细吻他眉眼。待到听着哭声低下去,低头寻得那温软双唇,轻轻一含,做了个长长的吕字。 至于什么银钱,什么欺瞒,尽皆被抛于脑后。满心满眼只这少年的柔顺婉娈,一时被衾浪翻,涌身不休,闻得耳畔声声吟泣,只恨不能化在一处。 待得云收雨歇,恰听得巡夜在外头长长的打更声竟已是四更天了。舒糯儿鬓发湿乱,昏昏沉沉卧在他臂弯中,宋祈年瞧了他良久,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都道色能迷人,做了那等事,火气自然消了。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舒糯儿白日里一如往常,并不相缠。晚上无他暗示,也不曾搅扰。如此知情识趣,可谓寝中良伴了。宋祈年却总觉不足,虽旧事芥蒂未消,却也隐隐盼着,这少年能同他更亲近些。 下 城中流民渐多,吴州的粮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宋祈年不得已,只得带着店伙去了周边的郡县。辛苦数趟,也没能节俭下太多。偏生粮仓里的粮食,神不知鬼不觉又少了很多。主人家的掌事来对账,把宋祈年骂了个狗血淋头,又着官府来查,查来查去,也没个头绪。都道怪哉,门锁好好的,地上脚印也没一个,唯一的一把钥匙,自舒糯儿的事出了之后,平素都在香和斋主人自己身上。 那些芝麻红豆之属,好似是凭空消失的。 如此就成了一桩悬案。主人家没奈何,只得将铜锁换了一把。 宋祈年见舒糯儿从衙门口出来,忙远远地缀了上去。日光一晃一晃,这少年把斗笠扣在头上,咬着手指,慢慢地走。 街市上依旧人头团簇,却因着杂了不少流民乞丐,热闹里平添了几许凄惶。宋祈年见舒糯儿走到桥中,在一个卖蜜炙的摊子前停下了。待了盏茶功夫,方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纸包走了。他忙走上去:老丈,方才那小郎买了甚? 炭火熊熊,那老丈正忙着往肉炙上涂蜜汁:就是这仔鸭不是?郎君可要尝尝? 舒糯儿不食荤腥,这蜜炙是卖给谁的,不问也知。宋祈年心中酸涩,偏那一点疑影始终难消。只得咬咬牙又跟上去。见舒小郎这一路,又买了些鲜果糖糕之类。如此弯弯绕绕,人烟渐稀,竟是往城隍庙去了 宋祈年远远瞧着,见他进去时提了些果饼,出来时手里只剩那个纸包。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出来时面色更苍白了些,慢慢地顺着来路往回走。 宋祈年见他去得远了,方进了那庙。 偌大庙中竟空无一人,香案积灰,神像蒙尘,想是荒废有段时日了。虽说非年非节,但冷清至此,也是出乎意料。那神像白胡子老长,嘴角微耷,仿佛很晓得自己不招人待见,也是个凄苦模样。 第6章 他凑过去瞧,见供桌上果然堆着舒小郎方才买的吃食。 宋祈年摸遍身上,只怀里还揣着一小包枣泥乳酥,便也拿出来,放在供桌上。想求个什么,一时又想不起,倒是舒糯儿在他怀中轻喘呢喃的模样挥之不去。神思正在旖旎处,四下里忽然冷风阵阵,经幡飞舞。 他虽不笃信神佛,这档口也觉得有些亵渎。只是素来胆大,并不惧怕。望着那端坐的神像,苦笑了一下:信男宋祈年,无才无德,无亲无眷,身无所长,唯执虔心,求城隍爷,保佑那舒小郎,做个清白之人不不,不必,保佑他诸事平安也就是了。 回去路上,颇觉无味。想到那庙中匾额上的一大片蛛网,只觉得自己好生可笑。城隍爷连自己都护不住,还哪有力气顾得上别个。再说他不是该给自己许个脱了奴籍的愿么。那一包酥饼,只怕是白白便宜了庙里的老鼠。 岂止酥饼。还有舒糯儿的果子和糖糕。那小郎自己平日里,都不舍得买上一个,对庙里的泥菩萨倒是大方。 这般一路胡思乱想,不觉已回了斋中。几个店伙围在一处,脸上颇有惊惶之色。 他心中微微一沉。众人见他过来,慌忙拉来商议。原来刘二去江都县探亲,听闻一大股羯人追着往江左避难的贵族南下,如今已打到楚州了。若是流匪之属,倒也不足为惧,只是素闻羯兵凶残,这一支军队又是自中原之乱流出的穷寇,沿途烧杀抢掠,毫无顾忌,若遇抵抗,屠城便成了常事。是以平民百姓但凡听到有羯人,便如同见了阎王一般。 过了楚州,即是广陵,过了广陵便是吴州了。宋祈年沉吟道:楚州要塞,自有重兵把守且离此尚远,未必就 那刘二垮着一张哭丧脸:我的好七郎喂羯兵过处,焉有活口。那楚州守将袁不达上月就病了,听说如今躺在榻上,出气多进气少,没几天好活了。谁人不知,那儿的太守是花钱买的官儿,只想捞钱,可不想赔命啊!说着拿袖子往脸上一抹:这吴州我看也清净不了多久了。 一旁的店伙忧心道:一家老小都在此,这可怎生是好。年长一些的长叹一声:罢了,听天由命,千年百年也过了,未必就在这次遭了灾。于是心怀忧虑,各自散了。 斋中众人无心做事,倒是舒糯儿一如既往地在炉台前往酥饼上印红记。有人跟他讲了,这小郎似乎不以为意,道:我是不走的。哪里都一样。宋祈年在门口听着,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流言尚且能惹得人心惶惶,何况此时真的战乱将至。还未待他仔细思量,主人家便找上门来。梁敬先摸着两撇胡子,故作镇定道:我欲举家往临海郡探亲,香和斋一应事体,都交予你。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宋祈年不待他摆完架子,打断道:羯人真的要打过来? 梁敬先面上惊慌一闪而逝:这 宋祈年知道他耳路通达,心下登时一片冰凉:那便是真的了你自逃命去,却要我们留下待死? 梁敬先咳嗽一声:话也不能这样讲为主人守家业,原是奴隶的本分。 宋祈年冷笑道:做逃奴是死,留下来也是死。不如拼死一逃,为自己挣个活路。 那主人眉眼一立:你若不应,现在便打死你。 宋祈年将铁样臂膀一抱,一字一顿道:你大可试试,总归都是一死。 梁敬先软硬兼施一番,见宋祈年始终冷眼不语,只得咬咬牙道:此番若能平安,我店中花红,我许你三分。 宋祈年放下手臂:花红归花红,你将那卖身契还我。 出了梁家大宅,只见天色阴沉,路人形色匆匆,往昔繁盛的街市,已然露出了个萧索的端倪。街角一个衰朽老丐,眼神混沌,嘴角耷拉,兀自一高一低地唱着: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 宋祈年看天边黑云翻涌,伫立良久,自怀中摸出个蒸饼,放到那老丐的破碗中。若真就此逃了,他的后半辈子,只怕未必及得上这老丐。且与舒糯儿的缘分必然断得干净。想到这里,不免又有些自嘲,便是不逃,他同那小郎也是有缘无分,原是活了今日没明日的。 晚上回了香和斋,也不管人是不是走得干净了,拉着舒糯儿便要行事。这一次格外长久,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气,直到将那少年弄得哭也哭不出一声。蜜炙烩的三鲜羹已然冷了,尝在嘴里,有些腥咸。他把那一碗汤羹吃得半星不剩,拉着怀里虚软无力的少年,复又亲吻起来。 斋中有要离开吴州的工匠,约好了结伴而行。于是分批来柜上结工钱。有交好的见了宋祈年,不免替他担忧。正在忙碌处,那少年自己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急切道:怎的要赶我走? 宋祈年手下微微一顿,并未抬头:生意不好,斋中养不下这许多人。 舒糯儿声音登时哑了:你说过你答应若我 宋祈年冷冷望向他:斋中生意不好,米粮不够你偷的。 第7章 舒糯儿短账的事,香和斋人尽皆知,只是碍着宋祈年,从未被人当面戳穿。 舒糯儿面上一红,绞紧了衣角,低低道:郎君可是郎君 宋祈年哂笑一声:不过是睡了你几回,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此言一出,饶是众人正自忧心忡忡,也是一阵骚动。 舒糯儿脸上的血色登时褪得干干净净。 那人似乎还不死心,复又道:且榻上也不堪用,直挺挺好似木头。早知如此,不若去寻个官使妇人来得快活。 眼见着那少年泪水盈眶,咬了咬唇,转身跑了。宋祈年漠然低下头,余光扫见那许老丈目光怜悯,正欲接着记账,才发觉手中有些不对,原来那湖笔的笔杆,已然断在手心。 流水桥下本无渡口,如今因这时局,舟楫也多了起来。楚州屠城的消息传来,小舟挨挨挤挤,把河面也覆满了。 几个离城的店伙拖家带口,与宋祈年作别,种种唏嘘洒泪不提。有老成些的,看那桥上越来越多的人涌下来,叹息道:若不快些,只怕待郡守想起来,要封水门。此一别再见不知何年,郎君多多珍重。 宋祈年胡乱点头,面色终于露出了焦急:怎不见那舒小郎?刘二不以为意:他是头一个机灵的,店中既不留他,他又无甚家口,想是早走了。一旁店伙觑见宋祈年面色,犹疑道:那日我瞧他极是伤心。后来便不曾见了。或许面上尴尬,悄悄离去也未可知。总归都是南下,若路上见了,结伴便是。 宋祈年只得叹一口气:若得见,还请诸位瞧在宋某薄面上,多多看顾。 众人都道这个自然。竹竿渐次撑起,几只小舟在一片凄惶的喧嚣里艰难远去,渐渐混进大片的舟楫里,辨不分明了。宋祈年在岸上空等半日,终没见着舒糯儿的影子。待到暮色渐沉,人烟渐稀,方拖着疲惫的脚步,逆着人流,回了店中。 斋中空无一人。想来那小郎确已悄悄走了。心下终得了些宽慰,却又说不出的难受。 往昔这般最好。店中无人,他二人不拘做什么,都无人前来搅扰。如今却是格外地空寂了。院外早没了平日的清静,他却巴不得那动静再大些,盖一盖这一方天际里要将人溺毙的清寂。 吴州的太守后知后觉,终于省得封上了城门。然而不过徒惹人烦忧罢了。能走的早已走了,走不得的,留下来听天由命。斋中生意竟未全荒,偶尔还有过来买吃食的,都说怕今后,再没福吃这样好的菓子了。 左右无事可做,宋祈年也不理会外头的张皇,自顾自关起门来,守在面案前忙碌。 舒糯儿与他相得时,二人闲来无事,曾想改一个武阳的菓子方儿。那时两人之间还未有之后种种,只做亲人一般,每每凑在一处制些时新的小食,如今回想起,实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喜乐。那少年眉眼清润,一双圆目黑多白少,笑起来,常带三分惊喜之色,他瞧在心里,身上暖意融融,好似春日里站在太阳下一般。细细想来,原来那时起,他待他已然不同,就是没有后来种种,也终要起了那别样心思。 世事纷繁,命运难测。谁想得后来,谁又早早瞧得见如今。 旧方原唤作五谷饼。是武阳社祭之时的供奉。因是献与神仙的,故而此五谷不是旁人讲的那稻、黍、稷、麦、菽一类,而是指金木水火土的五谷。这里涵盖的东西就多了。他二人那时将旧方改良,混了珑缠梨条,柿饼,青红丝,糖渍薯干等物作馅,外头裹一层藕粉制的水晶皮,再外头才是杂粮的酥皮。只是方子拟好后便出了短粮的事,之后种种纷扰,直到舒糯儿不告而别,这方子竟从未试过。 宋祈年于外头声响充耳不闻,满心只在这一张方子上。从早到晚,馅料的剂量与入炉的火候,也不晓得试了多少次。几近绝望之时,忽闻得炉中一阵谷物香气,急急扑上去开炉,但见一炉酥饼金黄圆润,油星滋滋,兀自冒着热气。他强捺着心中狂喜,带热气略散,方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个,拿在手中,喘气也不敢稍大。抖着手送到嘴边,一口咬下去,果香,油香,米麦香人间烟火的气息,竟好似都在其中了。 他为着这一炉物事,也不知几日未曾进食,此刻腹中饥火上来,将那掌心大小的酥饼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只是吃着吃着,那狂喜便淡了下去,待得又饮了一口冷水。便一丝胃口都没有了。他做了再好的酥饼,那舒小郎也吃不上了。一念及此,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若那日不曾出言相激,此时他该是在身边的。生死之际,素日里多少心结也都解了。两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上一炉酥饼,再饮上那小郎亲手煮的一碗茶汤,便是下一刻做了羯人刀下亡魂,黄泉路上,亦是平静安乐。 只是他舍不得。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倘若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的好。活得儿女成行,子孙满堂,到得白发苍苍时,怕是他已忘了自己的模样。 房屋开始震颤起来,那是羯人抢了楚州的投石车,如今拿来攻吴州的城门了。他店中泰半粮食,都被官兵征了去。如今粮仓空空,所有的吃食,不过他眼下这一炉,并先前许多烤坏的酥饼罢了。 此一炉余下的,捡做两篮还略多了些。他将剩下的拿油纸包了揣进怀中。梁上不时有碎瓦震落,宋七郎虽心灰意冷,却也不至于主动求死,于是护了那两篮酥饼,想寻个妥帖地方暂避。正踌躇间,忽听得一声巨响,尘烟蒙蒙,天旋地转,那屋梁自头上直挺挺落下。他一脚卡在塌陷的砖石之中,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那房梁正冲自己而来。绝望之中,忽见一道细小影子飞来。耳畔只听得一声细细悲鸣,就此陷入一片昏黑。 第8章 待到醒来之时,只觉半个身子陷落地下。他茫然挣动两下,脚下忽然一空。掉落之地触手干软,乃是一个高高草垛。火光幽微,他惊异之下细瞧,原来自己竟落入一个密室之中。 室中一片血红,乃是朱砂绘制的一处法阵,廿五口人高的大缸做五五之数,各据犄角,缸口俱用红纸封了,四下以草绳做结,贴满黄符纸。 宋祈年缓缓走近,只闻得一阵混杂的香气,果子,芝麻那都是日日用的食料,断不会错判。他心思电转,隐隐觉得自己漏了件极要紧的事,却一时又想不分明,恍神间忽然一室火烛俱灭。 再醒来时,天光就着头顶的大洞透进来,哪有什么法阵,大缸,他身处空荡荡的一个窖室,四下里堆满柴草。这才想起,似乎店中地下原有个堆杂物的暗室,只是,那暗室当真有这么大么?一时间头痛欲裂,寻着茅草堆爬到出口。 好容易攀了上去,还未待站起,颈上忽然一凉,两柄沾血的弯刀,已然架了上来。 在俘虏群中茫然前行之时,他才晓得,吴州早已破了,羯兵半月里三进三出,昔日小桥流水的江南名郡,如今已成一片瓦砾。 宋祈年心下一片混沌,抬眼望月,才晓得此时离那日他试方子,竟已过了大半月。这中间日子好似一场大梦,又似弹指一瞬,着实蹊跷的紧。 只是此刻容不得他再想。羯兵暴虐噬杀,以无故虐俘取乐。但有哀哭者,立时白刃加身。长长官道上,拖着一溜儿长长的伏尸,往昔里的小桥流水,青砖长街,如今只做了血河并血路。 如此被驱赶至出城,到得天色向晚,已到了城隍庙之处。羯兵架起锅来,在一众百姓中挑拣,寻了些年轻的小娘子,粗暴地拉扯出去。俘虏登时骚动,原是亲人并些悍勇者冲上去扑抢。只是百姓手无寸铁,不消片刻,地上又倒了百余人。 宋祈年被人群拥挤在中央处,站也站不稳。只道羯兵要行□□,不禁咬牙攥紧了拳头,深恨自己无力。哪知这一众畜生架起锅来,将人一个个剥了,竟是要往锅中推的。 他再也难耐暴怒,只觉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能让这群豺狼好过。耳畔忽听有人振臂一呼,立时响应,一传十,十传百,俘虏群再度骚动起来。百姓踏着亲人邻里的尸体,潮水般向羯人涌去。 此举不啻于以卵击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站着的俘虏便所剩无几。余下众人一窝蜂地涌入城隍庙中。杀红了眼的羯兵紧随其后,庙中供桌翻倒,神像倾颓,人尸相枕,几成血池。 宋祈年给数俱尸体压着,只觉身上渐渐不能动弹,胸前伤口中冷意阵阵,已然不觉疼痛。人之将死,心思却有一份荒唐的清明,他隔着眼前血雾,从尸缝里看见那神像耷拉着好似哭泣的嘴角,心道,世上果然并没有什么妖鬼神仙。自城破到此刻,其实都不过一场大梦。 幸而那小郎已走了。 茫茫然,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倒是身子飘飘悠悠,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一路冷香渺渺,让人不由自主,寻芳踪而去。 正在浑浑噩噩处,好似撞上了什么,胸口处一股酥饼香气飘散开来,浓重的烟火气,竟将那冷香盖住了。 耳畔忽听得人声:奇哉,这是什么味儿?怪馋人的 那酥饼香气比之从前,不知为何竟浓烈百倍。宋祈年给那饼香味儿一熏,神思也渐渐清明起来。待瞧见眼前景象,饶是他一向胆大,也不禁骇得动弹不得。 只见阴风阵阵中,脚下人尸相枕,而长长铁链又拴着不计其数的游魂,正在脚不沾地处飘荡。他低头瞧了一眼,见一个形状凶恶的牛头人正在自己胸口处掏摸,片刻后,手上正拿着他那包碎了的五谷酥。 一旁马面人手握卷宗,不悦道:吴州灾厄,这些日要拘的游魂甚多。判官日日催促,岂能在此耽搁? 那牛头人不以为意,将手中酥饼递过去:忙了数月,接引数十万魂魄,总得有一时半刻歇息。虽说我等乃地府鬼差,那冷热疲累滋味,也并不比凡人少得。阎君看在你我尽职尽责的份上,也不至怪罪。 马面人叹道:也罢,恰是城隍庙处。说着咬了一口酥饼,惊奇道:此物哪里所得? 那牛头人指了指地上的宋祈年:这人身上的。这些年当差,供奉也吃了不少,未有如此这般的。 马面人细品一番,道:武阳似有菓饼馅料相类,只不如这般可口。说起来,陆判座下的舒家老幺,于饮食一道颇精。昔年丰都秦广王生辰,他那一道鸳鸯水晶元子,至今令人念念不忘。 牛头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不成器的小妖。若非仗着舒氏一族天生灵脉,怕活得连个山野里的老鼠都不如。万幸陆判贪嘴,他又有一两分手艺,否则早成了哪个大妖的腹中物。说罢将手一拍:对了,他前些日托了吴州的城隍与你带信,你可瞧见了。 那马面翻着手中的卷宗,不以为然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虽弱小,难道你我的本事就大了?九界之中,有大神通者为数不少。仗着本事大,为非作歹的,却也不少。依我看,这舒小郎知恩图报,心思澄澈,倒好过许多为求一己私利,忘恩负义之徒是了,在这儿了,他托我细瞧一个名叫宋祈年的这不正是此人。 第9章 那牛头人细瞧:这生死簿似是改过。这人寿数是一百廿五,还是廿五? 马面人皱眉道:原是一百廿五,一生贫病交加,冻饿而亡。后因杀人,改作廿五,死于刀兵之祸 牛头人啧啧叹道:瞧他生得也算面相周正,命竟这般不济忽然咦了一声:怎的又改回一百廿五手指着那卷册细细下滑,念到:丰年门粟,福寿康年这不对啊,虽说凡人阳寿可因际遇有所变动,但这命格却非轻易可改。一人一生,享用多寡,都是天定,富贵者丰足,穷困者贫瘠,因果轮回,环环相扣,便是阎君也改动不了。这人此生摆明了是个穷困至死的命,如何能变奇怪,奇怪。 马面人沉吟道:你这般一提是了,虽说九界因果不能擅动,但确有些天生灵物,自有异能。那舒氏一族之能,便是改人一生享用之物的多寡。只是万物相生相克,自有相谐之道。故而这一族虽有此旁人未有之能,却实在有限,顶多能在凡人身上略略施之。此族天分所限,修为,寿数,在九界修仙者中,俱是末流,便是有这个本事,也难轻易用的。是以倒也无人在意。吴州城隍说此人于舒氏有恩,他为报恩计,只怕用了此术。罢了,一个小妖,起不了什么风浪。且此术一出,他五百寿数只怕折得七七八八,此心至诚,你我也不要相难,只做不知,由他去吧。 牛头人瞧瞧手中的酥饼,摇头叹道:痴傻如此,罢了。抬头看见宋祈年魂魄,拍拍手,喝道:还不回去! 霎时天旋地转,宋祈年只觉周身皆遭拉扯,身魂不知何归。 流水街前,流水桥上。米重九家的匾额换做了茶幡,张郎美家的铺面如今成了粥铺。世事变幻,羯人被赶走了,吴州的府衙换了一位新的使君。 颓圮重整,百废待兴。死者已矣,生者如斯。 香和斋的铺面在断壁残桓里又开起来了。如今也卖不得什么精致之物,只是寻常的胡饼,诸色菜饼,并着原先一些说菓子也是,说干粮也是的杂食。因着有一份好手艺,生意倒也很过得去,且有了些日渐兴旺的苗头。 世事难料,梁家遭人寻仇,临海郡的宅子被大火夷为平地。想活的死于非命,闭目待死的,反倒活了下来。 宋祈年自流水寺里上了香出来,远远望着忙碌的许老丈和香和斋门前长队,却难有喜色。他那日被一老丐所救,与一众难民在吴州近旁的山里躲了年余,后见局势安稳,便一同返家。有幸存的老人,看着那气象一新的府衙,都说安稳日子又回了来。 天下易主,新政之中,便有一条大赦奴隶的敕令。大难不死,主人亡故,他也脱了奴籍,又平白得了一个存身的铺面。原都是喜事,他面上却始终没什么喜色。 天色向晚,恭敬地送走了许老丈。他闩了门,一个人走到饼堂之中,细细做了一炉五谷酥出来。如今物资短缺,只用最小的炉膛来烤,出炉的三块点心,使个缺了角的碟子盛了,放在饼堂的面案上。 熄了火烛,掩了门。宋祈年在门外坐下,就着一条细缝向内里张望。如此自落更守至三更,饼堂中仍旧无声无息。回头一望,中天之上,恰有一轮圆月,才念起,今日恰是八月十五。 那老丐的声音还在耳畔:鼠类贪食。你只消做些个它挂念的吃食,日日放在家中,它自会寻来。到时候,可不就抓着了? 宋祈年自嘲一笑,想那不过是个受过自己几块菓饼的老乞丐,又晓得什么。那日自己神思不清,说得也混沌,那老丐只怕真当他要找的是个寻常家鼠。菓饼日日放在那处,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天大地大,或可得一见,或终此一生,再不能相见。凡人力微,岂能奈何。 不过是日日在饼堂里放几块点心,与他日日去流水寺给枉死的邻居上香祭奠,也没什么分别。 万籁俱静,他瞧着那银盘中的一枝摇曳桂影,竟似有些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片空寂之中,忽然起了一点窸窣之声。宋祈年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转了头,将眼凑上那门缝,只一瞧,胸膛便好似炸开一般。 之间清白月光之下,一团细小绵软之物正围着那碟五谷酥打转。他瞧见那小小兽爪几次想碰碰那菓饼,又缩回来。这般也不知多少来回,终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拽了个饼角,慢慢向外拖。 月光清澈,照见那小鼠形貌,乃是一团银色绒球,两只眼睛生得格外温润明亮。此刻正捧了那饼细细嚼,吃得两腮都鼓起来。 宋祈年本痴痴看它,不料这小鼠只将酥饼啃了个角,又慢慢拖回碟子之上。 心思电转,再忍不住,几乎撞门而入。那小东西受惊,立时要逃,却被一声糯儿!生生定住了脚步。 待再想溜走,早被一双大手扣了个满。 宋祈年感觉手心里一团温软毛绒之物轻轻蠕动,一颗心似甜似苦似惊似喜,百样滋味,难以言喻。只得一声声轻唤那心底不知念了几千几万次的名字。 手中便渐渐不动了。良久,听得那日思夜想的声音,呜咽道:郎君 宋祈年将它捧了,见那小鼠眼里,似是有了一点泪意:郎君都知晓了?舒氏只为报恩。如今诸事了结,郎君放了糯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