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凶手》 亲爱的凶手 第1节 《亲爱的凶手》作者:眼镜君 简介 黎溯第一次见到叶轻舟就讨厌她,但他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因为黎溯杀不掉那个人,但叶轻舟可以。 起初,他给她做饭,陪她看病,照料她的生活,因为他需要她,帮他杀人。 后来,他替她喝下毒药,用身体给她挡子弹,因为她得活着,帮他杀人。 叶轻舟不知道,黎溯对她好,其实是补偿。 黎溯不知道,叶轻舟的目标,其实是他。 第一卷 序章 “姐,这孩子长得可真像你啊,好看!取名字了吗?” “取了,叫黎溯。” “黎溯?有什么寓意吗?” “溯,意为逆流而上,也有追溯过往、寻求真相的意思。他生在这个家庭,这是他的宿命。” 黎溯是被砸在脸上的冷雨激醒的。 在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夏天的雨总是绵柔的,柳丝一样的,而冬天的雨滴大颗大颗,格外沉重,砸在身上甚至听得到声响。 他睁开眼睛,刚分辨出眼前那一丛墨绿色是树冠,一大颗雨滴不偏不倚砸落在他眼睛里,他本能地闭眼扭过头去,可就这么轻轻一动,全身上下立刻造反般地一齐剧痛起来。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处处猩红斑驳,大大小小的破洞之下隐隐可见血淋淋的鞭痕。雨水渐渐将他身上刚刚凝结的血痂化开、冲掉,露出了绽开的皮肉,起先是粉红,而后泡得灰白。 他终于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了。 那些人……这是把我放了吗? 黎溯偏着头,重新睁开眼打量着四周。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家乡的前世今生他都熟悉,近几年,城市化的脚步踏遍了这里的角角落落,像这样偏僻安静的地方属实不多了。他应该不会猜错,那些人是把他丢在了松荡山脚下。 他没有力气坐直起来,只能忍着痛向左边翻了半个身,从仰卧变成侧卧,然后想要左肘、右手一起发力把自己撑起来。然而,就在他右手碰到地面的一刹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从黎溯口中冲撞而出,仿佛惊动了天上的乌云,原本半死不活的雨顿时变得猛烈起来。 他右手五指的指尖血肉模糊,指甲早已不见,连皮肉都残缺不全,严重的地方甚至已经露了骨。更为可怖的是那撕烂的皮肉处还有烧焦的痕迹,黑红相间,惨不忍睹。黎溯整个人像是嵌在地里了一样,全身绷紧瑟缩,脖子上青筋暴起,良久才捱过了那一阵最要命的疼痛。 最后,他只能用手肘撑地跪坐,然后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眼前的景象不算清晰,大雨已经下得冒了烟,饥饿、寒冷和过多的失血也让他头晕目眩。他无法看清地上那一滩滩是砂土还是石子,只知道前面不远处立着一栋灰扑扑的建筑,看样子是栋烂尾楼。 那是他现在唯一能栖身的地方了。 这两条腿好像昏迷一场就跟他生疏了一样,虽然勉强能动,却不怎么听使唤,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那段路并不长,放在平日三步两步的就跑进去了,可今天却像永远都到不了一样,遥远得成了海市蜃楼。黎溯苍白发紫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身上的衣服因为浸透了雨水而沉沉下坠。慢慢的,他的双腿几乎没有了知觉,只是在大脑拼劲全力的指挥下迟钝地挪动着,忽然脚下不知什么东西一绊,他整个人顿时如轰塌一般重重摔了下去。 奇异的是,摔得这么重,他居然一点都没觉得疼。之前听人说,人在受冻的时候,只有最初那段时间非常难挨,后面冻得久了就麻木了,所以冻死的过程并不算太痛苦。他现在大概已经进入了冻死之前那一段安乐的时光,如果就这样静静地趴在这里,那他应该就可以安然地睡过去,从此再也没有烦忧缠身了。 如果真能那样一了百了就好了。 他呼出一口气,在雨幕中留下了一小片白雾。 他转动脖子,用额头抵着地面,将身体微微撑起一点,又竭力收拢已经冰冷僵硬的胳膊,让上半身尽可能地离开地面,然后试图曲起双腿,好让自己至少先跪坐起来。可是这番努力最终还是徒劳,他已经没有力气直起身来了。 那栋烂尾楼被雨水冲成阴沉沉的深灰色,没有镶嵌玻璃的窗口后面尽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手肘和膝盖一同发力,配合身体的挪动,总算向前爬了一小步。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狼狈到要靠这样的爬行来保命。 手臂和膝盖在布满碎石的地面上被割得伤痕累累,鲜血流出来,又被雨水晕开。他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想自己现在在做什么,是个什么处境,只要努力往前爬,爬进那栋烂尾楼,躲过这场雨,然后……活下来。 当连绵的雨水终于被隔绝在外的时候,黎溯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伏在地面上残喘的力气。 他闭着眼,由着思绪在混沌的黑暗里浮沉,恍惚之间,耳畔竟然飘来了一点鼾声。他抬起沉重不堪的眼皮,透过窗口透进的昏暗的光,看到他身侧一米多远的地方铺着一床脏兮兮的被褥,一个流浪汉模样的人正窝在被窝里,伴着雨声,睡得酣沉。 他趴在一旁,身上只有被皮鞭抽打得千疮百孔的衣衫。 他再次闭上了眼。 直到很久之后黎溯才在不经意间记起,那一天,是 1 月 2 日——他的 18 岁生日。 第一章 初识(1) 一年后,奕城,9 月 1 日。 算起来,那一天正是一切的开端——相识,和死亡。 叶轻舟在上班路上帮人打了一架,大获全胜,高兴得一路哼着歌到了奕城二中。因为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教学楼门口的通告栏又挂了出来,一个叫“黎溯”的名字占据了大半版面: “5 月 19 日,高一六班黎溯校外聚众斗殴,通报批评……” “6 月 2 日,高一六班黎溯在卫生间吸烟,通报批评……” “6 月 24 日,高一六班黎溯无故旷课,通报批评……” “7 月 3 日,高一六班黎溯校外聚众斗殴被派出所民警当场抓住,记过处理……” …… 好家伙,花钱买水军也搞不出这么大阵仗。 黎溯——那个刚刚和她一起打架的、睫毛浓密得不像话的小伙子——叶轻舟盯着他的名字,回想起方才他被对面那伙人打的狼狈样,要不是她及时赶到,这通告栏非得成讣告栏不可。 她不知在心里琢磨些什么,忽而脸上浮起一点隐约的笑意,随即上楼去了。 同办公室的龚小雅和曲悠扬都已经到了。龚小雅今天来了大姨妈,脸色苍白得吓人,叶轻舟放下背包打算冲点红糖水给她喝,结果一拉开抽屉,里面的零食又见少了。 她低着头从咯吱窝下面往后偷看,曲悠扬没事儿人似的拿着个粉扑往脸上啪啪地拍。 她们三人都是暑假的时候来到奕城二中的,被一起安排在 4 楼尽头的小办公室,叶轻舟和龚小雅是实习老师,曲悠扬是产假顶岗。龚小雅人如其名,小家碧玉,清淡雅致,很合叶轻舟的眼缘,俩人说不上亲密无间,但相处得非常不错。那个曲悠扬……性格的缺点就别提了,光是她耗子一样喜欢偷吃的毛病就让叶轻舟一个头两个大。倒不是供不起她这几口吃的,主要是叶轻舟是个不能吃亏的性格,曲悠扬作妖,叶轻舟就得报复,谁有那么多功夫在这遛耗子啊。 当时的叶轻舟是很烦躁的,可是后来的某一天,当这间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的时候,她又不免有些怀念这个清晨。 龚小雅喝了红糖水脸色稍缓,拿了书本上课去了。叶轻舟早上打过架,这会儿有点饿,可又不想把曲悠扬给招过来,便把零食藏在身上,贼兮兮地溜了出去。 于是黎溯他们打开楼顶天台的门时,就看见叶轻舟背靠着天台围墙盘腿坐在地上,腿上放着一大包薯片。 黎溯:“……” 叶轻舟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既没有对这么快就重逢的黎溯有所反应,也没有问另一个人是谁,只是仿佛跟他们都认识了几百年一样,自然而然地把薯片递了过去:“吃吗?” 黎溯双手插在兜里,皱着眉问:“你该不会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吧?” 叶轻舟好像听不出黎溯话语里的嫌弃一样,亲亲热热地回答:“是呀,我是这学期刚来的实习老师,教语文,现在带高二一班到五班。” 还好不教我,黎溯想。 他今天身体状况不大好,早上和人打架根本使不上力,虽然他的“同伙”程子昭有心要帮他,可对面人太多了,他们两个根本谁也管不了谁,后来还是这女的土地公一样突然冒出来,三下五除二把那伙人解决掉,救了他一回。 按理说黎溯是该谢谢她的,可这女的打完架发现自己胳膊被抓破了皮,顿时一个机灵朝着逃跑的那伙人冲过去,逮住一个跑在最后面的,不由分说用她金刚钻一样的指甲在对方脸上挠了两条非常艺术的大檩子。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啊?”事后程子昭不解地问道。 叶轻舟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没看见我胳膊被他们抓破了吗?我不挠回来,不就吃亏了?” 再后来她和程子昭叽叽呱呱那些话黎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个罗里吧嗦又神经兮兮的女人烦得他浑身难受。 此刻他不说话,就希望叶轻舟识趣点赶紧走,可那女人见没人搭茬,就开始一人分饰两角:“你想问我为啥特意跑这里来吃薯片是不是?”黎溯可以发誓他什么都不想问,可叶轻舟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办法,曲悠扬老是偷我吃的。”说到这,叶轻舟腮帮运动的幅度明显大了很多,仿佛她嚼的不是薯片,而是曲悠扬的头盖骨。 这时,和黎溯一起上来的王皓阳走上前来,满面堆笑地和叶轻舟打了个招呼,然后拉了拉黎溯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走,然而黎溯却有些烦躁地对叶轻舟说:“你换个地方嚼你那玩意去,我们要抽烟。” 王皓阳被黎溯的话吓了一跳,正准备在叶轻舟开口训斥之前跑掉,就见叶轻舟叭叭两下舔干净了自己沾着薯片调料的手指,然后向黎溯伸出手来:“给我也来一根。” 于是叶轻舟就在王皓阳目瞪狗呆的注视中,从黎溯手里半接半抢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又伸着头,死皮赖脸地凑到有些不耐烦的黎溯身前,对着他打火机蹦出的火苗前点着了烟,然后深深一吸,随即从鼻孔喷出了两条长长的烟柱。 “你不抽吗?”叶轻舟叼着烟,一脸纯真地看着王皓阳。此时黎溯也已经给自己点了烟抽了起来,三个人中烟龄最长的王皓阳成了唯一一个空嘴。 “我……我先不抽了。”这百年不遇的景象,看都看饱了,“你俩得快点,不然等下给姓赵的逮到会很麻烦。” “姓赵的”是高二年级的教导主任,脾气奇臭,从教二十年,教学水平有没有长进没人知道,整人的办法倒是肉眼可见地攒了几卡车,全校师生没有一个人愿意栽在他手里。叶轻舟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不想连累了俩孩子,于是捏着烟狠狠吸了一口,把烟头丢到了地上。刚要一脚踩下去,天台的门突然“轰”的一下被人撞开。 “你们几个在干嘛!” 果然,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姓赵的”到底被他们给念叨过来了。不过相比于天台上的三个人,姓赵的显然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他本来得到可靠消息说两个刺头学生在天台抽烟,便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没想到竟然买二送一,赠品还是个老师! “你你你你……”赵主任一手指着叶轻舟“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叶轻舟也完全没有要给他解围的意思,只好整以暇踩灭了烟头,拍干净了屁股上的灰尘,站直了身子把整个人拉到最长,然后低下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一米六的赵主任,好像女皇看太监。赵主任气得又拔高了一个声调喊了一声:“你这个——”叶轻舟不过脑子地把话接了过来:“你这个人行不行啊,一个字说那么多遍,舌痉挛还是嘴失禁啊?” 赵主任僵着脖子,仰视着电线杆子一样的叶轻舟,鼻孔喷出来的气差点燎着了胡子。就在他准备骂点什么来挽回威严的时候,突然一声高亢嘹亮的“套马滴~汉子——”从他裤兜里爆发出来,把老赵同志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一点气场冲了个烟消云散。 “你给我等着!”撂下这句狠嗑赵主任便转身去接电话,听他回答的内容,大概是校领导在跟他确认晚上家校互联会的细节,内容太多,一时半会聊不完,他说着说着就顺势下楼去了,把叶轻舟和黎溯他们丢在了天台上。 见老赵走了,叶轻舟绷直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刚刚那副大女主的威严像雪糕外面的巧克力脆皮,芯里一融化壳儿也跟着挂不住了,整个一滩稀烂,女皇陛下成了丐帮帮主,岔着一条腿,脚尖在地上有节奏地一点一点:“被老赵抓了会有啥后果啊?我刚来不久,跟他不熟,今天还是第一次惹他。”叶轻舟知道黎溯在这方面的经验铁定比她丰富的多,因此不耻下问,但黎溯只是按着自己原本的节奏吞云吐雾,完全没有要搭理叶轻舟的意思。 一个当老师的,跟学生一起抽烟,抽的还是学生的烟,你说什么后果?再说了,瞅你那个嚣张样,就差骑老赵脖子上喊驾了,还管后果?谁信啊! 黎溯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到这里的时候翻了个白眼,叶轻舟却眼尖看见了。她这人虽然性子飘,但脑子不傻,自然猜得到黎溯在想什么,于是正儿八经地教育起黎溯来:“年轻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吵架嘛,别管为啥,别管谁对谁错,上来先把对方骂了再说,这样才能保证无论吵到最后是啥结果,咱都不会吃亏。” 黎溯想起早上这疯女人非要把对面那伙人逮回来补两下子的事。这女的好像生怕自己吃一点亏。 叶轻舟又一次洞悉了黎溯的想法,骄傲地补充道:“这就是我们弘城女人的智慧!本来嘛,人活几十年,都不够开心的,还要去受别人的委屈,这不亏大了?你想想看,假如你现在八九十岁了,躺床上快没气了,一回忆发现这辈子谁的亏也没吃过,不得爽死?闭眼都比别人闭得严实!再说了,弘城女人的尊严比天还大,谁有那个狗胆给我们委屈!” 黎溯无动于衷地抽着烟,心想,他堕落了两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看叶轻舟这素质,估计是从投胎开始堕落的吧。 他懒得理会叶轻舟这个人,却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下“弘城”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听说过,可能离他妈妈的祖籍不远,印象中仿佛是个很冷很冷的地方。 “哎,我看你被通报批评了好多次,老赵是会叠加爆发呢,还是干脆给你来个‘满减’?以前他都怎么罚你的?我能帮你点什么?”黎溯不说话,叶轻舟就自己在一旁喋喋不休。黎溯吸完了最后一口,把烟屁股丢了,心想,你帮别人?自求多福吧。 吸完烟,黎溯一秒都没有再停留,大步朝楼梯口走去。叶轻舟到底还是比黎溯矮一截,要跟上黎溯就必须得走五步跑两步,饶是如此也没耽误她的嘴上功夫,聒噪的声音响了一路:“你好高啊你多少公分啊?你太瘦了你得多吃点啊!你眼睛好好看哦我爸我妈俩人的睫毛加起来也没你的长!早上摸你的头发真的好软啊我还想摸摸……” 这一切终于在黎溯把叶轻舟拍在六班门外后戛然而止。 噪声平息后,人总会有点耳鸣,黎溯一整节课都觉得耳朵边上好像有一对儿长腿大脚的蚊子在骂架。他本来也不听课,百无聊赖之中便稍微琢磨了一下叶轻舟这个人。奕城大部分中学都是以序数命名,奕城二中即是全市排名第二的高中,绝大部分老师都是名校精英,近几年招聘更加严格,几乎是一水儿的博士。这样推算下来,叶轻舟应该是博士快毕业被分配来实习,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可她那张薄施粉黛的脸无论怎么看都还很小,那有点过分的身高和一头妩媚的卷发与其说给她增添了成熟意味,倒不如说是“催熟”来的恰当。 黎溯这两年来从不无缘无故与陌生人打交道,身边勉强算得上是朋友的,就只有程子昭和王皓阳。成年人的社交法则是要有眼力见,是要自尊自爱,是要进退有度,大家伙都明白这个理儿,偏偏叶轻舟像刚来地球似的,长着人样不干人事,凭借一张装了永动机的快嘴和一双永远看不出别人烦她的瞎眼,仅用了个把小时就混成了黎溯身边第三个略略亲近的人。 至少叶轻舟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下午三点半,叶轻舟上完了这一天所有的课程回到办公室。曲悠扬不在,龚小雅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今天下午五点是高二年级的家校互联会,叶轻舟和龚小雅是实习老师,不用参与这种活动,课上完就可以离校。叶轻舟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离开,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她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了龚小雅的身上。 龚小雅身量娇小,趴在桌上小小的一团。叶轻舟在她额头上轻轻探了一下,觉得有点凉,便把自己搭在臂弯的外套盖在了龚小雅身上。 好像没什么不妥了。 叶轻舟按捺着心里莫名的异样,离开了办公室。 亲爱的凶手 第2节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龚小雅。 第二章 初识(2) “黎溯,你要记着妈妈对你的期望,你可以不优秀,不出众,但必须正直、善良,做个好人。” 不同于黎溯的冷漠,程子昭对于仗义出手的叶轻舟很有好感,当场就认了姐姐,约她晚上来家里吃饭,叶轻舟也不跟他客气,下了班就直奔他的出租屋去了。这一片平房区破败得有点丢脸,只胜在租金便宜。可是叶轻舟没想到,程子昭那样看上去有点邋里邋遢的人,竟然把自己的房子收拾得跟个样板间一样利索。 “姐姐,进来随便坐!阿狸买菜去了,你先喝点饮料!”程子昭热情地招呼着。叶轻舟的自来熟是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所有第一次跟她打交道的人都会有一种他们前世拜过把子的错觉,即便此刻叶轻舟对程子昭的了解就只有“程子昭”三个字,可还是不影响他们聊得热火朝天。 谈话间叶轻舟终于知道程子昭今年 19 岁,有个弟弟叫程子昀,17 岁,兄弟二人父母双亡,靠打零工和领低保维持生活,还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有时候为了多挣点钱抢了别人的生意,就难免引发一场战争,比如今天早上那样。 “那你们和黎溯是怎么认识的?” 程子昭“嘿”了一声,话匣子轰隆隆地就打开了:“我们那天和黄毛一群人打得正来劲呢,这小子不知道什么来头,愣头愣脑地就往里冲,还没出手呢就先被人揍倒了。要不是哥几个咬牙给他弄出来,他现在坟头草都能喂兔子了。” “他冲进去是要干嘛?” 程子昭摇摇头:“我以为他和黄毛那群人有什么仇呢,结果拽回来一问,他跟场上的人全都不认识,就是看见有人打架就掺和进去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掺和,他说——” 程子昭灌了一口啤酒,眼神有些迷离起来:“他说,不为什么,就是想学坏。” 他以为叶轻舟一定会满脸意外:“啊?发生什么事了?他干嘛非要学坏?”可叶轻舟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没疑问了,对这个解释信得服服帖帖了,然后跟追剧一样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看他不像个好苗子,太瘦,病恹恹的,想劝他离我们远点,可是他态度很坚决。我想着好歹是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培养培养没准就出息了,就把他带在身边了。” “可是我看他今天也没多厉害啊。” 程子昭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姐,这你可看走眼了。黎溯跟我们这些‘野战军’不一样,他从小就跟着专业教练学擒拿和散打,只要他想,打死黄毛他们也不成问题。只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你瞧见他那脸色没?白里透绿,虚得不像话。我也真是纳闷了,从小习武的孩子,咋能是这么个体质呢?每次带他上阵我都胆战心惊的,生怕他打着打着就晕过去了,根本不能专心。” “这么麻烦,那你还带着他?” “为五斗米折腰了呗,”程子昭啧啧了两声,“他会做饭,还帮我们照顾奶奶收拾屋子什么的。不过这人有点干净得过了头,他第一次打扫完这屋子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我以为遭匪了呢!跟他说了八百次了不要收拾得那么过分,搞得我啥都找不着。” 一心想学坏、最终在小团体里混成了保姆的黎溯提着菜回来了,叶轻舟一见他就热情地挥了挥手:“嘿,睫毛精,回来啦?” “……”怎么好像这是你家似的。 黎溯无视叶轻舟,直接绕过她进了厨房。叶轻舟好像看不出黎溯烦她似的,也跟着走了进去,笑着问他:“要帮忙吗?” 黎溯专注着手上的活,仿佛油麦菜比叶轻舟好看一百倍。他头也不抬地回绝:“不用,出去。” “睫毛精,你这人有点不太好相处。”叶轻舟站在他背后,看着他耳侧细密的发丝,想起早上打完架她借着“检查伤势”之名揉了他的头发,那种极度柔软的手感实在是太惊艳了,于是她一时手痒忍不住又上去揉了一把,揉完了还不知死活地赞叹:“你头发是真的好!” 黎溯已经尽量不去招惹她了,明明好好的干着自己的活,这女的竟然又开始动手动脚,他一股恼劲儿上来,回手就甩了叶轻舟一脸洗菜水:“你他妈能不能不碰我!要吃饭就出去老实等着,不吃现在就滚蛋!” 程子昭一听话头不对,赶忙进厨房把叶轻舟拉回了客厅。 “姐姐,你别跟阿狸一般见识哈,他就是嘴硬,你看他早上也吼你来着,晚上还不是乖乖把你那份菜也买回来了,”程子昭生怕叶轻舟一个女孩子被骂了面子上挂不住,急急忙忙打着圆场,“黎溯他冲你发火不是生你气,他就是……害羞!对!害羞!姐你长这么漂亮,又救了他,黎溯他肯定是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了!” 话题主角黎溯同志像聋了一样对两个人的言论充耳不闻,出了厨房目不斜视地进了最里面一个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叶轻舟好奇地进了厨房,里面陈设简陋,但十分干净,切好的西红柿、黄瓜和油麦菜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剁碎了的葱花、姜蓉和蒜泥各自成堆,俨然有序。灶上架着两只锅,一只用文火炖着牛肉,另一只火已经熄了,锅里是用细碎的牛肉和青菜煮的粥,已经被人盛出了大半。 叶轻舟不会做饭,待在这里也没用,干脆踅摸到黎溯刚刚进去的房间门口,鬼头鬼脑地往里偷看。 小小的房间,只点着一盏台灯,光线十分昏暗。墙边是一张破旧的木床,黎溯背对着房门坐在床边,一只手正慢慢伸向床头。 叶轻舟扭来扭去地看了半天,才看出床上躺着一个人,黎溯伸手的动作,其实是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粥。 黎溯个子很高,喂粥的时候不免要弯下腰去,宽大的 t 恤随着他的动作前倾,勾勒出了他宽阔的肩膀和精瘦的腰背。仔细点看,仿佛还能看到他脊骨的形状,在薄薄的皮肉下,一节一节的分明。 看他动作多温柔啊,多有耐心啊,怎么就对我不这样呢? 叶轻舟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招人烦”这种可能性。 “那是我奶奶,”吃饭的时候程子昭主动提起,“瘫在床上快两年了,我和阿昀都是粗人,照顾的不好,她总是呕吐、生褥疮,几次都要不行了。后来阿狸来了,有他照顾,我奶奶的情况就好多了。” 听了程子昭的话,叶轻舟眼前又不禁浮现出那个坐在床边的瘦高的背影,还有昏黄的台灯,宽大的白色 t 恤。直到话题转到学校的事情,叶轻舟才回过神来,把满口油麦菜嚼得咔嚓作响。 “对了姐姐,我还没问你,你不认识阿狸,为什么要救他?”程子昭问。 叶轻舟咕咚一下咽了嘴里的菜:“会打仗的人看到有仗打,不过去露一手,不就吃亏了吗?” 又他妈来了。 黎溯心想,再逼逼,哪天让你被撞被偷被抢被揍,亏死你,八九十岁躺床上一想起来眼泪淌它一床单,死了眼睛都合不上,眯眯着眼就被人塞炉子里烧了。 程子昭好像已经有点习惯她这脾气了,居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接着问: “那你怎么不帮对面那伙人呢?” 叶轻舟眼角弯弯像只狐狸,抬手一指黎溯:“因为他最好看呀。” 黎溯差点把米粒从鼻孔喷出来。 程子昭不自觉地看向黎溯。在十里八村的小混混里,黎溯无疑是最好看的,不同于黄毛他们那群人的流里流气,黎溯的相貌乖巧而端正,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少年,校长看一眼就想拉去主席台当升旗手的那一类。 叶轻舟也在盯着黎溯看,而且越看离他越近,黎溯皱着眉躲开她,烦躁地问:“你又发什么神经?” 叶轻舟指指他的眼睛:“你睫毛这么长这么密,不会挡眼睛吗?” 黎溯抖动睫毛翻了个非常到位的白眼:“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孩子其实真的不坏,”趁着黎溯去上厕所的档儿,程子昭悄悄对叶轻舟说,“他以前成绩挺好的,后来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他就开始混上了。你得劝劝他呐。” “你为什么觉得他会听我的劝?” 程子昭一脸理所当然:“这么长时间了,只有你敢对他动手动脚,所以你肯定有办法劝动他!” 叶轻舟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黎溯就出来了,手上端着一盆水,进了程子昭奶奶的房间。 叶轻舟又像贼一样趴在门口看了一会。黎溯从床头柜拿起暖水瓶,倒了些热水在盆里,试了试水温,然后从架子上扯了条毛巾 下来放进盆里,浸透了温水、拧掉了多余的水分,然后弯下腰给程奶奶擦身子。从叶轻舟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上半身几乎全被挡住,只能看见两条微曲的长腿。 叶轻舟看了半晌,似是心中有所触动,竟然破天荒地进了厨房,把堆在水池里的碗盘给洗干净了。 黎溯从房间出来时,叶轻舟已经完工。黎溯走进厨房,发现叶轻舟竟然把碗洗了,倒真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他扫视一圈,看到叠成一大摞的碗,忽然一声不吭地攥紧那一摞碗沿,整个提起来,反手一倒,果然“哗啦”一声,一大滩没控干净的水砸进了水槽里。 ……这个笨蛋玩意儿。 叶轻舟离开出租屋的时候将近七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这地方离大路还有点距离,没有路灯,只有七零八落的房屋里透出些许斑驳的光亮。叶轻舟有夜盲症,一踏出屋子眼前便模糊起来,高跟鞋踩在石头上,差点崴了脚。黎溯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然后仿佛很嫌弃一般地立刻撒开了手,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自顾自地往外走。 上了马路后叶轻舟拦了辆的士,坐进车还把脑袋伸出来笑眯眯地说:“睫毛精,你手艺真不错,以后我会常来的!” 黎溯仰着脖子,用极其夸张的姿势向叶轻舟标明他根本没在看她,直到汽车的尾气都消散不见。 城市的晚风,夹杂着霓虹闪烁、歌舞喧嚣,在狭小的车厢里穿堂而过。叶轻舟靠在椅背上,正在眼睛半睁半闭地迷糊着,手机突然响起了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北方的狼】:怎么样? 叶轻舟精神了一些,抬手开始打字。 【叶轻舟】:刚和他一起吃完晚饭,早上还打了一架。 【北方的狼】:有什么发现吗? 【叶轻舟】:身体很差,身手还行,人轴得很,急不来。 【北方的狼】:行吧,注意隐蔽。 【叶轻舟】:放心。 叶轻舟放下手机,抬眼撞见了挡风玻璃后面无尽的夜色。 出租车在奕城二中门前缓缓停下,叶轻舟付了钱下了车,正要进校门,却在不经意间瞥见漆黑一片的教学楼里,竟然有一个屋子的灯突兀地亮着。 4 楼尽头,正是叶轻舟的办公室。 叶轻舟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九点零七分。这么晚了,谁还在办公室里? 今晚是高二年级的家校互联会,她们三人中只有曲悠扬需要参与。可是已经九点多了,家校互联会早就结束了,学校黑成这样,曲悠扬还在办公室里待着干嘛? 叶轻舟正琢磨着,办公室的灯突然灭了。 她这是要走了?叶轻舟盯着那扇突然黑下去的窗户发了会愣。想到今天折损在她手里的零食,叶轻舟犹豫着该不该趁月黑风高教训她一顿,再不报复这亏可就吃大了。 就这么原地琢磨了五分钟,教学楼的大门还是安安静静空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从里面飘出来。 “她在上大号吗?”叶轻舟又抬头看了一眼,整栋楼已经黑得毫无生气。 最后叶轻舟还是决定不等了,绕过教学楼往操场后面的职工宿舍走去。 直到几天之后她才惊觉,其实那天晚上,她本来是有机会救下龚小雅的。 第三章 失踪 “二姨……我们幼儿园有个小朋友,他妈妈死了,大家伙都说他是没妈的孩子,都欺负他。我妈这次出任务都走了一个星期了,我害怕,怕她也……” “呸呸呸!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踏踏实实睡你的觉,咱们福气大着呢,绝不会成了没妈的孩子的。” 黎溯按下把手推开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客厅的灯亮着,黎成岳坐在沙发上眉头紧皱地抽着烟。黎溯发现茶几上躺着的半包烟不是黎成岳平常抽的牌子,而是他自己的。 黎成岳瞟了黎溯一眼,悠悠吐出一串烟圈:“可以啊,我就加了几天班,你烟都会抽了。” 黎溯平静地看着茶几上的烟,一言不发。 “这么晚才回来,又去哪鬼混了?” 黎溯就这么垂着手静静地站在沙发对面,脸上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黎成岳被他消极抵抗的姿态激怒了,顺手抄起那半包烟朝黎溯扔过去:“小兔崽子,不吱声?你这样就以为我就治不了你了是不是?” 黎溯轻轻一偏头,烟盒打在了他的侧脸上。 黎成岳气到极点,脸上猪肝一样的涨红反而消退了。他冷冷地看着油盐不进的黎溯,缓缓抬手向着饭厅的方向一指,黎溯没有半点犹豫,顺从地走了过去。 饭厅一侧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个眉目英挺的女人黑白色的微笑。黎溯熟练地从饭桌旁边拉过一把椅子摆在那面遗像的正前方,利索地脱掉了上衣丢在一边,屈膝跪在椅子后面,小臂撑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黎成岳拖着步子走到黎溯身后,沉默地凝视着儿子赤裸的背。他身为领导,平日里工作忙碌异常,加上妻子意外离世,他回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黎溯都是这副样子,他几乎是回家一次就打他一次。 黎溯似乎又瘦了一些,跪趴在椅子边的姿势显得他身体格外单薄。黎成岳有些心酸,自从妻子离世之后自己从来没有管过黎溯的生活,对他每天在哪吃、吃什么一无所知,只有每次打他的时候,才猝然发觉他在一点点消瘦下去。 想到这里,黎成岳有些不忍,握着藤条的手便垂了下去。 “黎溯,”黎成岳低着头,声音有些沉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黎溯伏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良久,才语气冷淡地回了一句:“不为什么。” 黎成岳压抑着心里沸腾的怒火,伸手去扳黎溯的肩膀:“黎溯,你抬起头来看看,看着你妈妈的遗像,你觉得你这样子对得起她吗?” 黎溯被他抓着肩膀强拉起来,却没有抬眼去看遗像,反而扭过头来,对着黎成岳冷冷地问:“你能快点吗?” 亲爱的凶手 第3节 黎成岳愣了一下,黎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伏在椅子上不动了。 藤条在半空中呼哨而过,“啪”的一声抽了下去,黎溯身子猛地一颤,背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黎成岳怒不可遏,一边打一边恨恨地骂着:“没用的东西!老子白养你一场,你就学成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把你打死算了!” 藤条裹挟着凌厉的风,狠命抽打在黎溯的肩背上,刺耳的噼啪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黎溯咬着牙一声不吭,指尖紧紧地抓着椅子的边缘,关节因为太过用力都泛起了白色,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到他尖削的下巴,无声地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黎成岳吊着一口气,近乎发狂地连抽了三四十下,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一松,突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连退了几步靠着餐桌歇了半天才缓过来。黎溯的肩背已经伤痕累累,着实是不能再打了,黎成岳看着黎溯那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重重一喘,摔门而去。 沉重的响声似乎在屋里激起阵阵回音,半晌之后又陷入无边的寂静。黎溯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汗涔涔的额头枕着手臂,在椅子上趴了下去。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烟花升空的响声,紧接着,硕大灿烂的光芒绽满了整扇窗格。随着一朵烟花绽放到极致,行将零落,第二朵、第三朵又争先恐后地腾跃而上,静谧的夜空顿时热闹非凡。 今天是什么日子?黎溯脑中没有概念。他强忍着背后的剧痛撑起身来,对着窗外彩色的烟花出了会神,又转回头,凝望着眼前黑白的照片。 第二天早上叶轻舟到办公室的时候,曲悠扬正在化妆,龚小雅还没来。她往龚小雅的工位上看了一眼,心里突然有点不太舒服。龚小雅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的工位一直是这屋里最整洁的,可是这会儿她桌上的键盘歪歪斜斜,一瓶保湿喷雾倒在旁边,一向摆的端端正正的转椅也像脱缰了一样窜到了一步开外。 叶轻舟盯着她的工位看了一会,拿出手机来给龚小雅发了个微信。 上午十点,叶轻舟上完两节课回来,龚小雅还是不见人影,微信消息也没有回复。按说小雅昨天身体不舒服,今天请病假了或者睡过头了都是有可能的,可是叶轻舟心里总是对她那有点凌乱的工位耿耿于怀,自我劝说了半天还是难以放下心来。 第三天,龚小雅还是音信全无。 叶轻舟有些沉不住气,决定趁课间操的时候潜入老赵的办公室,查看一下请假记录。 全校师生都陆陆续续到操场集合去了,楼里显得有点冷清。老赵的声音透过广播喇叭飘散在二中的大地上,叶轻舟确认老赵已经离开教导处去了广播站,于是踩着软底的运动鞋,悄无声息脚下生风,几乎是低空飞行到了二楼行政 区,在教导处门口试探着压了一下门把手,还好,门没锁。 叶轻舟把门开了一条缝,“跐溜”一下闪身钻进去,反手锁了门,结果猝不及防看见屋里直挺挺站着一个人,吓了叶轻舟一跳。 那个瘦高的身影背着两手,微微转过头来,看见叶轻舟贼眉鼠眼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黎溯?”叶轻舟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大手一挥“啪”地打在黎溯的后背上,“你怎么在这里?” 黎溯毫无防备地被她打在伤处,没控制住闷哼了一声,随即立刻掩饰着朝叶轻舟吼:“我他妈跟你说过几次了,别、碰、我!” 叶轻舟有些奇怪:“我用力了吗?”说罢又一掌要呼过去。 黎溯忍无可忍地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引着她的手打在了她自己脸上。 叶轻舟吃了瘪,体内“弘城女人”的热血几乎瞬间就要爆发,可这时广播体操的前奏已经响起,再过几分钟老赵就要回来,时间紧迫,只能先办正事了。 叶轻舟先是利落地翻了一遍老赵的抽屉,找到一沓手写的请假条,但是没有龚小雅的。一抬头看见老赵的电脑刚好在教务平台界面,点击去找到了请假记录,还是没有。 她没请假。 叶轻舟感到从前晚开始那一点没凭没据的恐慌似乎有点要成真的意思,心里忽悠悠地难受。她又用老赵的账号调出了龚小雅的简历,拿手机拍了照,然后迅速把电脑和桌面还原。 课间操已经结束,操场上的人流正在慢慢涌向教学楼。叶轻舟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路过黎溯身边时又忍不住手欠撸了一把他的头发,在黎溯恼羞成怒的追赶中一边飞快拧开门锁一边还皮了一句“你头发真是太好啦!”,然后“咣”的一声,两个人都顿住了。 叶轻舟从门里面探出半个头,然后就看见了捂着鼻子涕泗横流的赵主任。 和学生一起抽烟,加暗闯办公室,再加撞伤老赵的鼻子,叶轻舟再不要脸也感觉到了自己理亏,于是老老实实地让他训了二十多分钟,直到老赵一个没注意,骂了叶轻舟一句。 叶轻舟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缓缓抬起头来,眼里射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光。老赵尚且对眼前的变化一脸懵懂,黎溯却是心知肚明——这弘城妖女又要变身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黎溯有幸听到了一场不带脏字、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层层递进的骂战,老赵全程一个字都插不进去,不过就算他有这个机会,也完全接不上叶轻舟的话。 叶轻舟又作了一番总结陈词,然后朝老赵微微鞠了一躬:“对不起,赵主任,我这人就是这个毛病,不能吃亏,别人骂了我我要是不赶紧骂回去,搞不好死了做鬼也得缠着他。所以为了您的身体健康和晚年幸福着想,以后我再犯什么错您还是想点其他惩罚措施,不要骂我为好。” 老赵气得耳朵嗡嗡响,心脑血管差点直接罢工,眼前金星乱飞,险些当场昏迷。而罪魁祸首叶轻舟同志做完总结后就好像被人拔了电源一样,眼里诡异的光芒瞬间消失,整个人又变成了一副很好相处又有点虎的样子,微微俯身客气礼貌地询问:“赵主任,您知道龚小雅去哪了吗?我一直联系不上她。” 老赵肥胖的身体堆满了整个椅子,脸上已经是一副四大皆空的表情。他抬起松弛的眼皮,冷漠地看了叶轻舟一眼,不情不愿地回答:“我也联系不上她。” 叶轻舟眉头轻轻一皱:“主任,我下午想请假。” 赵主任:“你最好下辈子都请了。” 叶轻舟走出校门,先是给龚小雅打了一通电话,无人接听。她站在树荫底下,打开相册,找到刚才偷拍的龚小雅的简历,看见住址一栏写着“奕城市古溪区水云花园 b 栋 304”,紧急联系人的名字是“吴桐”,与龚小雅的关系是“未婚夫”。 叶轻舟正看着,黎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侧,冷不防地问了一句:“龚老师怎么了?” 叶轻舟也不问黎溯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要管龚老师的事,而是把手机举到黎溯面前,指着“吴桐”两个字问:“认识吗?” 黎溯白了她一眼:“认识你大爷。” 叶轻舟笑了一下,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后门坐了进去。屁股刚挨着座位,黎溯就用脚腕踢了她一下:“进去。” 叶轻舟一声不吭地挪到了里面的位置,等黎溯也钻进车子,关了门扣好安全带,才伸手在他腰侧的软肉上狠狠掐了一把。 “你他妈……”黎溯气得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信不信你再碰我一次我就掰断你的手指头!” “是你先踢我的!不报复回来我就吃亏了!”叶轻舟对着黎溯的怒容理直气壮地说。 黎溯很烦她老是不顾教师身份和男女大防动手动脚,但是话凭良心讲,她那种从不刨根问底、对别人一切言行都觉得理所当然的傻缺性格,又让他省了不少心。 水云花园是个很老的楼盘,一共就 3 栋,每栋 5 层。叶轻舟和黎溯找到了龚小雅简历上登记的房子,敲响了门。 敲第三通的时候,屋里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稀里哗啦的开锁声后,陈旧的大门打开,里面是一个穿着黑 t 恤、大短裤,一头羊毛卷的男人。 他有些迷茫地看了看眼前两个擎天柱一样的访客,脸上还带着一点刚起床的黏糊。叶轻舟自报家门道:“您好,我是龚小雅的同事,之前看她不太舒服,这两天都没去上班,我就来看看她。您是吴桐先生吗?” 男人点了点头,反问道:“你是叶老师吗?” 叶轻舟点了点头,刚想客套一下,却见吴桐疑惑道:“小雅没在你那儿?” 这下三个人全蒙了。 吴桐把叶轻舟和黎溯让进了屋,手忙脚乱地拾掇了一地狼藉,从冰箱里掏出两罐可乐递给了他们。 “是这样的,”吴桐有些扭捏地解释,“这两天我调休在家,前天打了一天游戏,小雅两次给我发消息我全都没看见,晚上十点多我才反应过来,然后就一直联系不上她。她特别讨厌我打游戏,我们经常为这事吵架,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她气急了就会离家出走去闺蜜家里住。来了奕城之后,她认识的只有她们学校里的人,我还以为她是赌气跑到你家里去了呢。” 叶轻舟俏脸皱成一团,刚要出言相问,吴桐家的大门再次被敲响。叶轻舟几乎以为是龚小雅回来了,可门后却传来闷闷的一声“快递”。 吴桐过去开了门,就着快递员的手签收,回来时顺手把刚拿到的快递盒放在了桌子上。叶轻舟瞟了一眼盒子上贴的快递单,扫到了三个字:粉底液。 吴桐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欲盖弥彰地笑着指了指那个盒子:“那个什么,我这不是惹小雅生气了嘛,就买个礼物给她,哄她高兴。” 叶轻舟顺着他的话又看了盒子几眼,这时黎溯突然开了口:“龚老师最后发给你的两条信息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吴桐觉得他管得有点宽,但看在他态度还算礼貌的份上,还是拿出了手机,点开了和龚小雅的微信聊天界面。 第一条消息是下午 3 点 12 分发的:“我今天来例假,肚子痛得厉害,晚上不想做饭了,我们叫外卖吧。” 叶轻舟那天下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是 3 点半,那时龚小雅已经发完了这条消息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二条消息是 4 点 46 分发过来的:“我要替同事加班,很晚才能回家,晚饭你自己吃吧。” “加班?”叶轻舟眉头一皱,“难道……” 黎溯看她一眼:“家校互联会?” 叶轻舟犹疑着点了点头:“小雅是不用参加家校互联会的,我们办公室只有曲悠扬要去,难不成是曲悠扬临时有事,所以拜托了小雅替自己?” 吴桐眼神闪烁了一下,趁着对面的两个人没注意到连忙低下头去。 叶轻舟拿出手机给曲悠扬发了个消息:家校互联会小雅替谁去的? 几分钟后曲悠扬回复:我呀,我前天晚上有事,就让小雅替我了。 叶轻舟气得直咬嘴唇:“这死耗子,看不出来小雅不舒服吗?有什么事非得赶在家校互联会马上要开始的时候才找小雅顶替,连吃晚饭的时间都不给人留!小雅替她加班,现在两天不见人影,她倒跟个没事人一样!没长心的玩意儿!她……” 黎溯奇怪她怎么骂一半突然没声了,转头一看,叶轻舟正满眼疑虑地怔在那里。 参加家校互联会的人是小雅,那么那天晚上自己看到办公室亮着灯的时候,应该也是小雅在里面。可是为什么她会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灯光熄灭后五分钟她都完全没有下楼的迹象?当时到底发 生什么了? 叶轻舟突然有些后悔,要是那天晚上自己在教学楼门口多等一会,或许事情就能不一样了。 黎溯又转向吴桐,一瞬间敏锐地发现他的眼神躲躲闪闪。 “龚老师的身份证在她身上吗?”黎溯问。 吴桐摇了摇头:“我们两个的证件一直都是放在家里,有需要的时候才带在身上。” “哦——龚老师身份证没带在身上,所以排除住酒店和去外地的可能性,如果你确定她在奕城真的没有其他关系要好的人了,那么我建议你现在就报警。”黎溯神色清冷地说。 吴桐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变了好几种脸色,仿佛有什么天大的难言之隐,优柔寡断的样子看得叶轻舟直想抽他。 最后他终于灰败着脸色说:“好的,我这就去。” 两人陪着吴桐一起去派出所报了案、做了笔录。叶轻舟向警察递出自己身份证的时候,黎溯无意间瞟了一眼,长期没有表情的脸突然有点要破功的意思:“你这身份证是假的吧?” 叶轻舟一脸莫名其妙。 “你……你才 21?” 叶轻舟分不清重点地解释:“确切地说,是过完今年的生日之后才 21。” “你是博士?硕士?” “我刚上大三。” “北大的?清华的?” “隔壁昕阳师范大学的。” 黎溯仿佛被重新洗刷了三观,要知道这些年二中一直憋着劲要压过一中,选老师门槛高是出了名的,比方说同样来实习的龚小雅就是北师大在读博士,就连曲悠扬这种产假顶岗的都是名校硕士毕业,叶轻舟一个非 985、非 211 的大三毛丫头是怎么混进来的? 叶轻舟明白黎溯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答案:“走后门。” 黎溯:“……关系真硬。” 叶轻舟粲然一笑:“谢谢夸奖。” 大概是觉得今天自己和这个女人已经说的太多了,再交流下去怕这女人的疯病要传染过来了,黎溯很快又闭了嘴,冷了脸,一言不发,于是乎,叶轻舟女士的单口相声又开场了。 “当初事情办成的时候我爸就跟我说,只负责送我进来,不管我在这的死活。当我不知道呢?肯定嘱咐了校领导狠狠收拾我,生怕我日子太好过了……其实我家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家庭,我爸也没多大官,他是警察,昕阳市公安局副局长,管不了学校的事,只不过他跟咱们校长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齐叔人挺好的,一点也不凶,要不要我和他说说,以后你犯的案子都给他处理?” “齐叔”指的就是奕城二中现任校长齐志强,关系户叶轻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半个闺女。不过黎溯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 叶轻舟刚刚那一番话,黎溯原本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可有那么几秒钟,他忽然陷入了短暂的失神,随即一些模糊又清晰、犹豫又坚定的念头飞速爬上他的心头。 他转头看了叶轻舟一眼,叶轻舟察觉到他的注视,立刻迎着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给了他一个甜笑,仿佛她等他这一眼已经等了很久了。 黎溯仓促地想要给个回应,可他已经两年没有好好的笑过了,一时间面部肌肉全都迷了路,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使劲,最后嘴角胡乱抽动了一通,就算是应了,幸而叶轻舟不在意。 派出所已经完成了全部登记,准备跟吴桐去他们家里进行调查。叶轻舟死皮赖脸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硬留给了人家,被黎溯强拉出来才没跟着警察一起去吴桐家里。 眼看着吴桐他们的车走远了,叶轻舟才对着那串尾气的残烟骂了一句:“他妈的。” 黎溯转头问她:“你骂谁呢?” “吴桐,”叶轻舟恨恨地说,“那孙子出轨了。” “你怎么知道?”黎溯有些意外,刚才询问吴桐的过程中他确实发现了异样,但并没有发现吴桐出轨的证据。 叶轻舟冷冰冰地吐出三个字:“粉、底、液。” 亲爱的凶手 第4节 第四章 小雅还在学校里?! 叶轻舟看着黎溯不解的样子,气呼呼解释道:“吴桐刚才收到的那个粉底液的快递,记得吗?那根本不是买给小雅的。现在是秋天,本来气候就干燥,小雅又是干性皮肤,每天保湿喷雾不离手,可是吴桐买的那瓶粉底是有名的油皮亲妈,真把那玩意儿拿去给小雅用,还不得卡粉卡得跟搓衣板似的?” 叶轻舟语速太快,黎溯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谁妈卡在搓衣板上了?” 叶轻舟:“……” “简单点说就是,吴桐在跟我们撒谎,那个快递不是送小雅的礼物,是送给另一个脸很爱出油的女人的,那女人就是小三儿,这回听明白了吗?” 黎溯点点头。 叶轻舟看了一眼表,已经快五点了。她仰着头问黎溯:“你怎么回家?” 黎溯反问:“你干嘛去?” “回学校调监控。” 黎溯白了她一眼:“警都报完了,你个业余选手就别狗拿耗子了,老实等着别添乱就是帮人家了。晚上吃什么?” 叶轻舟想了想说:“好久没吃螺蛳粉了。” 黎溯嫌弃地看着她:“谁要给你煮那臭烘烘的玩意儿,煮完了那屋里还能睡人吗?” 叶轻舟这才听明白黎溯晚上要给她做饭,既没大吃一惊也没问为什么,只是兴高采烈地说:“可乐鸡翅!” 黎溯没说话,径直往前走去,叶轻舟很自觉地屁颠屁颠跟上了。 超市。 叶轻舟整个人窝着坐在购物车里,无处安放的长腿当啷在外面,一晃一晃的。她看着黎溯站在冷柜前,皇帝选妃一样仔细又挑剔地选着鸡翅——那些鸡翅在叶轻舟眼里全都长一个样,她实在不明白黎溯在挑什么。 黎溯挑好了转过身,就看见叶轻舟厚着脸皮坐在购物车里,简直没个人样。 黎溯没好气地把冰凉的鸡翅往叶轻舟肚子上一丢,冰得叶轻舟“哎呦”一声。 “你给我下来。”黎溯作势就要把叶轻舟提出来,叶轻舟双手紧紧抓住购物车的边缘拼死抵赖:“我不。” “你不下来就自己在这坐着,坐一宿也没人管你。”黎溯恶狠狠地说着,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轻舟抬眼看着他:“你推不动我?这么虚?” 黎溯抬脚用脚腕骨踢了一下叶轻舟垂在外面的腿:“我是丢不起那人!你怎么就不嫌害臊呢?你看看整个超市哪个傻大个子像你一样一把年纪了还坐购物车的?” 叶轻舟本能地回手掐了他一把,又委屈巴巴地砸了咂嘴:“你刚才还说‘你才 21’呢。我长这么大逛超市从来就没有两脚沾地过,都是我爸推我的,我爸说只要他还推得动就都不会让我下地的。” 黎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行吧,叫我一声爸爸,我就推你。” 叶轻舟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嘴角渐渐提起一个瘆人的弧度,两眼弯成了月牙,像条准备进村偷鸡的狐狸。黎溯知道她准没憋什么好屁,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的嘴,认命地推着她走了。 叶轻舟很瘦,但架不住个子大,就算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分量都不轻。购物车里坐着这么一大坨,本来灵活性就差了很多,还要小心不让她支在外面的腿踢到别人,实在是不容易。黎溯一边累得呼哧呼哧,一边在心里嘟嘟囔囔,正要拐个弯,前面背对着他坐着的叶轻舟突然往后一靠仰起头来,后脑勺几乎抵住了黎溯的小腹。 黎溯疑惑地低下头看着她,在她褐色的瞳仁中看见了满脸疑惑的自己。 叶轻舟仰着头,静静地看了黎溯一会儿,突然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黎溯问她。 叶轻舟不回答,低下头去在自己手机上哔哔啵啵地打起字来。 黎溯又选了些其他食材,一股脑堆在叶轻舟身上。买完了把车推到自助机前面,叶轻舟便很自觉地从自己肚子上面、屁股下面掏出所有东西一一结好了账。 “自己出来还是我直接车翻个个儿把你倒出来?”黎溯拎着购物袋,微微弯着腰,看着在购物车里赖到了最后一刻的叶轻舟。 叶轻舟嘿嘿笑了两下,双手在购物车边缘用力一撑,腰身借力向上挺起,再往车外面奋力一跳,吧嗒一声完美落地,然后——两腿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都怪黎溯挑太久,腿都坐麻了。 程子昭不见外的本领仅次于叶轻舟,对于叶轻舟这么快再次造访毫无惊讶,倒像是等了她好久一样热情洋溢地把她迎进了屋,然后两脚一跨挡住了跟在叶轻舟身后准备进去的黎溯,借着屋外的光线对着黎溯的脸仔仔细细观察了起来。 程子昭虽然和黎溯同岁,但可能是出来混的久了,看上去要老成许多,此时他两手背后仰着头看着黎溯,就像个年迈抽巴的爹在看自己的儿子,左瞧右瞅了半天终于满 意地点了点头:“今天看着还不错哈。”然后终于放了行。 叶轻舟猜他说的是黎溯今天脸色看着好些,没前两天那么吓人。这个家伙,嘴上说留着黎溯是为了让他做饭收拾屋子照顾奶奶,心里还挺把黎溯当回事的。 黎溯进厨房之后没急着做他们的饭,而是用肉末和鸡蛋煮了一碗蝴蝶面,准备先喂程奶奶吃晚饭。蝴蝶面煮的十分软和,还加了点细细的黄瓜丝,清香扑鼻,叶轻舟忍不住深深地嗅了几大口。 黎溯端着碗正要进房间,叶轻舟狗腿地跑过去拦住了他:“我喂奶奶吧,你去做饭。” 黎溯一脸狐疑地看着她,仿佛在担心叶轻舟会直接把奶奶给吃了。 不过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横看竖看都不太靠谱的叶轻舟在照顾病人方面倒是很专业。她先是惯常不见外地跟程奶奶套了近乎,三两句话把程奶奶哄得眉开眼笑,然后抽了两张纸巾垫在她下巴下面,把蝴蝶面仔仔细细吹凉了,一勺一勺喂到她嘴边。黎溯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觉得似乎可以放心,便往门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手指点了点叶轻舟的肩。 “喂,”黎溯斜着眼看着她,“我现在去给你做鸡翅,不许偷吃奶奶的面。” 叶轻舟:“……快滚吧你。” 黎溯把做好的菜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叶轻舟还在房间里,黎溯去叫她吃饭,发现房门竟然反锁了。 “等会儿,先别进来!”叶轻舟声音闷闷的,透过门板传出来。 “怎么,还要门票啊?”黎溯没好气地说。 过了一会,门咔哒一下打开,叶轻舟一只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另一只手轰小鸡一样撵着黎溯:“去去去,躲远点!” “你来大姨妈了?”黎溯直愣愣地问,气得叶轻舟差点直接把垃圾袋套他脑袋上。 等到把那个系得严严实实的垃圾袋丢进房子外面的垃圾回收处,又回来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叶轻舟才慢条斯理地对程子昭和黎溯说:“有些事你俩男的不方便做,以后我有时间就会过来。” “俩男的……不方便做?”看程子昭吞金卡了嗓子眼一样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歪了,黎溯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个跟头。黎溯虽然可以常常给程奶奶翻身、喂饭、换尿片、擦洗身体,但他毕竟是个男的,又是外人,像清洁下身这样的事情他实在无从下手。没想到叶轻舟这个四舍五入相当于没长脑子的人居然会注意到,还亲自动手帮了他们。 黎溯又默默地看了叶轻舟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帮她拉开了凳子,催她吃饭。 黎溯的手艺相当不错,叶轻舟像个黄鼠狼一样吃得满嘴流油,盘子清空之后还恋恋不舍地舔着手指。饭后黎溯洗完碗,叶轻舟又开始没事找事:“黎溯,你今天好像心情还不错?” 黎溯埋头收拾东西,语气不带一点情绪:“我每天都一样。” “不对,你今天明显没那么暴躁了。” “所以呢?”黎溯抬头问。 “所以……”叶轻舟谄媚地笑着,“我想揉你头发。” 黎溯当时经历了多么复杂的心理斗争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他最后还是被叶轻舟给揉了。 不过叶轻舟这人真的不厚道,明明已经在黎溯那里蹭了饭、揉了头发,可回了二中还是没听人劝,直接溜去了监控室。 监控室里几个屏幕都是黑灯瞎火安安静静,值班的大爷正在电视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晚间八点档的谍战剧,并没什么心思理会叶轻舟,直到叶轻舟通过她爸找到了齐校长,齐校长亲自打了电话来,大爷才带着一点羞赧,给叶轻舟调出了 9 月 1 日到现在的全部监控录像。 说是“全部”,但其实二中的硬件设施一点都不硬,全校只有大门口、主席台和食堂设有监控。叶轻舟点开了 9 月 1 日大门口的监控,从下午 4 点半开始一路快进地看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她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冒冷汗。 尽管她从昨天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尽管办公室的种种异样和吴桐的闪烁其词都十分可疑,但只要真相还未知,一切就都还有可能,即便恐慌也是带着希望的。所以现在的叶轻舟,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希望又破碎了大半,更为幽暗的恐慌深深攫取住了她。 监控显示,龚小雅将近 5 点钟的时候到了校门口开始迎接家长、派发活动手册,5 点半进入教学楼;晚上 8 点出现在校门口开始送别家长,8 点 27 分,最后一个家长离开,她又返身回了教学楼。 从那以后,直到此刻,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监控里。 学校只有唯一的大门,所有围墙都近 2 米高,为了防止学生翻墙,围墙顶部插满了尖玻璃,况且,龚小雅又有什么理由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墙呢? “怎么会?”叶轻舟惊疑不定地低声自语,“小雅她……还在学校里?” 可是龚小雅已经失踪了两天了——难道说,这两天,她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和全校一千多师生职工在一起? 第五章 血迹 叶轻舟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民警看了她提供的监控录像之后,认为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了他们所的管辖范围,案子被上报到了奕城市公安局古溪区分局。叶轻舟还不放心,又给她爸爸打了通电话,让他帮忙查查龚小雅的其他信息。 龚小雅祖籍在邻省,父母都是当地的公务员,职位不高不低,没跟人有什么过节。大学、研究生、博士的同学目前没有一个在奕城,而她本人性格温婉,从不与人交恶。从叶父发的资料来看,龚小雅的确就是一个优秀而又老实本分的姑娘,实在找不出什么异常。 但今天下午和吴桐交谈的时候,有一个细节引起了叶轻舟的注意。她决定明天就动手验证自己的猜想。 黎溯回到家里的时候,黎成岳正在打电话。他抬头看了黎溯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对电话那头说:“好的曲老师,我知道了。正好孩子回来了,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黎溯所在的六班是高二年级的老大难,老师们都不喜欢带这个班。推来推去,最后大概是欺负新人,把班主任的头衔推到了产假顶岗的曲悠扬身上。曲悠扬教书教的还凑和,管理没什么方法,最大的本事就是打电话跟家长告状,班里一半的学生都中过招。偏偏家长们觉得曲悠扬什么事都光明正大地跟家长沟通,不包庇学生,是个很负责任的老师,搞得六班怨声载道,几乎要准备起义了。 但黎溯不能理解这个时候曲悠扬还来电话干什么。就在今天早上,老赵把他喊过去办公室,告诉他因为他劣迹太多又屡教不改,学校已经准备开除他,正式的通知明天就会下来。黎成岳这会儿大概也已经听说了,可他看到黎溯却出奇地平静,不知道是因为前天晚上对黎溯下手太重觉得后悔,还是刚才曲悠扬电话里说了什么,总之黎成岳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甚至没再正眼看他,就直接起身回了卧室。 黎溯听着卧室里渐渐没了动静,猜黎成岳应该是睡熟了,便从自己卧室里翻出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悄悄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第二天一早,叶轻舟就在校门口通告栏上看到了黎溯被开除的消息。 黎溯霸屏通告栏的时代就此终结。 她拿出手机,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北方的狼”,可转头又觉得没必要,便上楼去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碰到曲悠扬,叶轻舟赶忙拉住了她:“我要拼一个零食大礼包的团购,帮我助力一下呗。” 曲悠扬当然巴不得叶轻舟买零食,痛快地答应了。叶轻舟用自己的手机调出一个二维码让她扫,又发了一个验证码给她,搞定之后曲悠扬就去班里了。叶轻舟又摆弄了两下自己的手机,目光变得冰冷而锐利。 叶轻舟今天的课都在下午,此时没什么事,干脆下楼走走。她先是绕着学校的围墙转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围墙下的泥土和上面的尖玻璃,既没发现脚印也没发现血迹。随后她又在学校几个偏僻的角落溜达了一圈,依旧没什么发现。其实学校里面老师学生还有其他员工那么多,并没有哪块空间是绝对私密的,那龚小雅现在到底会在哪里呢…… 叶轻舟正想得头疼,老赵突然打电话来,说有警察过来了,要找她问话。 来人是古溪区分局的警察,叶轻舟礼貌地打了招呼后,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对方做了详细的记录,却拒绝向叶轻舟透露目前的调查进度,只让她耐心等待。 叶轻舟耐着性子上完了下午的课,下班的时候又遇 见了上午向他问话的警察。 “郑警官,怎么样,有发现了吗?”叶轻舟凑上前去询问。 郑警官人长得很凶,但说话还算客气:“有一些发现,现在要等学校里的无关人员都离开再做一些调查。我们先去吃个饭,叶老师也抓紧回去吧。” 叶轻舟知道他不愿意跟自己多说,也就没强求,正要回去宿舍,黎溯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问她要不要去看程奶奶。 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校服的打扮,虽然这样的黎溯比之前更好看了,可叶轻舟没工夫关心那些,只是忍不住担忧:“黎溯,你以后怎么打算?” “打工。”黎溯简短道。他以为叶轻舟这个大碎嘴一定会追问自己去哪里打工打什么工挣多少钱钱怎么花,但那女的只是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程奶奶。” 不远处马路那边,郑警官他们一行人上了车,刚开出去没有十米,突然一声急促尖锐的刹车响起,引得行人纷纷注目。叶轻舟原本正跟黎溯说着话,闻声回头,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男人横躺在郑警官他们的车前,手脚摆成了大字,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是被车撞倒了。 “什么情况?你刚才看见了吗?”叶轻舟问黎溯。黎溯没有回答她,只一声不响地注视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 这时郑警官下了车,走到那男人身边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嘿,没穿警服你就不认识爸爸了?”地上的人听到这声音猛地一睁眼,确认了眼前的人的的确确就是郑警官之后,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利利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跑掉了。 郑警官靠在车边打了个电话:“小戴,是我,毛二又出来惹事儿了,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他,你去给我‘教育教育’。” 骚乱结束,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黎溯收回了目光,一边继续走一边说:“我认识他。” “那个人本名叫什么不清楚,绰号叫毛二,平时靠偷鸡摸狗生活。有一阵子不知怎么搭上了一个富二代,风光了一段时间,后来富二代出事了,他也就落魄了,最近一直猫在‘鬼城’里。” “鬼城?” 黎溯点点头,又问叶轻舟:“你听说过杨氏集团吗?” 亲爱的凶手 第5节 叶轻舟对商业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但是杨氏集团前些年在本省名声赫赫,生意做遍了大半个中国,连叶轻舟生活在北方也有所耳闻,只是前些年好像听说这叱咤一时的集团毫无征兆地破产了。 “我刚才说的富二代就是杨氏总裁的跟二婚老婆生的儿子杨帆。毛二勾引他赌博,欠下了一笔巨债,再加上一些有的没的丑闻,杨氏在国内就混不下去了,现在全家都搬到加拿大去了。杨氏破产之前承建了一个风情小镇的项目,在奕城陈河区边上,快到昕阳市了,刚建了一半就出了这事,那边就成了烂尾楼一直没人管,久而久之就变成了‘鬼城’。毛二现在基本就住在那里。” 叶轻舟抬头问他:“你说杨帆是二婚生的,那杨氏总裁的原配呢?” “原配离婚之后就跟他断绝来往了,自己和女儿过,应该还在国内生活吧。” 叶轻舟奇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黎溯转头看向她:“原来你也会八卦?”在黎溯的记忆里,他打架、抽烟、跟程子昭混在一起、参与龚小雅事件的调查、被学校开除出去打工,叶轻舟从来没有问过什么,就好像自己做出什么事来都无法激起她的好奇心。 叶轻舟失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屁大点事都追着人家问不会很招人烦吗?” 黎溯嘴角微微一提:“你什么都不问也够……这些事都是阿昭告诉我的,几年以前毛二曾经跟阿昭的一个哥们在一起混,后来搭上杨帆之后就不理他们了。阿昭他们很讨厌这种不讲义气的人,就一直在关注毛二,看到他现在过得不好,他们就放心了。” 叶轻舟“唔”了一声:“不错不错,这脾气,对我路子。” 傍晚七点,教学楼 4 楼楼梯口。 郑警官一行人正看着技术人员将鲁米诺试剂大面积喷洒在地面上。今天下午他们询问校工时,有一名保洁员提供了一条很重要的信息——她是 9 月 2 日最早进入教学楼的人,卫生打扫到 4 楼时,发现原本摆楼梯口窗台上的盆栽砸落在地上,塑料的花盆裂成了两半,花一朵没少,但是花盆土却少了很多。 前一天晚上是家校互联会,如果当时有人不慎打翻了这盆花,一定会有工作人员清理的。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清洁工到校,这盆花还散落在地上,只能说明它是在家校互联会结束之后被打碎的,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是 9 点多还在办公室的龚小雅,或者——潜藏在教学楼里的某个居心叵测的人打碎的。 这也证实了叶轻舟的证词。当晚 9 点零 7 分办公室熄灯后,龚小雅迟迟没有离开教学楼,现在看来恐怕就是在这个楼梯口出事了。 上了年纪的白炽灯发出的光明亮又晦暗,映得灯下的人脸色苍白难看。鲁米诺试剂已经布好,一名年轻刑警将手指正轻轻覆在点灯开关上,等待指示。 “关!” “啪”的一声,眼前白色的世界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上那一大滩泛着幽蓝光芒的血迹,宛如一泓灵异诡谲的池沼,淬炼深不见底的邪恶怨念。 幽蓝池沼的边缘,有一条拖行造成的痕迹,像一条古老破败的轨道。轨道的旁边,还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手印,仿佛是在这条轨道上被车轮碾碎的冤魂,在最后的挣扎中留下的印记。 晚上 9 点多,叶轻舟刚洗完澡出来,就看到“奕城二中教职工全员群”里发了一条通告: 明天(周六)有领导来我校视察,全校师生未经允许一律不准入校,请各班班主任及时通知自己班的学生和家长。另外,关于我校近期发生的事件严禁以讹传讹,若有校外无关人员问起一律不准回答,违者必究!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说龚小雅失踪的事情,即便警察是穿便衣来的,问了这么一大圈,全校也没几个人是不知道的了。叶轻舟知道今晚警察在教学楼那边做调查,楼门都封住了,她把窗帘扒开一条缝往教学楼那边看去,黑暗中只有一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的光。 第六章 曲悠扬被抓 9 月 5 日早上 8 点,窗外已经一片明亮,可是叶轻舟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宿没怎么睡好,这会像鼻涕一样黏在床上起不来。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半梦半醒地点了接听,然后侧躺着把手机扣在耳朵边,又迷糊了过去。 “喂。” “嗯……” 对方听着这黏糊的声音就知道她没睡醒。 “喂,听出来我是谁了吗?” “嗯……” “说啊,我是谁啊?” “……” 对方挂了电话,又立刻重新打过来。手机直接贴着叶轻舟的耳朵一通狂震,瞬间就把她吓醒了。 叶轻舟揉揉眼睛,看了眼来电显示,陌生号码。 “喂?” “这回醒了?” 电话那头是黎溯的声音。叶轻舟也不好奇他从哪要来自己的电话号码,直接问他:“什么事?” 黎溯在那头说:“家校互联会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是十班的江域,他说……” 叶轻舟正听着,突然手机又一震,叶轻舟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一看,脸上顿时变了色。 “黎溯黎溯我现在有事不听你说了你加我微信微信号就是手机号有事直接发信息!”叶轻舟不喘气儿地喊完了这一通立刻挂断了电话,点起刚才那个发送了提示信息的软件,手机里传来了一个女生嗲声嗲气的抱怨:“我都化好妆了,你还不起床!” 曲悠扬这人平时说话还挺正常的,可是一跟男生聊天声音就甜的发齁,再加上她长得非常明艳俏丽,学校里的男同事都很吃她这一套,唯有不锈钢直女叶轻舟同志对此嗤之以鼻。 昨天早上,叶轻舟假借拼单的名义给曲悠扬扫了个二维码,实际上是在她手机里种了个病毒,只要她的手机通话叶轻舟这边都可以监听。手段是卑鄙了点,但叶轻舟不得不玩这个阴招来印证自己心里的一个猜测。 手机里又传来一个男人慵懒的声音:“这他妈才几点啊,大周末的都不让人睡觉。” 叶轻舟的脸上霎时冷若冰霜。 那男人的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吴桐的,那个脸上爱出油的小三儿果然他妈的就是曲悠扬! 曲悠扬还在那不停地矫情什么“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最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叶轻舟气得直捶床,明知对方听不见还是对着手机大骂了一句:“你知道我他妈有多想 擂你吗!” 吴桐那边明显也很不耐烦,两个人拉锯拉了半天,最终还是吴桐妥协了,答应了曲悠扬十点钟在猫咖见面。叶轻舟飞速整理好了自己,穿了身不显眼的衣服,还特意戴了副墨镜,打车直奔猫咖,坐到了一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随便叫了杯东西,一边喝一边等着狗男女出现。 黎溯莫名其妙被灌了一脑袋不打逗号的句子然后直接挂断,琢磨了一会才按照叶轻舟说的,输入她的手机号搜微信号,然后就搜到了“女界荣光”四个大字。 黎溯:“……”不太想加。 饮料端上来的时候,叶轻舟收到了黎溯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通过之后黎溯发来了一张图片,是用手机拍摄的“奕城二中家校互联会活动手册”。 前面先是介绍了奕城二中的发展历史,附了一些重要领导和优秀教师的照片履历,然后介绍了活动流程。流程其实很简单,全体家长先在礼堂观看沙画表演,然后是赵主任讲话、教师代表讲话、学生代表讲话、家长提问,再加一个小小的颁奖环节。最后家长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学校,之后没事就可以离场了。 再往下是一个表格,整理了活动中各个环节、各个位置的人员分配,其中被安排在礼堂的有四个人——数学老师许勤,体育老师庞国涛,计算机老师梁薇薇和语文老师曲悠扬。 临时被拉去救场的龚小雅自然是顶替曲悠扬在礼堂里面帮忙了。叶轻舟正要询问什么,黎溯那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上台讲话的学生代表是十班的江域,我初中同学,这是他发给我的,你看看有没有用吧。” 黎溯被开除全校皆知,江域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特意把这东西拿给黎溯看,肯定是黎溯专门找他去打听的。至于目的是为了查龚老师的案子还是帮叶轻舟,就无从知晓了。 叶轻舟回复他:“你问问江域,那天晚上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一点点也行。” 黎溯:“我问过了,那天晚上礼堂里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各个环节都是按计划进行,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事,就是大会开始前他的演讲稿突然找不到了。” “不小心弄丢了?” “不像,他平时不是粗心的人,很少丢东西,所以他觉得这件事不太正常。” 叶轻舟盯着这条消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突然店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曲悠扬进来了。 叶轻舟低着头尽量隐蔽自己,好在曲悠扬也没在意她那边,选了一个窗边风景优美的地方坐下了。一只小奶牛猫走过去“喵”了一声,曲悠扬看它可爱,就抱起来放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撸着它的毛。 曲悠扬今天穿了一条艳丽的粉色连衣裙,梳着娇俏的半丸子头,妆容浓艳,十分惹眼,仿佛龚小雅因为顶替她加班而失踪至今的事对她没有半点影响。叶轻舟看她那个花枝招展的样子就来气,低头“咕咚”一声闷了大半杯饮料,顺带把满嘴优美的中国话硬咽了回去。 又等了快半个小时,吴桐才慢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不同于在家时的邋遢,出来约会的吴桐明显捯饬过自己,背心短裤换成裁剪得体的衬衫和休闲裤之后,这人看起来既不窝囊也不缺德,居然还挺养眼的。 吴桐一入座,叶轻舟就偷偷摸摸地拍了好几张照片,动作熟练隐蔽而又不乏猥琐。对于吴桐的迟到,曲悠扬明显生气了,撸猫的手轻一下重一下,猫都被肉眼可见地拉长了。 “吴桐,你又迟到!上一次约好了晚上来这里玩,我特意请假过来找你,结果你打游戏根本没来,这一次你又迟到,你这样子怎么做我男朋友?” 猫咖地方不算太大,这几句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叶轻舟的耳朵,叶轻舟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曲悠扬家校互联会请假是为了和吴桐来这里约会,找龚小雅顶替正好还能防止偷情被抓,简直一举两得! 吴桐本来看见曲悠扬浓妆艳抹心里就有点窝火,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曲悠扬,你他妈有病吧?你知不知道警察昨晚打电话给我,说小雅很有可能已经……这节骨眼你还有心思谈恋爱?” 小雅可能已经?叶轻舟握紧了杯子,仿佛把手心塞满了,心里也就没那么空悠悠的不舒服了。 “借口,都是借口!”曲悠扬气得一巴掌挥落了腿上的猫,不管不顾地大喊起来:“之前你不肯正式跟我在一起,说怕她伤心要慢慢来,现在她都没了,你还是不肯给我名分!你就是骗我的!” 叶轻舟十分无语地看着曲悠扬撒泼。刚才的举动激怒了一个女店员,她心疼地跑过去抱起摔在地上的小奶牛猫,见小猫吓得“喵喵”直叫,嘴里便不肯客气了:“这位客人,这里是公共场所,麻烦注意素质。” 曲悠扬正伤心得直抽抽,听到店员这样数落她,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上来就要打那女店员,可是巴掌还没挥出去,一个男店员突然从吧台后面冲过来,一下接住曲悠扬的胳膊,几乎把她整个人拎到了半空。 曲悠扬看上去已经快疯了,被男店员拎着一只胳膊,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剧烈地挣扎着,嘴里还不忘了大喊:“你们都欺负我!我要报警!” 男店员面无表情地说:“好,报警。” 一行人闹闹哄哄地被警察带走了。吴桐并没有跟上去,眼看着警车开走了,才舍得把屁股从椅子上挪开。 “哎先生,您这桌还没结账呢!”一个店员拦住了他。 吴桐眉头一皱:“我什么都没点。” “但是您女朋友点了一杯咖啡啊。” 吴桐推开了她:“谁点的你就找谁要钱,我没钱。”说罢拂袖而去。 叶轻舟心道,真是林子之大,无鸟不有。 回到学校的时候,门口一个小警察拦着她不让进,恰巧郑警官经过,招手把叶轻舟放了进来。 叶轻舟一见到他,立刻找出手机里的照片拿给他看,把吴桐出轨曲悠扬的事、曲悠扬在猫咖被抓走的事都说了,当然,窃听曲悠扬电话的细节被她糊弄过去了。 郑警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征得叶轻舟同意后把照片导了出来。 “介意我抽烟吗?”郑警官问,这人可能是相貌太凶的关系,说客气的话也有点吓人。 但叶轻舟胆子死肥,直接朝他一伸手:“麻烦给我也来一根。” 于是两个身材高大的人相对默默地站在一片缥缈蒸腾的烟雾里,远远看去一派羽化登仙之景。 “我们昨晚在 4 楼楼梯口那里做了鲁米诺反应实验,发现那里曾有大量血迹,被人清理掉了。”郑警官沙哑着嗓子说。 这句话的含义已经十分明显,叶轻舟一下就红了眼圈,强忍了半天才忍了回去,就着哆嗦的手又吸了一口烟。 郑警官接着说:“先别急着伤心,现在龚小雅人还没找到,一切都没有定论。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她到底去哪了。监控录像我们已经反复查看,龚小雅的确是没有离开学校,可是今天我们已经把整个学校都搜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是啊,好好地一个活人,怎么就会凭空消失了呢? 第七章 曲悠扬之死 不知道曲悠扬进了派出所都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的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的,再没通过电话。叶轻舟随便对付了几口吃的,本打算再在学校里转转,可是转念一想,她一个单枪匹马的水货,难道会比一群警察搜查得更仔细,更专业吗? 她有些郁闷地倒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想嫌疑人的身份,生活中一直与人为善的龚小雅根本没什么仇家,如果不是吴桐和曲悠扬那对狗男女干的好事,那就只可能是无差别犯罪了;想作案手法,嫌疑人究竟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龚小雅完完全全消失的,为什么会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呢? 就在叶轻舟想的快睡着的时候,手机突然一震,曲悠扬的手机又通话了! 叶轻舟连忙点开软件,手机里传来曲悠扬女鬼一样的声音:“这里好黑,好冷,就我一个人。” 吴桐已经暴躁到了极点:“曲悠扬你他妈又抽什么风?” 曲悠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吴桐,你太让我失望了,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你那么爱我,那么宠我,现在连我被人陷害进警察局你都不管我了,你对得起我吗?” 吴桐粗重地喘了几下,最后认了命:“好好好,你说,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曲悠扬吸了一下鼻子:“过来找我。” “在哪?” 亲爱的凶手 第6节 曲悠扬哽咽着说:“鬼城楼顶。” 吴桐一听,火气又飙了起来:“神经病吧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那鬼地方,你当自己是聂小倩啊!” 曲悠扬又哭起来:“我不管!都是因为你事情才会变 成这样!今晚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跳下去死给你看!” 吴桐大概把自己本不富裕的男人气概全用在这儿了:“跳!你他妈现在就跳!不跳是孙子!” 电话挂断了。 叶轻舟打心眼里厌恶曲悠扬,但也没有到真的希望她出事的地步。况且趁着那股阴森劲儿,没准能逼问出些什么来也说不定,于是叶轻舟打定主意过去鬼城看看,随便蹬了双鞋就匆匆出门去了。 这个时间二中门口不太好打车,好不容易打到一辆,那师傅还不知道所谓的“鬼城”是什么,因为是没有名字的烂尾楼,导航里面也搜不到,于是叶轻舟只能跟师傅说往陈河区奕城和昕阳交界的地方开,打算先到了附近再找。 奕城是座二线城市,面积很大,属于“跨区没朋友”的那种,出租车一路晃悠了四十多分钟才到了鬼城附近。这里已经属于郊区,荒无人烟,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叶轻舟跟着车摸索了好久,才隐隐看到一栋楼一样的黑影矗立在茫茫夜色中。 楼体在重重杂草乱树后面,出租车开不进去,叶轻舟只能付了钱下车步行过去。打着手机的手电筒,趟着满地的砂土碎石走了没几步,叶轻舟突然脚下一顿,心头掠过一丝凉意。 不对劲。 空气中好像飘着一点……血腥味?! 漆黑的夜,安静极了,只有偶尔的虫鸣和风的呜咽声。叶轻舟的长发被风带起,一下下扫着脸侧,就像谁的手,一下下地拂过她的身体,让她毛骨悚然。 叶轻舟屏住了呼吸,猫着腰,脚步轻缓地朝那栋楼悄悄前进。随着那些凌乱的树枝一片片退到身后,视野逐渐开阔了起来,鬼城楼前的一片空地出现在叶轻舟的眼前。 那片空地上,赫然趴着一个人! 夜风将浓重的血腥气扑到叶轻舟的脸上,熏得她差点当场作呕。叶轻舟捂住口鼻,勉力适应着,转动手机的手电筒,颤颤地照向地上那个人。 年轻漂亮、爱发嗲爱撒娇爱占便宜的曲悠扬,上午还活蹦乱跳四处叫嚣的曲悠扬,此刻赤身裸体地趴在废墟中,四肢弯成诡异的角度。深紫色的长发在侧卧的脸前凌乱地横竖交织,发丝的缝隙间,是一双死死瞪大的、闪着碎裂光芒的眼睛。 她的身下,大片的血迹正在慢慢凝固。 叶轻舟几乎是本能地关闭了手电筒,光线消失的一刹那,曲悠扬诡异的死状倏然消失在眼前。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叶轻舟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可又分明觉得眼前的地上有个人影,正在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带着满身的血扑到她身上。 她不想再打开手电筒,不忍再多看一眼,可是夜盲症又让她看不清四周、迈不了步子。正当她勉力平复心绪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慌乱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在朝她跑过来! 她本能地朝旁边一个闪身,一阵凌厉的风贴着她的耳侧猝然划过。电光火石间,叶轻舟已经和来人过了几招,奈何眼睛看不清楚,行动也就迟缓了很多,一个不防被对方抓住了破绽,一拳打倒在地。 尖锐的碎石扎进她的皮肉,可叶轻舟顾不上这些,后背着地的一瞬间猛地跃起,躲过了对方的攻击。这时候叶轻舟才朦朦胧胧地看到对方用衣服包着头脸,个子不高,手里有武器,好像是一把短刀。 叶轻舟连退几步,正要发起攻击,烂尾楼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对着歹徒就是一拳,随即又扑上去与他缠斗起来。这人比歹徒要高得多,三五个来回之后突然抽脚将对方狠狠踢倒在地,趁着他没爬起来的空档拉起叶轻舟的胳膊拔腿就跑。 叶轻舟还处在应激状态中,打架的脑子异常活跃,思考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冲出来的人是谁,是救她的还是害她的,只是因为他实在抓得太紧,才不得不跟着他跑。 歹徒还在穷追不舍,高个子的不速之客一边跑一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周边的情况,然后果断拉着叶轻舟跑进了密林。乌云遮住了月亮,茂密的树林里更加阴暗,叶轻舟几乎看不清路,只知道自己是在往山坡上跑,无数小树枝划过她的脸和脚踝,可她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身体的所有感知只剩下了被攥紧的手腕和不断奔跑的双腿。 “喂,你没事吧?”拉着她的人忽然问。 叶轻舟一怔——是黎溯! 黎溯拉着她躲到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警惕地四下查看。歹人已经没了行踪,可是漆黑的夜色和阴森的寂静还是让人草木皆兵。 “他走了吗?我看不清。”叶轻舟用气声问。 黎溯也把音量压到了最低:“不知道,这里不安全。” “那怎么办?” 黎溯一咬牙:“上树!” 叶轻舟毫不犹豫地一点头,手脚就攀在了树干上。黎溯本来还打算扶她一把,结果手还没抬,人家叶轻舟已经跟猴一样蹭蹭蹭地就上去了。 “你属猴?不对,你属鼠,一样,爬高都是熟练工。”黎溯也跟了上来,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坐。 叶轻舟笑了笑,在心里暗暗推算了一下:“你属龙?” 黎溯顿了顿才说:“我属虎。” “啊?”一向波澜不惊的叶轻舟也破了功,她不是不能接受黎溯比同届的学生大了两岁,而是不能接受他竟然只比她自己小两岁。 或许是一同逃难的经历催生了一点革命友谊,黎溯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道:“我上学晚了一年,中间又休学了一年。” 叶轻舟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心想,挺好,挺正常,没毛病。 然后两个人就坐着休息没再说话,直到叶轻舟发现黎溯一直按着自己的左腿。 叶轻舟偷偷伸手一摸,那一截裤腿湿漉漉的,她两指下意识地一捻,随即大惊失色。 “你刚才被他割伤了?!”叶轻舟低呼一声,然后又觉得不对,再伸手摸,发现那片湿透的布料并没有被割破。 黎溯忍耐着回答:“应该是刚才跑得太快,以前的旧伤撕裂了。” 叶轻舟也顾不上研究这个“以前的旧伤”是怎么来的,甚至没反应过来这里面有语病,只知道从刚才逃跑到现在已经快半个小时了,黎溯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黎溯本想靠按压止血,但是他本来就贫血,此刻两手有些发软,使不出多大力气。叶轻舟二话不说,唰唰两下脱掉了自己的衬衫,又让黎溯闭眼,从内衣里面抽出两片硅胶垫按在了黎溯冒着血的大腿上,用衬衫充当绷带发狠勒了几圈打了个结,然后双手交叠,死死按住了他的伤口。 叶轻舟一丝力气也不敢松,几乎半个身子都扎进黎溯怀里了也没发现。她洗发水的茉莉花味道源源不断地飘散到黎溯面前,令人放松的清香气息很好地缓解了他伤口的疼痛。 黎溯心底涟漪微动:“你……” 他的声音贴着叶轻舟的耳朵响起,叶轻舟骤然发觉他们两人竟然离得如此之近,又气急败坏又不敢出声地冲着黎溯低吼:“喂!天地良心,我这次真不是故意要碰你的!你失血过多力气不够,再这样下去小命就得交代在这!我是在帮你,别又说我动手动脚!” 黎溯没想到自己就说了一个字她居然反应这么大,看来从前真的是嫌弃她嫌弃得有点过头了。而这个一直遭到自己嫌弃的女人,抱怨归抱怨,手上却一点没松劲。她绝不会想到,那个正在被她照顾的人,此时此刻心里竟会突然漫起一点可怜她的想法来。 对,就是可怜她。 这女人真的太单细胞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她那性格很招人烦?知不知道自己一句话都不想跟她说,只是为了一些阴暗的、猥琐的、见不得光的企图才逼着自己和她相处?怎么他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她就愿意花这么大力气、诚心诚意地帮他止血,她就没想过这事情值不值得吗?她以为他会感动,会领情,会回馈一份和她对等的情谊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真可怜。 “谢谢。”他轻声说。 “算你还有点良心。疼吗?”叶轻舟没别的选择,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用土办法止血,可是被人这样重重按压伤口,想想也知道不好受。 黎溯平静地说:“没事。” 晚风吹得林中的叶子簌簌作响。黎溯忽然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任由叶轻舟贴着他给他按压伤口。最近的这两年,他常常受伤,每次血流不止的时候都是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医院解决。本来也习惯了,不希望、也没想过会有人来帮他。可是这个横冲直撞不知打哪来到哪去的女人,不过跟他认识了短短几天而已,竟然就破了这个例,这实在让黎溯有种两脚踩 不到地的虚幻感。 但好像……也有种游子终于踏进家门、卸下行囊一般的酸楚和踏实。 细细品来,这滋味似乎,也不赖。 不知过了多久,血终于止住了,叶轻舟已经累得脱力发抖,松了手靠在一边休息。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兜,发现空空如也,才想起刚才打斗的时候手机掉在现场了。她又拿出黎溯的手机,发现一格信号也没有。 想着歹徒或许已经走了,她想下去看看情况,至少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报警,可是把受伤的黎溯一个人扔在树上又不放心,只能作罢。 黎溯伸手轻轻按了按自己腿上包的东西,好奇地问:“这什么东西软软的?” 叶轻舟双手环抱在胸前,没好气地说:“闭嘴。” 黎溯一脸莫名其妙。 第八章 消失的尸体 叶轻舟刚才一直提心吊胆,又卖力地帮黎溯止血,累得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现下一歇下来,秋夜的凉风吹过潮湿的皮肤,忽然冷得有些受不住。 月亮爬上山头,洒下一片清亮的光辉。黎溯刚才一直在闭目养神,这会借着月光才发现叶轻舟衬衫里面只穿了一件吊带背心,细细的肩带下是大片裸露在外的肌肤。他不知道出于哪门子本能,伸手就要去脱自己的外套,却被叶轻舟按住了:“别动,你失血过多一定要注意保暖,不然会很危险。我不冷。” 怎么可能不冷,手都冰成这个样子了。 这个女人真的是实心眼到了缺心眼的地步。 仿佛为了让黎溯安心一般,叶轻舟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低声笑着说:“别忘了我可是来自中国最北边的弘城女人,我们那的女人都是行走的暖气片。” 因为害怕歹徒还没走远,两个人说话声音极轻,必须挨得很近才能听到。叶轻舟口中呼出的气扫过黎溯的耳垂,一阵一阵的痒。 他早已发觉她冻得发抖,可她却还在那给自己的戏码加料。黎溯心里那种可怜她的想法又冒了出来,是那种正常人对傻子的怜悯。 叶轻舟正小心翼翼地发着抖,突然听到黑暗中黎溯轻轻说了一句“过来”。 黎溯格开了叶轻舟阻拦的手,执意拉开了自己外套的拉链,然后拉过叶轻舟冰凉的胳膊,把她整个人裹进了自己的外套里。 黎溯今天穿的是一件宽松款的运动外套,布料有弹性,加上两个人都瘦,勉勉强强可以挤在一件衣服里。叶轻舟已经冻得冰冷的躯体贴上黎溯的胸口,激得他一哆嗦,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黎溯单手隔着衣服搂着叶轻舟,帮她取暖。刚才一番惊心动魄,紧接着又是一路狂奔、按压止血、忧心忡忡,叶轻舟的精力已经有些不济,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不觉得怎样,这会斜着身子窝在黎溯怀里,头枕着他的手臂,身体慢慢暖和过来,叶轻舟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倦意。 “黎溯,我困了。”她喃喃着。 “睡呗。” “我怕掉下去。” 黎溯隔着衣服拍了拍她:“我抱着你呢。” 不知是这句话本身给人安全感,还是黎溯轻柔温软的声音太催眠,叶轻舟几乎一瞬间就睡了过去。 冷风阵阵。黎溯和叶轻舟两个人挤在一件外套里才勉强抵得过这低温,可想叶轻舟刚才冻成了什么样。黎溯觉得自己今晚格外能接纳她,甚至想要抬手捂一捂叶轻舟被吹的冰凉的脸,可又想到自己满手都是血,只能作罢。 月光清朗,星辰点点。夜色宽广的像没有尽头的深海,白昼的喧嚣沉落海底,隐秘的心事浮上水面。 他听见一个声音,温和中带着一点初老的痕迹。她说:“黎溯,你是警察的儿子,你投生在这个家庭里,就注定要扛起属于你的责任。” 少年不服气地回嘴:“我有什么责任?那是你们的事情,为什么要强加到我的头上?我有我自己要过的生活,谁也阻拦不了!” 中年女子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妈妈总有老的一天,总有不在了的一天。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黎溯,妈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总有一天”,那么宽泛的一个指代,或许永远不会来,或许就在下一个瞬间。 叶轻舟过度疲倦后睡得很沉,纤瘦的身体依偎在黎溯胸口,半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白日里总是张牙舞爪吵吵闹闹的一个人,睡觉却非常老实,呼吸声清浅绵长,睡得又温顺又乖巧,就像个两三岁的孩子,白天吵闹的时候烦死人,睡着之后又怪可爱的。黎溯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她,一种愧疚而伤感的情绪,涨潮一般地渐渐漫上心头。 一缕晨阳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叶轻舟的眼睛上。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醒了过来。 眼前并不是熟悉的宿舍房间,而是重重叠叠的枝叶,和半个黑色的衣领。 叶轻舟动了动,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醒了?” 叶轻舟循声抬头,恰巧黎溯也低下头来看她,两个人本来就贴在一起,这样一动,黎溯的嘴唇一不小心就蹭到了叶轻舟的鼻尖。 黎溯还没反应过来,叶轻舟却是吃了一个大惊,本能地往后躲去。可是她忘记了自己还被裹在黎溯的外套里,这一躲两个人差点打包从树上一起滚下去。 黎溯慌忙扶着树枝稳住身体,“嘶”了一声地抱怨道:“姓叶的,我一宿没睡在这护着你,你就这么报答我?” 叶轻舟挣扎着想从黎溯的外套里面出来,可是她双手都被包在里面,活动实在是不方便,最后还是黎溯一脸嫌弃地拉下了拉链把她放了出来。叶轻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没有了硅胶垫保驾护航,她那对平日里看起来挺拔丰满的胸脯瘪了一半,自己都觉得没法见人。 还好黎溯完全不关注这些,只是怕她冷,坚决地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硬把外套塞给了叶轻舟。 两个人从树上下来,草草看了一眼四周。不同于昨天夜里那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清晨的树林看上去一片翠绿,生机勃勃,风景甚是怡人——就是不知道该往哪走。 昨晚在紧急情况下两个人完全是没头没脑地跑,现在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树,根本不知身在何方。黎溯拉着叶轻舟的袖子一点一点试探着走,叶轻舟则举着黎溯的手机,四面八方地找信号。 “等一下!”叶轻舟突然止步,眼珠要飞出来一样瞪着手机屏幕上那一格若有若无的信号。可能是觉得高处信号更好,她用两条腿和一只手往身边的树上爬了几下,果然,那一格信号坚定地留在了屏幕上。 亲爱的凶手 第7节 怕她太激动从树上掉下来,黎溯默默地走过去,用自己的肩膀顶住了她的屁股。 “喂,警察叔叔!” 听了这一声不要脸装嫩的呼唤,黎溯瞬间有种摔死她算了的冲动。 “我叫叶轻舟,昨晚陈河区奕城和昕阳交界处鬼城门前发现了一具女尸,是我同事曲悠扬,疑似被人杀害,我遭到了疑似凶手的攻击,逃到了——” 黎溯在下面小声提醒她:“松荡山。” “逃到了松荡山,现在迷路了!” 叶轻舟争分夺秒地把情况告诉了警方,生怕那来之不易的信号断掉。报完警,叶轻舟从树上下来,把手机还给黎溯,发现他似有踌躇之色,欲言又止。 “怎么了?” 黎溯低着头沉默了一瞬,然后看着叶轻舟,不容辩驳地说:“我不能跟警察碰面。等下警察来救你的时候我先躲起来,然后跟在你们后面悄悄下山。” 叶轻舟抬头看着他。阳光落在他的发梢,给他勾勒了一圈窄窄的金边,看上去温暖又柔和。熬了一夜之后,他青白的面庞上多了两个黑眼圈,整个人显得虚弱憔悴,看得人心疼。 “嗯,”叶轻舟点点头,语气里带了点不太熟练的温柔,“那你要跟紧了,出去之后我肯定会直接被拉去做口供的,你下了山记得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然后抓紧去医院处理伤口。” 黎溯突然为叶轻舟是这样的性格而庆幸。认识到现在,她虽然废话连篇,可从没有在敏感的事情上多嘴过一句,现在她一定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能跟警察碰面,但她就是不咄咄逼人刨根问底,不让自己的好奇心侵扰别人的空间。黎溯这时才意识到,其实叶轻舟表面看起来随随便便好像跟谁都不见外,但在大事上却是个分寸感拿捏得极好的人。 她并不傻。 他心里第一次对她有了点正面的情绪,说来应该是一点感激,似乎想要做点什么来表达这种感激,可最后他却还是抬腿用脚腕骨踢了她一下,仿佛不耐烦一般嘟哝了一句:“知道了,唠叨。” 叶轻舟正要踢回去,突然觉得不对:“我是用你的手机报的警,警察一查号码不就知道你也在了吗?” 黎溯: “没事,我用的捡来的手机卡,不是我自己的。” 听到警察和警犬靠近的声音后,黎溯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然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他们身后。叶轻舟怕黎溯会跟丢,一路故意扯着嗓门跟警察问东问西,可是她毕竟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声音难免有些沙哑,来接他的警察听得难受,几次委婉地劝她“保持体力”。 叶轻舟不知道黎溯到底有没有跟上,实在担心的不行,最后灵机一动,上前拉住警察的胳膊大喊:“等等,我想尿尿!” 警察已经被这个事儿逼烦得不行,刚想让她忍一会,叶轻舟就开机关枪一样地说:“很快很快,耽误不了多久,我就往后面走几步绝对不跑远绝对不给组织添麻烦!”说完撒开警察扭头就跑。 来的警察都是男的,心里知道不能放她一个人跑,但是更不可能过去盯着她“尿尿”,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这聒噪的女人别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并默默下决心超过两分钟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叶轻舟嗖嗖几步跑离了警察的视线,焦急地四处张望,直到那个期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她熟悉的嫌弃和不耐烦:“我不会跟丢,你能不能别吆喝了,难听死了。” 叶轻舟高兴地转过身,看到黎溯正低头看她,眼神里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叶轻舟感觉自己一路走过来攒了一肚子话要嘱咐他,可是在他的注视下,她发达的语言功能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崩坏,那些话变成了一个凌乱的线团,怎么捋都找不到头在哪。 最后还是黎溯轻轻推了推她:“快走吧。” 叶轻舟短短地“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跑回警察身边了。 确认黎溯平安无事之后,叶轻舟心里轻松了很多,打算不再出声烦人家警察了,可是走回到他们身边却发现,那几个人全部都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叶轻舟心里立刻警惕起来,难道黎溯已经暴露了? 一个警察问:“叶女士,你报警的时候是不是说,你在鬼城楼门前看到了一具女尸?” 叶轻舟不明所以,只能点点头:“对,是我的同事,叫曲悠扬。” 那个警察的脸色更难看了些:“可去现场的同事刚刚打电话来说,鬼城楼门前的确有一个尸体,但不是女人的,而是—— “一只猫。” 第九章 猫 死在鬼城楼门前的不是曲悠扬,而是一只猫。 有一瞬间,叶轻舟有些恍惚。 几个警察一直盯着叶轻舟的反应,他们都不太想碰上一个狸猫换太子的鬼案子,此刻多么希望一切都是这个麻烦的女人在自导自演,毕竟处理流浪猫尸体和教训一个报假警的女人加起来也比凶杀案简单得多了。 可是叶轻舟心里清楚,就算她神经错乱了,可现场还有黎溯,总不可能两个人都疯了。且不说曲悠扬凄惨恐怖的死状还深深印在她脑海里,她昨晚和歹徒打斗时受的伤都还老老实实地在身上呢,这哪儿能有假? 一股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藤蔓,从她的心底蜿蜒而上,无声滋长。 龚小雅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又多了一个曲悠扬。 如果不是她昨晚恰巧赶到现场,曲悠扬是不是也会像龚小雅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生死不明? 同一所学校的两名女教师先后遇害,尸体又都不知所踪,凶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还会不会有第三个受害者? 鬼城。 郑警官蹲在楼顶,面前是一堆凌乱的衣物。 被撕成两半的粉红色连衣裙,正是曲悠扬从警局离开时穿的那条,旁边还有一件白底缀着小爱心图案的文胸,一条蕾丝边已经被扯坏的平角内裤,和一个沾满了灰尘的水桶包。 楼顶地面的灰尘被搅得一团糟,靠近楼边缘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从那拖痕的位置往下看去,正是地上那一大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血迹的旁边是那只已经摔得不成样子的小猫。 叶轻舟在陈河分局被晾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人,却是古溪分局的郑警官。 郑警官关好了问询室的门,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问她:“你在调查曲悠扬,为什么?” 猫咖事件还可以用偶遇来解释,可是大半夜跑到鬼城去,还正好看见曲悠扬的尸体,这就不是找借口能糊弄得过去的了。叶轻舟索性也不再隐瞒:“因为我怀疑她跟小雅的失踪有关。小雅是个老好人,对我对曲悠扬态度没什么差别。吴桐听说过我,自然也该听说过曲悠扬。可是我们找上他的时候,他却只以为小雅跑去我家了,半点没想过她可能投奔曲悠扬,这不是很奇怪吗?除非有什么理由让他能肯定龚小雅不会和曲悠扬在一起,而我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曲悠扬就是那个第三者。所以我用手机病毒监听了她的电话 ,听到了她跟吴桐说她在鬼城要跳楼,所以我就想跑过去看看,没准能逼问出小雅的下落。但是路上耽搁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赶到的时候,曲悠扬就已经死了。” 郑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后来你被人攻击又是怎么回事?” 叶轻舟:“我当时看到曲悠扬的尸体时有些吓到了,就关上了手电筒。然后那个人就突然朝我跑过来,我就和他打起来了。天太黑,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个子比我矮一些,头上好像包了件衣服。” 郑警官不置可否地合上本子,双手环抱胸前,看了一眼叶轻舟满身的血污,语气也渐渐不太好听了:“叶老师,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私自监听他人电话,有了线索瞒着警察,一个人跑过去鬼城,我们请您当外挂了是怎么的?” 叶轻舟不服得眼睛瞪成了灯泡:“我瞒着什么了?吴桐和曲悠扬搞外遇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了呀!昨晚曲悠扬闹跳楼明显就是吓唬吴桐的,我报警说我偷听别人电话听到别人要跳楼,警察会信我吗?” 郑警官不愿意跟她啰嗦,对着她做了个“你闭嘴”的手势,声音也陡然凌厉:“就算我听得进你这些话也没有用,这个案子,连同龚小雅失踪案,已经移交奕城市局负责了。你私自监听曲悠扬的电话,又那么巧出现在案发现场,现在尸体下落不明,那个所谓攻击你的人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你有功夫在这跟我瞎嚷嚷,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撇清你自己吧!” 一般读过书的人听到警察口风不对,即便不被镇住,也总要安分一会儿,所以郑潇狠话放完便踏踏实实离开了椅子潇洒转身准备走,不料背后阴风乍起,那个平时看着还算斯文的女的居然毫无征兆地炸了毛:“你让我撇清我自己?你脑子属 wifi 的离开古溪区就连不上了是吧?老娘我是打车去的鬼城,要人证有司机要物证有发票,曲悠扬坠楼的时候老娘离着千儿八百米呢,怎么的,我是卫星中心,按个钮就能把曲悠扬发射出去了啊?” 郑潇:“……”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们村头那条不喊不叫,却咬人最狠的狗。 叶轻舟本能的这股劲过去了之后却立马后悔了,倒不是对郑警官有啥愧疚,主要她还有问题要从他嘴里掏答案。 “那个啥,郑警官,”叶轻舟炸开的毛蔫下来,谄媚地笑着,“嘿嘿嘿,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问问你啊……” 郑潇扭头就走,脚底转得太坚决,差点在地上钻出一个坑。 叶轻舟急得嚷嚷起来: “喂喂喂别走别走我还没说完呢,那只猫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门“啪”地一关,没人理她了。叶轻舟就这么又被关了一会,随后进来一个小刑警,递给她几张照片。 照片中,一团毛茸茸血糊糊的东西卧在半是血泊半是砂石的地上,死状凄惨得几乎看不出原样。叶轻舟问来人:“这猫的来历查到了吗?”小刑警看上去比叶轻舟大不了几岁,说话很客气:“还没呢。这小猫就是普通的狸花猫,到处都有的。” 叶轻舟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突然发现某一张照片拍到了小猫身上一小块没有被血迹污染得太厉害的地方,仔细看去,似乎能辨别出黑白相间的毛色。 叶轻舟心里一动:“这小猫是不是奶牛猫?” 小刑警点点头:“对,这种花色的狸花猫是被叫做奶牛猫。” 叶轻舟挥手一拍小刑警,差点把人家拍散架:“快,快去把你家郑警官叫回来,我有事跟他说!” 半个小时之后,郑警官一脸阴沉地坐在叶轻舟对面。 “你猜的没错。调查证实,曲悠扬昨晚离开派出所之后,先是回了猫咖,趁店员不注意从后门拐走了她白天打过的那只小奶牛猫,然后带着小猫一起去了鬼城。至于她为什么要拐走小猫,后来为什么她和小猫都死 在了那里,叶老师,你有什么高见?” 叶轻舟老实巴交地回答:“没有。” 郑警官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交代她保持联络通畅、不能离开本省,便放她离开了。 叶轻舟拿到自己的手机立刻跑出陈河分局,走远些给黎溯打了个电话。黎溯说他已经处理了完伤口,现在在程子昭家里。 叶轻舟过去的时候,黎溯正坐在小院里洗叶轻舟的衬衫,白皙修长的手指沾满了泡沫,指节微微泛红。听到叶轻舟进来的动静,他也没抬头,一边搓衣服一边说:“我尽力了,但是血粘在上面太久,应该是洗不干净了。你这衣服多少钱买的?” 叶轻舟答:“两百多。” 黎溯:“赔不起。” 叶轻舟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又露出狐狸笑,色眯眯地盯着他:“没有钱,换个方式赔偿也行呀。” 黎溯无语地看了她几眼,最后大概觉得自己到底是理亏,只得认命地把脑袋瓜伸到了叶轻舟面前。 叶轻舟兴奋地喊了声“耶!”,然后两只爪子便伸进他头发里毫不客气地揉了个过瘾。 “黎溯,你真聪明!”叶轻舟又开始不要脸,占了别人便宜还充好人。 黎溯不满地抗议:“你揉就揉,能不能别跟撸狗一样?” “撸狗和撸人有什么区别?”叶轻舟一脸无辜真诚,“要不你教教我人怎么撸?” 我教你那玩意儿…… “我说你这人还有救吗?一把年纪了没点正经爱好,撸人家头发把你乐成这样子。” 叶轻舟立刻大叫:“你头发真的太柔软了!我就从来没摸到过谁的头发比你的手感还好!” 黎溯搓衣服的手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问:“你还摸过谁的?” “那可多了,这上哪儿能记得住啊。”叶轻舟随口答道。 切。 黎溯不再理她,低头默默搓着衣服,过了一会才开口:“你那两片不知道什么东西我也洗干净了,在晾衣绳上。” “我的什么?”叶轻舟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指示扭头看去,只见她那两片圆润 q 弹的硅胶垫正在程子昭家的晾衣绳上迎风招展,上面残留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黎溯你大爷!”叶轻舟气得把黎溯从小凳子上推了下去,差点带翻了水盆,然后转身飞快地摘下那两片“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溜烟跑进屋里去了。 黎溯猝不及防被她推到地上摔了个屁墩,一脸蒙圈。 叶轻舟的衣服到底是洗不出来了,沾了血的地方再怎么揉搓,还是留下了浅黄色的痕迹。叶轻舟把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想到那些斑驳的印记是黎溯的血留下的,她不知怎的心跳就快了起来。 程子昭今天出去做活不在家,黎溯腿上有伤,就没再跑出去买菜,好在叶轻舟不挑食好养活,照顾好程奶奶之后,两人就随便煮了点面当晚饭。 “我要回昕阳了。”叶轻舟挑了一筷子面条,热气在她和黎溯之间袅袅飘升。 黎溯有些意外:“为什么?” 叶轻舟吸溜了一口面条,烫得嘶嘶哈哈:“来的路上齐叔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我们办公室的三个老师,小雅和曲悠扬先后都出了事,他害怕下一个就是我。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没办法跟我爸交代,而且学校也经受不起了。我在奕城一直是住学校宿舍的,现在学校不留我,我只能滚回昕阳接着念书了。” 黎溯哦了一声,状若无意地问:“那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叶轻舟看着他,“可能就永远都不回来了。所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黎溯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叶轻舟被灯光映照的亮晶晶的双眼,突然有些紧张:“问什么?” 亲爱的凶手 第8节 叶轻舟认真地看着他:“昨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鬼城?” 黎溯微微松了口气,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回答:“我们去找吴桐那天,我发现每次你提起曲老师,吴桐的眼神就躲躲闪闪的。我就起了疑心,趁曲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她包里放了一个定位器。我不知道她大晚上为什么要去鬼城,但是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就想过去看看。我比你早到了一会,但是当时曲老师已经死了。我在楼顶找到了她的包,把定位器收了回来,下楼的时候就听见下面打架的声音。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叶轻舟:“你怀疑的没有错,吴桐出轨的对象就是曲悠扬。昨天上午我亲眼看到她约吴桐到猫咖,为了吴桐不肯给她名分的事情大闹一场,还打了人家猫咖的小猫。但让人想不通的是,曲悠扬昨晚从派出所出来之后,特意去了一趟猫咖,把她打过的那只小猫偷了出来带去了鬼城,后来猫和人都死在了那里——你昨晚看见那只猫了吗?” 第十章 昕阳诡案 黎溯想了一下:“那是只猫?我是看到曲老师的尸体旁边有一小堆毛乎乎乱糟糟的东西,但是当时时间紧迫,没多留意。你之前跟我说曲老师去鬼城是为了闹跳楼吓唬吴桐,那她偷猫干什么?” 这也是叶轻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半晌过后,黎溯轻叹了一句:“大半夜跑到那种地方去,就为了一个男的。曲老师真是胡闹。” 叶轻舟追问道:“你上次说的那个毛二……” 黎溯打断了她:“我就是这个意思。曲老师当时的样子你是看见了的。我在楼顶看到了她的衣服,都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而且毛二住在鬼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被褥都还在楼里面,可是人却不见了。他以前就曾经因为猥亵罪坐过牢,这次的事十有八九跟他脱不开干系,所以我才说曲老师实在是胡闹,为了这点有的没的白白送了命。”黎溯顿了顿,转问叶轻舟:“毛二的事,你跟警察说了?” 叶轻舟摇摇头:“我没说。那个郑警官明显是认识毛二的,不用我说他也会去查的。”这是一个理由,另一个没说出口的理由就是,万一郑警官问起刚来奕城不到两个月的叶轻舟是怎么知道毛二的事情的,她怕会牵连到黎溯。 黎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晚上九点多,叶轻舟回到宿舍准备收拾行李,可是走到门口才发现,她身上还穿着黎溯的外套,宿舍钥匙早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只好厚着脸皮跑到门口宿管阿姨的房间去借钥匙。 宿管阿姨脾气不大好,大概是电视剧看得正过瘾被人打扰,开门的时候很不耐烦,但随即就被叶轻舟一身脏污的样子吓了一跳。叶轻舟已经穿着这身又是血又是土的衣服在外面跑了一天,这会也完全不觉得难为情,还笑盈盈地冲她撒娇:“阿姨,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我宿舍钥匙丢了,借您的钥匙开下门呗?” 宿管阿姨皱着眉头:“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搞成这个样子?宿舍钥匙不是可以随便拿的,弄丢了要跟学校申请重新配。” 叶轻舟笑得更乖巧:“阿姨,我是实习生,明天就要回昕阳了,今晚要收拾行李呢,钥匙的事情我回头会和齐校长解释的。” 宿管阿姨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没好气地问:“哪个屋?叫什么名字?” “324 宿舍,叶轻舟!” 宿管阿姨跟着她去了 324,用备用钥匙给她开了门,然后嘀嘀咕咕地回去了。 叶轻舟脱掉脏衣服丢给洗衣机去洗,然后便动手收拾行李。她的东西本就不多,而且齐叔承诺了这间宿舍给她留着,所以她只打包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收拾停当后,她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出来后刚好洗衣机工作完成,她随手擦了擦头发,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晾了起来。 衣服晾完后,叶轻舟才发现她把自己那件衬衫和黎溯的外套挂在了一起。 从昨天到现在的点点滴滴,又在叶轻舟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叶轻舟坐在台灯前,无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梳子,默默想着黎溯这个人,想他身上那些别扭的、矛盾的东西。她拿起手机,在微信列表里找到“北方的狼”,给他发消息。 【叶轻舟】:我不在奕城了,以后还怎么盯他? 等了好久,那边都没有回复。 第二天,叶轻舟坐顺风车到了昕阳,一下车就直奔昕阳市局。 “爸爸!”她一路畅行无阻地冲进了副局长办公室,然后在距离副局长叶予恩一步之遥的时候,被他大手一伸,无情地怼了回去。 “赶紧滚回学校去,我这忙得要死,你少给我添乱。”叶予恩刚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叶轻舟看着她老爸一刻不停地接电话听汇报,外面大厅里的人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就知道是又有大案发生了。她离开办公室,在外面溜达了两圈,终于逮到了目标。 “卓大哥!”她冷不防一喊,差点把低着头步履匆匆的人吓了个跟头。被 喊做“卓大哥”的人名叫卓豪,在市局刑侦队工作多年,和叶轻舟关系一直不错,是叶轻舟打探市局消息的首要对象。 “哎,叶轻舟,你不是去奕城教书了吗?”卓豪问。 叶轻舟懒得从头解释,直接指指忙得烟熏火燎的办公室问他:“这是怎么啦?” “唉,别提了,”卓豪愁眉苦脸地说,“昨天早上,乐康体育公园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赤身裸体的,被一大堆晨练的人给瞧见了,消息传得比导弹还快,越传越离谱,影响太坏了。上面要求昕阳市局必须尽快破案平息流言,你爸这两天一直在局里,都没回家。” 叶轻舟听得心头突突跳,拉着卓豪的袖子颤声问:“尸体什么样?快带我去看看!” 卓豪急得跺脚:“祖宗,别闹了,这事儿不是你能掺和的,被你爸知道,非炖了我不可!” 叶轻舟按住他,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问:“她是不是摔死的,个子不高,紫色头发?” 卓豪愣住了。 十分钟后,叶轻舟在叶予恩和卓豪的带领下走进了解剖室。白布拉下的一瞬间,曲悠扬残妆斑驳、目眦尽裂的面容,再次撞进了叶轻舟的眼睛。 虽然这一次是白天,身边有信任依赖的人陪着,可是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事骤然变成了这样凄惨不堪、冰冷僵硬的尸体,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时隔两天,她脸上骇人的表情、弯曲成可怖角度的肢体却还是和那一晚分毫不差,仿佛她死亡瞬间的绝望恐惧被刻成了标本,成了她这个人留在世间永远的模样。 曲悠扬——她亲眼看见死在了奕城的曲悠扬,竟然在死后跑到昕阳来,在她爸爸工作的昕阳市局再一次和她打了照面。 奕城,昕阳,市局…… 叶轻舟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为什么我觉得曲悠扬像是特意来这里等我的一样? 尸体身份确认后,原本在黑暗中摸索的刑侦工作局面大开,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忙得团团转。昕阳市局紧急联系了奕城方面,交换了彼此手中的信息,共同商讨侦破方案。 昕阳和奕城毗邻,从前也有过合作破案的先例,两年前的“1104”案就是由叶予恩和当时的奕城市局局长何东旭联手负责的,两人是多年挚友,配合默契,只可惜老何在那次任务中不幸牺牲了。如今奕城市局的当家人名叫黎成岳,两年前作为奕城市局刑侦队长也参与了“1104”案的侦破。叶予恩对他的印象是中规中矩,勤恳有余而魄力不足,大概是因为老何走得突然,局里人才匮乏,才会让黎成岳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叶予恩虽是副局长,但局长年迈多病,早已不管事,叶予恩就是昕阳市局实际上的掌权人。他和黎成岳通了电话,黎成岳那边据说因为接连发生两起命案正焦头烂额,现在有了兄弟单位共同侦查高兴得不得了,一通电话打得热情友好、生动和谐,简直就是高级领导会晤的模范版本。 电话打完已是正午时分,叶予恩一根烟还没抽完,叶轻舟就提着两大袋饭菜走了进来,殷勤地给叶予恩打开饭盒、摆好餐具,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叶予恩知道这小黄鼠狼肯定没安好心,也不搭理她,自顾自地吃起来,直到酒足饭饱,看着叶轻舟收拾了垃圾、擦干净了桌子,才慢悠悠地问道:“铺垫都做完了?说吧,想干嘛?” 叶轻舟嘿嘿地笑着:“爸爸,你们现在都查出什么了,跟我说说呗!” 叶予恩又夹出一根烟,叶轻舟忙不迭地凑过去给他点了火。烟雾打着旋,在两人之间升腾,又慢慢消散。 “你知道的那些我就不啰嗦了。昨天早上六点多,几伙晨练的人去到乐康体育公园,发现场地中央放着一个大水泥袋子,袋口没有封,一只手和几绺头发从里面伸出来。当时那些人吓坏了,立刻报了警。我们后来查了路网监控,只有极少数的监控拍到了这个抛尸的人。他身高在 165 公分左右,中等身材,作案时头脸都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死者生前遭受过性侵,凶手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法医已经提取到了 dna,现在在等奕城那边提供比对材料。” 叶轻舟若有所思着皱着眉,觉得心里烦乱,便顺了老叶一根烟来抽。叶予恩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地说:“平时没事不要抽,会变丑。” 叶轻舟点点头,吐出一团烟雾:“爸,你觉得凶手是出于什么目的偏要把尸体从奕城移到昕阳来呢?” 叶予恩竖起食指冲着叶轻舟摇了摇:“闺女,你这思路就错了。凶手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在杀人之后抛尸,还抛到另一座城市去,原因无外乎就那么几种——误导警方,转移视线,挑衅昕阳警局,或者有什么特殊的象征意义和仪式感。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能被凶手牵着鼻子走。与其在这瞎猜凶手为什么抛尸,不如先调查清楚死者究竟为什么被杀、被谁所杀,这些才是问题的本质。” 叶轻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说:“那我去查一下曲悠扬的人际关系,还有那个吴桐——” 叶予恩打断了她:“这些自有奕城警方调查,有你个丫头片子什么事。” 叶轻舟踟蹰着:“那,奕城的黎局……” 叶予恩摆摆手:“我自有分寸。” 第十一章 最后的脚印 事事都有人调查,叶轻舟无从插手,正百无聊赖时,突然收到了黎溯的信息。 “到学校了吗?” 叶轻舟觉得有些好笑,明明她是老师黎溯是学生,四舍五入就是她是大人黎溯是小孩,怎么这小孩跟她说话的语气跟关心闺女似的。 “没回学校,在我爸这里瞎逛呢。” 黎溯回复得很快:“刚才王皓阳跟我说,班里现在很乱。” 叶轻舟看到这条信息突然想起来,六班现在的班主任就是曲悠扬。 “你班同学知道曲悠扬的事了?” “不知道,毕竟连警察都没见到尸体,只有凶手和咱俩见过。” 叶轻舟低头想了想,又往老叶的办公室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把过来昕阳之后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黎溯。 这一次黎溯沉默了很久,久到叶轻舟都怀疑他手机没电了,那边才发来一句“胡老师回来了。” “胡老师是谁?” 胡老师名叫胡晟柟,是六班原本的班主任,今年 4 月开始休产假。现在顶岗老师曲悠扬出了事,学校只能紧急把生完孩子才 3 个多月的胡老师叫了回来。 “王皓阳听人家八卦,说曲老师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已经把胡老师‘顶’下去了,如果没有这个意外,再过两个月她就能成为正式员工,胡老师就会下岗。” 言外之意就是,这个胡老师其实是跟曲悠扬有过节的,也是能从曲悠扬的死亡中获益的。 叶轻舟觉得这事情有点牵强,但是个思路,正准备跟她老爸汇报一下,就听到老叶在办公室里喊:“闺女!”叶轻舟“哎”了一声跑进去,还没开口,老叶就示意她关上门,到自己跟前坐下。 “比对结果出来了。”叶予恩手里捏着一根烟,却没有送到嘴边,只是用两指来回搓着,“奕城那边说,鬼城里面一直住着一个流浪汉,叫毛二。他们从毛二的被褥里面找到一些毛发,我们这边做了 dna 比对,发现曲悠扬体内残留的精液和那些毛发属于同一个人——也就是说,现在毛二就是本案的重要嫌疑人。” 这个进展快得让叶轻舟有点猝不及防,那种感觉就像集合了万乘之军、备足了车马粮食、做完了战前动员,然后刀还没举起来,战争就结束了。 虽然是好事,但多少还是有点懵。 锁定了重要嫌疑人,剩下的事情就是将他抓捕归案。一个流氓混混,抓起来难度自然也不会太大,可叶予恩说完这些,面上却不见半点轻松之色。 叶轻舟觑着他凝重的神色,试探着问:“爸,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叶予恩又把手里的烟竖起来,对着桌子一下一下地点着:“今天上午有一个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在鬼城搜查的时候,在楼里面发现了四种脚印,都是新的。除开毛二和曲悠扬,现在还有两种脚印不知道是谁的。你当时没进楼里吧?” 叶轻舟摇了摇头,心中却升起了更大的疑惑。她知道还有一个脚印是黎溯的,那最后一种脚印,又是谁的? 这个案子真的就只是毛二奸杀曲悠扬这么简单吗? 叶予恩放下手里的烟,开始用指尖扒拉散落在桌子上的细碎烟叶,好似在翻转人心。 叶轻舟思索了一晌,突然回味出老叶方才那番话里的奇怪之处:“‘有一个人’打电话告诉你这些?是谁?” 叶予恩:“奕城公安局古溪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郑潇。” “郑警官?”叶轻舟回想起那个认真严肃、看自己不太爽的男人,“他掌握了这些信息,不去跟奕城市局说,而是把电话打到昕阳来……” 叶予恩抬起满是褶皱的老眼凝望着她。 父女俩在午后寂静的办公室里无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无数隐秘的心思在这场静默的交流中喧哗飞舞。 “毛二现在人是在奕城还是在昕阳我们不清楚,目前最好的安排就是两边警方各自在自己的区域内搜捕。如果我们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奕城,那就太不给黎成岳面子了。” 叶轻舟眼睛一亮:“爸!你是说……” 叶予恩大手一摆:“我什么也没说。” 叶轻舟的星星眼瞬间耷拉下来。 叶予恩不理会她的撒娇,反而问她:“如果我现在放你回奕城,你打算做点什么?” 叶轻舟想了想回答:“毛二自有人抓,用不着我操心。假如曲悠扬的案子真的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那么就还是要从曲悠扬的人际关系入手调查。她的‘奸夫’吴桐,一直处在奕城警方的监视下,没有作案机会;猫咖的店员也一一排查过,案发时都有不在场证明;而刚才我得到一条信息,曲悠扬用不正当手段挤掉了奕城二中一名老师的正式岗位,我想去会会那个老师。” 叶予恩点点头:“好,我这就让线人去查,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昕阳吧。” 叶轻舟激动地抗议:“爸!” 叶予恩幽幽地看她一眼:“你确定你回来一趟,不去看看你妈吗?” 亲爱的凶手 第9节 糟糕,忘记自己还有个妈了。 奕城。 郑潇把车开到墓园的停车场,然后戴着墨镜,手持一束小小的金盏菊步行入园,拾级而上。他走到一个朴素的墓碑前,蹲下身将手中的花放了下去,然后摘下墨镜,平视着墓碑主人的容颜。 墓碑上面只有极其简单的一列字:钟毓秀之墓。 通常来讲,刻在墓碑上的文字都会标明立碑之人与逝者的关系,可是这个墓碑却只有那五个字。名叫钟毓秀的这个女人,面容精致小巧,神情中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无忧无虑。她死去那一年只有 28 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 郑潇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软手帕,将墓碑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又默默地蹲了一会,戴上墨镜离开了。 叶轻舟在建材厂门口买了两杯奶茶,然后跟门卫打了声招呼进去了。在办公室里没见着人,又去车间找,果然发现她妈妈宋美辰女士又在那骂人。 “我昨天怎么教的你们?啊?这可都是真刀真枪,你们当玩儿呢啊?安全规定都不遵守,你们有几只手几只脚几条命啊?家里爹妈都不用养活是吧……” 叶轻舟凑过去喊了一声:“妈!” 宋美辰不打磕巴地回了句:“滚!” 叶轻舟又补了一句:“奶茶的冰要化了!” 宋美辰冲底下人大手一挥:“都歇着去。” 车间安静了下来。宋美辰穿着一身工服,随随便便地往满是木屑的地上一坐,滋溜滋溜地喝起奶茶来。 “我的手艺要失传了。”宋美辰嚼着珍珠说。 叶轻舟点点头:“理解,各行各业的传统手艺都在失传,我前两天课上刚讲了这么一篇文章。” 宋美辰一撇嘴:“你好歹没事还知道帮你爸跑跑腿,怎么就不能来跟我学学木工呢?” 叶轻舟笑着拍她马屁:“咱家的‘电锯女神’有你一个就够了。” 不知不觉到了下班时间,工人们和宋美辰主任打了招呼纷纷走了。叶轻舟喝完了奶茶,一边用吸管戳着留在杯底吸不上来的珍珠,一边朝宋美辰撒娇:“妈,你跟我爸说说呗,我想回奕城。” 男人和女人的脑回路果然不一样,叶轻舟一模一样的请求,叶予恩听到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查案子的事不用你操心”,而宋美辰却眯起眼睛盯着叶轻舟,幽幽地问:“奕城有人勾你魂儿?” 叶轻舟愣了一下,然后像被烫屁股了一样“刷”地跳起来:“妈,你有毛病啊!” 这就对了。类似的玩笑以前也没少开过,叶轻舟通常的表现都是顺杆爬耍贫嘴,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恰恰说明她心里有鬼。宋美辰老奸巨猾地一笑:“看来是真的。闻君回来了?” 叶轻舟冷不防听到“闻君”这个名字,心里空白了一瞬,然后红着脸小声嘀咕道:“怎么突然说起他来?闻君哥哥都多少年不回来了。” 宋美辰一哂:“就算他回来了,你这吊儿郎当没正事儿的样儿也配不上他。” 叶轻舟不服气地顶嘴:“怎么,我跟你学了木工,就配得上他了?他家缺床板子还是大衣柜啊?” 宋美辰直接把手里的空奶茶杯朝叶轻舟丢了过去。 天色渐晚,宋美辰锁了车间的门,回办公室换了衣服洗手洗脸准备下班。叶轻舟跟在她后面,无精打采地用脚尖蹭地玩儿。 “真那么想回去?你总要告诉我是为什么吧。我可是听你齐叔说了,你们学校和你一个办公室的两个女老师都出事了,你现在跑回去不是送人头吗?”宋美辰问。 叶轻舟噘着嘴拧拧巴巴地说:“你姑娘的脑袋是那么好摘的吗?我那两个同事,一个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个死在奕城后又被抛尸到昕阳,你不觉得太诡异了吗?不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哪里闲得住啊。” 宋美辰叹了口气:“唉,早知道你现在这么能折腾,当初就应该把你送回老家让你跟你姥姥学绣花。” 叶轻舟软绵绵地坐在宋美辰的办公椅上,一脸生无可恋。 宋美辰看叶轻舟那找不到刺激就半死不活的样,活生生被气笑了。最后她认命地一摆手,边走边嚷嚷:“女大不中留啊——快滚回奕城找你那俩女鬼去吧!” 第十二章 叶轻舟受伤 叶轻舟虽然兴奋异常,但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最后还是装了一把二十四孝,乖巧地表示她也很想妈妈,要陪妈妈一起吃饭散步,明天早上再动身回奕城。 叶轻舟一家从弘城搬来昕阳时间也不短了,搬来那年正赶上房价上涨,市中心的楼盘不划算,于是他们就在宋美辰上班的建材厂附近买了个两室一厅,位置是偏了点,但胜在宽敞清净。叶轻舟和宋美辰吃完了晚饭,就在自家周围的几条马路上来来回回地瞎溜达,边聊天边消食。 八点多钟,广场舞大军陆陆续续出马,三四台音响同时扯着脖子嚎了起来。宋美辰看到了熟悉的老姐妹,二话不说就下场跟着跳成了一锅,叶轻舟也没回家,就不远不近地站在她们的方阵后面玩手机。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娱乐之中,谁也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冲出来的。 音乐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掩盖了由远及近的杂乱的脚步声。叶轻舟正专注地刷着朋友圈,突然身体被人重重一撞,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猝不及防摔向一边,紧接着“咣”的一声,她额头不偏不倚撞上了路边垃圾桶尖锐的角,顿时眼前一黑。 来人也失去平衡摔了一跤,直接压在了叶轻舟身上,叶轻舟满眼金星,正要翻身把那人掀下去,蓦地听到不远处一声厉喝:“毛二,别跑!” 叶轻舟一惊,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判断,迅速展臂将身上的人紧紧箍住。可毛二被逼入绝境,反而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硬生生掰开叶轻舟的手,胳膊肘往她身上一怼,借力站了起来,一脚踏在叶轻舟的脚腕上,踉跄了一下又往前跑去。 叶轻舟感觉到自己的脚腕似乎被踩出了一个错位,可她完全顾不上,直接两手撑地爬起来,刚要往前追,前方马路上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辆跑车如流星一般倏然飞过,直直冲着奔上马路的毛二撞了上去。毛二刚跑上马路就被一道强光猛地射入眼睛,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就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跑车丝毫没有减速,撞了毛二之后带着呼啸的引擎声继续飞驰,一路叫嚣着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广场舞律动鲜明的音乐声还无知无觉地响着,仿佛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错觉。原本跳舞跳得正起劲的人们此刻全都呆立当场,傻傻地看着毛二倒地的方向。 叶轻舟不过愣了一下,转瞬便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宋美辰扶她的手,飞快地朝着毛二冲了过去。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另一个高大的人影也从宋美辰眼前一闪而过,追着叶轻舟的身影一路狂奔。 毛二像一个报废了的机器人,姿势扭曲地躺在地上,全身发出濒死前的痉挛。叶轻舟慌慌张张地在他面前跪下来,不顾他一身脏污,伸手拍打着他的脸,惶急 地叫喊:“喂,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毛二眼球如浸了血一样红,张大了嘴竭力地想要冲破滞闷的呼吸,却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喉间发出让人不忍耳闻的呻吟声。末了,他似是感知到死亡的降临,双眼瞪大死死盯着叶轻舟,嘴巴动了动,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支离破碎的话: “不是……我杀……我没拿……” 叶轻舟连忙俯下身去,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可就在她还等待着下文的时候,毛二保持着那个目眦尽裂的样子,咽了气。 叶轻舟一颗心脏像擂鼓一样地跳着,呆呆地看了毛二好几秒,才发觉自己对面还跪着一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刚刚和她一起俯下了身,头挨着头地听了毛二最后的遗言。 那个人抬起头来,目光凝重地看着叶轻舟。 又是黎溯。 叶轻舟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变化,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个念头:曲悠扬和毛二被杀的时候,这个人都恰巧出现在现场,这是巧合吗? 但她依然像极其平静、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黎溯突然在昕阳的街头冒出来的事实一样,很自然地开口问他:“毛二刚才说的什么,你听清了吗?” 黎溯皱着眉头看着她:“你还是先去医院吧。” 叶轻舟刚刚那一下撞得着实不轻,垃圾桶尖尖的角直接在她额头上凿出了一个窟窿,伤口像泉眼一样哗啦啦地淌着血,衣服的前襟都已经浸透了一大片。可是叶轻舟现在完全没有兴趣去管自己的伤口,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只是觉得血流滑过侧脸有点痒,抬起手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 这一抹,让她的脸看起来比刚才还瘆人。 她有些不耐烦地又重复了一遍:“毛二刚才说什么?” 黎溯无奈回答:“他说,‘不是、我杀、我没拿’。” 叶轻舟梦游一样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不过来了也是无力回天。最后警车赶到,把毛二的尸体和相关人等一起拉回了公安局。叶轻舟死活不肯去医院,非说自己没事,一定要先见她爸,反正法医叔叔那里也有药,过去那边处理伤口也是一样的。 到了市局,卓豪被叶轻舟的样子吓了一跳,上来就要扶她,叶轻舟却嫌卓豪步子小走得慢,愣是一个人撑着墙,用袋鼠一样的速度单腿蹦去了她爸的办公室。 叶予恩看到叶轻舟进来,分外嫌弃:“你就不能洗把脸再过来吗?血都滴到我桌子上了。” 叶轻舟滚了一身土,糊了满脸血,蹭了两手灰,比毛二还像乞丐。她大喇喇地用袖子抹掉了桌子上的血,语气匆促地说:“爸,你知道毛二临死前说什么吗?他说‘不是、我杀、我没拿’,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个猜测,或许毛二只是侵犯了曲悠扬,根本没杀她,凶手另有其人,而毛二可能无意中拿走了曲悠扬的什么东西,所以被真正的凶手灭口了!” 叶予恩点了点头,从从容容地问她:“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往哪个方向调查呢?” 叶轻舟想了想说:“两个方面。一个还是要查曲悠扬的人际关系,凶手绝不是平白无故杀她的;另一个……可以查一下曲悠扬被杀前后有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 叶轻舟说到后面自己也没了底气。要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少了什么东西,这件事太过缥缈。首先,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所谓的东西是什么;其次,真的查出少了什么,也完全可能就是人家不想要了,丢掉了。这样的调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叶予恩假装没看出叶轻舟的心虚,饶有兴致地问她:“撒那么大的网,不是劳民伤财吗?为什么不直接从鬼城现场那两个无名的脚印入手呢?” 叶轻舟看着叶予恩老狐狸一样的表情,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干脆不满地一撇嘴:“你爱怎么查就怎么查,我再也不帮你了。” 叶予恩哈哈一笑,扬声喊他老婆:“美辰!快带我闺女去消个毒,别破相了,不然嫁不出去啦!” 叶轻舟跟在宋美辰后面一蹦一跳地往法医那边去,经过 2 号问询室时,突然从小窗口看见黎溯在里面,两个警员正在向他问话。 叶轻舟停了下来,站在门外偷听。 “你什么时候来的昕阳,来做什么?”警员面无表情地问他。 黎溯似乎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答:“今天中午,来找我老师。” 叶轻舟愣住了。 警员看了一眼电脑上黎溯的档案,狐疑地追问:“你找哪个老师?找她干什么?” 黎溯坦然地回答:“叶轻舟老师,以前我和别人打架的时候她帮过我。她说她来了昕阳可能就永远都不回去了,我就过来看看她。反正我都不念书了,时间多的是。” 叶轻舟很清楚地知道黎溯在撒谎,甚至为了掩盖真相不惜拿她当挡箭牌。她忽然有点生气,转身一声不吭地拉着宋美辰走了。 直到坐在法医办公室的椅子上,宋美辰才感叹了一句:“确实好看。” 叶轻舟一脸懵地看着她。 今晚值班的法医姓孟,跟宋美辰和叶轻舟都很熟。他细心地替叶轻舟处理好了额头上的伤,还颇有些心疼地说:“伤口太深,流了这么多血,得让你妈好好给你补补才行。”转头又见叶轻舟受伤的脚踝已经肿成了紫色,便俯下身轻轻捏了一下问:“疼吗?” 叶轻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回看他。 孟法医苦笑一声:“看我这个记性——嫂子,还是带孩子去医院拍个片吧,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小舟不知道疼,我不太好判断她伤的轻重。” 宋美辰谢过他,伸手去扶叶轻舟。叶轻舟就着宋美辰的胳膊站起来,冷不防突然天旋地转,胃里一阵急流猛地冲上喉头,忍不住弯腰对着垃圾桶吐了起来。 黎溯刚从问询室出来,就听到走廊尽头传来叶轻舟呕吐的声音,他不知怎的心里一慌,脑子还没来得及下什么指令,两脚已经循着声音跑了过去,然后他就在法医办公室门口结结实实地跟宋美辰来了个大对视。 叶轻舟把胃里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得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就看到她妈和黎溯像两个雕塑一样,都被对方的眼神给定住了。 叶轻舟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妈,你这是要绿了我爸吗?” 第十三章 黎溯的秘密 宋美辰回过神来,抬手就要打叶轻舟,被孟法医拦住了:“回头再打,小舟可能有点脑震荡,得赶紧送她去医院。” 叶轻舟从受伤到现在,完全是吊着一口气撑着精神头,而刚刚那一吐让她聚集着的那口气彻底溃散,所有不适都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她脸上的血色像退潮一样消失殆尽,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虚弱地靠坐在椅子上。 宋美辰放下了手,看着叶轻舟唏嘘道:“这丫头今天可能是点儿背。” 但老叶家的人脑回路都不是特别常规,叶轻舟都成了这个样子,宋美辰女士却没有急三火四地要送她去看医生,而是仗着“反正她也死不了”的信心,决定先去伺候她那晚饭还没吃的丈夫,甚至很心大地把叶轻舟丢给了眼前这个她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小伙子。 “她不能再蹦蹦跳跳的了,等会脑浆都震散黄了。医院离这很近,小哥,你能背得动她不?” 黎溯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毕竟也是个快一米八五的年轻小伙子,要是连个瘦巴巴的女生都背不动,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这个平时和叶轻舟很不对付的熊孩子在长辈——尤其是老师的妈妈面前表现得还是非常规矩,冲宋美辰点点头后,背对着叶轻舟蹲了下去。叶轻舟本来不太想搭理他,但是身上实在难受,只能乖乖俯身趴在了他背上。 宋美辰见黎溯把叶轻舟背起来,只是用胳膊肘内侧托着叶轻舟的腿,两手在胸前交叉,并不接触女儿的身体,当下放心不少,挥挥手让他们去了。 医院离市局步行要十来分钟。一路过去,叶轻舟都老老实实地趴在黎溯背上,胳膊松松垮垮地搂着他的脖子,头耷拉在他肩膀上,跟刚才那个满脸是血上蹿下跳的女疯子判若两人。 黎溯第一次见她这样安静柔弱,感觉很不习惯,破天荒地问候了她一句:“喂,你没事吧?” 亲爱的凶手 第10节 叶轻舟声音闷闷的:“头晕。” 黎溯没好气地嘲讽她:“这会儿知道难受了?不知道是谁刚才满楼单腿蹦,还嫌弃人家扶你的人走太慢。” 叶轻舟半天没回嘴,仿佛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软软地贴着黎溯。黎溯漫不经心地想,被损了还不赶紧骂回来,她这不是吃亏了? 有一瞬间他觉得有点好笑,紧跟 着心中突然升起一点怜惜,语气也不自觉地柔了下来:“行了,我不说你了,马上就到医院了。” 宋美辰说得没错,叶轻舟今天的确是有些“点儿背”,她的额头跟焊在地上的不锈钢垃圾桶撞在一起,刮了个大口子不说,还撞出了轻微脑震荡;脚腕被毛二踩了那一下,姿势力道都很“寸”,直接给踩成了骨裂。幸而裂得不算太严重,医生帮她固定了伤处之后又开了消炎针,嘱咐她在医院打完针多观察一天再回家。 黎溯用轮椅把叶轻舟推到了病房,这时候叶轻舟已经基本睡着了。黎溯把她的点滴瓶挂到床头,刚准备叫她自己上床躺着去,可一回身,却看见她歪着头窝在轮椅里,小小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好像呼吸声都比平时弱了许多。黎溯看得出叶轻舟不是个会轻易呼病喊痛的人,这会儿这个样子,应该是真的非常难受了。 “伤这么重还非要逞强。”黎溯嘴上抱怨着,双手却轻轻将叶轻舟拢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缓缓放在病床上,又替她盖好了被子。 他并不觉得自己关心她,只是睡着了的叶轻舟总归不比白天那样烦人。 想着应该打电话跟她父母知会一声,可是叶轻舟已经睡了过去,黎溯只好掏出叶轻舟的手机,用她的指纹开了锁,打算跟叔叔阿姨报个平安。但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叶轻舟手机通讯录备注的风格非常清新脱俗,唯一能看懂意思的是“豆腐脑张叔”,其他的有花有草,有猫有狗,海天山川,牛鬼蛇神,反正就是没有一个人名。 黎溯无语地翻了两遍,突然有些好奇叶轻舟给他备注的名字是什么。 他先把叶轻舟的手机调成了静音,然后用自己的手机打了过去。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损他的,调侃他的,或者完全不沾边的,可是叶轻舟手机亮起时,来电显示的名字却是——一个问号。 叶轻舟给黎溯做的备注,只有一个问号。 黎溯颇有些意外,转头去看病床上的叶轻舟。阖上的双眼敛去了她清醒时精明锐利的锋芒,一张白净清秀的面孔乖巧柔顺,呼吸声微弱而均匀。那安静的面容映在黎溯的眼中,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顺着视神经到达了他的大脑深处,慢慢融化成了一块记忆。 第二天上午九点,叶轻舟醒了过来。她的身体状况恢复了许多,可是情绪有些低落,而且对黎溯总是淡淡的。黎溯从前觉得她笑嘻嘻死缠烂打的样子很让人闹心,可她忽然对他爱答不理了,他又有些不习惯。问她怎么了,她也懒洋洋地不肯多说,搞得黎溯一头雾水。 叶轻舟还是有些头晕,吃完早餐就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是中午时分,黎溯已经走了,只有她妈妈坐在她的床边,正在用她病房里的电视看综艺。 宋美辰见女儿醒了,先是把自己带来的干净衣服拿出来让她换上,然后出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两个饭盒,说是叶轻舟的午饭,丢给叶轻舟之后便接着看电视去了。 叶轻舟打开饭盒一看,是可乐鸡翅。 她心头顿时疑云大起,尝了一口之后发现果然是熟悉的味道,她立刻冲宋美辰大喊:“妈!你这可乐鸡翅哪来的?!” 宋美辰无比自然地回答:“小黎借楼下饭馆的厨房给你做的呀。” “那他人呢?” “在水房给你洗衣服呢。” “……” 叶轻舟觉得心好累。 二十分钟后,黎溯端着一个塑料盆回了病房,先是恭恭敬敬地跟宋美辰问了好,然后往叶轻舟那边看了一眼,看见叶轻舟面前的饭盒已经全空了,她正面无表情地擦着嘴,黎溯稍稍放心,走到窗台边晒起衣服来。 等到衣服晒完,黎溯转过身来,才发现宋美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叶轻舟。 叶轻舟靠坐在床头,眼神空洞,明显还是不想搭理黎溯。黎溯走过去,收拾了饭盒,然后坐在她床边,再一次问她:“你到底怎么了?” 其实叶轻舟也不太能说清楚自己到底生的是哪门子气,她就是觉得很委屈,曲悠扬遇害的时候,黎溯说自己不能跟警察碰面,叶轻舟就一丝不苟地替他藏着掖着,连自己老爸都瞒,从来也没逼问过他一句为什么。可她这样真心实意地替黎溯着想,黎溯非但不领情,还转头就拿她当借口去骗警察,骗就骗,还非要说……非要说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来。更可恶的是,他还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以为给她做一顿饭洗两件衣服她就什么都不计较了,他这是拿她当傻子吗? 想到这里,叶轻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回答黎溯的问题,只冷冷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奕城?不用打工了吗?” 黎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出来吗?” 叶轻舟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整个人颤颤地冷笑起来:“你说我有事不好好说?黎溯,你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我问你,你昨天到底为什么来昕阳?你敢跟我说实话吗?” 黎溯神色一僵,踟蹰犹豫地看了叶轻舟半天,最后还是没开口。 “呵,黎溯,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对你不利的事情吧?我们认识那么多天,你做出那么多没法解释的举动,我一个字也没有多问过你,对不对?我尊重你,体谅你,你却当我是个无知无觉的傻子,随随便便拿来利用欺骗!”叶轻舟失望至极,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宋美辰在走廊里远远看到黎溯离开,背影似乎有些落寞。她回到了病房,一进门就看见叶轻舟坐在床上抱着膝盖,整个人屈成一团,竟然哭了。 这么快就吵架了?宋美辰讶异地想。 叶轻舟憋憋屈屈地哭完抬起头来,发现她的亲妈完全没有要安慰她的意思,甚至脸上还有点看戏的表情。她一肚子没处撒的野火瞬间爆燃,怒气冲天地冲宋美辰喊:“妈!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你昨晚为什么不管我把我塞给黎溯?你认识他吗?知道他是干啥的吗?不怕他把你姑娘给卖了吗?” 宋美辰淡定地看着叶轻舟发火,哼了一嗓子回怼她:“你能卖几个钱?” 叶轻舟知道她妈说话就是这个风格,没什么恶意,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滚而下。 宋美辰见女儿是真的伤心了,终于收起戏谑的神色,认真地问她:“小黎到底怎么着你了?” 叶轻舟哭得一抽一抽的,顺了半天气才憋出一句:“他拿我当借口撒谎,还不告诉我实话。” 叶轻舟还想好好控诉一下,说自己是怎么掏心掏肺地维护着他,他又是怎么狼心狗肺地不拿她当回事,可是话还没出口,宋美辰就伸手按住了她。 “小舟,”宋美辰少有地用语重心长的口吻对叶轻舟说,“妈妈告诉过你,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你不能无缘无故地要求别人对你坦诚。还有,在昨天那样的情况下,黎溯用你当撒谎的借口,这不一定是他的本意。但是后来听到你吐了,他跑过来的时候眼里的焦急和担心,却一定是出于他的本意。” 叶轻舟愣愣地看着宋美辰。 宋美辰正经不过一分钟,又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唉,可怜了我们小黎,自己身上还有伤呢,就带你来看病,可某些人不但不领情,还把人家给撵走了。” 叶轻舟闻言连忙追问:“黎溯怎么了?” 宋美辰看着女儿着急的样子有些想笑,但还是凭借一个戏精良好的职业素养生生忍住了:“你不知道吧?今天我过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脖子后面有一道淤痕,一问才知道,前天晚上他爸心情不好,拿藤条打了他一顿。唉,你没看见他那后背给打的呦,下手太狠了。就这样昨晚他还背着你来医院呢,啧啧,好心没好报啊。” 第十四章 同眠 叶轻舟没理会宋美辰的阴阳怪气,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生气这件事,脑海中只有那几句话在滚动播放。 “他听见你吐的时候,眼里的焦急和担心,一定是出于他的本意。” “他自己身上还有伤,就带你来看病。” “就这样,他昨天晚上还背着你去医院……” 仿佛有一双手往反方向牵扯着时光,她想起黎溯看向她时无奈又困惑的表情,想起他特意跑去借人家的厨房给她做午饭,想起他那瘦得有些过分、隐藏着重重伤痕的后背,把她背起来时,凸出的骨节硬硬地抵在她的胸口,硌得她心里生疼。 印象中黎溯对她大多是冷面相向,最好的时候也就不咸不淡而已。叶轻舟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靠 她一个人死不要脸往上凑才得以维持,可是宋美辰刚才却说……却说…… 她突然有种冲出去把黎溯追回来的冲动。 宋美辰欣赏了一会叶轻舟恍惚的表情,忽然鸡贼地一笑:“要不要老妈教教你怎么哄他?” 叶轻舟猛地反应过来,瞪了宋美辰一眼,两颊微红地骂了一句:“滚蛋,哄个屁。” 宋美辰大笑不止。 按计划这天晚上叶轻舟就可以出院了。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发炎还是情绪起伏,从下午开始她就有些发烧,只好又在医院多住了一天半。 昏昏沉沉的时间里,叶轻舟总是会梦见黎溯,有时是他照顾程奶奶的场景,有时是他在毛二是尸体旁抬起头的样子。算起来他回奕城也有两天了,应该在继续打工了吧?他在做什么工作呢?等我病好了回了奕城,查查就知道了。到那个时候,他还会不会为了今天的事怪我…… 出院那天,叶轻舟和宋美辰打了辆的士回到家中,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热气腾腾的米饭香味。 叶轻舟还以为是她爸提前回家了,可是走到厨房门口,才万分惊诧地发现那个穿着围裙正在切菜的人居然是黎溯! “你……你没回奕城?”叶轻舟结结巴巴地问。 宋美辰凑上前去,理所当然地接过话来:“是啊,小黎这几天一直住在咱们家啊,就睡在你房间。” what?!! 叶轻舟眼睛瞪成了铜铃,在黎溯和宋美辰之间来回扫视。 黎溯礼貌地跟宋美辰打了招呼,然后又冲叶轻舟微微一笑。 叶轻舟仓促地回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宋美辰大大方方地说:“哎呀你这姑娘怎么还害羞上了,你住院这几天吃的饭都是人家黎溯给你做的呀,你不是吃得挺香的吗?” 叶轻舟又遭受了一重打击,感觉自己已经快被劈得外焦里嫩了。苍天在上,她这两天发烧烧得迷迷糊糊,本来就没什么食欲,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况且生病的时候嘴里根本没味道,哪里吃得出是香是臭! 宋美辰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叨叨,黎溯也没说什么,默默地低头忙活着。叶轻舟忽然觉得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孤独,意识到这样任他一个人劳碌不太合适,便打发宋美辰去休息,自己进了厨房给黎溯帮手。 其实黎溯并没有觉得一个人在厨房忙碌有什么不对,叶轻舟进来之后他反而更加麻烦,一边要做自己的事,一边还得提防着叶轻舟闯祸。最后叶轻舟在厨房转悠了半天,所做的唯一贡献就是在黎溯放调料的时候帮他拧了两次瓶盖。 最后一道菜出锅的时候,叶予恩也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瓶红酒。 “小黎,能喝一点不?”他冲着黎溯扬了扬手中的酒瓶,可黎溯还没来得及回答,叶轻舟就抢先一步嚷嚷起来:“爸!黎溯才十九!” 叶予恩幽怨地说:“呦呦,也不知道是哪个败家孩子四岁的时候就偷我酒喝,还哪瓶贵偷哪瓶!人家黎溯十九岁能做一桌子菜,你到现在连根黄瓜都拍不扁,在这跟我嚷嚷个屁啊!” 黎溯身体不好,不适合喝酒,叶予恩也不勉强,让叶轻舟拿了瓶饮料给他。老叶自己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又尝了尝黎溯做的菜,享受地点了点头:“真不错。小黎呀,今天辛苦你啦,以后来昕阳玩就住在我家,下次这个案子忙完了,叔叔做饭给你吃。” 黎溯乖巧地点头:“谢谢叔叔。” 叶轻舟顺着话茬问:“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叶予恩眯起老眼,神色怪异地盯着叶轻舟,叶轻舟瞬间会意,痛快地一拍胸脯:“今天我洗碗!” 叶予恩满意一笑,慢条斯理地述说起来:“我们目前可以百分百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件——性侵曲悠扬的人就是毛二。另外,法医从曲悠扬左手指甲里提取到极少量的人体皮肤组织,与毛二 dna 不符,所以我们高度怀疑杀害曲悠扬的凶手另有其人。鬼城发现的四种鞋印中,除开毛二和曲悠扬,剩下一大一小两种鞋印,大的 44 码左右,小的 38 码左右。结合你的证词来看,目前那个‘三八’有重大嫌疑。” 叶轻舟又问:“那撞死毛二的车呢?” 叶予恩:“套牌车,找到的时候已经烧的就剩个架子了。” 叶轻舟筷子上夹着一根青菜,一直吊在碗口,也不吃,也不放:“也就是说,凶手杀毛二是早有预谋的。” 叶予恩点头赞同:“他被杀的原因一定跟曲悠扬有关,所以这个案子的突破口还是在曲悠扬身上。只不过,曲悠扬和毛二都是奕城人,我们这边能做的只有曲悠扬和毛二的尸检,以及毛二被杀现场的取证,两个被害人的社会关系这些还是只能交给奕城警方去查。” 叶轻舟明白其中的利害,一时间没再说什么。叶予恩却话锋一转,对着黎溯说:“接下来的事情就全指望你爸爸了,相信他们那边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黎溯原本已经走了神,猝然听到这句话,很勉强地对着叶予恩扯出了一个笑容。 叶予恩又补充道:“你爸爸这段时间压力很大,估计也顾不上你,你身体不好,自己要多加注意,周末没什么事就跟小舟一起回来昕阳住两天。” 宋美辰听到这不乐意了:“他爸压力再大,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吧?黎溯又做错什么了?就算孩子真有错,打两下教育教育也就行了,怎么能真下狠手?” 叶予恩眉头一皱:“有这事?” “可不是!”宋美辰忿忿不平地说,“老叶,你得跟黎成岳说道说道,哪有他这样打孩子的啊!” 黎溯有点不知所措,小声对宋美辰说:“阿姨,没事的,我爸现在也不经常打我了。” 叶予恩摇晃着红酒杯,思忖着道:“我跟黎成岳并不熟,更何况熟人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我尽量让他没时间回家吧。” 宋美辰高兴地笑了:“好好好,这办法好!”说罢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转向黎溯:“对了!我听小舟说你在打工——打工嘛!在哪儿打不是打,来昕阳吧,阿姨教你学木工!不是跟你吹,就你阿姨我这手艺……” 叶予恩连忙挖了一大勺米饭塞进宋美辰嘴里:“就你这手艺,现在的孩子才不稀罕学,快吃饭吧宋阿姨!” 黎溯有些感激地看了他们一眼,轻声说道:“谢谢叔叔阿姨,让你们费心了。” 宋美辰鼓着两个腮帮子连连点头:“多好的孩子。” 话题慢慢扯到了其他事情上。黎溯默默地吃着饭,在心头那种混杂着忧愁、不甘和感激的复杂情绪渐渐沉下去后,一个新的疑虑缓缓浮上了水面。 叶予恩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自己,他怎么知道自己是黎成岳的儿子? 不仅他,宋美辰、叶轻舟,他们好像都早就知道了自己奕城市局局长儿子的身份,可是自己明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亲爱的凶手 第11节 黎溯抬头看向叶予恩,对方也刚好在看他。 叶予恩冲黎溯微微颔首,示意他有什么话可以直说。黎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头疑惑:“叔叔,您怎么知道我是黎成岳的儿子,您认识我?” 叶予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沉沉:“嗯,当年你妈妈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 黎溯震惊地看着他。 但叶予恩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深入,而是拍了拍黎溯的胳膊,叹了口气:“但是人总要先顾好自己,才有资格去做其他的事情,对不对?其实你还年轻,就算不读书了也要给自己挣个前程,你妈妈一定也是这样希望的。” 宋美辰见黎溯呆呆地一言不发,夹了块肉送进黎溯碗里,安慰他说:“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再不吃菜就凉了。” 尴尬的氛围似乎已经消散,可是黎溯心里却像被暴风席卷过一般,即便已经风平浪静,却还是剩下了一地狼藉。 饭后叶轻舟遵守诺言刷了碗,虽然刷得很水,但也没人管她。然后这几个人就晚上该怎么睡觉这个问题陷入了漫长的争论,宋美辰说她和女儿睡一张床,可是叶予恩怕黎溯跟自己睡在一起会不自在,而且自己呼噜声实在夸张;叶轻舟说黎溯睡她房间,她睡沙发,可是黎溯不好意思让刚出院的病号因为自己而委屈在沙发上;黎溯表示自己可以睡沙发,可是叶轻舟家的沙发是组合式,最长的一个只有 1.78 米,黎溯睡上去不够放腿的。最后还是一家之主宋美辰拍了板,让黎溯去叶轻舟卧室里打地铺。 结果晚上各自回了房间后,叶予恩忧心忡忡地悄声问老婆:“让黎溯睡叶轻舟房间真的没问题吗?” 宋美辰笃定地说:“放心,黎溯不会碰小舟的。” 叶予恩不解地问:“为什么啊?” 宋 美辰反问:“你闺女身上有啥值得惦记的地方?” 实际上,老两口的思维都有点跑偏,他们真正应该担心的人是黎溯才对。 叶轻舟本来已经关了灯躺在床上了,却被一堆心事搅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她干脆翻身下床,摸索着打开了房间的灯。 黎溯被灯光晃了一下眼睛,刚从被窝里抬起头来打算问问叶轻舟要干嘛,就被叶轻舟脸朝下一把按在地上,随即他身上的被子被掀开,睡衣被叶轻舟撩了起来。 明亮的灯光下,叶轻舟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黎溯后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 黎溯长期贫血的皮肤泛着不太健康的青白色,这样的肤色让他背上的青紫伤痕更加触目惊心。叶轻舟怔怔地看着,心底漫起一股酸楚难言的滋味。 黎溯被她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侧过头问她:“喂,看够了没有?” 叶轻舟回过神来,没有吱声,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罐外伤药膏,跪在黎溯身侧,用手指沾了药膏抹在掌心,双手相对搓热了之后,轻轻地将药膏揉在黎溯的后背上。 “疼吗?”叶轻舟低声问。 “没事。”黎溯轻描淡写地回答,全程都没吭过一声。 将他身上所有伤处都仔仔细细地揉过之后,叶轻舟拉下了黎溯的衣服,替他盖上被子,然后收好了药膏,抽了一张湿纸巾,一言不发地擦着手。 黎溯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默默地看着叶轻舟的动作,片刻后忽然轻声说了句:“我几乎周周都挨打。” 叶轻舟转头看向他,少年抬眼与她对视,继续说了下去:“你是第一个给我上药的人。” 他收起了平日里对她的冷漠、讽刺、嫌弃,第一次平静认真到近乎温柔地对她说话。 叶轻舟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下来,眼眸如明灭不定的火把,光影摇曳。 有好一会儿工夫,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对方。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在这场静默中对话了千百个来回。 叶轻舟凝视着黎溯温润的面容,伸手用指尖梳顺了他有些翘起的头发。黎溯没有反抗,而是微微垂下眼,像只乖巧的小猫一样一动不动任她摆弄。 叶轻舟弄好他的头发,手指收回时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耳廓:“做第一个给你上药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更希望,成为那个让你再也不会受伤的人。” 黎溯瞳孔微微震颤了一下,意外地盯着叶轻舟看,随即眼神变得迷蒙幽深,复杂难明。 他忽然发现他之前对叶轻舟的评判太过草率,这女孩的面目远没有他之前认为的那么惹人厌烦,细看之下甚至是一副不折不扣的美貌。湿纸巾在她白皙的手上留下了细密的水雾,灯光之下盈盈一片,转瞬不见。 等到她擦好了手准备睡觉时,黎溯从被子下面钻了出来。 “你先上床,我关灯。你夜盲看不见。” 叶轻舟顺从地爬上床盖好了被子,然后随着一声轻轻的脆响,两个人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叶轻舟听到黎溯轻手轻脚地回了被窝,安静了一会儿后问她:“你那天到底为什么生气啊?” 叶轻舟愣了一下,旋即轻轻一笑:“我不记得了。” 黎溯感觉到叶轻舟短暂的别扭之后又恢复成从前的性格,但这次他却不怎么觉得烦,反而好像松了口气。 “半夜有什么事就叫我。”黎溯说。 但叶轻舟没有回答他——她已经睡着了。 这个人……刚刚还一副温柔楚楚的样子,结果倒床上睡得比猪还快。 夜漆黑而静谧。黎溯默默听着叶轻舟睡梦中轻柔的呼吸声,听了很久才猝然发觉,他竟然是微笑着的。 他连忙收起笑容,想着他来到这里的目的,然后从脸到心,如北方十一月的江面,渐渐冰封。 第十五章 胡晟柟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叶轻舟就收拾了东西,扶着黎溯的胳膊一蹦一跳地搭高铁回奕城。这个时间列车上人很少,几乎是空空荡荡一身轻松地在轨道上飞驰。行到半途时,黎溯突然用脚腕踢了踢叶轻舟没受伤的那只脚,语气平静地问她:“我家里的事情,你也知道吗?” 叶轻舟转过头去,看到黎溯目视前方,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仿佛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具体的我不清楚,我爸没和我说那么多。我只知道两年前你妈妈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黎溯端端地坐着,一动不动,好似没有听见叶轻舟的话。 叶轻舟却突然抓住黎溯的胳膊,郑重地补充:“但是我不会不管你的。” 黎溯眼神一动,随即“呵”了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嘲讽:“谁要你管。” 叶轻舟立刻收起刚才正儿八经的样子,不客气地在黎溯侧腰上掐了一把。 沉默了一会之后,叶轻舟又用胳膊肘捅了捅黎溯,脑袋朝他那边歪过去说:“喂,我想见见你们那位胡老师,但我不认识她,你能想办法帮我把她约出来不?” 黎溯皱着眉,嫌弃地往边上挪了挪:“离我远点——你脚伤还没好,就不能先消停两天吗?” 叶轻舟发现黎溯这个人颇有些反复无常,明明前两天他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照顾有加,甚至昨晚都开始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了,可是才一宿过去,这家伙转脸就又成了那个无情无义的冷美人,叶轻舟简直怀疑昨晚那短暂的友好相处是个梦。 心中那一点隐约的温存瞬间抖落了个干干净净,叶轻舟干脆也没好气地反问:“你都追到昕阳去了,别告诉我你对曲悠扬和毛二的死一点也不在意,不抓紧找到真凶,谁能放得下心来?” 黎溯一脸不信任地看着她:“难道奕城那么多警察会比不过你一个打酱油的?这案子就缺你一个人了?” 叶轻舟没有理会他的出言不逊,反而带着一种“你说呢”的表情,坦然地回望着黎溯。神奇的是黎溯在她的这样注视中竟然真的渐渐收起了不耐的表情,神色开始变的复杂。 过了一会,他才转回头去继续目视前方:“我让王皓阳跟她说,同不同意就是她的事了。到时候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拄拐杖,大庭广众的我才不会扶你。” 放学时分,叶轻舟在奕城二中门口见到了传说中的胡老师。 叶轻舟与人相处,虽然面上都一样嘻嘻哈哈,心里却会暗暗对人有所评价。比方说她第一次见到赵主任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就是“油腻”,而看到胡晟柟的第一眼,她心中掠过的词是“平庸”。 胡晟柟长着一张扔进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到了的大众脸,梳着有些老土的发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产后不久尚未恢复,她的身材看不出任何曲线,整个人像个卷得一丝不苟的纸筒。 因为王皓阳已经按照黎溯的指示提前跟她打好了招呼,所以胡晟柟对叶轻舟的出现并不意外。叶轻舟手里提着一大盒花花绿绿的婴儿手摇铃和一些产后营养品凑上前去,拿出了自来熟的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跟胡晟柟聊成了前世修来的好姐妹,然后信守诺言没让黎溯扶她,而是勾着胡老师的胳膊,像个兔子一样蹦蹦跶跶地去路边打车了。 出租车刚刚启动,胡晟柟用手机连接了家里的摄像头,看见她的丈夫正坐在摇篮边上和孩子玩。 “凡凡,凡凡,听见妈妈的声音了吗?”胡晟柟用摄像头的对话功能和她的女儿聊着。她丈夫抬起头来,对着摄像头兴奋地说:“老婆,凡凡今天会翻身了!” 胡晟柟高兴不已,为人母亲的喜悦让这个毫无特点的女人都显现出了夺目的光彩。 胡老师家住在一个价格不菲的高档小区里,房子装修得很有品味。她的爱人简锋是一名投资顾问,不同于胡老师的乏善可陈,简锋虽然个子不高,但是长得斯斯文文一表人才,很有成功人士的味道。而那个出生只有三个多月的小胖妞正躺在摇篮里手舞足蹈,被妈妈一抱,突然小嘴一咧笑了起来。 叶轻舟被她萌得心花怒放,高高兴兴地逗弄了她好一阵。后来宝宝吃了奶睡着了,胡晟柟便把她交给保姆,和叶轻舟他们聊了起来。 “唉,曲老师那么年轻,长得又好看,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呢?”胡晟柟惋惜地叹了口气。 “胡老师,您和曲老师接触得多吗?对她了解多少?”叶轻舟问。 胡老师摇了摇头:“我只在交接工作的时候见过她,了解不多。人挺机灵活泼的,就是……可能因为年龄还小,多多少少有点娇气吧。后来我们就没有联系了,我还是在齐校长找我回去上班的时候才知道曲老师出事的。” 叶轻舟“嗯”了一声,在腹中思量了一下言辞,然后试探着问道:“那个,胡老师,我冒昧问一句,学校里面传曲老师 之前用了一些手段,差点顶替掉了您的岗位,有这回事吗?” 胡晟柟没想到叶轻舟会这样问,奇怪地看着她:“叶老师,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叶轻舟也不隐瞒:“胡老师,我爸爸是警察,曲老师的案子就是他和奕城市局一起负责的。现在齐校长暂时不让我回学校,我闲着也没事做,就想帮我爸爸一起调查,争取早日破案。” 胡晟柟还没发话,倒是在茶水间里烧水的简锋闻言一顿,悄悄探出头来,默默地看了叶轻舟一眼。 胡晟柟消化了一会叶轻舟的回答,再开口时脸色已经不太好看:“所以你今天来找我,是觉得曲老师顶了我的位置,我会怀恨在心,认为我有嫌疑了?” 叶轻舟连忙摆手,刚要作些解释,背后却传来简锋平稳得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的声音:“叶老师,您真是多虑了。” 简锋端着一个托盘,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一边将泡好的茶递给他们,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其实小柟根本就不想当什么高中老师,这个职位是她妈妈,也就是我岳母强塞给她的。小柟待在家里这些日子真的很轻松很开心,我的收入也完全可以支撑起家庭的开销,根本不需要强迫我的爱人为了那点工作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你们听到的传言的确是实情,曲老师用了什么手段我们也不清楚,但是我和我爱人都觉得这是件好事,小柟刚好可以顺水推舟留在家里陪凡凡,我岳母就算不满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可以把我家门口最近一周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给你,你看看我老婆是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不出门,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出月子没多久的产妇能从窗户下 23 楼的话,那我也没什么好说。” 简锋这样说话,明显是在表达不满了。叶轻舟当然听得出来,但却半点尴尬也没有,反而开怀大笑:“姐夫你可真逗!这才哪到哪啊就说‘怀疑’,多见外!虽然咱们跟曲老师都算不上至交,但是好歹相识一场,谁都不想看着她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咱们现在把话都说开了,也是为她尽一份心,早点把案子破了咱们心里都好过一些,姐夫你说这不是这个理?” 简锋狭长的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叶轻舟,嘴角微微一提算是笑,不置可否地喝起茶来。 胡晟柟显然比简锋容易哄得多,叶轻舟热络地跟她拉扯了两句孩子的话题,很快就把她哄得眉开眼笑。简锋涵养极佳,虽然明显不喜欢叶轻舟,但还是绅士地把她扶到了门口,客客气气地跟她道了别,甚至还假模假样地说了句“有空常来玩”,叶轻舟也是给台阶就下的人,开开心心地应承下来,一副心满意足地样子离开了。 然后前脚刚进电梯,后脚就给她爸打电话,让他去查查这个简锋。 黎溯嘴上说大庭广众的不会扶她,可是出了门还是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她的胳膊。叶轻舟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边,抬头跟黎溯说:“你先回家吧,免得回去晚了又惹你爸生气。” 黎溯问:“你还要去哪?” “猫咖,”叶轻舟回答,“你还记得曲悠扬去鬼城之前在猫咖偷的那只小猫吗?这事有蹊跷,我想过去问问。” 黎溯看了她两眼,没说什么,让她站在路边等,自己去就近的便利店买了个黑色的口罩戴上,然后伸手招了辆的士,把叶轻舟塞了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叶轻舟没有问黎溯为什么要戴口罩,但是偷偷地看了他好几眼。黎溯的好看大部分得益于他的眉眼,此刻戴上口罩,他容貌的优势就更加突出,原地出道也不成问题了。 傍晚时分,暮色渐垂。随着车辆的飞驰,窗外的霓虹纷纷透过玻璃在车厢中闪过,映在黎溯乌黑深邃的双眸,明暗交叠。叶轻舟虽然心里装着三桩待解的命案忧心忡忡,却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小孩长得可真是好看呀。 第十六章 你说我会是凶手吗? 给叶轻舟他们上餐的正是那天跟曲悠扬起了冲突的女店员。 叶轻舟再次拿出她无往不利的自来熟,亲亲热热地拉住女店员的手,笑眯眯地问她:“小姐姐,我有点事想问你,可以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吗?” 但是再厉害的猎人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个女店员并不吃叶轻舟这一套,反而两眼一直不太老实地往黎溯那边瞟。黎溯今天穿的是一件简单的黑色 t 恤,微微宽松的款式恰到好处地修饰着他年轻纤瘦的腰身,领口处露出一对漂亮的锁骨。黑色的口罩包裹出他精致的脸型,过于修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漆黑明亮,如星似月。 女店员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根本架不住浓颜小帅哥的暴击。叶轻舟这时才发现黎溯原来还有这用处,当即调整战略,万分自然地拍了一下黎溯的肩膀,用一种近乎慈爱的语气说:“这是我弟弟,本来没他什么事的,这不是我脚受伤了,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非要跟着我——快跟人家小姐姐打个招呼。” 女店员得知叶轻舟和黎溯不是情侣,心里早就兴奋不已,又听说这漂亮小孩那么乖巧懂事,简直要爱河泛滥了,正好这个时间猫咖也没什么人,她便欣然应允。趁着女店员去和吧台里另一个人打招呼的档,叶轻舟偷偷向黎溯眨了眨眼,狐狸一样地笑着:“小帅哥,委屈你牺牲一下色相啦!” 黎溯冷冷地瞪她一眼:“滚。” 女店员很快回来,高高兴兴地在他们这桌坐下。交谈中叶轻舟得知她叫颜语,今年 24 岁,在这家猫咖工作已经一年多。那只被曲悠扬从排风扇拐走的猫名叫希希,才四个月大。说起希希,颜语不禁眼神一黯:“希希很喜欢和人亲近,好多客人都喜欢它,我也是。” 叶轻舟问道:“那个拐走希希的女人,你还记得吗?” 亲爱的凶手 第12节 颜语有些奇怪地看着叶轻舟,一直不吭声的黎溯适时解释道:“那个人是我姐的同事,在一个办公室里的。虽然她俩关系不太好,但是那人的事情不解决,我姐也没办法安心上班。” 颜语惊讶地发现小帅哥的声音也很好听,声线清朗,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鼻音,听起来苏苏的。她像中了“拍花子”的邪一样,不知不觉地就跟着黎溯的思路走了:“原来是这样。其实在你们来之前,警察也已经找过我了,那个叫曲悠扬的女人被害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但是我们都想不明白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特地来拐走希希。还有啊,其实我隐约觉得那个曲悠扬看上去有点眼熟,好像之前也来过似的,但是毕竟每天客人那么多,我也记不准,所以这几天下班之后我就一直在查看我们店里的监控记录,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叶轻舟眼前一亮:“可以让我们帮你一起找吗?” 颜语坚决地摇头:“这不行,店里是有规定的,监控视频只能内部工作人员查看。但是,如果我找到了那个曲悠扬以前来店里的记录,我可以联系你们。”虽然她嘴里说着“你们”,可是眼睛却是明明白白地看向黎溯,明显是想以公谋私顺手要到黎溯的联系方式。黎溯没有正面回应,而是问她:“你在查监控的事,告诉警察了吗?” 颜语否认:“没有,我也不确定曲悠扬以前是不是真的来过,况且就算是来过可能也就是喝喝饮料撸撸猫。而且警察主要是来问我和那天报警的咖啡师——问我们两个的不在场证明的,确定我们都在店里,不是凶手之后他们就走了。” 黎溯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跟颜语加了微信道了谢之后,便拉着叶轻舟离开了。 猫咖后面有个小公园,此时正是老人锻炼、小孩撒欢的时候。叶轻舟被黎溯搀着坐到一条长椅上,低下头闭着眼,用两手食指打圈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你头疼?”黎溯问。 叶轻舟答非所问:“我需要整理一下思路,这样吧黎溯,我们两个来互相问问题,一个人问另一个人答,关于案情的任何问题都可以,我先来——曲悠扬去鬼城之前为什么要偷猫?猫又是怎么死的?” 黎溯思考了一下回答:“为什么偷猫我也不知道。至于猫是怎么死的,我猜应该是毛二侵犯曲老师的时候嫌猫碍事,干脆把它丢下去摔死了。” 叶轻舟点点头:“好,你问。” “如果毛二不是凶手,那么他侵犯曲老师的时候,凶手在哪呢?” 叶轻舟眼前一亮:“好问题!我想想……我监听到曲悠扬的电话之后就打车去了鬼城,路上花了大概一小时十分钟。而你是在我之前差 不多十分钟到达的,那时候曲悠扬就已经死了。也就是说,从性侵到杀人,整个过程不足一小时,所以很大可能性侵发生的时候凶手就在现场,比如说躲在楼顶某个隐蔽处等着,如果毛二能杀害曲悠扬那就最好,但是毛二完事之后就逃走了,所以凶手只能自己动手,把曲悠扬从楼上推了下去。” 黎溯点头表示赞同。 叶轻舟又补充道:“如果是这样,那么案发现场一定会留下相关的痕迹。当时第一批现场勘查的就是郑警官他们,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吧。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凶手杀害曲悠扬之后去哪了?为什么我赶到现场之后他才突然出现?” 这一次黎溯沉默的时间比较长。 “或许是去做抛尸的准备?” 叶轻舟利索地否决:“不对。凶手攻击我的时候手里只有一把短刀,并没有袋子绳索一类的东西,我更倾向于抛尸用的水泥袋子是直接从鬼城楼里拿的。” 黎溯愣了一会,自己也没什么底气地猜:“那……他是去树林里撒尿?” 叶轻舟好好地想着案情,突然听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又挑不出毛病的回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接下来是黎溯提问:“龚老师和曲老师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个人做的吗?” 叶轻舟缓缓摇了摇头:“目前看着不太像,两起案子没多少共同点。特别是龚小雅到现在还下落不明,而曲悠扬的尸体虽然被移动了,可是抛到体育公园那种地方,明显就是希望尽早被人发现的,两起案子的目的就不一样。不过在找到小雅之前,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法定论。” 黎溯似乎在认真看着前面的小孩子踢足球,半天没有接话。 “不过还有一种验证方法,”叶轻舟沉默了一会又说,“如果再出现一起案子,整个事情或许都会出现转机。” 黎溯转过头来看着她,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小雅和曲悠扬之间的交集只有两个:吴桐,和奕城二中。吴桐一直处在警方的监视之下,曲悠扬出事那天他整夜都在家里打游戏,没有作案时间——当然,有帮凶那就另当别论了。而奕城二中呢,同个办公室的老师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如果凶手杀到我头上,那可能就有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解决所有事情了。” 叶轻舟一口气说完,转头去看黎溯,冷不防看到一张毫无温度、杀气重重的脸。 黎溯阴沉地问她:“所以你脚伤还没好就急吼吼回来奕城,就是为了来送死的?” 叶轻舟欠揍地反问:“你担心我?” 黎溯毫不客气地用脚腕骨狠狠踢了她一下:“我他妈担心你个神经病?” 叶轻舟心宽地笑起来:“别激动,我只是在跟你探讨案情而已,我还没谈过恋爱呢,总不能现在死了跑到阎王那里讨个野鬼当初恋吧?” 黎溯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该我问了,假如——我说假如,你别急眼啊——凶手的下一个目标真的是我,你猜他会选择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动手?” 黎溯冷冷地瞪着她,似乎现在就想动手。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都说了只是探讨,现在把这事想清楚了没准我还能提前有个准备呢。” 黎溯忍不住又用凸出的踝骨踢了她一下出气。 “都有可能,”黎溯不情不愿地分析道,“如果两个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已经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龚老师在学校里消失,并且还能精准地知道曲老师什么时候会出现在鬼城。所以他如果想弄死你,估计有二百五十种方法可供选择,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有可能。” 叶轻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还很慷慨地夸了他两句。 晚上八九点钟的公园,一派“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景象,热闹得仿佛一切危险和罪恶都不曾存在过。一场命案再如何离奇曲折,死者终究也是陌生人,掀起短暂的关注后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最终在他人的生活里烟消云散,是谁也逃不掉的命数。 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就在叶轻舟以为谈话已经结束了的时候,黎溯突然打破了沉默,又把话题接了起来:“该我提问了。” 叶轻舟“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 黎溯目光沉沉地看了叶轻舟一会,突然冲她温柔一笑:“你觉得,我和这个案子有关系吗?” 第十七章 毛二,没拿 他的笑意如温柔无害的清风,语气轻软得好似情人的呢喃,可柔波荡漾的双眸中却潜藏着深不见底的漩涡,危险而诱惑。 那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复杂与深沉,让他俊美的容颜更加摄人心魄。叶轻舟坦然地回望着他,尽管脚下踏着汹涌暗潮,可她还是无法自拔地沉醉于眼前少年的模样。 “黎溯,”叶轻舟的笑容有点撒娇的意味:“这道题超纲了。” 黎溯却不肯轻易揭过:“这位同学,这是道判断题,答案就那么两种可能,你猜一下嘛。” 叶轻舟的笑容也变得意味深长。 虽然黎溯时常对她不冷不热,动不动就损她甚至踢她,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温柔的外壳包裹着强烈的攻击性和侵略性,不动声色地逼迫着她。 其实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黎溯不过是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年轻,跟出事的两个老师交情都不深,实在没有理由跟着她东奔西走,更不用说他还不止一次恰好出现在命案现场。黎溯这么问,不过就是在试探她的想法。 叶轻舟从不问他,不代表不怀疑他,她只是没有逼问别人的习惯,毕竟自己查来的东西才更有意思。 黎溯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叶轻舟,很有耐心地等着她回答。叶轻舟也不再回避,直视着黎溯的眼睛干脆地回答:“有。” 话音刚落,突然一个不明物体裹挟着一阵疾风“嗖”地一下朝叶轻舟飞来,“咣当”一声砸中了她的脑袋。叶轻舟猝不及防遭受重击,根本来不及抓住什么,整个人就急急向后倒去,一头栽进了长椅后面的花坛里。 后脑着地的一瞬间,叶轻舟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凶手这么快就来了吗? 黎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叶轻舟拉起来。两个小屁孩颠颠地跑过来,捡起他们刚刚踢到叶轻舟头上的那个足球,有些惶恐地问:“阿姨,你没事吧?” 叶轻舟满眼金星,脑子里嗡嗡直叫,还没从足球的打击里缓过来,又被这一声“阿姨”砸中了。 “黎溯,”叶轻舟按着肿胀的额头,认真地看着黎溯,“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俩小孩是凶手派来的不?” 出租车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停下来,黎溯扶着叶轻舟下了车,把她拉进了一家理发店。 屋里灯光明亮,柜台后面一个女子正在埋头算账。黎溯走过去,手指在她面前的柜台上轻轻点了两下,叫了声“二姨”。 女人闻声抬起头来,惊喜地问:“哎,小宝!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黎溯被她喊得脸一红,清了清嗓子掩饰着说:“二姨,叫我大名……这位是——你自己说。” 叶轻舟接过话头冲女人甜甜一笑,礼貌地伸出手去:“您好,我是二中的实习老师,我叫叶轻舟。” 二姨也不管这人什么来头,就见她身材高挑,模样周正,顿时心生好感,拉着叶轻舟的手热情洋溢地夸赞起来:“哎呦,这么俊的姑娘!这大高个!皮肤多好!叶老师呀,我家小宝不大爱说话,你多担待啊!” 叶轻舟笑眯眯地回答:“放心吧二姨,包在我身上!” 二姨听得眉开眼笑,正要再问,被黎溯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二姨,等会再聊,我先带她去洗个头,你看她脏的。” 二姨这才注意到叶轻舟那一头“成分复杂”的乱毛。刚才叶轻舟整个人跌进花坛,头发里挂了一堆碎叶碎枝,像个新鲜出炉的鸡窝。二姨连忙推着叶轻舟往里面走:“好好好快去快去,等会再聊哈!” 叶轻舟还要跟二姨再扯两句,被黎溯一把拉进了屏风后面,按到了一个洗头床上坐着。 黎溯去柜子里拿毛巾,叶轻舟便四处乱看,最后目光落在了墙上的营业许可证上,上面记录的法人代表叫做“冉媛”。 黎溯走过来,把一条长毛巾塞进叶轻舟后衣领铺好,又用另一条毛巾包住她的肩膀,然后扶着她的脖子把她放平。水声哗啦啦地响了一阵,随即温暖柔和的水流拂过叶轻舟的头顶。 “你怎么不问问我水温合不合适?” “屁事儿真多。” 叶轻舟不以为忤,抬手指着墙上的营业许可证问:“那是二姨的名字吗?” 黎溯简短地答:“嗯。” “真好听。那你妈妈叫什么?” 黎溯手势微微一顿,不过一瞬又平静地回 答:“冉嫣。” 冉嫣。不知怎的,这个名字一落入耳中,就像一滴墨汁滴上宣纸,在叶轻舟心中悠悠地晕染开来,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最后干涸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 黎溯坐在水池的另一端,手法娴熟地清洗着叶轻舟长长的卷发。修长的手指在发丝间轻柔地按摩,雪白的泡沫衬得头发乌黑莹亮。叶轻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小伙子,手法很可以嘛。” “我现在跟着程子昭做点零活,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我二姨的店里帮忙,还有客人专门点名要我洗头发。”黎溯到底少年心性,说到这,一贯冷淡的语气里也有了一点掩饰不住的俏皮得意,叶轻舟觉得这样的黎溯才有温暖鲜活的“人气”。 “那有没有小富婆要包养你的?”叶轻舟打趣他。 黎溯从水里提起满是泡沫的手,在叶轻舟脑门上弹了一下:“龌龊。” “今晚你别走了,就住这吧,楼上按摩房有淋浴间也有床。你脚伤还没好就别跑来跑去的折腾了,正好我二姨会打架,有什么事还能照应着点。”黎溯说。 叶轻舟顿时来了精神:“二姨会打架?” 黎溯解释道:“我妈刚上班那会,还是个片儿警,专管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些人心眼小,被抓之后就记恨我妈,但又不敢去派出所惹事,所以就经常来我二姨店里找麻烦。我二姨性子要强,觉得不能每次都靠我妈护着,所以干脆自学了一些防身术,那些混混再来的时候她就带着手底下的伙计亲自跟他们干。刚开始不熟练,吃过不少亏,但是现在这条街已经没人敢惹她了。” 叶轻舟瞬间就爱上了二姨。 黎溯带着一点忍不住的笑意问叶轻舟:“你知道我二姨的武器是什么吗?” 叶轻舟微微摇摇头。 此时叶轻舟那又是沙土又是草枝的头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黎溯抽了条长长的毛巾,把叶轻舟包成了“康师傅”,扶着她去前面的椅子上坐了,又拿了个吹风筒过来。 “你看见我二姨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个工具袋了吗?”黎溯说,“里面插着的两把剪子就是她的武器。有一次她正给人剪头发呢,闹事的又来了,我二姨来不及抄别的家伙,直接拎着手里的打薄剪子就上了,结果意外发现那玩意用着还挺顺手,于是就找人磨了两把双刃剪,从此她就成‘剪刀侠’了。” 叶轻舟真想冲过去叭叭地亲二姨两口。 黎溯帮二姨打扫完店里,给叶轻舟和他自己各开了一个房间。叶轻舟进屋锁了门,靠坐在床边给郑警官打了个电话,那边对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很多。 “叶老师,这案子已经移交市局,不归我负责了,别再找我了。” 叶轻舟一个人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狡黠地笑道:“郑警官,别这样,我问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你要是真的不关心这案子了,又何必特意绕个弯子把电话打到我爸爸那里去呢?”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郑警官,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是你既然做了,就是选择了和我们站在一起。我没有恶意,也会严格替你保密的,我爸爸也是。” 郑警官那边似乎叹了口气,随即说了句“我等会再打给你”就挂断了。十分钟后,他再次打来,背景音比刚刚还要安静许多。 “你猜测得没错。鬼城楼顶有一个小电机房,从墙壁的灰尘来看,有一个身高 165 公分左右的人案发当晚曾经躲在电机房后面。原本我以为是曲悠扬打电话的时候毛二躲在那里,但其实曲悠扬身材娇小,根本不是毛二的对手,毛二没什么理由躲起来。所以我现在比较倾向于是凶手来杀曲悠扬的时候,正赶上性侵发生,于是凶手就躲在电机房后面等待,留下了那个印记。” “除此之外,现场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叶轻舟追问。 亲爱的凶手 第13节 “有,”郑警官利落地回答,“是土。” “在距离曲悠扬的尸体六七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新挖的土坑,直径 35 公分左右,有填埋的痕迹。我想可能是凶手或者死者在那里埋了什么东西,但是我们把那里重新挖掘开后却什么都没发现。鬼城那里远离居住区,除了凶手、死者和毛二,根本没人会过去。所以我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里曾经埋着什么东西,被凶手或者毛二挖出来拿走了。” 叶轻舟心头忽然剧烈一震,毛二临死前说的话轰然在她脑中回响: “不是……我杀……我没拿……” 千万个念头如飓风一般在她脑中呼啸而过,激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零碎的记忆像一片片散落在地上的残缺的拼图,直到这时才显现出一点点秩序,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样貌来。 第十八章 黎溯中毒 在曲悠扬的案子中,有一样关键的物证,或许曾经属于曲悠扬,但凶手在杀死曲悠扬后却没有从她身上找到这样东西,以为是被毛二偷走了,所以追着他到了昕阳,将他灭了口。 可是毛二死前却说,他没拿。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凶手来说如此重要,不惜连取两命? 这个东西最后到底被谁拿走了? 有一瞬间,叶轻舟想到了黎溯。 黎溯两次恰巧出现在命案现场,会不会也是为了那个神秘的东西?如果是,那他现在得手了吗? “郑警官,”叶轻舟缓声问道,“曲悠扬留在现场的东西都有什么?” “在猫咖时穿的那一身粉色连衣裙,内衣内裤,一个水桶包,包里有一盒粉饼,一支唇膏,半包纸巾,还有身份证和钥匙。” 叶轻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点了半天才想起来郑警官看不见。 “谢谢你郑警官,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郑潇那边不领情地“呵”了一声,又冷笑道:“叶老师,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要太自作多情,我打电话给你爸爸,并不代表我就一定相信你们。而且就你那点小聪明,还不够杀人犯塞牙缝的,你还是少给警察添乱为妙。” 叶轻舟像是听不懂他的嘲讽一样,爽朗地笑着回答:“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第二天叶轻舟醒来的时候黎溯那间房已经空了。叶轻舟在冉媛那里吃过早饭道了别,就偷偷溜回了奕城二中。她昨晚和黎溯说的那些不全是嘴炮,假如凶手真的也有意要杀她,那她必须得给他这个机会,反正她不信凶手真有本事要了她的命。 从现实的角度说,叶轻舟长这么大打架从没输过,她倒不能算特别能打,但她特别抗揍。换玄学的角度看,不知是傻人有傻福,还是神鬼怕恶人,总之这女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死。 所以她坚信自己命格之大,一个棺材装不下,即便瘸着一只脚也还是踩着王者的步伐气势汹汹地横穿了操场,准备跟凶手来个硬碰硬。 此时正是上午第三节 课的时候,校园里一片安静。叶轻舟到了职工宿舍,想去和宿管阿姨借钥匙,却发现她的屋子锁着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叶轻舟趴在窗玻璃上贼眉鼠眼地往里瞄,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宿管阿姨回来了,结果一回头却看到了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黎溯。 叶轻舟看他这样子,明显是跑过来的,不由得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跑那么快干嘛?” 黎溯本来在程子昭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不安,就给冉媛打了个电话,结果一问之下叶轻舟这龟孙果然还是溜了,他赶忙打车到学校偷偷混进去,刚穿过教学楼就见操场另一边叶轻舟像个长手长脚的瘸腿猴子在那蹦,半个身子都已经进了宿舍楼。他心下一慌,忙不迭地追了过来。 此刻他看见叶轻舟的身影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就来气,一个没忍住直接上手拍了她一掌:“少废话!你来这干什么?” 叶轻舟伸手就去掐他:“没大没小!我回来我自己宿舍用得着跟你汇报吗!” 黎溯对叶轻舟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被她掐了也没躲,只是冷冷瞪着她。 叶轻舟装瞎,回头继续研究宿管阿姨的屋子,研究了半天觉得今天宿管阿姨大概是不在,于是干脆从兜里摸出一张公交卡,顺着门缝插了进去,轻轻鼓捣两下之后,只听“咔哒”一下,门应声而开。 黎溯真没见过比叶轻舟还像流氓的老师。 叶轻舟悄悄进去,找到了 324 的钥匙之后退出来关好了门。黎溯虽然一脸嫌弃,但却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轻舟问:“你要去我宿舍?” “不然呢?”黎溯不耐烦地回她,“我现在又不是学生,这学校没我呆的地方。”说罢便径自上楼了。 叶轻 舟扶着楼梯扶手一路身姿矫健地蹦上了三楼,用宿管那里偷来的钥匙开了门,刚要进去,黎溯却伸手把她拦在了外面,冷淡地说了句“站这别动”,然后自己走了进去。 叶轻舟的宿舍面积很小,黎溯在里面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把床架底下、窗帘后面都检查了个遍,才朝门外一招手让叶轻舟进来。 “发现暗器了吗,黎大帅?”叶轻舟进来就跟他贫。 黎溯拉开叶轻舟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不客气地答:“这里安全,叶公公。” 奕城的九月正是秋老虎的时节,黎溯刚才一路顶着大太阳跑过来,这会儿有点口干舌燥,便问叶轻舟:“有喝的吗?” 叶轻舟从小冰箱里抽了瓶矿泉水递给他。黎溯接过拧开盖灌了几大口,咽下去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又把鼻子凑到瓶口闻了几下,狐疑地问:“你这水怎么有股香味?” 叶轻舟回头撩了一下头发嘚瑟道:“仙女的东西都是自带香气的。” 黎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听说仙女的香气是小面包味的。” “啊?”叶轻舟保持着撩头发的姿势愣在了那里,“小面包?” 黎溯点点头:“是啊,不信你尝尝。” 叶轻舟半信半疑地从他手里接过水瓶,刚送到自己唇边,被黎溯一掌拍下。 “神经病!你干嘛直接对嘴喝?” 叶轻舟刚才全副心思都在“小面包”上面,根本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一茬,此刻被黎溯拍了一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她觉得黎溯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让她觉得很没面子:“黎溯,你嫌弃我?!” 黎溯简直要暴跳如雷了:“你是不是有病?这他妈是嫌不嫌弃的问题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就相当于……” 叶轻舟茫然地看着他:“相当于什么?” 黎溯一句话憋在胸口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恼羞成怒地用踝骨踢了叶轻舟一脚。 叶轻舟当然没有纯洁到连“间接接吻”也没听说过的地步,她就是想看看黎溯会不会真的好意思说出口。最后黎溯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大取悦了叶轻舟,她在心底哈哈哈哈丧心病狂地笑到血压一百八,连报复都忘了。 她把那瓶水拿过来闻了闻,的确如黎溯所说,有一股法式小面包的香甜气息。这水是她之前叫超市送货上门的时候为了凑单买的,是个陌生的牌子,瓶身上的广告说这叫“能量水”,富含各种营养,能随时随地补充人体所需的矿物质和维生素,敢情吹了半天,就是一液体小面包。 叶轻舟有几天没回来了,房间里有些落灰。她去洗手间找了块抹布,用水打湿了准备到处擦擦,黎溯却说看她在屋里蹦蹦跳跳的眼晕,不耐烦地把她赶到了床边坐着,自己动手帮她收拾了起来。 叶轻舟的房间还算整洁,但并不是因为她生活有秩序,而是因为她的东西实在太少,想乱也没法乱。她这次带来奕城的行李依然不多,只有日用品、书本文具和几件换洗衣服,趁着黎溯帮她干活的空档,她便动手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 叶轻舟穿衣偏爱浅色,她的衣柜里基本都是白色、浅蓝色、浅灰色、浅青色的衣服。这次她的行李也不例外,除了那件黑色的外套。 那是曲悠扬被杀当晚,黎溯用来裹着她的那一件。后来她把这件衣服穿回了宿舍,用洗衣机洗干净了,却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还给黎溯。叶轻舟轻轻摸着那件柔软的衣服,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少年在她半梦半醒时说的那一句“我抱着你呢”。 那时他的语气实在太过亲昵,以至于叶轻舟都没办法把说那句话的人和后来依旧整天臭脸的黎溯划上等号。即便抛开这件事不谈,叶轻舟也时常觉得黎溯这个人特别分裂,他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做些非常温暖的事,好像多么在乎你一样,搞得你晕晕乎乎,然后转头又横竖看你不顺眼,张嘴闭嘴没一句能听的。 现在的男孩怕不是属蘑菇的,越好看越有毒。 “喂,你的衣服,我洗好了,等下你直接带走啊。”叶轻舟头也不回地把衣服往黎溯那边递过去,却半天没人接。叶轻舟奇怪地转过身去,看见黎溯半弯着腰站在她的储物柜前,一只手紧紧抓着隔板,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胃部,头深深地垂下去,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叶轻舟慌忙丢了衣服奔过去扶住黎溯,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黎溯不自觉地稍稍靠在叶轻舟身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胃有点痛。” 但黎溯的情况显然不是“有点痛”,他本来就缺乏血色的脸此刻苍白得骇人,嘴唇却泛着诡异的紫色。叶轻舟想把他扶到自己床上躺下,可不经意间居然摸到了满把冰凉滑腻的冷汗。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黎溯的冷汗便浸透了他的衣服,乌黑的头发被打湿成一绺一绺,连睫毛都染上了潮气。他顺着叶轻舟的胳膊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后跌坐在地上,叶轻舟大惊失色,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捧着他的脸,惊惶地问他:“你早上起来到现在都吃什么了?” 黎溯靠在叶轻舟怀里,疼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没……我早上……没吃……” 这个点钟,整个职工宿舍的人都去上班了,连宿管都没来,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黎溯眉宇间的痛楚之色越来越重,叶轻舟再不犹豫,急急拨打了 120。 叶轻舟到底还算见过世面,虽然满心惊惧,但还是条理清晰地把黎溯的症状都告诉了接线员。对方当机立断派了救护车赶来,又叮嘱叶轻舟:“病人的症状像是食物中毒,你想想他最近几个小时都吃过什么,方便医生判断。” “可是他今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叶轻舟说到一半,目光突然瞥到自己桌上,随即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在脑海中划过—— 是那瓶水! 第十九章 轮到你了,叶轻舟 “医生!他刚才喝了半瓶水,可能是水有问题!”叶轻舟已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救护车很快就到,你先看看能不能帮他把毒物吐出来!” 催吐——叶轻舟知道浓盐水可以催吐,可是职工宿舍没有厨房,整栋楼怕是都找不出一粒盐。无奈之下,叶轻舟只得狠了狠心,单手掐住黎溯的下颚撬开了他的下巴,另一手食指伸进他口中,摸到了他舌根的位置用力一压,黎溯当即条件反射地呕吐起来。 叶轻舟仔仔细细地看着,在心里默默对比着他吐出来的东西和刚刚那半瓶水的量。感觉到他一轮呕吐过后应该并没有吐干净,叶轻舟心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了句“忍耐一下”,便再度狠下心肠,将手指探到了他咽喉更深处。在强烈的刺激下,黎溯更加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吐得额头青筋暴起,猛烈的腹痛和胃痉挛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冷得像冰一样,整个人都陷入了虚脱,全靠叶轻舟用力扶着才没栽倒在地上。 把黎溯送进抢救室后,叶轻舟在走廊里转了两个圈,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拨通了郑潇的电话。 没过多久,事情就已经传遍了学校。先找到叶轻舟的是校长齐志强,叶轻舟接起他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那边就先劈头盖脸给了她一顿臭骂。 齐校长和叶予恩多年的老朋友,自然也熟悉叶轻舟的脾气,本来都准备好叶轻舟一回嘴就拿她爸来压她,可是整场训斥居然顺风顺水地进行了下去,没有受到一丁点干扰。叶轻舟知道自己在被骂,可她体内弘城女人的热血安伏在心底一动不动,即便齐校长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很多话骂的都是在冤枉她,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反驳,只是老老实实站在医院的走廊上, 把那些难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第二个打电话来的是赵主任。如果说齐校长好歹还顾念和叶予恩的情谊,是站在半个家长的角度责骂叶轻舟,那赵主任就是毫无情面、夹枪带棒,甚至是公报私仇地把叶轻舟骂了个体无完肤。叶轻舟把电话贴在耳边,静静地听着他不干不净的话,双眼紧紧地盯着抢救室的大门。 很快,齐校长亲自带着六班班主任胡晟柟赶来了医院。被开除的学生偷溜回学校,还在一个老师的宿舍里出了这种事,这对奕城二中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说出去全校都要遭殃,胡晟柟作为曾经的班主任更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胡晟柟本来就是不情不愿被拉回学校上班的,现在又平白无故地背上了这么大一个锅,哪怕她从前对叶轻舟印象不坏,这会也忍不住说了好些怨怼之语。叶轻舟站在离墙一步的位置,生平第一次低着头,垂着手,任 由胡晟柟把唾沫星喷到她身上,始终一言不发。 齐校长到底是看着叶轻舟长大的,知道她性子刚强,轻易不会低头,此刻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心疼。他打发了胡晟柟去办理住院手续,然后一个人走到叶轻舟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等下家长过来了我会帮你解释的。” 叶轻舟抬起头来,脸上并无颓丧之色,而是沉静地看着他:“齐叔,你们说的都没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回学校,是我粗心大意给黎溯喝了那瓶水。他现在躺在抢救室里,完完全全就是我的过错。等下家长过来我自己和他解释,要打我要骂我你们都不用拦着,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正说着话,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女子忙慌慌地朝这边奔过来,正是黎溯的二姨冉媛。 冉媛不认识其他人,一过来就直接拉住叶轻舟问:“老师啊,我家小宝怎么样了啊?” 叶轻舟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二姨,你先别急,黎溯还在抢救。” 冉媛眼泪夺眶而出,捏着叶轻舟的手臂声音颤颤地问:“黎溯好好的怎么会中毒?是谁要害他?” 叶轻舟定定地看着冉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是我——二姨,是我害了他。” 冉媛脸上还带着泪痕,难以置信地瞪着叶轻舟。 “二姨,我们学校最近有两位女老师先后出事,齐校长已经明令禁止我再进出学校,是我自以为是,非要偷偷回来,又掉以轻心让黎溯喝了我房间里的矿泉水,才出了这样的事情。二姨,是我的错。” 冉媛仰着头,目光一直牢牢地抓着叶轻舟,嘴唇微微抽搐着,脸上好几种莫名的情绪不停交叠。叶轻舟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朝自己发火。 然而,冉媛最后竟然鼻子一酸,一头扑进叶轻舟的怀里,揪着叶轻舟的衣服大声痛哭起来:“我的孩子啊……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姐姐,你保佑保佑你的儿子呀……” 冉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叶轻舟身上,叶轻舟用力地扶着她,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地忍了回去。 终于,抢救室的灯光熄灭了,大门打开,几个护士推着床走了出来。 黎溯经受了这一番折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一张小脸青白得让人不忍直视,嘴唇上那种骇人的乌紫色褪去后,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苍白。冉媛第一个扑了上去,心肝宝贝地哭着喊着,其他人也纷纷拥上前去,安慰的安慰,劝说的劝说,唯有叶轻舟被挤到一边,仿佛一个忘记充电了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眼满心都只有黎溯被推出抢救室时的样子。她恍然想起,就在一个多小时前,黎溯还顶着大太阳跑到她的宿舍,脸上带着刚跑完步残留的红晕和汗珠;他前脚刚嫌弃完叶轻舟,后脚又把她拦在宿舍门外,自己进去替她查看房间;他不让叶轻舟对嘴喝他喝过的水,气急败坏地骂她是神经病,可是转头又抢过她手中的抹布,一声不吭地替她打扫卫生…… 不过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命悬一线躺进了抢救室,因为她的莽撞和愚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叶轻舟觉得自己没脸往黎溯身边凑,任凭别人把她推搡到一边。然而,在病床经过她身前的一瞬,在重重人影的间隙中,她竟然看到病床上的黎溯艰难地转过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只是单纯地、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亲爱的凶手 第14节 叶轻舟骤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一行人拥着黎溯去了病房,齐校长留了下来,走到主治医生身前殷勤地跟他握了手,恳切地问:“医生,辛苦你们了,请问这孩子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啊?” 医生态度和蔼:“您不必客气,我们初步判断病人应该是砒甲硝苯脲中毒。” 齐校长和叶轻舟都是文科出身,听到这个长长的名字俱是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医生解释道:“砒甲硝苯脲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常常用在灭鼠药当中,服下后会出现腹痛、呕吐、全身无力等症状。你们之前说病人喝的水有一股面包香味,很可能就是被掺了老鼠药。现在市面上很多老鼠药为了诱捕老鼠都会添加一些食物香精,因此每年都会有小孩子误服中毒的事件发生。病人因为是空腹摄入,所以毒发比较快,还好摄入不多,催吐比较及时,住院观察几天就没事了。” 两人谢过了医生,齐校长便去了黎溯的病房。这时叶轻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郑警官打来的。 “叶老师,你托我办的事有结果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郑潇就直奔主题,“算上黎溯喝的那一瓶,你冰箱里的四瓶水全部都被下了毒——也就是说,有人要杀你。” 如同一个透明的茶壶被剧烈摇动,原本沉积在底部的渣滓飞旋而起,清澈的茶汤顿时变得浑浊不堪。 郑潇继续说下去,公事公办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凶手投放的毒物是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灭鼠药,叫‘杀鼠净’,用注射器从瓶底注入了矿泉水中。叶老师,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 刚才黎溯中毒的时候,叶轻舟慌得差点稳不住自己,可是当郑潇说出“有人要杀你”时,她反而显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一种混杂着亢奋和狠戾的冷静。她用比郑潇还要事不关己的口吻回答道:“有,郑警官,你不觉得这个凶手很矛盾、很扭曲吗?” “愿闻其详。” “如果想杀我的人和害龚小雅、曲悠扬、毛二的是同一个人,那他前后的行为习惯相差未免太大了。他能做到让一个大活人在学校里毫无痕迹地消失,又能在昕阳街头谋划缜密地杀死毛二,怎么到了我这里,杀人手法突然就变成往矿泉水里下老鼠药这么低端的方式了呢?是凶手杀得太顺利自信膨胀了,还是我死不死他都不在意,不过就是顺手来个添头?” 第二十章 827 电话那边传来郑潇的鼻息声,良久对方才又发话:“你怀疑的有道理,但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起事件一定会被并入前面的案子,由市局一起调查,我无从插手。最后送你一句废话,如果凶手真的想杀你,那么他这次没得手,就一定还会有下次,你自求多福吧。” 电话挂断了。叶轻舟垂下手,转身朝病房的方向望去,医生正在病房门口跟冉媛交待着什么,齐校长陪着站在一边,不住地点头。几个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手里拿着资料或是医疗用品。 黎溯怎么样了?叶轻舟很想过去看看他,可脚下似被藤蔓缠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下午三点钟,叶轻舟在医院又见到了一个人。 是黎成岳。 黎成岳到了医院后,只在黎溯的病房停留了一小会,确认自己的儿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之后,便在医院借了一个小办公室,向叶轻舟问话。 叶轻舟的爸爸叶予恩虽然是副局长,近几年很少上一线,但他自律性很强,一直都有保持锻炼,五十多岁的人依旧精神挺拔,不见颓态。相比之下,眼前的黎成岳身材要臃肿一些,或许是因为最近案件频发的关系,他看上去有些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显得苍老而疲惫。 叶轻舟礼貌地和他握了手,用一个晚辈恰到好处的谦恭态度向他问好:“黎局长,您辛苦了,很抱歉给您和黎溯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家父说稍后会亲自给您打电话赔罪。” 黎成岳有些疑惑地问:“令尊是?” “昕阳市局,叶予恩。” 黎成岳愣了不过一瞬,随即满面欣喜:“哎呀,原来是叶局的千金啊!缘分!缘分!哎呀叶局怎么那么见外,黎溯又没什么事,都是意外,叶老师你也是受害者,谈什么赔罪!叶老师你可别听你爸爸胡说啊,等会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一定尽快破案,另外凶手归案之前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让你爸爸放心啊!” 叶轻舟发挥出影后的功力,蓄了满眶将落未落的泪水,一副受了惊的柔弱样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后面的问话都是常规流程,叶轻舟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黎成岳,还煞有介事地惋惜了一句:“早知道您就是黎溯的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就直接找您了,真是吓死我了。” 黎成岳点点头:“以后有什么事你就直接找我,不要客气。唉,叶老师,我也不瞒你,黎溯这孩子真的快要愁死我了。自从两年前他妈妈去世,他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你不知道以前他是个多好的孩子啊!现 在呢?不好好读书,成天就是鬼混。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他油盐不进,我工作又忙,一年到头也没几天顾得上他,真没想到他竟然走到被学校开除的这一步!唉,他现在 19 岁,当自己是大人了,我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进了,难得他愿意跟你亲近,还得辛苦你帮我多管教管教他,我先谢谢你了!” 叶轻舟连连摆手:“黎叔叔您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本来就很乐意跟这孩子在一起,这怎么能说谢呢?说来惭愧,我也没为他做过什么,现在还白白连累了他生病住院,实在是太没用了。”话毕,两人又是一番客气安慰。 “黎叔叔,我冒昧地问一句,”叶轻舟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怕自己无礼一样,“您爱人,她是怎么去世的?为什么会对黎溯打击这么大?” 黎成岳好像被问住了,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征得了叶轻舟的同意点了一支烟,在悠悠的烟雾中陷入了那段沉痛的回忆。 “叶老师是什么时候来奕城的?不到两个月,哦,那你大概没听说过两年前的‘827’卖淫杀人案吧。那时我还是刑侦队长,蹲那个卖淫组织已经蹲了很久,但还是缺少能将他们一举击垮的关键证据。有一次我们接到线人的消息,说 8 月 27 日晚上他们会有一次大型交易,我们需要一位女性警员潜入其中。但当时的奕城市局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根本没有能独挑大梁的女刑警。我爱人读书的时候就是刑侦系的高材生,后来因为生了黎溯,就不大上一线了。当时情况紧急,她自告奋勇站出来接下了这个任务,却不知道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潜入对方组织没多久就暴露了身份,活活经受了三天的折磨后被对方枪杀了。 “黎溯当时才中考完没多久,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死活非要再见他妈妈一面。可是叶老师,我爱人她……她的死状实在是太凄惨了,我根本不敢让黎溯看见。后来那孩子大病了一场,在医院躺了快两个月,错过了高中开学的时间。我干脆就给他办了休学,想着让他缓一缓也好。现在想想真是后悔,都怪我我工作忙没时间管他,放着他一个人在家里,给了他机会去接触那些小混混,才让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叶轻舟静静地听他说完,默默地咀嚼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那……杀害您爱人的凶手,后来抓到了吗?” 黎成岳摇摇头:“或许就是因为一直没有抓到凶手,所以黎溯才会对我怀恨在心,这两年一直跟我对着干。” 叶轻舟多少有些难以置信,黎成岳已然升任了市局局长,他的爱人被犯罪分子所杀,这样性质恶劣的案子竟然会拖了两年多还未侦破。 黎成岳看出了叶轻舟的疑虑,不禁苦笑起来:“小叶老师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现实不是刑侦剧。我难道不想一腔热血痛痛快快地给我妻子报仇吗?谁愿意这样窝囊地当什么局长,里外不是人?” 看叶轻舟仍是一脸不解,黎成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妻子刚牺牲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像疯了一样,没日没夜地追查,恨不得撕碎了那群人才解气。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完全全超出了我的预期——” 黎成岳眉头皱得更紧,似是有些不堪回首:“我们就着手头已有的线索,顺藤摸瓜地去查,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名重要的证人,可是我们查问完第一个证人后,当天晚上那个人就出车祸死掉了;我们再去查问第二个人证,转天早上,她又因为煤气中毒死在了自己家中。小叶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轻舟震惊地看着他。 “再后来,第三个、第四个证人,都是在我们查问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离奇身亡,尽管我们已经严加防范,却还是一再中了敌人的圈套。凶手仿佛是再告诉我们,他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如果我们轻举妄动,换来的只能是越来越多的牺牲。 “我们采取了很多措施去保护证人,可是知道前面的证人死于非命后,越来越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合作。再后来又发生了‘1104’跨城谋杀案——就是我们和你爸爸联手调查的那起案子——‘827’案渐渐就被搁浅了。我们局的老局长何东旭牺牲前曾经这样嘱咐我,‘我知道你不甘心,但你是一名刑警,必须要平等对待每一起案件、每一个生命,不能忘记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不得不做这个局长,否则就没办法给我妻子报仇;可是做了这个局长,我就必须对整个奕城的安全负责,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进退狼狈啊。” 黎成岳已经抽光了自己身上带着的烟,最后把空烟盒往垃圾桶里一丢,自嘲地笑笑:“我这局长当得窝囊,父亲也做得失败,想想真是没用。小叶老师啊,黎叔叔现在就指望你能开导开导黎溯了,他不愿意搭理我就不搭理,要去做什么打工仔就去做,只要他别走歪路,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会派人保护好你的安全,你安心就是。” 叶轻舟向黎成岳殷殷道谢,恭恭敬敬地把他送了出去。此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叶轻舟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但也并不觉得饿。她走到黎溯的病房门口,透过小窗偷偷地往里看了一眼,见黎溯正就着冉媛的手喝粥,她也没推门进去,而是掉过头悄悄地走开了。 叶轻舟慢慢踱到了楼梯间,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慢琢磨着这一天发生的事和刚刚黎成岳跟她说的那些话。楼梯间偏僻却不清净,时常有人过来打电话或是抽烟,叶轻舟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对往来之人视若无睹。 正想得出神,忽然肩上一重,有人按着她的肩膀缓缓俯下身来,手撑着地慢慢坐到了她身边。 两个人都舒展着腿,黎溯的双脚搭在比她远一个的台阶上。 自从出事之后,叶轻舟一直不敢直接面对黎溯,迟迟不肯进病房去看他,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黎溯也不问她,而是将手中拿着的燕麦牛奶递了过去:“你还没吃饭吧?” 叶轻舟愣了一下,机械地接过牛奶握在手里,半天没动一下。 黎溯见她傻愣在那里,便从她手里把牛奶抽了出来,用还有些乏力的双手拆了吸管插进瓶口,递到了叶轻舟嘴边:“喝吧,我二姨买的,肯定没毒。” 叶轻舟看着黎溯仍然满是病色的脸,忽然出声问:“黎溯,你怎么不骂我?” 黎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骂你?” 叶轻舟感觉自己心里有一股无名邪火,此时已经烧到了喉头:“黎溯,你跟我装什么糊涂?你今天来我宿舍,就是怕杀人犯对我下手,不是吗?你已经几次三番警告我老实待着,可我就是不听,非要自作主张跑过来,现在还连累了你中毒住院,你敢说你现在不想骂我?” 第二十一章 赵主任 黎溯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忽而轻轻一笑:“我经常很想骂你,但这次还真的不想。” 叶轻舟怔怔地坐在原地。 “你自己也说了,我就是因为害怕杀人犯对你下手才跑去你那里的,那我今天这也算是成功替你挡住了凶手的袭击,虽然过程有点不太好看,但总归目的是达到了。既然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那又有什么好骂你的呢?” 因为身体仍然虚弱,黎溯说话的声音很轻,鼻音比往常重了一些,在空荡狭小的楼梯间听来比之前还要诱人。 叶轻舟一时间竟有些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没出口,眼泪就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真是奇怪,今天那么多人轮番骂她,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现在黎溯说不骂她,她却莫名其妙地哭了个一塌糊涂。 黎溯知道她今天受足了委屈,便也由着她发泄,可是后来发现这人一点也不懂节制,哭了快半小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忍不住皱眉道:“喂,差不多行了吧,我还没死呢,号什么丧啊!” 叶轻舟抽着鼻子,虚张声势地掐了他一下,刚要说话,黎溯突然把牛奶的吸管怼进了她嘴里。 “赶紧喝,喝完了还得把我扶回去。” 叶轻舟依言吸了两口,咽下去后又问他:“那你刚才是怎么过来的?” 黎溯半真半假地回答:“我说我是爬过来的,你信吗?” 叶轻舟白了他一眼:“我信你个鬼。” 叶轻舟刚才哭得太凶,鼻子都哭得塞住了,燕麦牛奶喝进嘴里,完全尝不出味道。但是这一天的起起落落交融在她心中,时而苦涩时而酸楚,到这会才终于有了一点回甘,让她已经麻木的舌尖感受到了一点 温暖的慰藉。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黎溯突然问。 叶轻舟反问:“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我记得我吐到你衣服上了,你不嫌脏吗?” “吐到哪里了?” 黎溯指指她的衣角:“好像是这里。” 叶轻舟就掀起自己的衣角往黎溯身上蹭了蹭:“好了,这样就谁也不用嫌弃谁了。” 黎溯低头看看自己被蹭皱了的病号服,又看看哭得跟蟠桃一样的叶轻舟,忽然有些无奈地发现,他真的拿这个神经病女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去的路走得不太顺畅,这两个人一个浑身脱力,一个脚伤未愈,像一对腿脚不灵便的大爷大妈一样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往回挪。 “姓叶的你他妈能不能别把重心都压我身上,你再这样咱俩非得一起滚地上去不可。” “这能怪我吗?我说让我靠边拄着扶手,你非说扶手脏,我就一条腿能落地,还得拖着你这么一大只,要不是我平衡能力好咱俩早就摔了!” “扶手脏是事实,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保洁阿姨直接用拖把擦扶手,那拖把搞不好还擦过厕所!” “行行行,你都对,你有那吵架的力气还是留着走路吧,我这一条腿都要抽筋了。” 冉媛刚好打了热水回来,迎面遇上他俩,被他俩滑稽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叶老师,你俩这是哪出啊,夕阳红吗?” 黎成岳派来保护叶轻舟的是一名年轻的女警,名叫金玉蕊,人有些木讷,但据说打架是一把好手。叶轻舟并不指望她能做什么,而且相比之下她更担心自己会再次连累黎溯,所以除了平常少往黎溯身边凑,她更是亲自当起了黎溯的“试毒太监”,但凡外面买来的食物她都要亲自尝过才敢让黎溯吃,当然,黎溯对自己这位“奴才”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奕城市局对这次投毒事件的调查并不顺利。要进入叶轻舟的宿舍就必须拿到钥匙,叶轻舟本人的钥匙在曲悠扬被害当晚逃命的时候跑丢了,很可能是掉在了松荡山,范围太大,时间太久,已经无法确定有没有被别人捡走;而宿管阿姨在案发三天前就请了病假去医院做手术,手术结果是胃癌,人至今还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宿管阿姨的房间也没多严实,连叶轻舟都能轻而易举地偷溜进去拿钥匙,别人自然也有大把机会。再加上奕城二中只有大门口一个监控摄像头,无法确定进出职工宿舍的人员,要想锁定真凶,不啻于大海捞针了。 黎溯出院那天,叶轻舟送他和二姨上了出租车,自己刚准备再拦一辆车,突然收到了黎溯的信息。 他发来的是一张微信聊天的截图,聊天双方一个是黎溯自己,另一个的微信名是一长串不知所云的颜文字。叶轻舟发消息问:“这是谁?” 黎溯用语音回复她:“猫咖那个女店员。” 黎溯没有给那个女店员备注姓名,叶轻舟不知怎么心里有点蔫坏蔫坏的高兴。 可是那个叫颜语的女店员在微信里对黎溯说:“弟弟,我查监控有一些发现,你方便来找我一趟吗?” 颜语那边有了进展当然是好事,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让叶轻舟莫名地有些不爽。 叶轻舟拦了一辆车,和金玉蕊一起去了猫咖。到达目的地后,叶轻舟惊讶地发现黎溯竟然早已坐在里面,正在和颜语头并着头查看她手机里的视频。 金玉蕊留在猫咖门外等他们,叶轻舟自己走了进去,对着那对快粘在一起的男女夸张地咳嗽了两声。颜语抬起头来,亲昵地冲叶轻舟笑了笑,黎溯却好像没听见她的声音一般,自顾自地皱着眉头盯着颜语的手机。 叶轻舟不满地照着黎溯头顶的发旋弹了一下:“喂,你姐姐来了,怎么也不知道迎驾啊?” 此时,颜语手机上的视频刚好播放完毕,黎溯终于抬起头来,眼神凝重地注视着叶轻舟,欲言又止。 叶轻舟觉得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黎溯把颜语的手机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叶轻舟接过手机,在黎溯的对面坐下来,将屏幕上刚刚结束的视频倒到开头,重新播放了起来。那是用手机录制的一段监控视频,开始时间是 7 月 2 日下午 1 点 24 分,所对的位置正是三人现在所坐的这张桌子,摄像头清清楚楚地拍到了曲悠扬的正脸。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微胖的男人,背对着摄像头,正摇头晃脑地和曲悠扬聊着什么。视频播放到 57 秒时,那个男人突然毫无预兆地抓住了曲悠扬搭在桌边的手,顺势就往她的胳膊上摸去。叶轻舟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挡黎溯的眼睛,被黎溯一掌拍了下来:“你捂个屁,我都看过一遍了。” 曲悠扬被那男人占了便宜,竟也不躲不闪,甚至还暧昧地冲那男人笑了笑。两个人你来我往恶心肉麻地纠缠了几个回合,终于玩够了,男人拿起自己放在一边的包,跟曲悠扬道了别,起身离开。在他即将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叶轻舟屏气敛息地紧盯着屏幕,然而下一秒,她就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控制不住地骂了一句“我艹”。 亲爱的凶手 第15节 视频里那个跟曲悠扬调情的男人他妈的不是赵主任又是谁?! 叶轻舟怒目圆睁地盯着赵主任的肥脸完完全全转过来,又转瞬消失在视频里,整个人陷入了深深的震惊之中,直到喝了一口颜语端来的咖啡,才被口中冰凉苦涩的滋味唤回了神。 叶轻舟先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爸爸,然后是齐校长。最后她在手机通讯录里翻出了郑潇的号码,可是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拨过去。 叶轻舟又喝了一口咖啡醒神,然后双手握着冰凉的咖啡杯陷入了沉思。现在看来,传说中曲悠扬顶掉胡晟柟所用的“手段”,很可能就是勾引了负责教师招聘与调配的赵主任。可是这件事跟曲悠扬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他们两人之间的“合作”出现了分歧,引得赵主任想要除掉曲悠扬,那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对龚小雅和自己动手呢? 叶轻舟将探寻的目光移向黎溯,对方给了他一个“你看我也没用”的表情。 叶轻舟又把录像倒回去重看了一遍。视频中的曲悠扬穿着一件果绿色的吊带背心,领口很低,头发高高挽起,妆容浓艳,耳垂上挂着两个夸张的大耳坠,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整个人没半点老师的气质。在赵主任的咸猪手摸上她的皮肤时,她的确是没有半点慌张和抗拒,是以绝对迎合的姿态去面对的。这时,叶轻舟突然想起了吴桐,当即给郑潇发了个信息:“吴桐和曲悠扬是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郑潇回复:“7 月底。” 7 月底。算算时间,曲悠扬那时应该已经“拿下”了赵主任,得到了对方给她正式岗位的允诺。那么,她后来又转去和吴桐混在一起,目的会是什么呢? “郑警官,可以把你手里关于吴桐的资料发我一份吗?”叶轻舟发信息问郑潇。郑潇回绝得很干脆:“不能,要看你就自己来一趟古溪分局。” 叶轻舟当然还没傻到这个节骨眼跑去古溪分局的地步。她烦躁地把剩下的咖啡一口闷了,连杯里的冰块也倒进了嘴里,皱着眉“喀嚓”一声把冰块嚼成了碎渣,然后目光又投到了黎溯身上。 黎溯挑眉:“怎么,又到了激动人心的问答环节了?” 叶轻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先问?” 黎溯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还记得吴桐吗?” 黎溯点点头。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轻舟问。 黎溯简洁地回答:“傻逼一个。” 叶轻舟忍不住笑了一下,但她必须承认,黎溯话糙理不糙,那个吴桐看上去的确就是一个该果决的时候犹豫不决、该机敏的时候迟钝不敏、既懦弱又暴躁、表面风光而背地邋遢的大废柴。曲悠扬是真的爱他爱到要以跳楼相逼的地步吗?如果不是,那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曲悠扬图谋的? 黎溯伸手在叶轻舟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出神:“该我问你了。” 叶轻舟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黎溯用指尖点了点手机屏幕上定格的监控画面:“我想问的是——老赵在奕城二中干了整整二十年了,这样的事情,你觉得会是第一次吗?” 第二十二章 第四个死者 叶轻舟顺着黎溯的手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抬眼看向黎溯。如果人眼有透视功能,黎溯就会发现叶轻舟脑子里并没有思考他提的问题,而是在琢磨他这个人。 感受到叶轻舟玩味的目光,黎溯有点不自在:“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叶轻舟没有躲闪,就着注视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没事,多看看帅哥可以延长 寿命。” 黎溯:“……” 叶轻舟收回了目光,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辑信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现在就跟齐叔说,让他去……” 叶轻舟话说到一半,手机突然在她掌心不安分地震动起来。 像是感应到叶轻舟的召唤一般,齐校长先把电话打过来了。叶轻舟接起来,乖巧又热情地喊了句“齐叔”,那边却没有回应。叶轻舟奇怪地看了眼手机,确定通话正在进行,便把手机贴回耳边,又喊了齐校长一声。 这一次,叶轻舟听到对面传来了鼻息喷在话筒上的声音,然后齐校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小舟呀——” 那个“呀”的尾音实在拉得太长,长到叶轻舟都替他感到憋得慌,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尾音的余韵消散干净了之后,齐校长终于用苍老无奈的声音道出了又一个噩耗:“老赵没了。” “没……没了?”叶轻舟觉得自己外在的头脑其实已经听懂齐校长的意思了,可内里的意识却像痴傻了一样呆若木鸡。 “是的,我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找老赵,可是始终联系不上他。就在刚刚,派出所给我打电话,说老赵在南郊一处待拆除的废弃大楼跳楼自杀了。” 叶轻舟被噩耗震得发晕的意识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桩桩件件排成了一列秩序井然的画面,与她耳中曾经听到过的一段往事渐渐重合,交叠成一幕寒气逼人的剧章—— “我们好不容易发现了几名重要的证人,可是我们查问完第一个证人后,当天晚上那个人就出车祸死掉了;我们再去查问第二个人证,转天早上,她又因为煤气中毒死在了自己家中。再后来,第三个、第四个证人,都是在我们查问后不到一天就离奇身亡……” 龚小雅出事后,叶轻舟曾怀疑到曲悠扬头上,结果刚监听了她一天,她就惨遭奸杀,死不瞑目;昕阳与奕城两市警方合作,查知曲悠扬体内残留的精液属于毛二,当晚,毛二就因突如其来的车祸横死在昕阳的街头;而今天,自己才刚刚窥知赵主任的秘密,还来不及细究什么,那个人就好巧不巧地“跳楼自杀”了。 这个案子的走向,为什么会和两年前的“827”案那么相似? 叶轻舟并不相信什么神通广大,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的动向被人实时掌握,那么真正的解释只有一个:有内鬼。 叶轻舟定了定神,继续问道:“齐叔,问你件事。赵主任这次和曲悠扬狼狈为……就是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吗?” 叶轻舟以为按照齐叔的性子,他应该会说一个模棱两可的官腔答案,孰料他沉默不过一秒,很快坚定地回答:“不是。” “算起来应该是五年前,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一个还在念大四的女孩在我们学校实习,那时候咱们学校招聘的门槛还没那么高,这女孩实习期表现很不错,按道理是可以留下来转正的。可是她命不好,偏偏被老赵给盯上了。有一天晚上下班后,老赵以讲解实习评分的理由把她骗到办公室,侵犯了她。” “那女孩没报警吗?”叶轻舟追问。 “当然报了,不过还不如不报。” “这话怎么说?” 齐校长叹了口气:“具体的过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警方来来回回调查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女孩实习评分不过关,为了留下来而故意设法诬陷了老赵。最后老赵安然无恙地回了二中继续作他的主任,而那女孩被拘留了起来,至于后来怎么样就没人知道了。” 叶轻舟凝神思考了一会,又问道:“当时那女孩是去哪里报的案?” 齐校长难得简短精炼地答:“市局。” 又是奕城市局。 叶轻舟感觉自己好像在玩一场奇怪的连连看,所有的事件伸出千丝万缕,兜兜转转之后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指向奕城市局。 “小舟,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是一时半会不得空了,你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再莽撞了。”齐校长在那头不放心地嘱咐。 叶轻舟却没接他的话:“齐叔,你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吗?” 齐校长:“知道,叫靳云霏。” 叶轻舟答了声好,应下了齐校长唠唠叨叨的叮嘱后挂断了电话。然而刚安静了一小会儿,黎溯的电话又不甘寂寞地响了起来,他刚接起,那边就传来了程子昭怒气冲天的吼叫声:“阿狸!不好了!阿昀被抓了!” 黎溯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唉!这他妈都什么事!南郊那边有个糟老头子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警察不知道发什么疯,非说阿昀是重要嫌疑人,就把他抓走了!我呸!阿昀是什么孩子你还不知道吗?蚊子都不舍得打,还能动一个破老头?老子非他妈把警察局拆了不可!不行阿狸,我先不跟你说了,你赶紧来我家帮我看着奶奶,我得去公安局一趟!” 他的声音实在太大,叶轻舟坐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大惊之下不禁和黎溯面面相觑。 “他说的阿昀是他弟弟程子昀?” 黎溯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程子昀今年刚 17 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男孩,平日里在南郊一家钢材加工厂做学徒工,吃住都在厂里,一个月只有一天休息。没想到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轮到难得的休息日,人影还没见到,就不明不白地卷进了命案里。 南郊是块小地方,大概是不会一天出现两起跳楼案的,也就是说,老赵坠楼后这么短的时间里,黎溯的朋友就被卷了进来。警方动作快,在接警后迅速锁定嫌疑人这并不稀奇,可叶轻舟奇怪的是,为什么这个嫌疑人偏偏就是程子昀,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吗? “我得去看看他们,你能不能去帮我照顾一下奶奶?”黎溯看着叶轻舟问。 黎溯平时和叶轻舟说话多半是冷嘲热讽、漫不经心,极少用这样诚恳的态度面对她。叶轻舟一个不防之下竟有些心旌动摇,答应了他之后又不免有些担心:“你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惹你爸生气。” 黎溯满不在乎地“呵”了一下:“放心,黎成岳是局长,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部下的面打我。”见叶轻舟还是一脸放心不下,他忽然旖旎一笑,轻声软语地对着叶轻舟说:“好了,我回来之后给你检查。” 叶轻舟坐在原位,看着黎溯的背影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黎溯赶到市局的时候,程子昭正被一群人架着大声叫骂。黎溯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结果被他一胳膊肘撞在了肚子上。 “阿狸?你怎么来了?”程子昭听到黎溯的声音错愕地转过头来,“奶奶那边谁看着呢?” 黎溯捂着肚子瞪了他一眼:“你姐过去了。” “我姐?”程子昭被他说得一懵,半晌才从黎溯熟悉的不耐神色中反应过来:“你说叶老师?” 黎溯点点头,正要对抓着程子昭不放的警察说点什么,楼里突然跑出来一个人,随手一挥就让那几个警察乖乖地松了手走到一边去了。 来人没搭理程子昭,而是径直走到了黎溯面前:“黎溯,你怎么来了?” 黎溯站没站样,歪着头,眼睛半睁不睁地回他:“怎么,你们能胡乱抓人,我就不能过来看看了?” 那人大概是见惯了他这样子,也没跟他生气,只是神色冷淡了下来:“黎溯,你爸现在焦头烂额的,你就别再添乱了。” 黎溯表现出一个正合小流氓身份的浪荡姿态,混不吝地说:“我爸到底是焦头烂额还是神志不清了?难不成他压力大,就可以随便抓个好人应付交差了?我再怎么不是东西,至少也没有草菅人命,你们少在我面前装清高了!你们说我兄弟是杀人凶手,证据呢?没证据就赶快放了他,别以为你们是警察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 这时,那个人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黎成岳打给他的:“卫明,把那个混账带上来,别让他在门口丢人现眼。” 卫明挂了电话,板着脸对黎溯说:“你爸让你上去。”黎溯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卫明也不跟他客气,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半拖半拽地往楼里走,还不忘回头指着程子昭警告了一句:“在这等着!” 卫明是黎成岳手下的心腹,奋战一线多年,恶斗歹徒无数,黎溯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他拖到了黎成岳的办公室。 “黎局,对不起,我有些粗鲁了。”进了黎成岳的办公室后,卫明就松开了黎溯的衣领。黎溯很看不上他的假客套,黎成岳却非常谅解地一摆手:“不怪你,坐吧。” 卫明还没坐,黎溯倒是先瞅准了沙发不见外地坐了上去,大长腿一翘,吊儿郎当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放了 我兄弟?” 黎成岳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哪来的兄弟,我们家没有姓程的亲戚。” 黎溯嗤笑一声:“哦?姓黎的亲戚可从来没有管过我的死活。” 第二十三章 38码的杀人者 此话一出,黎成岳面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卫明有些看不过眼,开口劝道:“黎溯,你快别固执了,程子昀的的确确去过案发现场,而且他就是赵东亮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他刚刚已经全都承认了!” 出租屋。 叶轻舟给程奶奶擦洗了身子,又陪她说了会话。后来她精力不济睡了过去,叶轻舟便退出房间关上门,在饭桌旁边坐了下来。市局那个金玉蕊在房前屋后扫视了一圈,大概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房门前的院子里守着。 叶轻舟在程子昭家的冰箱里拿了瓶汽水给金玉蕊,但那个呆板的姑娘有些生硬地拒绝了。叶轻舟也不勉强她,转身回到屋子里自己喝了起来。 午后的平房区安静得有些单调,直催人昏昏欲睡。叶轻舟却没有午睡的心情,连日来的种种变故根本没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从 9 月 1 日龚小雅失踪到现在,已经接连出了四条人命,真相却一直安安稳稳地躲在风暴的中心,而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外围,被漫天的飞沙走石啪啪打脸。 叶轻舟朝屋外瞟了一眼,拿出手机来给郑潇发了个信息。 南郊地块尚处于古溪区的管辖范围,叶轻舟不知道赵东亮那老家伙的死亡是怎么被人发现的,只能祈祷案子在被上交市局之前能经古溪区分局一手,这样她至少还能了解一点现场的情况。 郑潇很快有了回复:“你不用太担心那个孩子,他去过现场是不假,但是我基本可以肯定赵东亮不是他杀的。” “为什么?” “因为足印,”郑潇回答,“从现场留下的印记来看,那个孩子只走到了楼顶中央,然后就折返回去了。赵东亮是自己走到楼边跳下去的。” 叶轻舟想要松一口气,可又被更大的疑团堵在胸口,一口气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生生吊在了喉头。 还没等她道谢,郑潇又一条信息发了过来:“不过,如果你方便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好好盯着那个叫程子昀的小孩。” 叶轻舟有点不好的预感:“为什么?” 亲爱的凶手 第16节 “因为他的鞋也是 38 码,”郑潇回复,“而且和曲悠扬被害现场那个 38 码的鞋印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送信?”黎溯意外地问。 卫明点头确认:“是的,程子昀说,他今天从厂里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人,要他去那栋楼顶送信给赵东亮,其他的都不用他管,事成之后就给他三千块钱。程子昀一时心动答应了下来,拿着信去了指定地点。赵东亮看了信之后惊恐不已,程子昀有些害怕,没敢久留,拿回了信就跑了。后来他回到原地,把信交还给了那个神秘男子,拿上了钱就走了,其他的事他也不清楚了。” “那阿昀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吗?” 卫明撇了撇嘴:“那孩子心眼实诚,神秘人叮嘱了他不准看信的内容,他就真的没有看。现场勘查的结果基本可以证实程子昀没有动手害赵东亮,但是这件事情里面的蹊跷太多,我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调查询问,暂时还不能放程子昀回去。不过你放心,他在这里有吃有喝,我们不会亏待了他的。” 黎溯一时语塞,不甚信任地看了黎成岳一眼。 曲悠扬被害现场那个神秘的 38 码鞋印,和程子昀的鞋印吻合。 有那么一瞬间,叶轻舟几乎要把这句话改写成“出现在曲悠扬被害现场那个穿 38 码鞋的人就是程子昀”。 不怪她乱想,虽说世上相同的鞋印数不胜数,可是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叶轻舟不禁觉得自己身处的屋子都变得有些阴森起来。 那两个曾在这屋子里招待过她不止一次的少年——黎溯自己两度出现在命案现场,程子昭的弟弟程子昀又两次和命案出现不清不楚的瓜葛。她感觉到往昔那些温馨的、随性的画面,此刻都似来到了哈哈镜前一样,在曲面玻璃的拉扯中骤然变形,显得扭曲而可怖。 那种置身漩涡、群魔环伺的紧张感,深深地刺激了叶轻舟的神经,让这个被弘城风水养育大的少女获得了难以言喻的心理满足,想要破解谜团、决一死战的欲望如烈火升腾,爽得她快要原地起飞了。 就在叶轻舟兴奋得两眼放光时,手机再次收到了郑潇的消息:“最后告诉你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们初步检查了赵东亮的尸体,发现他死去的时候,右手手心里攥着一个东西。” “是什么?” “一枚拉链。我们检查比对之后,发现那枚拉链就是从他自己的夹克外套上扯下来的。” 叶轻舟想象了一下坠楼的过程,不觉得有哪种姿势会不小心把自己外套的拉链扯下来。显然,郑警官和她的想法一样,都觉得那枚拉链极有可能是赵东亮留下的死亡讯息! “他的衣服是什么牌子什么款式,拉链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郑潇:“衣服是杂牌子,来路还要查。拉链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上面的花纹比较别致,有点像云。” “云?” “对,具体来说,是有点类似北京奥运火炬上的那种祥云的图案。” 叶轻舟回想了一下奥运火炬的样子,又把脑海中的图案安插到一个拉链上面,然而最终合成的图像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点个性的拉链,并没有为当前的案情带来任何帮助。 叶轻舟退出了郑警官的聊天,给她爸爸和卓豪各自发了条一样信息:检查曲悠扬尸体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她手心里曾攥过什么东西的痕迹? 卓豪先回复了她:“手心没有什么,只有指尖在地面上抓挠后破皮出血的痕迹。怎么了?” 叶轻舟回了个“没事”就没再理他,心中却暗暗琢磨:曲悠扬案中,那个一直不知所谓的神秘物件,会不会也是云纹拉链一类的东西? 在正午炽热的阳光转为温和的橙黄色时,黎溯和程子昭回来了。从叶轻舟的角度看去,背着光走过来的两人都是黑色的剪影,看得出轮廓,看不清面容。 程子昭并不知道他在叶轻舟眼中的形象已经迥然不同,依旧熟稔地和她打了招呼,谢过了她对奶奶的照顾。黎溯走在他后面,等到他进屋去换衣服的时候,偷偷点了点叶轻舟头顶。 叶轻舟坐在椅子上没动,抬起头来望过去,黎溯像在机场接受安全检查一样,对着叶轻舟缓缓张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叶轻舟呆愣了一下,转瞬明白黎溯这是在履行承诺,让她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叶轻舟一个没忍住,嘴角已经上扬起来。她发现研究黎溯真是个有意思的事情,这孩子身上有着以一当百的善变,让身为语文老师的叶轻舟都无法对他做出一个准确的概述。在他给曲悠扬装下追踪装置的时候,在他无端出现在昕阳街头的时候,在他状似无意地问起赵东亮骚扰女老师是不是第一次的时候,叶轻舟心中都曾警觉地对他产生怀疑,甚至一度把他放在极其危险的位置。可是眼下,这个少年又仿佛只是一个有点皮的大男孩,带着一点慵懒痞帅的笑意,跟她开着一个毫无心机的玩笑。 叶轻舟掩藏着心底对他复杂的态度,很给面子地站起来,煞有介事地在他身上按了个遍。黎溯全程面不改色,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小小得意,微眯着眼看着叶轻舟的动作。叶轻舟觑着他脸上似曾相识的表情,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他们初识那天,她帮他打了一架,混战结束之后她也是这样检查他有没有受伤,仿佛时光带着他们兜了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一般。 只不过那次是她偷袭,这次是“受害人”愿意。 黎溯煮了些粥喂奶奶吃下了,可他们三人都没什么食欲,干脆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集体吸食尼古丁大餐。 程子昭掸了一下烟灰,有些惆怅地望着太阳下山的方向:“阿昀不会有事吧?” “不会。”黎溯和叶轻舟异口同声地回答,比合唱还要整齐。 两人对视一眼,叶轻舟下巴一抬,示意黎溯来说,他便将市局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人。 “你觉得,那个口罩男选阿昀来做这件事,是有意的还是随机的?”黎溯问叶轻舟。 叶轻舟幽幽地吐出一片烟雾,好像没过脑子一样轻率地回答:“当然是随机的了,阿昀和赵东亮又没什么关系,南郊那一片荒无人烟的,就只有阿昀他们工厂能找到人,刚好阿昀今天休息,就撞上了呗。回头他出来了记得买点柚 子叶给他泡泡澡,去去霉运。” 一番话说完,叶轻舟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那令人着迷的污浊毒气填满肺腑。她心里很清楚,阿昀绝对不会是被偶然选中的。首先,送信的人不能看信,否则凶手的阴谋会全盘皆输,对方一定是对阿昀的脾气秉性十分清楚,看准了他绝对不会违背诺言,才会放心让他去做这样的事。此外,阿昀的鞋印先后出现在两个命案现场,叶轻舟也不相信这是纯粹的巧合。可若说有人想栽赃陷害阿昀,那人却又偏偏没害到点子上,只留下了一堆似假还真的疑影,没有一招能真正置人于死地。这就好像一条狡猾老练的狼,费尽心机绕开村民的围捕,千辛万苦叼了一只羊回来,最后却没有吃那羊,只是不疼不痒地拔了它几根毛。 何苦呢这是。 第二十四章 唐宫 程子昭像是完全接受了叶轻舟的说法,重重地点着头:“没错没错,阿昀那孩子胆子小,走这一遭估计吓坏了,等他回来我还得给他请两天假找个庙拜一拜才行。” 一根烟抽完,叶轻舟从随身背的小包里翻出纸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姐姐,你写啥呢?”程子昭好奇地探过头来。 叶轻舟眼不抬笔不停地回答他:“出了这么多事情,脑子有点乱,不如写下来捋捋思路。”说着话的功夫,叶轻舟已经在纸上由上而下依次写下了“龚小雅”、“曲悠扬”、“毛二”、“赵东亮”四个名字。黎溯也掐灭了烟凑过来,抽走了叶轻舟手中的笔,在“毛二”和“赵东来”之间又补了一个“叶轻舟(未遂)”。 叶轻舟点点头,又开始在人名后面填写案件信息。龚小雅后面是“失踪至今,监控显示未离校”,曲悠扬的是“遭毛二强奸后被人推下楼,尸体移至昕阳”,叶轻舟的比较简单,“宿舍矿泉水被人投放鼠药”,毛二则是“逃至昕阳车祸身亡”,最后的赵东亮为“看到神秘人信件后跳楼自杀”。 对案件参与和了解最少的程子昭看完感慨了一句:“哇塞,光这么看的话,真像五个毫无关联的案子啊。” 的确,抛开被害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单看作案手法和案件特点,这五起案子简直就是特立独行,五花八门。 叶轻舟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个表格,总共分为三栏——联系,推断,疑点。然后她解释了一下这表格的用法:“比如说,联系——除毛二以外,剩下四人都是奕城二中的老师。推断——凶手的目标是奕城二中,毛二是个意外。疑点——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无法解释曲悠扬的尸体为什么会被移动到隔壁昕阳市。明白了吗?” 程子昭辍学有段日子了,好久没有做这样的脑力运动,虽然叶轻舟和黎溯明显只是拿他当凑数的,但他还是兴奋地响应:“明白了明白了!我先来!” 程子昭从叶轻舟手里接过笔,先是点在“联系”那一栏,信心满满地说:“除了你,剩下的四个人现在都已经死了!”然后在叶轻舟和黎溯无语的注视中移到“推断”一栏:“所以说,所以说……你的人品比他们都好!”最后是“疑点”:“疑……疑点嘛……” 黎溯看不下去地抢走了他的笔。叶轻舟见程子昭抓耳挠腮好没面子的样子,替他打了个圆场:“其实你说的不无道理。我这一起案子的确比较特殊,不是因为我没死,而是相比于其他四起案子谋划周全、疑点重重,我这起案子显得特别小儿科,就跟闹着玩似的。这年头用老鼠药杀人,成功率实在太低了,即便当时没有黎溯替我挡这一下,我大概也不至于死在那四瓶水上面。” 接下来轮到黎溯分析。他用笔把“龚小雅”、“曲悠扬”、“叶轻舟”三个名字连了起来:“我觉得这三起案子可以归为一类,因为它们看起来都比较像‘杀人’。而另外两个——”黎溯用笔点了点毛二和赵东亮的名字,“看起来更像是‘灭口’。” 程子昭听得一脸迷惑:“杀人和灭口有什么区别?” 黎溯解释道:“区别就是,这三个女老师是凶手原本就想要杀害的对象,而毛二刚好在凶手想要杀人之前侵犯了曲老师,赵东亮曾经和曲老师有过不正当的关系,这两个男的可能都是误打误撞掺和进了案子里,凶手为了掩盖什么东西而不得不出手杀掉他俩。那么这样一来我的推断就是,凶手的目标是女性,或者干脆说是女老师或者奕城二中的女老师。疑点嘛,有点多,首先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三起谋杀女老师的案件手段大相径庭,水平参差不齐;另外,凶手挑女老师下手的目的是什么,单纯的爱好还是有什么仇恨,这在他杀人的过程中毫无体现;第三,五起案件发生的地点各不相同,这个凶手是如何做到校内校外都游刃有余的呢?” 程子昭突然开了窍:“凶手可能不止一个!” 叶轻舟没心没肺地陪着程子昭一起咋咋呼呼,将她方才对黎溯有些讶异的目光掩饰了过去。 最后轮到叶轻舟。她两指夹着笔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最后笔尖落在曲悠扬的名字旁边,然后再向下划两笔,跟毛二和赵东亮两个名字连在了一起。 程子昭不解地问:“这仨人有啥联系?” 叶轻舟面上波澜不惊,实则一直在用余光偷偷打量黎溯的反应。 “我把他们三个归到一起,是因为这三起案子里面,都有一个神秘的物证。” 叶轻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在卖关子一样往两人脸上扫视了一圈,然后接着说:“曲悠扬被害后,警方在她坠楼位置大约六七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新挖的土坑,但是里面却什么也没有。后来毛二出了车祸,临死前对我和黎溯说‘不是,我杀,我没拿’,所以我们可以猜测曲悠扬生前有某样东西,对凶手来说很重要,凶手以为是毛二拿走了,后来发现不是他,为免暴露就杀了他灭口。而赵东亮跳楼自杀时,也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他手心里攥着一枚带有祥云图案的拉链,这很可能是他留下的死亡讯息。也就是说,这三个人的死亡都跟奇怪的物件有关系。我的推断是,曲悠扬和赵东亮之间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深层关系,他们两个可能都是因为这重关系而丧命,毛二运气不太好也跟着吃了挂落;疑点就是,龚小雅和我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程子昭接口:“会不会是凶手发现你在调查这个案子,所以想要除掉你?” 叶轻舟当然也想过这种可能,可是那么多警察都在全力调查,凶手光是干掉她一个半吊子又有什么用? 除非,她查到了警察都没有发现的,凶手的痛点上。 “说了这么半天,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啊?”程子昭兴奋劲过去之后傻愣愣地问。 叶轻舟手执着笔,在五个人的名字上来回逡巡了一趟,最后在“赵东亮”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其他人的线索都已经断了,只能从赵东亮身上找突破口了。黎溯,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赵东亮和曲悠扬的事是不是第一次吗?” 黎溯点头。 “还真被你说中了。五年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女孩叫靳云霏,被赵老头欺负了之后报了警,结果赵老头毫发无损,靳云霏却背了黑锅。反正现在也是闲着没事,我这就去找她一趟。” “你知道她在哪?”程子昭问。 “知道,”叶轻舟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我让卓大哥帮我查了一下这个人。这五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不太清楚,但是查到了现在她在奕城中央大街一家叫做‘唐宫’的 ktv 当经理。” 听到“唐宫”二字,黎溯倏然脸色一变,几乎是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哦哦,那地儿我知道,都是一些达官贵人进进出出,贵得要死。那个姑娘在那当经理绝对比教书要挣钱,没准还能傍上大款。”程子昭碎碎念着。 叶轻舟收拾了东西,将背包挎在肩上:“那你俩坐着吧,我这就会会她去。” 然而她一个步子还没迈开来,黎溯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喊一声:“不许去!” 叶轻舟和程子昭都被他这一嗓子吼得愣在了原地。 “阿狸,你怎么了?” 黎溯见他俩齐齐呆呆地看着自己,心知自己这一下喊得甚是没有来由。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被面前四道目光逼视着,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那个什么……我不太舒服。” 叶轻舟疑惑地走过去,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奇怪,不仅不烫,还冒着一层薄薄的冷汗。 “你哪里不舒服啊?”叶轻舟弯下腰来问他。 黎溯如坐针毡,在脑海中拼命思量着措辞,可 是紧急状态下大脑反而异常鲁钝,最后竟逼得他搬出了自己小时候不想上幼儿园时才用过的最笨拙的借口:“我肚子疼。” 叶轻舟听了他匪夷所思的解释,将附在他额头上的手拿下来,按住他的右下腹问:“是这里疼吗?” 黎溯忙不迭地点点头。 “难道是阑尾炎?”叶轻舟嘀咕了一句,随即被程子昭痛快地否定了:“不可能,阿狸他阑尾早就割了。” 程子昭,你他娘的给我等着。 叶轻舟见黎溯也没多难受的样子,直起腰来没所谓地说:“不舒服就进屋去躺一会吧,反正阿昭在这呢,我就先走一步了。” 黎溯见她转身就要离开,情急之下竟不管不顾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能走!” 别说叶轻舟,连程子昭都看不下去了:“阿狸,你这是干嘛呢?” 黎溯刚才抓住叶轻舟的手腕,是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的条件反射,而事情做下了,最后还是要大脑给想个理由来收场。 黎溯的大脑飞速运转后给出的理由把黎溯自己都吓到了:“你说过你不会不管我的!你得说话算数!” 第二十五章 初悸 叶轻舟记忆空白了一瞬,马上想起这是他们两人搭高铁从昕阳回奕城的路上时她亲口对他说的。她明明记得当时黎溯听了这话很是不屑,没想到眼前这下情景他竟会突然想起这一茬来。 叶轻舟被他无赖的样子气笑了,重重咬着字说了句“好,我管你”,话音刚落,她骤然发力,反手抓住黎溯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整个人拎起,大步流星地冲进屋里关了门。 程子昭瞠目结舌地看着身高将近 185 的黎溯像个遭强盗觊觎的花姑娘一样被叶轻舟蛮横地扯进了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着,一双脚前前后后地踏了半天小碎步,最后还是决定,为防止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还是让好兄弟黎溯自生自灭吧。 叶轻舟连拽带推着黎溯进了程子昭的房间,反脚踹上门,纵身一甩将黎溯重重摔到了床上,在黎溯的后背撞上床板的一瞬间,叶轻舟也顺势扑了上去,两手分开支撑在黎溯耳侧,将她的身体擎起了一些高度,把黎溯牢牢地困在了她的身下。 黎溯仰面躺着,只觉得叶轻舟的面孔近在咫尺,让他局促不安。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流过一阵陌生的酥麻,甚至无法分辨出叶轻舟和自己的身体到底有没有相贴。他有些气息紊乱地问:“你要干什么?” 亲爱的凶手 第17节 叶轻舟蜷曲的长发顺着她的肩膀缓缓滑下,停留在她的脸侧,将她一张芙蓉秀脸映衬出了平日不曾有过的妩媚动人:“说吧,黎溯,到底为什么要拦着我去‘唐宫’?” 黎溯别过脸去,不与她视线相接:“那里不安全。” “哦?”叶轻舟饶有兴味,“你去过?” 黎溯烦躁地答:“没有。” 叶轻舟知道他不愿再说,她的性子也是从不逼问,可是她不想错过眼前这个机会。她用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黎溯额角的头发,语气轻软而暧昧:“你不想让我去‘唐宫’也可以,不过你要拿一个秘密来换。” 黎溯微微转过头来:“什么秘密?” “都可以,只要是关于你的,我现在还不知道的,什么都行。” 黎溯被她的笑意看的心烦意乱,又撇过了头去:“想知道什么你就直接问,别在这绕弯子。” 叶轻舟想问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黎溯到底是正是邪,追查案子目的何在,那些犀利的分析究竟是因为他天赋异禀,还是因为他知道什么内幕……然而在这幽暗狭小的房间里,在程子昭不怎么柔软的单人床上,那个矛盾的少年被她压在身下,倔强地扭着头,只留给她一个侧脸,小窗漏进来的些许微光涂亮了他的颧骨和鼻梁,在脸颊留下了淡淡的阴翳,让他面部的轮廓更加立体深邃,俊美难言。叶轻舟任由自己的目光从他浓郁乌黑的眉眼一直游走到线条优美的下颌,心里蓦地一软,那些气势汹汹的质问忽然间就溃不成军了。 于是她听见自己像个恶趣味的登徒子一样,媚笑着问:“黎溯,你以前喜欢过女孩子吗?” 黎溯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来:“你就想问这个?” 叶轻舟神色没有半点破绽,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黎溯似乎松了口气,不客气地把叶轻舟推到了一边。叶轻舟双手撑了这么久,本来也酸了,便顺着他的力道翻身躺到了他边上。 他们并没有肌肤相贴,但年轻男孩身上清爽温热的气息还是源源不断地向着叶轻舟这边飘散。 “我上初三的时候喜欢过我们隔壁职高的一个女孩,叫夏澄。她和你一样大,而且职高的学生普遍都爱打扮,看起来就更成熟一些。她的课业没有我这么紧张,所以常常都是她溜出学校来找我,有时候跟我一起吃午饭,有时候给我送水。” 黎溯从没见过夏澄素颜的样子,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肯出门。当时班里有不少人都夸黎溯的女朋友颜值高,再加上夏澄性格温软,所以即使黎溯在感情方面还非常不成熟,两个人相处得依然十分融洽。在得知黎溯的父母都是警察后,夏澄曾惊奇地跟黎溯赞叹:“这也太酷了!黎溯,我好羡慕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黎溯得意极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短短几个月后,自己那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就会彻底走向毁灭。 “你父母都是警察,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 黎溯想要谦虚一下,但又架不住虚荣心作祟,最后模棱两可地回答:“还凑合吧。” 夏澄高兴地抓住他的胳膊:“那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会保护我吗?” 17 岁的少年信誓旦旦地回答:“那是当然!” 黎溯如今回想起来,只能嘲笑自己当初太过轻狂。他保护不了夏澄,他谁也保护不了。 “后来呢?”叶轻舟追问,“你们之间怎么样了?” 黎溯从回忆回到了现实,望着程子昭的屋顶叹了口气:“后来……我妈妈出事之后,我病了一场,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醒来也是整天恍恍惚惚。等到我精神好些,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她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退学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叶轻舟奇怪道:“那你没有去打听过她的消息吗?” “没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渣?我也这么觉得,但是真实的情况的确就是这样,知道她退学了之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她,有时候突然想起这个人来,虽然还记得她的样子,但却完全记不起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其实不光是她,我妈妈去世之前的很多人、很多事,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像从前和现在,总有一个是假的。不过话说回来,离开我有什么不好?就我现在这副样子,还能给她什么?随便换成谁,都比和我在一起强得多。” 不知怎么,他话里浓浓的自嘲之意让叶轻舟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差点就要脱口对黎溯说,你不应该这么灰心,你现在也很好。 沉默片刻后,黎溯用胳膊肘怼了怼叶轻舟:“我都交代了,你呢?谈过恋爱吗?” 叶轻舟本来正沉浸在一片怅惘中,猝不及防被问到情史,脑子里懵了一下。但她也不是扭捏的人,索性大大方方承认道:“我嘛,我暗恋过一个男孩子。” 黎溯顿感稀奇:“你还会暗恋别人?”黎溯凭自己对叶轻舟的了解,总觉得她是那种喜欢了就会直接强势表白、打包带走、先斩后奏、逼良为娼的类型,没想到这虎女人在恋爱方面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内秀。 叶轻舟不满地一撇嘴:“你懂个屁,他是我见过的最儒雅温润的男生了,才不会早恋呢。” 黎溯被她说得来了兴趣:“他是谁啊?” “他叫余闻君,是我小时候的舞伴。” “舞伴?你还会跳舞?” 叶轻舟抬起双手枕在头下,仿佛可以透过程子昭家破败的屋顶看到另一个半球:“嗯,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习芭蕾舞,一直都是和闻君哥哥搭档的。那时候我的个子比大部分同龄的男孩子都要高,他们都不愿意和我一起,只有闻君哥哥不嫌我高不嫌我重。其实他舞跳得好极了,多少优秀的女舞者都想和他搭档,可是他还是一年一年地陪在我身边。有一次全国比赛之前我扭伤了脚,教练劝他换个舞伴参加比赛,可是他不肯,后来为了躲着教练他干脆不去舞团了,天天接送我去医院治疗,最终他为了我,放弃了那年的全国大赛。” “还挺感人。那他现在在哪呢?” 叶轻舟有些惆怅:“出国留学去了,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黎溯故意拿她寻开心:“他对你那 么好,走之前就没跟你先私定个终身?” 叶轻舟在他侧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定你个头,他走那年我才 14 岁。” 黎溯有些好奇:“那他 7 年没回来了,你还想他吗?” 叶轻舟被他的问题噎了一下,半晌之后才红着脸回答:“长这么大,他是除我爸妈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黎溯反问:“我对你不好吗?” 叶轻舟没想到黎溯会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在男孩坦然的目光中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跳起来,面上却淡定地一哼:“闻君哥哥性格好得很,不像某些人喜怒无常,他可从来不骂我,更不会踢我。” 黎溯笑了:“那他可真能忍。” 一时无话。黎溯也学着叶轻舟的样子,两手交叠枕在头下面,整个身子放松下来,两条长腿垂在床边一荡一荡。叶轻舟觉得挺神奇的,明明是和他并排躺在程子昭简陋的硬板床上,可她竟然会莫名生出一种在躺在海边沙滩上看夜空的错觉。她的闻君哥哥,七年来漂泊在异国他乡,他遥远的身影摇曳在叶轻舟的心头,最终化作了这片夜空中一颗只能仰望的行星。 “可是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叶轻舟突然这样说道,随即转过头去看着黎溯。 黎溯也转过头来看着叶轻舟,或许是这个角度之下的叶轻舟看起来更加美丽剔透,或许是被安静宁和的氛围感染,总之黎溯并没有露出一贯的冷漠不耐,而是难得心平气和地回了叶轻舟一个不甚刻意却意外好看的微笑。 叶轻舟心脏被绊到一样狠狠打了个趔趄,堪堪稳住。 打断他们岁月静好的是程子昭的敲门声:“姐,你电话响了!” 来电的人是齐校长。开学以来学校里接二连三地出人命,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同志处境十分艰难,各方各面的压力全往他一个人身上扑。此时叶轻舟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不出意外地苍凉。 “小舟啊,我听说市公安局特地派了人保护你的安全,是真的吗?” 叶轻舟望了一眼坐在院门口的金玉蕊:“是啊,怎么了?” 齐校长哀怨地叹了口气:“流年不利啊!什么事儿都往一块赶,真是不太平啊!刚刚胡老师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地跟我说她妈妈病倒了,她要请假去医院里陪护。你说人家家里出了这种事,我也不能做恶人啊,可是学校的老师实在是不够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如果你的安全有保障的话,明天起你就回学校继续上课吧!” 第二十六章 我可能发现凶手了 叶轻舟打死也没想到这次回二中情况会这么惨烈,还没被凶手怎么样,倒先被上不完的课累死了。 二中高二年级一共 14 个班,原本由龚小雅、曲悠扬和她自己共同来带。后来龚小雅和曲悠扬相继出事,叶轻舟也被拒校门之外,胡老师又要休哺乳假,所以语文课一直是有一节没一节地上着,大多数时候都被其他科目顶替了。这次叶轻舟回来,齐校长为了追上语文学科的进度,一点也没跟自己这干闺女客气,直接把一班到十班的语文课全排给了她一个人,剩下 4 个班则交给了高一的老师来带。可怜叶轻舟一脑瓜子的案情,还没找回工作状态,就被赶鸭子上架地讲了一整天,从早上八点一直讲到下午五点,等到五点二十分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她喉咙已经完全讲哑了,只有口型没有声音,嗓子肿得跟塞了个仙人球一样。 最后这节课就是六班的。叶轻舟走上讲台后,掐着自己的脖子,强忍不适说明了自己的状况,求得了大家的谅解,便用教室里的多媒体设备给他们播放起了《诗词大会》。 时近傍晚,屋里关了灯,拉了窗帘,黑得像电影院一样,只有屏幕上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叶轻舟脚打后脑勺地忙活了一天,脑子跟陀螺一样嗡嗡乱转,到这会才终于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趁着屋里黑咕隆咚的时候偷偷阖眼眯一下,手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晚上别住宿舍,没地方去可以住我二姨那里。” 叶轻舟福至心灵,用手指将窗帘微微勾开一条缝向外看,果然黎溯站在学校大门对面,背靠着一棵树,头微微仰着,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叶轻舟拿起手机给他回复:“好,但放学之后我要先去医院探望一下胡老师的妈妈。” 叶轻舟放下手机,又去偷看黎溯。只见他似乎感受到了震动,将手机举到眼前,修长的手指操作了一番,不一会儿,叶轻舟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这种在人群中近距离看着别人查看自己发的消息、近距离看着别人给自己发消息的感觉很奇妙,一方面,它让等待这件事变得更加充满期待、令人振奋,另一方面,它能让聊天的两个人将对方收发消息时的动作尽收眼底,让这场交流多了很多值得留恋和玩味的细节,变得更加淋漓尽致。但除此之外,叶轻舟还觉得有点滑稽,通常这种情况都应该是两个早恋的学生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现在她堂堂一个老师居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偷偷摸摸跟校外的人发消息,还在这贼头贼脑地观察人家的反应,说出去她自己都觉得有损师德。 叶轻舟神思游走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查看黎溯发来的消息。 “你还敢乱跑?不长记性是吧?” 叶轻舟本来就为自己在这偷发消息的行径感到惭愧了,此刻又被这破小孩肆无忌惮地责骂,更觉得没面子,因此说话也不觉冲了起来:“上次我连累你中毒是我不对,这次你就别跟着我了,有金玉蕊在我不会有事的,别操心了。” 叶轻舟发完了消息没再看黎溯,她以为按照黎溯的臭脾气,他肯定不会再搭理自己,可是过了一会手机又亮了起来。 “为什么非要去看胡老师她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轻舟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害你在学校中毒,胡老师作为当时六班的班主任也受到了很大牵连,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补偿她,现在她妈妈生病住院,我是一定要过去探望的。” 这是其一。 还有一个原因叶轻舟没说。 这是她昨天晚上在程子昭家里想到的。凶手想要杀她,或许是因为她无意中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而她思前想后,从她回到奕城到中毒事件发生,她去过的和案件相关的地方就只有胡晟柟家和猫咖,最多再算上一个黎溯二姨的理发店。她不确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既然今晚得到了黎溯的允许可以去二姨店里过夜,那么下班后不妨借着探病再去会会胡晟柟。 想到这里,叶轻舟又给黎溯发了一条消息,言辞颇为恳切:“我不是胡闹,金玉蕊受了你爸的命令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不会有危险的。放学后你就乖乖吃饭照顾奶奶,我这边完事就会去二姨那里的。” 黎溯这一次看完了消息就摁灭了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六点半,叶轻舟打车到了市肿瘤医院门口,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个果篮。来之前她联系了齐校长,对方也赞成她前来探病,并告诉她胡妈妈在住院部 6 楼 0613 病房 2 号床,校领导白天已经去探望过了。叶轻舟按照他的指示乘电梯上了六楼,一路找到 0613 病房,抬起右手准备敲门。 然而,就在她的指节即将叩在门上的一刹那,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突然闯入她的眼帘,将她的动作生生卡在了半空。 那是病房门口贴着的患者信息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2 号床,胡越。 胡越? 叶轻舟觉得这两个字莫名地眼熟,反复默念了两遍之后整个人剧烈一震——是她! 霎时间,无数念头像连绵不绝的闪电,从四面八方向她劈射过来。 她快步离开了 0613 病房,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打给了黎溯。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叶轻舟不出所料地听到了对面和自己这里一样的嘈杂声,她就知道黎溯这小子嘴上死硬,最后肯定还是跟着她跑到医院来了。 “黎溯,别躲了,赶紧出来,我需要你帮忙!”叶轻舟喘着粗气吼到。 黎溯没出声,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叶轻舟背后点了点她的肩。 叶轻舟转过身来,也顾不上说其他的,一股脑将自己手里的花和果篮塞进了黎溯怀里,两手抓着他的胳膊郑重地说:“黎溯,你听好了,我现在要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帮我做到,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黎溯满面疑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叶轻舟做了一个深呼吸,神色凝重地看着黎溯:“我,有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胡晟柟打开病房门,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外捧着一 堆东西的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黎溯。 她对自己的教学事业不怎么上心,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照着全校统一的教案按部就班地讲完她该讲的东西,其他的事情她一概不关心。对黎溯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他高一一年打架进了五六次派出所,而且成绩差得一骑绝尘,让她的佛系老师之路走得异常坎坷。她素来对这个问题学生缺乏好感,可是没想到在眼前这个境况下,这半大孩子竟然会这么有心,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学生了,还特地买了东西前来探望。胡晟柟意外之余更是感动,连忙把黎溯让了进来,亲自搬了椅子给他坐。 黎溯跟胡老师并不熟,甚至不太喜欢她,此刻非要装成体贴老师的乖宝宝,心里当真是叫苦不迭。然而他被叶轻舟委以重任,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胡晟柟尬聊,背地里偷偷观察,寻找时机。 病床上的胡越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很大,白头发的数量远远不如黑头发多。只不过病痛的折磨让她脸色有些憔悴,即便在昏睡中也是不太安稳的样子。黎溯知道她得的是绝症,躺在这里不过是有一日熬一日,但是还是说了一些祝愿早日康复的场面话安慰胡晟柟。谁知安慰不成,反而勾起了胡晟柟的伤心事,眼下左右没人,胡晟柟只能对着黎溯嘤嘤诉说起来。 “我妈这个人就是太争强好胜了,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大半辈子。苦日子过了这么些年,一点都不知道反思,这性子是越来越偏激了,6 月份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生病,可是硬是瞒着我们,也不肯来医院治疗,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真的是……” 胡晟柟说到哽咽,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黎溯瞅准时机,眼疾手快地从裤兜里抽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迅速划了一个“z”字形的快捷手势,直接将手机调到了相机功能,趁着胡晟柟挡住眼睛的功夫对着病床上的昏睡着的胡越啪啪拍了好几张照片,还顺带拍了床边摆着的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然后变魔术一般地将手机滑进了兜里,若无其事地安慰起胡晟柟来。 胡晟柟哭过了劲儿之后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抹掉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极力做出端庄的样子,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黎溯,我这一激动就没控制住,让你看笑话了。” 黎溯连忙表示这是人之常情,都能理解。 胡晟柟今天对黎溯真是刮目相看,只觉得他体贴又懂事,跟从前那个混不吝好像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好感一起,她就不免对他多了些关心:“黎溯啊,你身体怎么样了?上次中毒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黎溯乖巧地回答:“我没事了,谢谢老师。” 胡晟柟点点头:“那就好,那老师就放心了。那个叶轻舟是新来的,年轻毛躁,做事太不靠谱。社会上这样的人很多,你太年轻,千万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 亲爱的凶手 第18节 第二十七章 转意 黎溯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他以前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都是老师的心头肉,早就被宠习惯了。直到上了高中,他才知道原来一个“差生”在学校里的日子那么艰难,任课老师讲得不顺要拿他出气,办公室里的人闲聊要拿他开涮,教导主任每次给他定罪都比别人草率得多,仿佛他是黎溯就是最大的罪名。其中,胡晟柟是作他班主任最久的一个老师,全班同学都看得出她带班上课都心不在焉。她对黎溯唯一的要求就是别给她惹事,只要他不打架、不进派出所、不无故旷课,哪怕他随手写一个理由拙劣的请假条交上来,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 所以,对于胡晟柟迟来的关心,黎溯并不受用,而且她挤兑叶轻舟的那些话听得黎溯心里没来由的生气。的确,在外人看来,胡晟柟踏实稳重,更像一个合格的老师,而叶轻舟一看就是个毛躁货,没半点可靠的样子。可黎溯自己心里知道,在松荡山逃命时,叶轻舟是如何卖力地帮他压迫止血,离开密林时担心他迷路,又不顾形象地大声吆喝。他两年多的时间里被黎成岳毒打了无数次,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活该,只有叶轻舟拖着一只受伤的脚,跪坐在他身边给他上药,只有她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会不会疼。 说来也怪,黎溯大概是世上骂叶轻舟骂得最多的一个人,可他却听不得胡晟柟这三言两语的埋怨,他好像忘了就在半个月前,他对叶轻舟的评价并不比今天的胡晟柟好到哪去。反正进来这一遭目的已经达成,黎溯也无意久留,向胡晟柟道了“留步”后便离开了。 叶轻舟正坐在医院楼下等,突然脸颊一凉,转头一看才发现是黎溯拿着一瓶水贴在了她脸上。 “喉咙还痛吗?”黎溯坐在她旁边,把手里的水拧开了向她递过去。 叶轻舟接过了水却不喝,而是扯着嘶哑的喉咙焦急地问:“照片呢?” 黎溯握住她拿着水瓶的手,将瓶口怼到她嘴边,强行灌了她几口水,才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叶轻舟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点开一张胡越的面部特写,两指将图片放大,让那张病恹恹的脸撑满了整个屏幕。叶轻舟用力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目光化作刀斧,割去她的病容,现出她的原貌。 终于,她有了十足的把握,眼前这个横陈在黎溯手机屏幕上的女人,就是她。 叶轻舟头脑中有一股近乎残酷的冷静在蔓延。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郑潇发了条信息,为防止他不当回事,这条信息编辑得言辞激烈,打字的时候她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消息发送成功后,她在凛冽的夜风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黎溯看她一眼,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肩膀上。他也说不清这动作怎么做得那么行云流水,大概是刚才胡晟柟诋毁的话反而激发了他跟叶轻舟同仇敌忾的情谊,让叶轻舟那厚脸皮啰里吧嗦的样子也变得有些可亲起来。 但叶轻舟对黎溯的动作和想法都一无所知,她的目光穿越了行道树,穿越了楼群,投射到了一片已经消弭的过往中。 “真的是这样吗?”她突然自言自语道。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黎溯问。 叶轻舟不回答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路灯下她的脸庞白得有些失真,神色带着一种看破红尘般的超然,仿佛她不是在思索案情,而是在谋划出家。 “至于吗?”叶轻舟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黎溯知道叶轻舟现在听不见他说话,索性也不搭腔,只是看她的脸色实在太白了,就又把裹在她身上的外套紧了紧。 叶轻舟神思飘荡了一圈终于回缓过来,还不忘回答了黎溯十分钟之前提的问题:“现在不能百分百确定,一切都是只我的猜想,具体的还要等郑警官那边的消息。” 但郑警官的消息什么时候会来也没人知道,眼下无事可做,叶轻舟虽然没有胃口,可还是听了黎溯的话,被他拉来了医院边上一家小饭馆里解决晚餐。 这一顿饭吃得很不省心,叶轻舟总是吃着吃着就走神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也不动一下,两眼直勾勾盯着桌子上的醋发呆。黎溯敲碗敲盘子敲桌子提醒了她好几回,可这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刚清醒一下往嘴里送口饭,还没嚼,就又陷入新一轮的梦游了。 黎溯无语地看了她两眼,随手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青椒,商量都没打一下就直接怼进了叶轻舟嘴里。叶轻舟本来正在发呆,嘴里被塞了东西就机械地嚼了几下,足足过了好几秒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嘴里一阵热辣辣的难受,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冲咽喉,忍不住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黎溯被她的反应搞得一愣,连忙问她:“怎么了,呛到了?” 叶轻舟辣得眼泪都下来了,原本苍白的脸咳得通红,仰脖灌了半瓶水才缓过气来:“黎溯,你想辣死我?” 黎溯有些奇怪:“是辣的吗?”说罢他又夹了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在叶轻舟的注视下极其平静地嚼了,咽下去的时候脸上毫无波动,只有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好像怕叶轻舟不信似的,黎溯又当着她的面吃了几块,最后证明了一整盘青椒肉丝里面只有叶轻舟吃的那一块是辣的。 “怪不得凶手用那么低级的手段对付你,就你这运气,要不是有我挡着没准你就真死在那老鼠药上面了。”黎溯总结道。 不对,不是这样的。 凶手单单对她用低级招数,不是她的问题,是凶手自己出了问题。 叶轻舟出神地想着,往嘴里填了 口有点冷了的米饭,咽下去的时候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本来今天就喉咙爆炸,黎溯那倒霉孩子喂她点什么不好,非要喂她吃辣椒,现在扎得更厉害了。 等等…… 黎溯刚才喂她?? 叶轻舟看了看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又看看桌上看看垃圾桶,没发现一双被丢弃的筷子,所以,黎溯刚才是用他自己的筷子喂她的?! “你怎么了,又丢魂了?” 叶轻舟愣眉愣眼地看了看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我刚才舔到他筷子了吗? 这时,叶轻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匆匆一震,郑潇那边终于回复了她。 他按照叶轻舟的要求,发来了一份非常详尽的个人资料,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追查得到的经历都被郑潇整理了出来。叶轻舟立刻放下筷子,双手捧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小心谨慎地缓慢划动着,仿佛在拨动一个命运的齿轮。 几十年真切的喜怒悲欢,被不带感情地概括成了一篇公事公办的说明性文字,如同一个鲜活的生命被制成了没有生机的标本,冷漠而又单薄。叶轻舟作为一名女性,又是语文老师,其实是有很强的共情能力的,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对那个人一生的愤怒和不甘感同身受。然而此刻她无瑕理会任何多余的情感,那个人履历中牵涉到的另一个熟悉的名字赤裸裸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 天下竟然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叶轻舟无声无息地冷笑起来。 两人离开饭馆时天已经黑透了。黎溯问她要不要先去二姨那里休息,叶轻舟却拉着他上了往平房区方向的公交车:“我还有事要问程子昭。” 公交车在行驶途中,车厢内一片漆黑。叶轻舟方才在脑海中把她能梳理清楚的东西全部过了一遍,现在反而松弛了下来,像是一个备考多日的学生,在考试来临前夜终于停下了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进入了一种四大皆空的状态。她看着车厢里的扶手、座椅、广告牌,随着车辆的行驶而忽明忽暗,像一群苍颜老者发出哀哀的迟暮气息。她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公交车驶到了转弯的路口。不知司机大哥是仗着夜晚时分马路空旷,还是趁着夜色迷人放飞自我,他这个弯拐得特别放荡,几乎开出了漂移的架势。叶轻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离心力和摩擦力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然而双方实力悬殊,最终离心力完胜,眼看着叶轻舟就要从椅子上被甩飞出去,还好黎溯一直就站在她旁边,反应飞快地用膝盖顶住了她。 “你又发呆。”黎溯双肘撑在窗边的栏杆上,额头抵着玻璃,用自己前倾的身体拢出一方小小天地,把叶轻舟妥帖地罩在了里面。 叶轻舟抬起头,想要看看他,可这个角度之下她能看见的只有他宽大的 t 恤。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黎溯今天对她态度很是友好,尤其是从医院出来之后。她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黎溯这小孩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比性格最刁的猫还难以琢磨,偏偏这只“猫”还生了一张魅惑人心的脸,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妖孽。 “所以,”叶轻舟心里暗暗地想,“我刚才……到底有没有舔到他的筷子?” 第二十八章 你好,凶手 两人到达程子昭家的时候,发现程子昀已经回来了。 跟哥哥的成熟老练不同,17 岁的程子昀看上去奶白一团,像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结束拘留,还是因为看见了叶轻舟这个生人,他始终有些怯怯的,问到他什么才轻声细语地答上一两句。 叶轻舟偷偷地瞟了一眼他的鞋子,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听程子昭说话。 “姐,你这么晚过来,是要问什么事啊?” 叶轻舟言简意赅:“毛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说说。” 程子昭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什么,给叶轻舟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带着七分不屑三分不忍,徐徐讲述起来。 “毛二是个蠢蛋,大事小事没一件能拎得清楚,原本就是个该被人打死的货色。我兄弟不嫌弃他,收留了他一起混,可是这家伙不讲义气,攀了高枝说飞就飞,一点也不知道念旧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搭上那个姓杨的傻大款的,那段时间跟个马仔一样天天陪人家泡在赌场里。后来我听人说,好像是某个杨氏集团的仇家买通了毛二,故意让他把杨帆引诱到赌场,让那傻财主在里面昏天暗地的赌,直到欠下天大的债务才突然变了脸色把他扣下,让他爸爸拿钱来赎。毛二一辈子没办过什么像样的事,谁能想到堂堂杨氏集团最后居然毁在他手里?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杨氏一倒他就成了没人管的野狗,最后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程子昭不胜唏嘘地呼了口气,十九岁的人脸上挂着九十岁的沧桑。 叶轻舟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又进入了神游的状态。程子昭刚刚的话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把她心中东拼西凑、残缺不全的猜想又补全了一点点,整幅图景似乎显现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凶手为什么杀曲悠扬,为什么给自己下毒,她都已经有了计较。可唯独有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杀龚小雅呢?”叶轻舟出神地问。 黎溯没答话,只是把她手里夹着的烟拈了出来。叶轻舟拿到烟从始至终就抽了两口,现在整根烟已经快要燃尽,再夹着就要烧到手了。 “嘿,还认得出我是谁吗?”黎溯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原本他只是看她快被烫到了也没反应,想让她回回神,可没想到这一句无心之语却变成了落在叶轻舟耳边的一颗火星,猝然燎亮了她头脑中的莽原,冲天的火光歪曲了眼前的模样,虚实不定间,仿佛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从往昔中穿越时光而来,冲破了重重人影、道道迷雾,与黎溯说的话相见恨晚地重叠了起来。 那声音在对叶轻舟说: “喂,听出来我是谁了吗?” “说啊,我是谁啊?” 然后,然后…… 后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忽然响起的手机提示、吴桐和曲悠扬令人气得捶床的对话、猫咖角落的桌子椅子、入口温热却苦涩难咽的咖啡…… 对了,她想起来了! 叶轻舟整个人突然飞弹起来,扑到黎溯身前紧紧抓着他的双臂:“黎溯!黎溯!你还记不记得曲悠扬被杀那天早上,你跟我说,你有个同学在家校互联会上讲话了?” 黎溯被她掐得有点疼,但却没有挣脱,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记得,我初中同学,十班的江域。” “江域!没错!就是他!”叶轻舟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 叶轻舟躺在二姨理发店的床上,头发浸在温热的水中。黎溯在泵头上按压了两下,挤了些洗发水出来,在手心搓成泡沫,轻柔地抹在叶轻舟的头发上。 甜蜜的馨香在氤氲的热气中飘散开来,让人身心舒畅。叶轻舟闭上双眼,暂停了与世界的视觉联系,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发丝间穿梭游走的按揉,和少年双手传递来的温度。 让黎溯给她洗头发的确是一种享受,他并不像其他洗头小哥一样一边洗一边热情地跟你拉家常,但他的温柔和用心全部化在了手部的动作里,让人觉得无比放松。洗好后,叶轻舟从黎溯手里拿过毛巾,潦草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任由湿发披散在两肩,拉住了低头忙碌的黎溯,对他浅浅一笑:“黎溯,我也想试试。” “试什么?”黎溯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也想给你洗一次头发。” 黎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为别的,就为叶轻舟那又尖又长的指甲,简直就是简易梅超风,低配金刚狼,真让叶轻舟给他洗头,别说头发了,估计连脑袋都保不住。 但叶轻舟这人平常插科打诨死皮赖脸,真正执着起来却非常温和,只是一声不响地注视你,笑意中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遇上这样的神情,你是骂也骂不出口,踹也踹不出去,最后都得妥协。黎溯也不例外,被她看了几秒钟之后就败下阵来,转身去二姨的柜台里翻出一盒指甲剪丢给了她:“剪完了给我检查,否则别想碰我。” 一小时前和江域通完话后,叶轻舟便像一座喷发完了的火山,剧烈的震颤之后,只剩下一片长久的死寂。她接过盒子打开,选了一把称手的指甲剪,就退到一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乖巧得像一条被驯化了的狼狗。 十个指甲全部修剪到与指尖齐平,又用指甲锉仔仔细细地磨平 了毛边。叶轻舟试着在自己手背上抓了两下,确定十根手指都已经处于温柔无害的状态了,便走过去给黎溯检查。 黎溯看着她修剪得圆润光滑的指甲,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她了,虽然很不理解她为什么突发奇想,但她似乎已经寻得了案件的真相,而这真相给了她不小的打击,所以她今晚所有的表现都有些违反常态。只不过,违反常态也有不同的级别,先前她的迷离和恍惚黎溯还能理解,可此刻她那满脸回光返照一样超脱的表情简直让黎溯无从招架。 “你还好吧?”黎溯问她。 “我怎么了?”叶轻舟无辜地反问。 黎溯苦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你的表情看上去特别……安详。” 叶轻舟学着黎溯的样子,用毛巾铺在他后背和肩膀上。洗头床长度有限,黎溯躺上去,脚踝以下都空空地垂在床尾下面。 叶轻舟打开了喷头,用手试好了水温,然后小心翼翼地淋湿了黎溯的头发。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黎溯这小孩脾气又臭又硬,为什么他的头发会像锦缎一样黑亮柔软?叶轻舟双手轻轻地按揉着那一头令人着迷的头发,目光定格在他白皙的脸上,想要从肌肤无遮无拦的亲密接触中,窥探一点少年深藏不露的心思。 在今晚一系列变故的催化下,那一直沉默的真相终于爆发了强烈的连环反应。叶轻舟已经把她的猜测悉数告知了她爸爸叶予恩和黎成岳派来保护她的女刑警金玉蕊,两边警方会参考她的思路去搜集证据,给她的推理提供事实支撑。那都是他们的事情了——叶轻舟想,她毕竟不是警察,走到这一步,无论对谁,都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唯一让她还放不下的,就是黎溯这个人了。 假如她的推理都是正确的,那么这个案件的原貌几乎和黎溯当初的假设分毫不差。可是,她自己都是到了今天才堪堪看出这一切的,黎溯一个与案件无关的少年,为什么会敏锐到早早就察觉出这个案子既有“杀人”,又有“灭口”?当然,不排除这位警察的后裔是个天生的刑侦高手,可是他至今都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无缘无故跟着她一起参与案件的调查,为什么会从奕城追到昕阳目睹毛二的车祸。而且,叶轻舟追查到今天,也只初步推断出了一名凶手的身份,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么他会是谁,黎溯知道吗?他会成为解锁整个案件的关键吗? 叶轻舟揉搓着黎溯茂密柔软的头发,心里不禁想,黎溯,你这漂亮的小脑袋瓜里,究竟都装着些什么呢? “你在想什么?”黎溯突然问。 叶轻舟微笑:“我在想啊——你的头发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夜已经深了,黎溯和叶轻舟最终都留宿在了理发店二楼。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睡觉的房间后,叶轻舟疲惫地靠在床头,拿出手机,在联系人里面翻翻找找,最后还是点开了【北方的狼】。 【叶轻舟】:这个案子可能快要结了,可是他,我还是看不透。 亲爱的凶手 第19节 对方过了很久才回复,不知道是在忙碌,还是在思考。 【北方的狼】:小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叶轻舟】:我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 【北方的狼】:从前叫你盯人,你都利索得很,偏偏这一次犹犹豫豫的。你要是觉得吃力就回来吧,他身上未必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叶轻舟一听就急了。 【叶轻舟】:我什么时候说我觉得吃力了?再耗三百个回合也不是问题!而且他身上的谜团远远比你想的多,跟他玩还挺刺激的。你就让我继续待着吧,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此仇不报我就不是弘城女人! 对方估计是拿她没辙了,最后的回复异常简单: 注意安全。 两天后,奕城市肿瘤医院。 胡晟柟将手中的垃圾袋丢进了楼梯间的垃圾回收处,回去时却在病房门口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是胡晟柟女士吗?” 胡晟柟看了一眼说话的男子,有些戒备地问:“对,你们是?” 男子向他亮出了证件:“奕城市公安局刑侦队长卫明,这位是我同事金玉蕊。这里不方便,麻烦借一步说话。” 胡晟柟惊疑不定:“公安局……刑侦队?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金玉蕊顶着一张死人一样能喘气没人气的呆板面孔,生硬地回答:“胡女士,请相信我们,我们是为了保全你和家人的面子才单独叫你出来谈话,这样对大家都好。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就只能市局里见了。” 胡晟柟对他们傲慢的态度非常不满,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吃定了她做了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一样。可是她又生性懦弱,面对两个货真价实的警察的威胁,她也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反抗,只能跟护士交待了一声,跟着他们两人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后,叶轻舟从走廊另一端慢慢踱步过来,看了一眼 0613 病房门口的患者信息卡,旋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胡越虽然闭着眼,但并没有睡着。听见门响,她还以为是女儿回来了,可一睁眼,却看到叶轻舟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正无遮无拦地审视着她的面容。 胡越条件反射地慌了一下,但旋即满脸嫌恶:“怎么是你?这里不欢迎你!出去!” 叶轻舟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胡越心头火起,伸手去抓呼叫铃,却听见叶轻舟的声音,甜蜜又恶毒:“别费劲了,你的呼叫铃刚才一进屋我就给拔了,这里离护士站远着呢,就凭你现在这点力气,喊到气绝身亡也不会有人听见的,省省吧。” 胡越恨得双眼通红,像搁浅在岸上奋力挣扎的鱼一样在病床上剧烈颤抖着:“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叶轻舟左腿搭上右膝,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胡越,呼吸间嗅到了一个垂死之人身上混合着药味和霉味的颓败气息。 她白皙鲜妍的面孔上绽开了一个明媚的微笑:“不干什么,只是有些问题想不清楚,来问问你罢了。比如说,你为什么火气那么大,我只是弄丢了一把钥匙而已啊,你至于往我宿舍的水里下毒来杀我吗——职工宿舍管理员胡越阿姨?” 第二十九章 不归 “你……你是说,杀害曲老师的人是我妈妈?”胡晟柟瞠目结舌。 卫明见惯了这种场面,心中并无多少怜悯:“是的。不仅是曲悠扬,龚小雅失踪案、324 宿舍投毒案,都和令堂脱不开干系。” 胡晟柟连连摇头:“怎么可能!这……我妈就是个普通老太太,杀人?不可能,你们肯定搞错了!” 卫明抬手制止了胡晟柟的尖叫:“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相信,但我们今天既然来找你,就说明这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你还是先看一下证据吧。” 叶轻舟的笑容没有多少真心,像一层薄雾浮在脸上。 “说来也是巧合,原本我对这案子还是一头雾水,想借着探望你的机会来找你女儿聊一聊碰碰运气的。没想到,我刚要敲你的门,就在外面的患者信息卡上看见了‘胡越’两个字。我当时就想,这个名字怎么那么熟悉呢?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可还是不敢确定你就是我猜想的那个人,所以我拜托一个孩子进来拍了几张你的照片。虽然你比之前瘦了很多,可还是看得出来,你就是我们职工宿舍楼下的宿管阿姨。这样说来我的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要不是这个偶然,没准过两天你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把害我的事一起带到棺材里去了,那我岂不是很冤?” 胡越嘴角一抽搐,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是宿管阿姨又怎么了?我不能当宿管阿姨吗?” 叶轻舟笑意温顺:“能,当然能。问题是,我去你女儿家做客的时候,你的女婿可是亲口告诉我,你是没有工作的。我查过了,你的确已经在家赋闲四年多了。今年 6 月底,你查出了胃癌晚期,但你不仅没有住院,还在 8 月中旬的时候应聘上岗,成了奕城二中职工宿舍管理员。你说你哦,有病了不好好治病,偏偏跑到你女儿之前的工作单位去当宿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胡越恨恨地看着她惺惺作态。 “你当然不是为了给你外孙女挣奶粉钱,以你女婿的财力,家里根本不差你这仨瓜俩枣,”叶轻舟双眼微阖成锐利的形状,迫视着胡越,“临死之前孤注一掷,不过是为了报仇而已。” 胡越脸色一分分难看下去,只碍于身体虚弱,无法起身堵住叶轻舟那张可恶的嘴。叶轻舟神色悠哉地看着她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把这癌症晚期病人当场气死过去。 “不过你也真 是挺可怜的,得了绝症就够倒霉了,拼着最后的日子想报个仇,结果一不小心,竟然犯下了三起命案——”叶轻舟凑到胡越身前,语不传六耳,“毕竟,你真正想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曲悠扬一个人啊。” 胡晟柟看完了全部证据,纵然她不甚聪慧,可铁证当前,她不得不承认卫明他们说的是事实——她的妈妈胡越,千真万确就是奕城二中连环杀人案的幕后凶手。 “为什么?我妈她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胡晟柟哆嗦着问。 卫明却答非所问:“胡女士,你和令尊还有联系吗?” 胡晟柟怔怔地问:“我爸爸?”随即她似乎清醒了一些,微微摇摇头:“从我爸妈离婚之后,我的生活里就再没有这个人了。” 卫明接口:“你六岁那年父母离异,你跟你妈妈一起生活,‘胡晟柟’这个名字也是你妈妈离婚之后给你改的,对吧?你的本名叫杨恬,而你父亲,”卫明一顿,“就是后来的杨氏集团总裁,杨利民。” 杨利民——那是个已经退出她生活二十几年的名字,即便是至亲血缘也融不掉漫长岁月层层浇筑的隔阂。记忆中的他还只是一个三十来岁郁郁不得志的小职员,跟后来那个驰骋商界的精英完全对不上号。更何况,他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孩子,自己这个女儿,恐怕连他心里最犄角旮旯的地儿都占不上吧。 胡晟柟戚戚地看向卫明:“你们……提他干什么?” “其实这么些年,你对你前夫的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吧?”叶轻舟抱起双臂,徐徐道来,“之前我一直想不通,如果勾引杨帆赌博的真的是杨氏集团生意场上的对手,那杨垮掉了之后留下的产业自然应该有人出手接管,怎么会让建了一半的风情小镇沦为鬼城呢?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毛二应该是你雇的吧?他倒真是尽心尽力,难为他一个小混混,竟然还真如你所愿替你搞垮了整个杨氏集团。可惜他自己估计也没想到自己的命那么不好,就因为碰了那个你想杀掉的女人,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昕阳了。” 胡越冷笑一声:“你凭什么说是我杀了那个女的?证据呢?” “证据?没有证据我来找你说相声的吗?你把曲悠扬从楼上推下去的时候,就没注意到她挣扎中抓到了你?她左手指甲里可是留下了你的皮肤组织呢。” 叶轻舟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胡越脸上晦明变幻的表情。 “推理到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很疑惑,就因为曲悠扬设法顶掉了你女儿的工作岗位,你就要出手杀了她,至于吗?这怎么想都觉得太牵强了,直到后来托警察调出了你的生平履历,我才多多少少明白了你的心理。当年,别的女人勾引了你的丈夫,抢走了属于你的完整家庭和荣华富贵。而现在,曲悠扬又通过勾引男人的方式抢走了你千辛万苦为女儿谋得的前途,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你终于忍无可忍了,是不是?” 窗外一阵疾风刮过,电线上一排麻雀呼啦啦地飞走了。 算不出,胡越一生的悲剧究竟该归罪何人。 她生得并不美丽,最多算中上之姿,但她的父母异常疼爱她,自幼将她捧在手心呵护备至,宠溺有加。上学后,父母担心她在学校被老师冷落被同学欺负,所以经常送些礼品打点她身边的人,因此,尽管她学业、品行、才艺都不突出,但还是处处受人追捧维护,日子一路过得顺风顺水。小小的孩子,并不知道她所处的美好生活是父母用物质堆砌起来的假象,从未经受挫折的她只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是美丽高贵的天使,他人的景仰和喜爱都是她天生应得的东西。有人说孩子就是一张白纸,而胡越的父母亲手在她这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可笑的童话,为她后来一生的潦倒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童年时期被播种下的骄傲在胡越的心底根深蒂固,而这种愚蠢的骄傲在她上大学的时候达到了巅峰。她高考考得很一般,父母知道女儿不是学习的料子,于是动了歪心思,想着让女儿在大学里钓个金龟婿,也不失为一条成功人生的捷径,于是千挑万选之后将女儿送进了一所男女比例 16:1 的工科大学,让女儿撒开手脚,创下一番作为。胡越在大学的待遇也当真是众星捧月,毕竟学校里女生数量太过稀少,她长得不难看,好好打扮一番在工科大学就是凤毛麟角了,于是她收获了一大批追求者,陶醉在他们的溢美之词和殷勤侍奉中,日日幻想自己今后会嫁入豪门,门外还有十几二十个痴心人在守望着自己。然而,她那在工科大学里还算不错的相貌弥补不了她性格上的不足,那些追求者们在发觉出她的高傲无礼、倔强强势、偏激幼稚后,渐渐地就没了身影。最初她不在意,觉得是那些男生低贱,配不上自己,可是等到门前冷落鞍马稀,她也已经到了恨嫁的年龄时,她才终于开始感觉到一丝恐慌。而杨利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彼时胡越的父母年事已高,为了胡越的婚事焦心不已,生怕自己不能睁眼看到女儿嫁一个好归宿。只是普通国企员工的杨利民自然不是上佳选择,可他至少工作稳定,温厚敦和,家境也说得过去。胡越虽然心有不满,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在双方老人的催促下,就这样半推半就地把自己嫁出去了。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下嫁平民的落难公主,平民得此殊荣,自然应该感恩戴德,将她奉若神明,仰望她,顺从她,无微不至地呵护她,方能不负她委身屈嫁的恩赐。可是杨利民是个糙人,对胡越满脑子的幻想置若罔闻,每天只是上班下班、做饭吃饭,与她过着寻常夫妻柴米油盐的生活。胡越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这个男人简直是不知好歹!她可是从小被无数人簇拥着的宠儿,她生来就是应该被人捧着爱着的,她嫁去任何人家都应该是对方至高无上的荣耀,他杨利民何德何能,竟然敢把她当成平民老百姓来对待? 在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杨利民也渐渐失去了耐性。他虽然没有高官厚禄,但也是有尊严要面子的男人,他有事业要做,有老小要养,哪来的功夫陪胡越玩公主和骑士的 cosplay?长期沉闷压抑的家庭环境让他身心俱疲,而就像无数家庭伦理剧中的情节一样,在他心理最脆弱的当口,另一个女人出现了。 她温顺乖巧,有学识有涵养,相比之下,胡越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疯子。他虽也舍不得年幼的女儿,但逃离家庭、逃离胡越的渴望还是占了上风,最终,这个在胡越生命中唯一提出要娶她为妻的男人,在胡越歇斯底里的呼喊声中,毅然决然地抛弃了她们母女。 命运在这个节点打上了一个破折号,胡越一帆风顺的人生,自此全盘颠覆。 第三十章 血泪 要说胡越也并非一无是处,多年蒙昧的生活除了给她一身公主病,也让她拥有了公主一般不言屈服的傲骨。杨利民走后,她几乎没有给自己时间消沉,既然公主的童话破灭了,她就要上演一出暴风逆袭的大女主戏,一定要让那个负心汉追悔莫及、痛哭流涕,让他彻底悔悟他错过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女人。 然而,电视剧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奋斗画面,具化到生活中却分分秒秒都无比难捱。她本以为她会在职场中大放异彩,书写一段传奇的女性蜕变史,可现实是,一个三流大学毕业、成绩平庸别无所长的单亲妈妈,在茫茫无际的求职市场中就像一只被丢进丛林的家猫,眼睁睁看着旁人上天入地、弱肉强食,自己却连一丁点野外生存的技能都没有。灰溜溜游荡了几天几夜之后,她强压下心头的屈辱,放弃了那些她向往的光鲜亮丽的工作,来到了低端职位招聘的地方,然后震惊地发现竟然连不签合同、月薪两千、不交保险的工作都是要和一大群人抢的。现实的风暴终于摧毁了她的心一直栖居的城堡,粉红色的城墙隆隆倒下后,外面的世界毫无保留地显现出了它狰狞的样貌。胡越颓然坐在城堡的废墟上,她不知道世人原本就是在那个她看来漆黑可怖的世界里辗转求存的,只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自己的生活怎么可能那样乌糟一团,公主走到哪里都应该是公主,公主如果过得不幸福,那一定就是巫婆在捣乱。 对,没错,害她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就是那个勾引了自己丈夫的狐狸精! 想到这里,胡越怒不可遏,可她的身边既没有王子也没有小矮人,只有一 个怯懦的小女儿等着她养活。在这个岔路口,她做下了决定:打工攒钱,攒够了一大笔就去做生意,等她坐拥千万家产的时候,一定要将那对狗男女踩在脚下,让他们生不如死! 胡越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是励志女主的典范。那一年里,她一个人打着两三份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发着 42 度的高烧都没请过一天假。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和女儿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女儿生日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块最小最便宜的蛋糕也没舍得买。那天晚上,她把委屈得嘤嘤直哭的女儿抱在怀里,信誓旦旦地许诺:“妈妈现在是为了攒钱而不得不委屈你,等到妈妈做上生意挣了大钱了,一定补偿你一个最豪华的生日!” 不知是不是人生在世,福祸总有定数,胡越前二三十年的人生太过顺利,以至于后来命运总喜欢跟她开最残忍的玩笑,毫不手软。胡越历尽磨难,终于将存折上的余额提到了五位数,就在她开心地做着富豪大梦时,一个惊天的消息传来:杨利民再婚后,在现任妻子的资助下开了房地产公司,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经是奕城响当当的新星企业了! 不!不是这样的!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是我事业有成碾压他们,为此我吃了这么多苦,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我不吃不喝没日没夜地干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到了最后,偏偏是他们得到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世上所有人都可以获得财富,就是他们不可以!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离开胡越的杨利民,如同吃了蘑菇的马里奥,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瘪豆瞬间变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好运像头顶一字排开的金币,稍稍一跳便能收获一箩筐。再婚后一年半,跻身富人行列的杨利民又迎来了小儿子的出生。他虽不至于完全重男轻女,但长久以来老人灌输的“传宗接代”的概念还是深入他心,所以儿子的出生让他欣喜若狂,总觉得这才是让一个男人人生完满的关键所在。 儿子的周岁宴办的隆而重之,奕城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参加了,连奕城周刊都报道了当时的盛况。胡越一字头五位数的存款在杨氏集团面前渺小如尘芥,而她许诺女儿的豪华生日宴,也仿佛被杨利民洞悉了一般,送给了他和狐狸精生下的儿子。 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我得不到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他一样一样都得到了! 明明是我陪他走过那些平凡的日子,凭什么现在他出息了,就要把荣华富贵拿去和别的女人共享? 我不甘心,不甘心! 我一定要超过他,决不能让他看我的笑话! 胡越恨得眼睛冒血,她知道凭自己渐长的年纪、微薄的财力,无法与如日中天的杨氏集团抗衡,但是父辈的光辉终将成为过去,孩子们的未来却才刚刚开始! 杨利民和狐狸精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肯定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长大之后四处给他们丢脸!只要我好好培养女儿,将来就可以沾她的光,杨利民,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回来认女儿! 于是,胡越将女儿的名字改成了“胜男”,将自己的万丈雄心悉数寄托在了这两个字上。她开始更加拼命地打工,疯狂地缩减吃穿用度,把省下来的钱全部投入女儿的教育中。奥数、英语、主持、舞蹈……胡越看见什么班就报什么班,无怨无悔地把那些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交到老师手中,每天每夜地幻想女儿长大后高贵优雅、才华横溢的样子。这样的幻想,渐渐成了她昏天暗地打工生活里的唯一支撑。 可女儿的平庸,几乎让她绝望。 女儿是个乖孩子,尽管没完没了的补习班累得她痛苦不堪,可她还是咬牙坚持,一节课也没有落下过。但老天爷似乎觉得捉弄胡越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招招都精准地打在她的痛点上。她豁出性命去培养女儿,可是女儿的成绩一直稳稳地原地踏步,各项才艺流水般的学下来,最后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反观杨利民的儿子杨帆,明明是被父母放养的孩子,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孩子一脸聪明相,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他竟然还好巧不巧地跟胡胜男报了同一家主持人培训班,刚刚入学半年就在培训班举办的比赛中得了银奖,而大他七岁、已经学了三年的胡胜男初赛就被淘汰了! 胡越走投无路了。 她不想认输,可她手上所有的筹码都已粉碎,再也没有任何与人对抗的资本了。 她累了,她已经竭尽所能去扭转命运,可所有她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后都会加倍地落在杨利民头上。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滚轮里奋力奔跑的仓鼠,以为在跑自己的人生路,却原来脚下踩着的是发电机,她呕心沥血的付出,不过是在点亮别人的前程。 她是在想要自杀的时候遇见毛二的。 那个脏小子傻傻的,之前跟别人混的时候挣到了一点小钱,奈何他生性爱赌,没几天就把手里的钱败了个精光。胡越一个人在陈河岸边想要投水自杀,毛二那个没眼力见的竟然还凑过去想要趁四周没人抢劫她一波。不过他缺心眼的行为倒是给胡越提供了另一个思路——自己爬不上去,那就把别人拉下来,这样我们就又在同一个高度了,谁还瞧不起谁啊! 赌博是无底洞,杨氏再宏伟的基业,也必定会有灭顶的一天。 那是胡越十几年椎心泣血的煎熬中,唯一一次胜利。 杨氏倒了,杨利民举家搬迁,从此没了音信。那段时间胡越最大的快乐就是看报纸,看那些曾经赞美过杨氏的刊物是如何评论杨氏的覆灭的。碍眼的人走了,她长久以来饱受摧残的心似乎终于得到了解脱,然而向来乖巧安分的女儿又开始让她不省心。年复一年超负荷的运转,让胡胜男濒临崩溃,终于在高二那一年,她跟母亲摊了牌,愤然退掉了所有补习班,并坚决地要求改回自己的本名,她再也不愿意背负母亲那沉重的怨念生活。但她毕竟自幼生活在母亲强势的重压之下,早已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最终和母亲拉拉扯扯了几轮之后,两人各退一步,她的名字被改为了同音不同字的“胡晟柟”,才艺类的补习全部停掉,只保留了学科类的培训。她想当幼师,可是胡越觉得幼师是低级的工作,要当老师就必须当“高级”的老师,所以她强迫女儿报考了师范学校,又费尽周折,将女儿送进了奕城二中。 她不在意女儿这个高中老师当得多么勉强,只觉得这份工作至少体面,受人尊重。她总以为这辈子已经苦尽甘来,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剩下的日子了,没成想,该死的命运竟然还不肯放过她,千辛万苦搞倒了一个老婊子,竟然又冒出来一个小婊子! 胡晟柟真是自己生出来的好女儿,跟自己一样没用,到手的东西竟然还能被别人抢走。更可恨的是她半点骨气都没有,跟个没事人一样赖在家里带孩子,连反抗都不知道,废物! 第三十一章 叶轻舟,你也不无辜 胡越觉得自己和狐狸斗了一辈子了,对付曲悠扬那样的小贱人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她爱幻想的毛病又一次发作,曲悠扬落荒而逃、胡晟柟在妈妈的努力下凯旋的场面不断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兴奋得她简直无法入睡。 可比那场面更快到来的,是一纸诊断书。 命运把曲悠扬那个贱人放在她女儿的岗位上耀武扬威,还把她捆在阎王爷门口,让她看着这一切。 亲爱的凶手 第20节 不公平,不公平! 我这一生都被贱人给毁了,到头来贱人还在逍遥自在,我却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就是我所有不幸的源头,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拉上那个小贱人给自己当祭品,也算死得值了! 胡越的人生经历,叶轻舟早已心中有数,但她却并不同情这个濒死的女人。她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不再看病床上胡越颓败的面容,而是将目光投到了雪白的墙上。 “曲悠扬尸体旁边六七米的地方有个新挖的土坑,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之前我猜测那里曾经埋过什么东西,被你、毛二或者曲悠扬当中的一个人挖出来带走了。可是后来想想,谁会选择把重要的东西藏匿在鬼城那种地方呢?即便是一直住在那里的毛二,也不会在楼外面好几米远、没有任何标志物的地方随便刨个坑埋东西吧?好在第一批现场勘查的刑警里有人留心,取了一份附近的土样,昨天在省厅专家的帮助下,终于在那份土样里面验出了极微量的 血,是你的,”叶轻舟将目光轻飘飘地转回胡越身上,“所以,你是在行凶之后突然发病吐血了,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才把粘上你血液的沙土全部挖出带走了,我说的没错吧?” 胡越仿佛觉得叶轻舟说的那些都不重要,没有理会她。 叶轻舟不以为意,继续自己的话题:“这就和你用老鼠药杀我是一样的道理。原本我想不通为什么凶手单单对我用那么 low 的手法,难道是看不起我?直到锁定了凶手是你,我才明白这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你的病已经恶化到了极点,不足以支撑你追到昕阳去,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把我找出来杀掉。但是齐校长一早就知会过宿管,324 宿舍要给我留着,你知道我迟早会回来,所以只能在倒下之前把学校统一购买发放的老鼠药注射进我宿舍的水里。虽然这办法很土鳖,可是你的身体已经糟糕成了这样,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胡越脸色灰白,但鄙夷之色不减:“我真讨厌你们这些运气好的人。我什么都没做错过,却平白无故受了那么多苦,可你呢,明明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明明你宿舍所有的矿泉水里都被下了毒,就这样你竟然还能活下来。不过你也不用太得意了,没有人可以幸运一辈子,我就是到了天上,也要睁眼看着你倒霉的那一天!” 叶轻舟像是听了个荒谬的笑话,冷冷地笑了一声:“胡越大妈,你错了。在这件事上,我并没有走运。我当时太大意了,把有毒的水拿给了一个孩子,害得他无辜受罪,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幸好他喝得不多,没有酿成大祸。这样说来,其实还是你的运气比较好,如果那孩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地死了的。” 黎溯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叶轻舟的话从耳机里传出来,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曲悠扬抢走了你给女儿谋求的工作,我多管闲事威胁了你的计划,你要杀我们,都在意料之中。可是我左思右想,却想不明白小雅为什么也会成为你的目标。我查问了许多人,最后的结果是小雅和你,和曲悠扬,和赵主任,和任何涉案人员都没有什么密切的交集。我当时真是困惑得不行啊,差点就要冲过来直接问你了。可是我这人的性格就是不爱逼问别人,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查。还好,还好,有个小福星帮我留心了一件事情,这才让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 黎溯听到叶轻舟说的“小福星”三个字,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鼻子。 “家校互联会那一天,有一名学生代表要上台发言。可是在活动开始前,他的演讲稿突然不见了。那个孩子是个非常细心谨慎的人,平时从不丢三落四,所以这件事他觉得不太寻常。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他没有时间想太多,怎么应对马上到来的发言环节才是最紧要的事情。就在他急得团团转时,一位‘看起来很热心的奶奶’突然出现,给他指点了迷津。” 叶轻舟说到这里,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也丝毫不剩了。 “我打电话给这个孩子,问他这位‘热心奶奶’说了些什么。那孩子告诉我,‘奶奶’问他现场有没有语文老师,要是有,就让老师给他简单写上几段,反正家长们也不知道他原本的演讲稿上写的是什么。我又追问这位‘奶奶’长什么样,那孩子不愧是学生代表,记忆力好不说,描述人的相貌也是十分生动——胡越,那孩子一说,我就确认了,那个狗屁热心奶奶,就是你啊! “那个学生的演讲稿,是你故意偷走的对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虽然进入了奕城二中,却也只是个宿舍管理员,不住宿的老师你根本一个也不认识,你想报仇,却根本不知道曲悠扬是哪一个!直到拿到家校互联会流程表,在工作人员的名单里看到了曲悠扬的名字,你以为机会终于到了。可是活动当天在礼堂里面帮忙的却有两位年轻女老师——计算机老师梁薇薇和语文老师曲悠扬,你拿不准她们谁是谁,所以想到了偷演讲稿的方式,让那个学生代表替你找出了你的复仇对象。可你没有想到的是,那天曲悠扬临时跑路,找了同办公室最好说话的龚小雅顶替她,于是可怜无辜的小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你的刀下亡魂!” 胡越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不是为龚小雅,而是为她自己。 她忘不了得知自己杀错人那一刻时心底的绝望。她并不是什么嗜血的魔头,杀人只是为了报仇,让自己人生中经受的所有苦难得到一个交代。可该死的老天爷竟然讨厌她到这个份上,剥夺了她的家庭不够,毁灭了她的梦想不够,让她得了癌症还不够,居然在她临死之前还跟她开这种玩笑,让她报仇不成,反而成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杀人犯! 可是龚小雅已经活不过来了,她的手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那曲悠扬,还杀吗? 杀!为什么不杀!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从高贵的公主到落魄的平民,从踌躇满志的奋斗者变成贫病交加的绝症病人,从清清白白的普通人变成沾满鲜血的杀人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些贱人!不杀了曲悠扬,那我前面做的那些事情还有什么意义,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错杀了龚小雅,就更加要除掉曲悠扬;除掉了曲悠扬,又必须杀了四处捣乱的我,”叶轻舟居高临下地看着胡越,“杀戮是没有尽头的,知道吗?就算你没有得癌,就算你成功杀掉了我,你也会发现,事情永远没有尽头,总会有人不断站出来去调查真相,而你为了掩藏事实,就只能不停地杀人、杀人,直到你被抓起来的那一天。” 胡越被她傲慢的姿态激怒了:“小贱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们谁都没有吃过我吃的苦,谁都没有受过我受的罪,没有一个人理解我,你们根本不能明白我的苦衷!” “苦衷?”叶轻舟失笑道,“胡越,活到你这把年纪还能这么糊涂的真是不多见啊!人生在世,谁没有苦衷?比你更不幸的人多的是!你从小在父母的宠爱呵护下长大,可知有多少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了至亲,他们的遭遇远比你惨痛得多!可是人家像你一样成天喊着不甘心了吗?人家像你一样杀人泄愤了吗?别装蒜了大妈,你活成今天这个样子,谁也不怪,全是因为你自己!” 黎溯心跳的节奏乱了一拍,幸而他独自坐在楼下,没人看见。 胡越被叶轻舟吼得愣在原地,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剩口中机械地重复着:“不是的,不是的,是她们害我,是她们害我……” 叶轻舟吼她,纯属为了发泄不满,并不指望胡越在这个关头能够幡然悔悟。毕竟,坚信悲剧是别人造成的,比接受自己就是悲剧的制造者要容易的多。这人在虚幻的假象中活了一辈子,骗了自己一辈子,怎么会愿意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承认自己活成了笑话呢。 所以叶轻舟也不再浪费口舌,只静静地看着她自说自话。 十几分钟后,胡越不出声了。她似乎已经重新搭建好了心理屏障,将叶轻舟刚刚扰人心智的话语全部隔绝在外,那种“都是别人害我,我是被逼无奈”的心态又一次占据了上风。 叶轻舟既不生气也不遗憾,见她好像又有说话的力气了,便再次开口:“说来我今天也不光彩,本想查清楚一切再来见你的,可是有些问题至今也没想明白,不得不当面向你请教。” 胡越“哼”了一声:“你是想问那个龚小雅的下落吧?” 叶轻舟却干脆地否认:“不,那个我已经知道了。” 胡越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叶轻舟一只胳膊撑在床边的柜子上,拄着头,斜眼回视着胡越:“你藏匿小雅的尸体,我姑且可以认为是担心罪行暴露。可我不理解的是,你杀了曲悠扬之后,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把她的尸体移到昕阳去?” 胡越闻言倏然变了脸色,难以置信地怒瞪着叶轻舟。 半晌,她哆哆嗦嗦地举起一只手,指尖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叶轻舟的脸。 “你……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胡越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把那贱女人的尸体移到昕阳的,不是你吗?” 第三十二章 复仇之路 叶轻舟想过无数种可能,单单没有想到胡越会是这个反应。 “我?”叶轻舟疑惑地问。 胡越竭力半撑起身子探向叶轻舟:“贱人,你装什么糊涂!你看我快死了,就想把你做的事情也算到我头上,你想得美!那个姓曲的死了之后一直失踪,不就 是你到昕阳那天才传出尸体在昕阳被发现的消息的吗?不是你弄过去的还有谁!” 黎溯静静听着两人对质,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叶轻舟坐正了身体,直直地盯着胡越,不作声了。 是啊,现在想来,那天晚上的事的确有蹊跷。胡越是个得了绝症的老大妈,即便当时她的病还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战斗力也绝不会强到哪里去。可是那天晚上攻击自己的人无论力气还是打法都可圈可点,如果不是黎溯帮忙,夜盲之下还真难说自己能不能赢得了他。 真有意思——叶轻舟想,曲悠扬这案子真有意思,强奸、杀人、抛尸竟然是三个互不相干的人做的。曲悠扬这人活没怎么活明白,死倒是死得挺隆重热闹。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想杀我的,这就说得通了,”叶轻舟说,“之前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摸到了你女儿家里才招来你的杀心,可是曲悠扬取代了胡晟柟这件事几乎全校都在传,警察也一定调查过胡晟柟,你实在没必要特意除掉我啊。” “胡女士,您还好吗?”金玉蕊嘴上这样问着,语气中却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胡晟柟已经一动不动地沉默了许久。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个警察的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只想赶紧叫她回魂,交代最后的事宜。 胡晟柟死水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轻笑:“这下,她终于满意了吗?” 叶轻舟赶在胡晟柟回病房前离开了。胡晟柟和她关系不算好,一定不希望这种狼狈的时候被她撞见。 黎溯还是坐在那个长椅上,等叶轻舟走近了,便站起身来,和她一起出了医院。 “你心情不好?”黎溯觑着她的脸色问。 叶轻舟无所谓地笑笑:“肯定有人比我心情更不好——你带身份证了吗?” 黎溯摸摸衣兜:“带了,干嘛?” “跟我回家,我爸说要做饭给你吃。” 好像预料到黎溯会拒绝一样,不待他开口,叶轻舟又补充道:“我爸说了,不把你带回去,我也别想回去。” 周五下午的高铁站总是热闹非凡。两个人没有提前买票,这会儿只剩下无座票了,好在路途短,倒也无所谓。 叶轻舟上了车就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席地而坐,黎溯靠着墙站在她身边。行程过半,叶轻舟一直望着前方怔怔地出神,一句话都没说过。黎溯朝着窗外看了半天风景,察觉到地上那人安静得过了头,便用脚腕踢了踢她的膝盖:“喂,灭火器有那么好看吗?” 叶轻舟坐着够不到他的腰,就在他小腿上掐了一把。 黎溯贴着墙蹲下来,侧过脸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叶轻舟有些惆怅地回答:“没什么,想想小雅。” “龚老师吗?你还在替她难过?” 叶轻舟摇摇头:“相比于其他被害人,小雅死得太无辜、太潦草,如果再没人时常想着她,惦记着她,那她这一生,实在是太可惜了。” 龚小雅是暑假的时候来的,开学才一天便被胡越杀害,黎溯在那天看见过龚小雅一次,现在已经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似乎是个很温和的人,无端遭此横祸,的确令人唏嘘。但叶轻舟和龚小雅认识的时间也不过一个多月,黎溯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有心地惦念着龚小雅。 “你这人还挺重感情的。”黎溯轻轻说了一句,转而又问:“所以,胡越到底是怎么做到让龚老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学校里的?” 这件事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那天晚上在冉媛的理发店里,叶轻舟给黎溯洗了头发,然后两个人就各自回房间休息。叶轻舟的手机一直放在房间里充电,等叶轻舟躺在床上点开手机时,发现自己的微信竟然有一百多条未读信息,除去公众号广告、微商群发、宋美辰的唠叨,其余 86 条全部来自“奕城二中教职工全员群”。 赵东亮意外身亡,奕城二中教师队伍群龙无首,而校长齐志强被上面认定“管理不善”,所以教育局直接空降了一位教导主任到奕城二中。此人名叫李洪霞,41 岁,据说在外地一个很牛逼的学校做出了很牛逼的业绩。对此叶轻舟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个人进了群之后别说客套话了,连自我介绍都没做,就发了一个其实也没多重要的通知,并严令大家收到后必须回复。因为从前这个群还算安静,所以叶轻舟一直没有屏蔽群消息,这下可好,此人一来,手机直接震抽筋了。 但是齐校长现在处境尴尬,叶轻舟也无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当刺头,便随大流回了个“收到”。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教导主任李洪霞】:@花开富贵 这是哪位老师?为什么不修改群备注?抓紧时间改过来! 叶轻舟刚来实习没多久,虽然各科老师大致混了个脸熟,但是领导班子、行政人员都不认识,这个“花开富贵”是谁她也不知道。不过这人倒有点志气,顶着李洪霞新官上任的火苗也毫无畏惧,任凭她一遍一遍地催促,这人就是安如泰山,丝毫没有要搭理李主任的意思。 叶轻舟反正也睡不着,便随手点开了那个“花开富贵”的微信。 个人信息全是乱写的,朋友圈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发过,乍一看像是个临时注册的账号。但是在这个群里的人都是学校的正式员工或任课老师,谁的微信会这么简陋? 这时,叶轻舟注意到了这个人的头像。 可能是为了和微信名匹配,这个“花开富贵”的微信头像是一瓶粉色的满天星。叶轻舟盯着这瓶花看了半天,总觉得在哪里看见过。 好像……是在宿管阿姨的房间里? 这是胡越的微信吗? 可奕城二中诸如洗菜工、清洁工、宿管等人都是外包人员,不算正式员工,胡越怎么会在这个群里? 叶轻舟连忙回到群里,“刷刷刷”地翻动群消息,五分钟后,她找到了那条通知。 “‘语文组——胡晟柟’邀请‘花开富贵’加入了群聊”。 这条消息被淹没在大家商讨夏令营活动方案的文字中。全员群 104 个人,多一个少一个大家都不会太在意,胡越就这样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埋伏了下来。 胡晟柟那种中规中矩的人当然不会傻到把自己的妈拉进工作群,一定是胡越用女儿的微信做了这件事,方便自己掌握学校的风吹草动,好找时机对仇人下手。 叶轻舟开始一条一条仔仔细细地阅读胡越进群后的每一个信息,连标点和表情包都不放过。 最终,她手机上的画面定格在了 9 月 4 日 21:17。 “群通告:明天(周六)有领导来我校视察,全校师生未经允许一律不准入校,请各班班主任及时通知自己班的学生和家长。另外,关于我校近期发生的事件严禁以讹传讹,若有校外无关人员问起一律不准回答,违者必究!” 9 月 4 日——正是郑警官他们来学校问询那天。 “所以,胡越其实就是跟我们玩了个时间差。她杀人后将小雅的尸体装进拉杆箱,带到了职工宿舍,藏在她的宿管室里,一直没有离开学校,所以无论是 9 月 3 日我去查监控,还是 9 月 4 日郑警官他们去查监控都看不出什么端倪。郑警官他们 4 日晚上 9 点钟离开学校,5 日早上 8 点开始全校搜查,没有人会去查 4 日夜间的监控,所以那段时间就成了一段盲区,胡越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在凌晨时用拉杆箱拖着小雅的尸体离开了学校。胡越拒绝透露抛尸地点,但是学校大门和路网监控都拍到了她的行踪,警察推测她是将小雅抛尸在陈河里了,现在正在布置警力打捞。听说,小雅的父母还另外找了一支水上救援队和警方合作,而他们两口子日夜守在警局里等消息。说来真是讽刺,当初想要跳河自杀的明明是胡越自己,最后陈尸水底的却是无辜的人。” 黎溯默默听完,最后叹了口气:“那么长时间了,打捞成功的概率应该很低了。希望这么渺茫的事情,也只有亲生父母才能坚持得下去了。” 叶轻舟闻言转过头来,对黎溯温柔一笑:“所以黎溯,我真的很佩服你。” 黎溯没想到话题突然拐到了自己身上:“佩服我什么?” 叶轻舟一只手托着下巴,借着车窗外夕阳的余晖,用目光描摹着黎溯的眉眼:“你还在调查你妈妈的死因,对吧?从你跟着我去吴桐和龚小雅的出租屋时,我就感觉到你对这起案子异常关心,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我们一起分析案情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猜测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真正对象是女性教师,我才突然想起来,黎局长曾经告诉过我你妈妈是在卧底卖淫杀人案的时候牺牲 的。当年杀害你妈妈的凶手至今没有归案,而只要那个卖淫组织还在,他们的犯罪活动就不会停止。所以你对女性失踪被害的案子特别敏感,希望能顺藤摸瓜打掉那个组织给你妈妈报仇,对不对?” 飞驰的光影一簇一簇从黎溯脸上掠过,映得他的表情明暗不定。 第三十三章 终章 “一个让市公安局都束手无策的犯罪组织,你一个孩子有多少概率能打的掉呢?这样希望渺茫的事情,也只有你这个亲生儿子能坚持得下去了。” 亲爱的凶手 第21节 列车缓缓进站了。叶轻舟单手撑地站起来,黎溯也跟着起身,却起得太急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前栽过去,被叶轻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叶轻舟趁机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眼前的黑雾散去,黎溯眼前是一片蜜色的夕阳。 出站的时候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在路边拦车时,黎溯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曲老师偷猫的原因,你知道了吗?” 说起来,这还是胡越伏法后唯一愿意交代的事。 她杀错了人,势必要向真正的曲悠扬寻仇,听学校其他员工八卦说龚小雅被杀当晚曲悠扬在猫咖和别人约会,她便偷偷踅摸去了猫咖,谁知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她刚到附近便看见曲悠扬鬼鬼祟祟地在店面后的排风扇那里拐出了一只小猫。当时的胡越并不知道这女的什么来头,只是凭感觉一路尾随她去了鬼城,悄悄跟着她上到楼顶,躲在电机房后偷窥她。那个打扮得妩媚又可爱的女人,站在楼顶边缘,一手拎着那只小猫,另一手拿着手机,对着小猫录起视频,口中还念念有词:“吴桐,看见这只小猫了吗?和我一样可爱对不对?你看好了,今晚你如果不来找我,你的宝贝我,就会——” 说罢,她手一松,将小猫丢了下去。 曲悠扬蹲下身去对着楼下继续拍:“看见了吗吴桐?这都是真的,我什么都敢做,不是吓唬你的哦。” 胡越在电机房后目瞪口呆。 而紧接着,那女人便拨出电话,胡越清清楚楚地听到她说:“吴桐,是我,曲悠扬,你为什么一直不接我的电话?” 不会再有错了,这个心狠手辣的贱人就是她要找的曲悠扬! 这种女人,她杀她有什么错?简直是替天行道! 黎溯全程抱臂静静听着,直到叶轻舟讲完,他都没有任何表示。 “我以为你会惊讶曲悠扬这么变态。”叶轻舟说。 黎溯像见惯了风浪一样平静地总结:“什么人都有,没什么好惊讶的。” 叶轻舟看着他,心里忽然想起黎成岳从前说过,黎溯的妈妈在被卖淫组织抓住后,是被活活拷打了三天,受尽折磨而死的,死状极其凄惨,当时的黎溯甚至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她心里一疼,不知怎的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牵过黎溯的手,搁在自己怀里好好抱一抱。可黎溯双手夹在他自己臂弯,这一股冲动在那一瞬间没能实现,很快也就消散了。 两人到达叶轻舟家时,叶予恩正在厨房里炒菜炒得火光冲天。宋美辰拒绝了黎溯去厨房帮忙的提议,给他俩一人分配了一个浴室,让他们洗完澡再舒舒服服地吃饭。 黎溯是从奕城肿瘤医院直接过来的,什么东西都没带,结果进了浴室发现崭新的衣服裤子、洗漱用品一应俱全。宋美辰那个人看上去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装的样子,没想到却为了黎溯细心至此,黎溯不由得心下感激。 洗完澡出来,宋美辰有些遗憾地看着黎溯:“哎呀,衣服买大了……你这孩子也太瘦了,得多吃点才行。” 黎溯乖巧地点点头。 因为当初结婚的时候宋美辰就放话“拿电锯的手是不碰锅铲的”,所以这些年家里但凡开火都是叶予恩上场,二十几年下来手艺自然不差。叶予恩照例开了瓶红酒,宋美辰担心喝酒会让自己手抖失去准头,坏了她精湛的木工手艺,所以这顿酒就由叶轻舟作陪。黎溯感觉今天叶轻舟似乎特别高兴,又似乎不太高兴,总之她这顿酒喝得毫无章法,叶予恩一杯她两杯,叶予恩不喝她就自己喝,酒下得比菜还快,最后不得不开了第二瓶。 叶予恩喝醉后不耍酒疯,只是话特别多,拎着一根筷子叭叭地敲着碗沿,从盘古开天辟地说到中华上下五千年,从改革开放经济发展说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越说越激动,等他终于以“昕阳市局的厨师还不如局长会炒菜”的话题进入演讲尾声时,那句两年来从未更改过的结束语又从他口中钻出,飘荡在叶家饭桌上空: “我说的这些你们都不懂,只有老何,只有老何最懂我。” 说完这一句,他就往宋美辰那边一靠,嘴里只剩下了哼唧声。宋美辰跟他过了二十多年,夫妻间早已心有灵犀,知道丈夫这是喝到极限了,便扶着他回卧室去了。黎溯主动请缨洗碗,叶轻舟趁着没人管她,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坐到沙发上慢慢地喝。 黎溯洗完碗出来,就见叶轻舟已经喝空了那两罐啤酒,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宋美辰刚伺候完叶予恩,刚从卧室出来就见叶轻舟也喝成了这个德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伺候完这个伺候那个,俩活祖宗!”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转身去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出来给叶轻舟擦了脸,又去卧室铺好了床,把女儿抱了进去。 黎溯依旧在叶轻舟的卧室里打地铺。宋美辰给他铺好被褥,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小黎啊,半夜叶轻舟要是有什么动静你别管她,好好睡你的啊!” 她半夜要干啥……奔月吗? 宋美辰不嘱咐这一遭还好,说了之后黎溯反而不敢睡着,甚至起来了两次去探叶轻舟还喘不喘气儿了。折腾到半夜两点多,黎溯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凌晨三点,叶轻舟从第一觉里醒过来,头重脚轻地下了床,悄悄摸进洗手间,刚把门关上,就忍不住弯腰对着马桶吐了起来。 一轮排山倒海的呕吐后,叶轻舟强撑着身体把卫生间收拾干净,然后软绵绵地靠在水池边的墙壁上,一寸一寸地滑了下去。 叶轻舟很早就掌握了自己酒后的身体规律,喝完就睡,睡醒就吐,吐过之后整个人空空荡荡,飘飘忽忽,脑子里满是宿醉时特有的阵痛和眩晕。在这种虚弱的状态下,叶轻舟的思维往往会变得非常简单集中,杂七杂八的念想都侵扰不了她,这非常适合她思考问题。 墙壁和地砖不断地沁出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到她的皮肤。她闭上双眼,不顾身体微微的颤抖,开始梳理她凌乱的思绪。 这个案子追查到今天,疑点还有很多。 首先,最让叶轻舟在意的,仍然是曲悠扬案里的神秘物件。那东西究竟有多重要,让凶手不惜追到昕阳去杀害毛二?它到底是什么,和赵东亮手里的云纹拉链有关系吗? 赵东亮死前将拉链攥在手里,是不是在留下死亡讯息?如果是,这信息又该如何解读呢? 第二,曲悠扬的尸体到底是被谁移动的?这个人要怎么知道曲悠扬何时何地被杀,又为什么要特意把尸体抛到昕阳去? 第三,郑警官曾告诉她,程子昀的鞋印和鬼城楼顶那个 38 码的鞋印一模一样,为此叶轻舟特意在众人的鞋子上留心,结果发现胡越的鞋和程子昀竟然是一样的大小和款式。虽然那只是一双随处可见的普通帆布鞋,可是事情真的会这么巧吗? 最后,也是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杀害毛二和赵东亮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叶轻舟突然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这个案子里所有未解的谜团有一个共同的交集——曲悠扬。 神秘物件有她一份;抛开胡越误杀龚小雅不谈,尸体被移动的也只有她;程子昀的鞋印与她被害现场的神秘鞋印一致;毛二和赵东亮本不是这起连环杀人案的真正目标,两个人都是因为无意中沾染了她而惨遭灭口。 整个连环杀人案,除去胡越做下的部分,剩下的谜题竟然全都和曲悠扬密切相关。 这个看起来傻傻的女人,背后会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叶轻舟想起了“唐宫”。 除曲悠扬之外,赵东亮垂涎过的另一个女孩子,如今就在那里。而自己只是随口说要过去看看,黎溯却千方百计地拦住了她。 “唐宫”里有什么危险?黎溯在向她隐瞒什么? 想到黎溯,叶轻舟觉得头更痛了。 那个缺德的孩子,一边黏着她一边防着她,一边保护她一边嫌弃她,时常出言不逊,动不动还总爱踢她两脚。可明明那么讨厌的一个人,却又装着一肚子不可告人的心思,漂亮的眼眸中总是带着若 有若无的伤感,让你看一眼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曲悠扬,唐宫,黎溯…… 叶轻舟念叨着这几个名字,陷入了昏沉之中。 黎溯本来就没睡踏实,朦胧间好像听到叶轻舟走出了卧室去了卫生间,可是好长时间过去了,却没听到人回来的动静。黎溯放心不下,钻出被窝一看,果然床上空空荡荡的。他出了卧室,看见卫生间亮着灯,就走过去敲了敲门。 “喂,你没事吧?”黎溯轻声问。 没人理他。黎溯把音量提高一些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他尝试转动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锁,推门进去一看,差点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还以为自己又目睹了一个命案现场。 叶轻舟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靠坐在卫生间的墙角,两条长腿直挺挺地在地上伸着,脸色铁青,嘴唇发紫,要不是胸脯尚有一丝微弱的起伏,看上去真像一具新鲜出炉的尸体。 黎溯紧张地蹲下来拍打着她的脸:“喂,醒醒!” 叶轻舟前一晚喝了太多酒,又衣衫单薄地在洗手间冰凉的瓷砖地上昏睡了一个多小时,全身都已经冷得发僵,黎溯都在她脸上打出巴掌印了,她还是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无奈之下,黎溯只能抬起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脖子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抽手关上了卫生间的灯,抱着叶轻舟回了卧室。 叶轻舟的身体冰冷得吓人,黎溯将她放在床上拿被子包好还嫌不够,又把自己的被子拎过来压在了她身上。叶轻舟被裹得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可即便这样,过了一会黎溯伸手探进被子里,摸到的仍旧是一片冰冷的肌肤。 昕阳秋季昼夜温差大,夜间最低气温只有十二三度,叶轻舟着实是冻透了,一时半会缓不过来。黎溯出去转了一圈,没找到热水袋,只在厨房里翻出两个空瓶子,洗干净灌上热水用毛巾包了塞进了叶轻舟的被窝里。然而相对于叶轻舟的体格来说,这两个瓶子实在是杯水车薪,她两条胳膊都烫红了,其他部位却丝毫没有缓解。 再这样下去,黎溯怕她会冻出病来,思来想去,只好轻轻锁了卧室的门,然后脱掉上衣,咬牙钻进了被窝里。 他把叶轻舟翻了半个面,让她背对着自己,然后从后面抱住了她。 黎溯想,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就地杀了我? 叶轻舟的长发堆积在黎溯的颈间和胸口,细软而顺滑。黎溯发现叶轻舟似乎很喜欢茉莉花的香气,她的洗发水、沐浴露和牙膏都是这个味道的。 茉莉的清新气味源源不断地从叶轻舟的头发飘散出来,钻进黎溯的鼻子。闻得久了,让人觉得那仿佛就是叶轻舟的气息。他从前对女孩子上心甚少,只在和之前的女朋友夏澄拥抱的时候闻到过她身上的气味,甜甜的,让人犯困。而叶轻舟身上总是这种草木格调的味道,清新舒朗,让人清醒。黎溯就这样抱着她一呼一吸,不多时心肝脾肺便被茉莉花的味道填满了。 被这香气侵略彻底的黎溯忽然想,其实,这是个很美好的女孩子。 想到未来他会对她做出的伤害,他心底第一次隐隐感到不忍,双臂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叶轻舟对眼前和未来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只是安静地睡在黎溯怀里,冰冷的双手在黎溯掌心慢慢回暖。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的四肢终于恢复了过来,或许是觉得一个姿势睡久了不舒服,她挣脱了黎溯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将半张脸埋进了黎溯的颈窝里,一条胳膊无比自然地搂住了黎溯的腰,咂了咂嘴,又睡过去了。 黎溯的手惊慌失措地停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不是没有正面抱过女孩子,可那时他和夏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拥抱也是‘君子之交’。而现在,“床”这个背景本来就已经让人想入非非了,偏偏怀里的女孩子穿得那么薄,又把自己抱得那么紧,气息都呼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这……这叫什么事啊! 这时黎溯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他明明可以去隔壁敲门,叫醒叔叔阿姨来想办法给叶轻舟取暖的,怎么就一时短路自己钻进来了呢? 黎溯,你脑子进酱油了吧! 黎溯不敢再耽搁,掰开叶轻舟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出了被窝穿好衣服,又随手抓了个抱枕塞进被窝里给叶轻舟搂着。做完这一切,他胡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平复了一下心绪,在叶轻舟枕边坐了下来。 当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卧室时,叶轻舟热醒了。 她伸手一摸,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再转头一看,黎溯正裹着外套坐在她床头,靠着墙闭目养神。 “黎溯,你怎么睡在这里?” 黎溯懒懒地睁开眼睛,无语地看着她:“昨晚在洗手间看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想问你这个问题。” 叶轻舟这才猛然忆起昨晚的事情。可是她只记得自己去洗手间吐了一轮,然后坐在地上想事情,再往后发生了什么,她就完全没有印象了。 不过看黎溯那个嫌弃的表情,再加上自己身上还盖着他的被子,也能大概推理出昨晚的情景了。 叶轻舟讪讪地一笑:“嘿嘿,那个,你昨晚没睡好吧?冷不冷啊?要不上我床上再睡会?” 黎溯也没跟她客气,把她撵下床后脱了外套,滋溜钻进她的被窝,面朝里躺下,不理她了。 叶轻舟顺手披上黎溯的外套,走出了卧室。 秋季的早晨清爽微凉,空气中带着草木的芳香。叶轻舟揉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坐在沙发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向自己卧室的方向看去。 她突然觉得,有黎溯在的早晨,好像很美好。 这个孩子,虽然固执又矛盾,藏着满心的秘密不愿与她分享,可说到底,他还是对她好,好到叶轻舟情不自禁地在意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孩子能够顺心遂意、前途光明。 胡越对于“战胜贱人,扭转命运”的执念,毁了她和她孩子的一生。叶轻舟不知道黎溯心中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绝不想看到这个孩子步人后尘走上歧途,无论如何,她要陪着他,直到他心愿得偿的那一天。 (第一卷 终) 第一卷 后记 齐志强被教育局“约谈”了两天,终于在周五晚上给叶轻舟发了消息,让她周一早上去办公室找他。 “齐叔!”叶轻舟一进门就蹦蹦跳跳地大喊,“齐叔你可算回来了,我都想死你啦!” 齐校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别蹦了别蹦了,快坐下,多大的大姑娘了还没个正形。想我?你还是省省吧,你想起我来准没好事。” 叶轻舟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狗腿子一样地拿过齐校长的杯子,给他续了一杯温水,然后双手交叠在身前,两眼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齐校长啼笑皆非,假装着拍了她一巴掌。他是看着叶轻舟长大的,她那些鬼德行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暗中也在庆幸自己的闺女没有这么二,但心里到底还是疼她。 “齐叔,你找我什么事啊?” 齐志强清了清嗓子:“咳,在学校少套近乎,什么叔叔大爷的。是这样的,你们高二年级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这个校长肯定是要引咎辞职了,以后你再作妖我就保不了你了。你要不然就回昕阳继续念书,如果非要在二中继续呆下去,那眼下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亲爱的凶手 第22节 叶轻舟歪着头问:“什么办法?” 齐志强啜了一口水,徐徐道来:“高二六班一直比较难搞,成绩差不说,学生还专门喜欢搞小团体和老师作对。他们班以前的班主任不想带他们,就欺负新人,把班主任的位置推给了曲悠扬,没想到她……现在胡老师也辞职了,没有人愿意带六班,你如果愿意当六班的班主任的话,就可以留下来。” 其实,叶轻舟进入二中是为了黎溯,如今黎溯已经不在这里,她本也无需久留。只是,不留在二中,她也就没理由留在奕城,更何况曲悠扬和赵东亮都是这个学校的人,这所学校恐怕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因此,叶轻舟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天早晨,叶轻舟特意早早到了六班,却在进门一刻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讲台上,尖嘴猴腮吊眼梢的模样非常不合叶轻舟的眼缘。 她见叶轻舟走进来,高傲地问:“你是谁?” 叶轻舟走到那个女人身边,没有站上讲台,却依然比那女的高了半头。 叶轻舟默默地站直了身体,垂下眼看着她,不卑不亢地反问:“你又是谁?” 那女人自认在二中是个有分量的人物,从未想过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顿时两眼一瞪火冒三丈:“反了你了! 我李某人在教育一线工作十几年,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素质低下的人!” 叶轻舟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小头鸡脸的女人就是传说中神兵天降的教导主任李洪霞。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李主任啊。你在我班干什么呢?” 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明显没太把李洪霞放在眼里。对李洪霞来说,轻视她比挑衅她更难以容忍,她当即“啪”地一拍讲台,声音高亢尖锐直赛破冰锥:“你就是叶轻舟对吧?你问我来干什么?你还有脸问!六班昨天在校外跟东职的人斗殴知道吗?你这个当班主任的干什么去了!” 叶轻舟对天发誓,她今天真没想惹事儿,可架不住这个李洪霞一大清早就在这摔盆敲碗满嘴挂炮的,这种时候她骂人完全就是生理反应:“李主任你是昨晚没睡好还是今早没吃饱,还是干脆没长脑说话全靠舌头满地跑?我今天才第一天上任,昨天六班还是没有老师的状态,那时候他们的事是该由您负责的。那么请问,昨天他们斗殴的时候,您这个当教导主任的干什么去了?” 李洪霞当然要回嘴,可是谁都听的出来叶轻舟说的是对的,她不占理,那就只能人身攻击了:“叶轻舟老师,你有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吗!这岂止是没师德,简直就是缺家教!” 这话可错得远了,李洪霞但凡见过宋美辰一次,都不至于不知道这就是叶轻舟的“家教”。 叶轻舟见她恼羞成怒,知道这人已经输了,于是通体舒畅,再不去管李洪霞,而是转身朝向一个一直站着的学生:“你怎么了,谁罚你站了?” 男生梗着脖子,面带不满:“你进来之前,她让我站着的。” 李洪霞在叶轻舟那里讨不到便宜,却不能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仪:“邱洪川,你那是什么态度?你身为六班班长,不管理好自己的班级,还带头参与打架,难道你不该罚吗?” 叶轻舟好像听到了什么离奇的说辞,一脸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李主任,你在说什么啊?我没记错的话,六班从高一到现在换了八百个班主任了,没有一个人能管得了他们。那么多老师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指望邱洪川一个孩子能做到?你有逻辑吗?” 李洪霞:“你……” 叶轻舟懒得理会她,径直走到了邱洪川面前。 那是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体格健壮,面容坚毅,看上去像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看向老师的眼神中充满防备。 叶轻舟默默打量了他几眼,突然伸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猛地拖出座位。邱洪川毫无防备遭此突袭,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钳制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整个人就被狠狠掼在了地上。 “邱洪川,既然要带领大家打仗,就要做一个可靠的领袖!防备不是用眼神就可以,必须要让自己时刻保持警惕,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否则你害的不只是你自己,更是整个六班!起来!” 邱洪川年少热血,被一个女老师当众摔在地上早已是一肚子不服气,听了叶轻舟这一番话更是血气上涌,“唰”地一下站起身来,目光锐利地直视叶轻舟。 叶轻舟沉默片刻,突然再次出手。邱洪川这次有了准备,稳稳地接住了叶轻舟回过来的拳头,另一手毫不客气地朝着叶轻舟招呼了过去。叶轻舟虽然身高体格都不及邱洪川,但她自幼跟着爸爸在公安局里混,跟着哥哥姐姐叔叔大爷们东学一招西学一式的,即便不成体系,但也是身手不凡,至少应付这些孩子们是绰绰有余了。 李洪霞和满屋子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师一生在狭小的过道里打成一团。邱洪川少年气性,争强好胜,非要在这场搏斗中找回刚刚丢掉的面子,叶轻舟却是一边要招架他,一边又要护着他不让他受伤。最后两人在墙根底下扭在了一起,四条大长腿差点在地面上打了个中国结。 叶轻舟颇为欣慰,拍拍邱洪川说:“好了孩子,起来吧。” 邱洪川也不一味莽撞,闻言便松开了叶轻舟,还很绅士地拉着她一起站起来。 “你的战斗力在高中生里面算好的,但是就你的身体条件而言,还是欠了点火候,需要继续练习。但这个不是重点,”叶轻舟深深地注视着邱洪川,郑重其事地说,“重点是,你身为六班的领袖,要对全班同学的安全乃至前程负责,你要明白,打架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可以带着他们抵抗别人的欺辱,但绝不能主动置他们于险境。‘好胜非勇,能胜而能不胜谓之勇’,明白吗?” 从前那些老师“不幸”接管了他们这个班后,都会对班长邱洪川说“你要管好他们,别让他们惹是生非”。在他们眼中,邱洪川只是一个镇压暴动的工具,那些人永远只要求他“管住”同学们,从未有人真心把他当成一班之长,更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领导”这个班级。听到叶轻舟郑重的嘱托,邱洪川心中一凛,热血沸腾,回答得干脆响亮:“明白!” 叶轻舟信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好小子!” 其实,叶轻舟用的是“擒贼先擒王”的战略。六班喜欢抱成一团对付老师,那么他们当中必然有带头者,搞定了这位头头,自然也就跟着俘获了这群孩子的心。 “学习委员在哪?”叶轻舟环视班级询问。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站了起来:“是我,老师,我叫曾雅樱。” 叶轻舟点点头:“下课跟我走,带你去见各科老师,坐下吧——文艺委员呢?” 一个白净的女孩应声起立:“在这,我叫孙悦博。” 叶轻舟直截了当:“今年的‘12 9’文艺汇演,我要我们班进前三名,有没有信心?” 孙悦博只觉得一股滚烫的激情直冲头顶:“有!” “很好!坐!体委起立!” 站起来的是王皓阳。叶轻舟看到他就“啧”了一声:“当体委还抽什么烟,给我戒了!回头上了赛场,人家一腔热血,你一喉咙痰,多灭威风!” 王皓阳脸一红,一叠声答应了。 叶轻舟把班委点了遍,每个人都委以重任,六班的氛围立刻发生了变化,仿佛空气都变得炽热起来。 叶轻舟做好这些安排,转身想要回讲台,却发现李洪霞还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叶轻舟给了她一个“你怎么还没走”的表情。 李洪霞回过神来,大概觉得自己今天太跌份了,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挽回尊严,于是她撑起气势,冲叶轻舟恶狠狠地说:“叶老师,从现在起这个班就是由你负责了。我可是听说,你们班有学生一年进过六七次派出所,我不知道以前的教导主任是怎么管理的,往后在我的管辖内,如果再有……” 叶轻舟不等她说完就开口打断了她:“李主任,我们班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人进派出所。” “如果有,你怎么办?”李洪霞不依不饶地质问。 叶轻舟恭恭敬敬、一本正经地承诺: “如果有,我就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生吃一盒粉笔。” 第二卷 第二卷 序章 奕城古溪区升平街 132 号,从前是一家书店,因为经营不善,已经半死不活了很长时间。七年前有人出钱盘下了这家店,现在,它的身份是“破晓 妇幼之家”。 这是一家私营的幼儿托管机构。因为现在需要上班而无力照拂幼儿的年轻父母越来越多,所以奕城类似的托管机构不在少数,但“破晓”无疑是最为特殊的一家。 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它只接纳丧偶的单亲妈妈和她们的孩子。 “破晓”在成立之初就立下如此规矩,据说是源于老板娘自身的遭遇。老板娘名叫凌霜,今年 39 岁,名校硕士毕业,曾在奕城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到主管位置。后来结婚生子回归家庭,可孩子 2 岁那年,丈夫遭人杀害不幸身亡,婆家的亲戚一致认为凌霜是个命硬的女人,才会活活克死了她的丈夫,因此拒绝为孤儿寡母提供任何帮助。凌霜本已走投无路,幸而遇见贵人帮她盘下了这家店。她立志要帮助所有和她一样的单亲妈妈走出人生阴影,给她们打造一方栖身之地,所以就有了“破晓”的诞生。 从经营方式上看,“破晓”可以算是一家半公益性质的机构。这里没有专门的托管阿姨,所有入住的单亲妈妈们不工作的时候就是这里的托管阿姨。妈妈们的工作各不相同,时间自然也相互错开,所以任何时候将孩子托付到这里,总会有人妥善照看。想到眼前这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孩子,都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幼年丧父历尽不幸,妈妈们心中不免充满心疼和怜惜,所以每个妈 妈都对这里的所有孩子一视同仁,极尽疼爱,从不分出你我。虽然其他幼儿托管机构里常常挂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画报,然而能够真正将这句话落到实处的,当属“破晓”。 “破晓”是一方栖息的港湾,让单亲妈妈们找到了自己的同类,让她们可以互相抚慰伤痛,一起重新振作。这些凭自己的力量撑起家庭、抚育幼儿的妈妈们,在这里不仅可以解决育儿的难题,没有后顾之忧的她们还拥有了重入职场的资格,不少妈妈因为有了“破晓”这个强有力的后盾,所以可以放手拼搏,现在已经有了相当亮眼的成绩。七年多的时间里,“破晓”帮助无数单亲妈妈走出阴霾,重塑人生,其励志事迹被各路媒体争相报道,创始人凌霜也获得了诸多荣誉表彰。那些经历了命运至暗时刻的女人们,终于在这一方天地,迎来了属于她们的黎明。 第一章 消失的班花 奕城,九月下旬,夜。 在距离二中差不多五百米的一个僻静巷子里,黎溯拥抱着叶轻舟,两个人的心跳都还没有平息下来。 叶轻舟摸了摸黎溯通红的脸,在秋夜寒冷的天气中摸到了一手滚烫。 “黎溯,你脸好红哦。” 黎溯将叶轻舟微冷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转头在她手心轻轻啄了一下:“不许笑。” 叶轻舟实在忍不住笑,只好又偎进黎溯怀里,额头抵住他的颈窝,用力嗅着他身上清香的洗衣粉味。 “好神奇啊,黎溯,”叶轻舟小猫一样蹭着黎溯的脖子,“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是刚刚,我又觉得我想要吻你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 黎溯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嘴唇在她茉莉花味的头发上贴了贴。 “这算是缘分吗?”叶轻舟侧脸贴着他的肩窝,声音轻软,“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跟你见面时的场景,当时你被一个胖子压在下面,差点就要被打成肉饼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初吻交给你。” 黎溯深沉的瞳仁微微震动,叶轻舟身上的茉莉花香气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呼吸。 这一切还要从叶轻舟成为六班班主任那天说起。 那天放学后,叶轻舟留下了几个班委,把教室门一关,开起了秘密会议。 六班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抱成团和老师作对,以一个接一个地气走班主任为骄傲。本来听说又来了一个新班任,他们已经做好了再下一城的准备,可是叶轻舟一进屋就手撕李洪霞的操作和一身清新利索的江湖气引起了他们的好奇,让这几个孩子都暂时搁置了气走她的想法,老实地坐成一排,等着她发话。 叶轻舟目光从他们年轻饱满的面庞上依次划过,语意微沉:“咱们班的 49 号呢?” 她在同意接管六班那天就拿到了名册,发现六班原本是 59 名学生,现在却只剩下了 58 个,学号为 49 的那个孩子不见了。 几名班委听到这个号码,俱是眼神一黯。 片刻后,邱洪川先出声:“49 号是个女生,叫苏蕾。叶老师,你没见过她真是可惜,她是我们班的班花,长得特别……特别好看。” 几个孩子复制粘贴一般整整齐齐地点了几下头。 “不光是长得好,她性格也好,成绩也好,又聪明又活泼,爱笑,是个特别单纯可爱的女孩子,我们大家都……都很喜欢她。”邱洪川说着说着,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 排排坐的孩子们再次整齐划一地点起了头。 通常来讲,一个漂亮女孩引起全班男生的爱慕和维护不足为奇,难得的是能赢得所有女生的一致认可。这个年纪的女孩大多有些嫉妒心和好胜心,更何况美人相轻,一个太过讨男生喜欢的女孩很容易被其他女生孤立起来。然而在座的女孩子们竟然也全都真心实意地附和着邱洪川的说法,可见苏蕾惹人喜爱的程度绝非一般。 “后来呢?”叶轻舟追问。 邱洪川脸上闪过一丝阴狠之色:“后来,苏蕾和旁边东海职业技术学校一个叫邹宇航的王八蛋在一起了。我们都觉得那个孙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苏蕾喜欢他,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谁成想那个王八蛋竟然——” 邱洪川面色涨红,说不下去了。 几个孩子都有些不忍,最后还是王皓阳把话挑明:“姓邹的王八蛋把苏蕾带到东职去,让他们全班男生一起欺负了她。” 叶轻舟没有去细究这里“欺负”二字的确切含义,但看几个孩子悲愤的神色,也猜得到事情的严重性。 “出了这事以后,苏蕾就退学了。大家伙实在气不过,老邱、我,还有其他几个男生,我们就去把那帮孙子揍了一顿,这梁子从此就算结下了。”王皓阳说。 孙悦博急急地补充:“不光是这样!东职那群人对我们班的同学怀恨在心,经常趁有人落单的时候抢钱打人,我们班好多人都被他们报复过!老师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明明是他们犯错在先,怎么最后还变成他们有理了!” 纪律委员陈骁深深赞同:“就是就是!不怪我们要揍他们,他们就是欠揍!” “对,就是欠揍!” “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真以为咱们班是好欺负的!……” 大家伙七嘴八舌越说越激动,急赤白脸地嚷嚷了半天,才想起来叶轻舟还在这里,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撒火。 “叶老师,”一直没发言的生活委员卢月此时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盈盈,“你也觉得我们是错的吗?” 六班的班委性格大多外向,连曾雅樱、孙悦博这些女生,也都是爽利果敢的性子。在他们之中,内向斯文的卢月显得格外娇怯,看上去好像和这个团体格格不入一般。然而在这种时候,柔弱如她,亦是爱憎分明:“每个老师都说我们错了,都说我们班鬼迷心窍,连我爸妈也说‘我们会去接送你,不让你受欺负,别的你都不要操心,你们班打架你千万别掺和’。可是事情不是这么说的——老师,事情不是这么说的啊!” 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了叶轻舟身上。 叶轻舟迎着孩子们的注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的孩子,你们没有错。我不知道我能在二中呆多久,也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接手新的班级、新的学生。但是无论走到哪里,我叶轻舟,会永远以曾任你们的老师为骄傲!” 亲爱的凶手 第23节 卢月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如同蒙冤多年始得昭雪,几个孩子憋在心头许久的怨气终于在叶轻舟这句话中得到了释放,激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叶轻舟接着问:“ 在哪能堵着姓邹的王八羔子?” “就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夹角的空地那里,他们逮着机会就在那里抽烟!”王皓阳高声回答。 叶轻舟看着时间也不早了,便抓紧做起了部署:“等下女生先回家,男生跟着我一块过去,但是谁也不许露头,我一个人出马就够了。你们看好时间,打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你们就打这个电话报警。”说着,叶轻舟从自己的手机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号码,递给了邱洪川。 邱洪川一边保存号码一边问,“为什么不直接打 110?” 叶轻舟收回手机继续说:“这个你就别问了。听好,报完警之后,你们必须立刻离开,绝对不能被那群孙子发现,更不能跟警察撞上,剩下的事情自有我处理。你们离开之后就立刻回家,该干嘛干嘛,这件事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如果有谁擅自行动,我就再也不会管你们的事了。” 王皓阳脑子一热,立刻视死如归地抗议:“不行!老师你是为了我们才出手的,我们这群老爷们绝不能当缩头乌龟!我们和你一起去干他们!” 邱洪川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干你大爷,你他妈想害老师吃粉笔啊?” 叶轻舟笑着拍拍邱洪川:“看好这几个人,谁都不许轻举妄动,一切按计划行事。” 邱洪川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叶轻舟:“老师,这个给你用。” 叶轻舟接过来,发现是一支钢笔造型的甩棍。她颠了颠,觉得还不错,便将它别在了后腰上。 傍晚六点半,两校之间空地处。 几个男生校服穿得松松散散,蹲成一个半圆,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一个耳朵上打满耳钉的男生正陶醉地呼出一串烟雾,突然一块碎砖头从上面掉下来,当当正正地砸到了他的头。 “艹,哪他妈来的……”耳钉男回头向上看去,脏话刚骂出一半,不料两米多高的墙头上猝然蹿下一个人影,飞落下来不偏不倚直接骑到了他脖子上,带倒他着地的一瞬间两腿夹紧他的脖子一个灵活的转身,差 点拧掉了他的头。 叶轻舟松开腿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顺便打量着那几个男生。然而她看来看去并没有觉得哪个人长得格外出众的,于是干脆开门见山:“谁是邹宇航?” 对面那几个人原本被这突发状况吓得心里一紧,还以为得罪什么大人物了,可是当看清来人竟然是个腿还没他们胳膊粗的女人之后,他们的气焰顿时高涨,其中一个长得还算正常的男生一扭身“啪”地丢了手里的烟,歪着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哪来的骚婊子,老子的名字也他妈是你能叫的?” 叶轻舟仔仔细细地看了邹宇航一圈,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值得苏蕾喜欢的地方,可惜就是没有。且不说黎溯的颜值胜过他一百倍,就是邱洪川、王皓阳他们,也都是身材高挑、相貌端正的孩子,叶轻舟实在想不通苏蕾为什么会看上邹宇航这根蔫茄子。 邹宇航被她轻佻的眼神看得怒火中烧,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打女人……” “但女人打你!”叶轻舟压根没容邹宇航把话说完,嗖嗖两步助跑风一样地跨到他面前,飞起一脚重重踢向他面门,直接把他后半句话生生踢回了肚子里。 邹宇航倒地的同时,叶轻舟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先是逮住最先扑过来的人,曲起手指从右上到左下在他脸上挠了四条对角线,紧接着两个拳头左右开弓流沙幻影一般砸在那些人脸上,一边打一边骂:“你是不是欺负苏蕾了?你是不是也有份?还有你!还有你!谁他妈也别想跑!” 这下几个人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六班又来人寻仇了。 不提这茬还好,邹宇航最讨厌六班那群人,说起他们就火气冲天。从前他们一来就是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两边对战有输有赢,谁也没讨到大便宜,可这次对面派来的竟然是个单枪匹马的傻女人,邹宇航想,你可别一不小心直接被老子给打死了! 这孩子的心思多么单纯啊。 叶轻舟以一敌众难免有顾不全的时候,邹宇航趁她不备一肘击中她的肋骨,叶轻舟连退几步,邹宇航乘胜追击踹向她腹部,见她被踢倒在地,便冲上去想再补一拳,被叶轻舟一个原地翻滚躲了过去。 邹宇航提拳起身,还要再攻,可叶轻舟翻滚一圈双手撑地,两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蹬,整个人如猎豹一般飞扑而出,一头撞在邹宇航胸口,扑倒他的刹那又迅速拎起他的身子挡在自己身前,用他的后背接下了其他人雨点般的拳脚,整片空地上都是皮肉击打的钝响和邹宇航鬼哭狼嚎的讨饶声。 众人没头没脑地打了半天才发现打的是自家人,叶轻舟一哂,屈膝抵住邹宇航将他猛地踢出一米多远。这时有人偷偷绕到叶轻舟身后准备偷袭,可叶轻舟哪里会看得上这种小把戏,单手撑地一个侧手翻灵巧躲开,顺势一拳击倒面前的人,紧接着一个漂亮的半身回旋腾空而起,两条长腿在空中倏忽划过,“咚”得一声踢扁了偷袭者的鼻子。 王皓阳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切,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妙了!太解气了!太过瘾了!” 邱洪川半跪在一边,紧张地盯着场上的战况,生怕错漏一丝一毫。王皓阳还在那里小声地加油鼓劲,突然半边身子一重,邱洪川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 “不对,耗子,”邱洪川双眉紧锁,面色严峻,“他们那边好像少了一个人!” 第二章 钟毓秀 “什么?!”王皓阳惊叫起来,“被叶老师打死了?” 邱洪川气得大骂:“傻逼啊你!打死了也得躺在那啊,还他妈能直接入土了?那孙子搞不好是回学校通风报信去了!” 王皓阳当即反应过来,抬腿就要跑:“靠!看老子给他逮回来!” “别动!”邱洪川一把抓住他,“叶老师说过了,咱们不能露头!” “那怎么办?” 邱洪川又放心不下地看了一眼战场,终于不再犹豫:“报警!走!” 叶轻舟正和那几个人打得来劲,突然感觉到有脚步声在逼近,回头一看,只见东职的方向烽烟迭起,一撮又一撮身上挂着东职校服的二愣子正轰隆隆地朝这边跑过来。 有意思! 叶轻舟感觉到自己心底一直压抑着的躁动瞬间被激活,沸腾的热血在身体里急速涌动。她眼中闪射出骇人的光芒,脸上迸发出了极度亢奋的笑容,一只手摸到自己腰间,抽出邱洪川给她的钢笔“唰”地一甩,对着越发逼近的部队大喝一声“呀——!”,拔腿冲了过去。 古溪分局问询室。 叶轻舟解下自己的发圈,用指尖梳顺了乱七八糟的头发,随随便便地扎了个马尾。郑潇坐在她对面,抱着双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叶老师,你想见我,至于搞这么大阵仗吗?” 叶轻舟苦笑一声:“倒也不全是这样,这一仗本来也要打的。不过想见你一面的确不容易,约你出来你不肯,我又不能没有理由贸然进来,只好趁这个机会了。” “那你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说吧,”郑潇胳膊搭在桌子边缘,“找我干什么?” 叶轻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来问问你,曲悠扬案发生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把电话打到我爸爸那里去?” 郑潇却跟她兜起了圈子:“你不是挺能推理的吗?为什么不先猜猜看呢?” 叶轻舟很好说话地点点头:“有道理,那我就猜猜看。你身为奕城人,手里有证据不递交奕城市局,却舍近求远找到了我爸爸,这只能说明,你不信任奕城市局。但如果说是奕城市局办下过什么糊涂案子让你丧失了信任,可你也没理由盲目地相信我爸爸他们。这样说来,能让你认为昕阳那边更可靠的,一定是一件跟奕城和昕阳两地都有关的事情。郑警官,你是五年前进入古溪分局的,而这五年里,牵涉到奕城和昕阳两市的案件,应该就只有两年前的‘1104’跨城谋杀案了。我说的对吗?” 郑潇不答反问:“你知道‘1104’的受害人叫什么名字吗?” 叶轻舟不假思索地回答:“钟毓秀。” 郑潇轻笑:“果然,你和你爸爸还在追查这个案子。” 叶轻舟听得好奇:“听你这口气,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郑潇也没否认:“我认识你爸爸的另一个线人,他算是我朋友。相处那么久,只要留心,总会有些发现。” “我认识你爸爸的另一个线人”。叶轻舟玩味了一下这个说法,忽而对郑潇妩媚一笑:“郑警官,你知道的不少啊。” 郑潇没搭理她。 “但据我所知,钟毓秀的的确确是被那帮人杀害的,证据确凿,并没有什么冤情,那帮人也都已经归案了,你为什么还对这个案子耿耿于怀呢?” 郑潇沉吟片刻回答:“因为我放不下她。” 叶轻舟不解:“你以前认识钟毓秀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会对她念念不忘?” 郑潇微微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医生看着自己的病人死在眼前的那种感受一样,身为警察,身负着别人的信任和依赖,可最终不仅没能帮她,还害死了她。这难道不是很可耻的事情吗?” 叶轻舟心中一惊:“你说你害死了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潇无意跟她解释太多:“我只能告诉你,我刚认识钟毓秀的时候,她并不是受害人,而是报案者。” 叶轻舟无言地凝视着他。 一个到奕城警局报案的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最后横死昕阳街头? “你说相比于奕城市局,我更信任昕阳方面,其实也谈不上信任,只不过我在追查这个案子的过程中碰巧发现,你爸爸似乎也在暗中调查当年的事情。” 叶轻舟接口:“但我爸爸并不是为了钟毓秀。” 郑潇点点头:“我知道,关于钟毓秀的很多事你爸爸并不知情。我猜你爸是为了何东旭吧。” 叶轻舟默认了他的话。 “说到底,现在我还无法完全信任你们,你们要追查什么,为谁鸣冤,都跟我没关系。如果有缘,来日自然会成为同路人,在那之前,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可以直说,不过要不要帮你,得看我心情。” 叶轻舟从古溪分局出来的时候,看见黎溯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等她。 相比于对面那伙人被揍得鼻青脸肿、口眼歪斜,从古溪分局出来的叶轻舟像没事人一样,甚至还补了口红,只不过一身衣服脏得不像话。她这个样子不好直接回学校,黎溯便带她去了冉媛那里,找了一套自己存在那里的衣服给她,开了个空房间让她洗澡。 叶轻舟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黎溯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叶轻舟今天上班穿的是长衣长裤,打完架 除了脏看不出别的。可是这会儿她换上黎溯的半袖短裤,黎溯才发现她胳膊腿上竟然布满了伤痕,一片姹紫嫣红,白瓷一样的皮肤愣是给打成了唐三彩。 黎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伸手指着她的鼻梁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就转身出门了。 五分钟后,黎溯提着一瓶新买的药油踅了回来。 “坐下。” 叶轻舟顺着黎溯的手势乖乖坐在椅子上。黎溯拧开瓶盖,倒了一点药油在手心,抓起叶轻舟一条胳膊不留情面地搓了起来。 他故意使了老大劲儿,非要弄疼了她让她长长记性,可是叶轻舟只是安静地被他摆弄着,甚至还很热心地说了句:“不用那么认真,累着自个儿。” 黎溯奇怪地看她一眼,然后存心往她伤的最重的地方下手,可是她只是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无辜得让人来气。 这人果然够傻,傻得连疼都不知道。 黎溯一边像上了发条一样刷刷地搓揉着她的伤处,一边气鼓鼓地嘲讽:“早知道你脑子不好使,可你也不用蠢成这样吧?他们第二次叫来的人有十好几个,你不但不跑,还一脑门子地往里冲,我以为你超级赛亚人呢,结果被人揍成这个德行!” 黎溯没告诉叶轻舟的是,当时他躲在暗处,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差点就要不计后果地冲出去帮她,还好后来警察及时赶到了。 叶轻舟没心没肺地嘿嘿笑:“你也去看啦?谁告诉你的啊?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 黎溯往她伤处上狠狠一按:“不错个屁,警察再晚到半分钟你胳膊腿儿都被人卸下来了!” 叶轻舟满不在乎地一哼:“你知道什么?王皓阳说,当初邹宇航他们全班男生都欺负了苏蕾,我光揍那么五六个人有什么用?再说了,我要是不受点伤,怎么可能现在就从公安局里出来?只有看到我这样,警察才会认为是他们二十多个人欺负了我一个啊!拿这一点伤换他们一大帮,简直太划算了。就你事多,这么多年我打架就从来没有上过药。” “你啊,”黎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现在就是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以为受点伤不管它,过几天它自己就好了。可是出来混哪有不用还的?现在不把淤血揉开,让它变成陈旧伤,等你岁数大了,它们就一起爆发,搞得你瘫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那时候你再想起来我现在都是为你好,什么都晚了。” 叶轻舟很难想象这是黎溯这个 19 岁少年说出来的话,因为上一个对她这样说的人是她那爱绣花的姥姥。 黎溯自己也有些意外,因为这些话都是他妈妈活着的时候经常唠叨他的。 那时候黎溯还在上初中,天天打篮球免不了磕磕碰碰,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冉嫣每每看到黎溯身上有伤,总是硬把他拉过去搓药油,黎溯只要表露出一丁点不耐烦,准会招来她一通唠叨。黎溯本以为自己烦透了她的唠叨,没想到如今一张口说的全是她当年说过的话;他还以为他对老妈过分的小心不屑一顾,可在她走后,他却不自觉地活成了她从前的样子。 胳膊上完了药,黎溯又倒了些药油在手心,蹲下来处理叶轻舟腿上的伤。 叶轻舟从没被人这样伺候过,尤其眼前高低分明的位置关系让她很不习惯,总觉得好像在欺负人家似的。黎溯倒不在意,依旧一下一下搓得起劲。 揉到脚踝的时候,黎溯又注意到了叶轻舟的脚。 初见那天早上,叶轻舟穿着高跟鞋不方便施展拳脚,为了帮黎溯打架直接光着脚上阵,那一双脚踩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简直白得晃眼睛。他不是什么奇怪的恋足癖,但在他眼中,叶轻舟的双脚的确是堪称“缥色玉柔擎”,漂亮得像一对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你们弘城人的脚都长这样吗?”黎溯装作随口一问。 叶轻舟一脸疑惑:“全人类的脚不都长这样吗?” ……当我没问。 “对了,黎溯,”叶轻舟又提起话头,“当年苏蕾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去揍东职那伙人?” 亲爱的凶手 第24节 黎溯头也不抬,手也不停,声音也没有任何起伏:“我经常逃学,跟我们班同学都不熟悉,是个透明人,苏蕾出事我还是听王皓阳说起的,他们去东职揍人的时候也没有叫我。” “那他们如果叫你了,你会去吗?” 黎溯手势稍缓,沉默了一会才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在学校的时间不多,苏蕾大概都没注意到班里还有我这么个人。” “难怪啊,”叶轻舟感叹,“要是她注意到你了,或许就不会被邹宇航迷惑了,你可比他好看得多呢。” 黎溯处理完了叶轻舟身上的伤,用残留着药油的手“啪”的一下拍上她的脑门:“你就贫吧。” 第三章 从前那个少年 第二天早上,早自习已经快要开始了,叶轻舟还没来。全班同学都坐立不安地等着,王皓阳更是伸着个脖子一直往走廊里瞄。 “来了!来了!”当叶轻舟终于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进入教室时,大家伙总算松了口气,坐在第一排的学生眼疾手快地关上门,然后哗啦一声,半个班的学生都冲过来把叶轻舟围住了。 “老师,你没事吧?” “老师,东职那帮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像一群逮到了明星的狗仔,王皓阳更是动情地拉住叶轻舟的袖子:“老师,昨天真是吓死我了!那帮孙子摇人的时候,我真特想冲过去帮你,妈的老邱这坑货非得拦着我!” 叶轻舟目光越过王皓阳,落在邱洪川身上:“做得好,辛苦你了。”说罢又从兜里掏出邱洪川的甩棍递了过去:“挺好用的,还给你。” 邱洪川虚推了一把:“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了,给你留着防身用。” 叶轻舟也不跟他客气,笑吟吟地收回了手。 叶轻舟昨晚收拾邹宇航那群人的时候,压根没管什么输赢,净忙活着往那些人脸上挂彩了,搞得他们一连好几天没法见人。不仅如此,他们打架的地方没有监控,警察赶到的时候刚好看到二十几个大男生围着叶轻舟一个女的打,当真是百口莫辩,最终叶轻舟顺利脱身,这一仗六班大获全胜。 孙悦博搂着叶轻舟的脖子兴高采烈地高呼:“叶老师我爱你!” 曾雅樱、陈骁他们群口相声一样地赞不绝口:“太牛了!太厉害了!我看东职那帮人不爽很久了,他们居然也有今天!” 卢月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叶轻舟,眼眶又红了。 李洪霞事后趾高气昂地质问叶轻舟:“叶老师,你是怎么跟我承诺的?” 叶轻舟坦然地回答:“如果我班再有学生进派出所,我就生吃一盒粉笔。但是我没有违背诺言啊,我班有学生进去了吗?” 呵,学生没进去,这次换老师进去了! 叶轻舟辩白:“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打的我,我是受害人,不信你问警察。” 李洪霞被她气得肺疼:“平白无故的那些人为什么要打你?” 叶轻舟肯定地回答:“因为他们是坏人呗。” 李洪霞:“……” 自此,叶轻舟一战成名,成为了六班有史以来第一个免遭驱逐的班主任。 9 月下旬,奕城二中一年一度的校篮球赛即将开幕。 王皓阳老早就开始做准备,有模有样地带着班里的队员训练。私底下他也不无遗憾地跟叶轻舟抱怨:“唉,要是老黎还在就好了。” “他很厉害吗?”叶轻舟问。 王皓阳没急着答话,而是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来给叶轻舟看,“这是我们初中打全市比赛时候的合影。那时候老黎是队长,我是副队长,那球打的才叫爽呢。” 照片的背景是奕城市体育馆门前,上面还挂着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预选赛的横幅。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统一的球服站成一排,黎溯站在最中间,在一群同样年轻的小伙子里显得十分出众,不仅因为他个子最高,相貌端正,更是因为他一双眼睛格外明亮,神采奕奕,即便隔着屏幕也未损分毫。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四年前,那时候的黎溯只有 15 岁,面容比现在要稚嫩一些,但身体非常结实挺拔,脸上笑意盈盈,跟现在那个苍白阴郁的家伙完全不是一个人。 王皓阳也凑在一边盯着照片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对叶轻舟安利起自己的偶像来:“叶老师,我就说一件事,你就知道老黎的球打得有多牛了——当年奕城一中体育特长生的保送名额,一个初中只有一个,我们学校就是老黎!” 叶轻舟配合地点点头,刚想问问那他怎么来二中了,王皓阳又骄傲地说下去:“但是他把名额让给我们篮球队的其他兄弟了 ,真他妈够意思!” 叶轻舟陪着他大呼小叫了一通,顺势又问:“那他后来中考没考好吗?” “他是当年的古溪区状元。” 叶轻舟嘴巴拗成一个“o”型,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更觉得照片中的黎溯笑得志得意满,明媚得像一轮太阳。 那是叶轻舟从未见过的,另一个黎溯。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两年之后,他会失去至亲,荒废学业,从中考状元沦落到被学校开除流入社会,一步一步变成今天的黎溯。 那照片里的笑容实在看得叶轻舟心里生疼。 “二中这些老师太势利了,两眼直勾勾的就知道盯着成绩,一开始知道老黎是区状元,就高高兴兴地允许他入学,后来看他学习不好了,就个个都没有好脸色了,一个关心他的老师都没有。叶老师,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你早点来,你一定会对老黎好的。” 叶轻舟看着一向单纯心里不装事的王皓阳,欣慰地拍了拍他:“我来的不晚啊,现在也一样可以对黎溯好。” 开赛当天,叶轻舟穿了一身清爽的运动装,卷发扎成丸子头,差点被人当成没穿校服的学生。到了操场,她意外地发现黎溯竟然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溜进了学校,此刻正孤零零站在球场几步开外的地方,故意离六班同学远远的。 叶轻舟知道这个时候他不想引起任何关注,所以只是极简单地和他打了招呼,便扎进六班的人堆里去了。 一声哨响,比赛开始。队员们在篮球的叮当声中开始了你争我夺,叶轻舟则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的动向。今天他们的对手是高二八班,叶轻舟只给他们上过一节课,当上六班班主任之后她就只带一班到六班的课了,因此对这群孩子印象不深。而随着比赛的进行,叶轻舟发现八班这些队员手脚似乎有些不干净,靠着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连连得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靠!”陈骁被截胡后大喊一声:“他他妈打手犯规了!裁判!” 叶轻舟也看见八班的人犯规了,可任凭六班的人拼命喊冤,裁判就是无动于衷,最后八班在他耳聋眼瞎的庇护下又进了一球。 叶轻舟气得冲过去对着他大吼:“为什么他们犯规了你不吭声!你叼着的那玩意是口哨,不是奶嘴!” 裁判被她的大嗓门震得耳朵发麻,却仍强撑着一个裁判的威严:“我没看见。” “你看不见?好,老娘帮你看!”叶轻舟转过身去对着自己班的队伍大手一挥,“都谁带手机了?围着球场站成一圈,给我录像!” 六班同学闻令而动,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在球场周围迅速围了一圈,个个举着手机拍,球场瞬间成了新闻发布会现场。 八班:“……” 裁判:“……” 王皓阳:“宝贝儿们,给哥哥拍得帅一点!” 比赛继续。八班实力不强,好胜心却很强,打球脏已经成了习惯,突然被好几十个摄像头围成圈对着拍,稍微搞点小动作就激起四面八方的谴责声,一时间束手束脚,节奏全都乱了套。裁判和八班的班主任是沾亲带故的,有心想要维护他们班,可是被叶轻舟这样一搞,就算浑身是招也一点都使不出来。 六班队员在全班同学的保驾护航下士气大增,尤其王皓阳,一边打一边耍帅,进一个球摆一个 pose,完全无视八班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看着先前积攒下的优势渐渐消失,八班有些慌了,连忙喊了暂停,下场后抱成一团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再上场时,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古怪。 叶轻舟知道他们没那么容易束手就擒,于是更加认真地盯着球场。王皓阳已经打得有点飘了,运着球过五关斩六将,一路顺利地到了八班篮下,正准备抬手上篮再进一球,突然间八班一人向他冲过来,看着是要拦他的球,实际上完全是奔着人去的。王皓阳双脚刚要离开地面,毫无防备下被人一撞,右脚狠狠地扭了一下,整个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叶轻舟大惊失色,飞速冲上场扶起王皓阳,查看他的伤势。王皓阳掌心和手肘都擦破了皮,正微微渗着血,然而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右脚以前就受过伤,再加上刚刚那一崴,没多一会他的脚腕就肿了起来,连走路都成问题了。 裁判这次倒是极其痛快地将八班的肇事者罚下了场,可叶轻舟没那么好糊弄,那个被罚下的 13 号是在暂停结束之后上场的,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根本不懂打球,八班的人明显就是想牺牲这个被罚下场也不可惜的菜鸟来打掉六班的主力! 王皓阳抹掉额头上的汗,咬牙对叶轻舟说:“老师,我还能上!这帮狗娘养的心眼太坏,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不可!” “胡闹!”叶轻舟按住愤恨不已的王皓阳,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对他说:“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受了伤还硬撑着上场,回头伤势严重了那是一辈子的事!听话,现在就去医务室!” 王皓阳不甘心地脱了球衣,由两个同学搀扶着离开了。 见他们走远,叶轻舟再也按捺不住:“妈的,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没人教他们怎么做人吗?遇上我算他们倒霉,今天我非要跟他们把这事理论清楚不可!”叶轻舟袖子一撸,瞪着牛眼就要朝八班冲过去,刚喊了一句“老娘——”,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整个人生生勒了回来。 是黎溯。 黎溯从比赛开始前就一直远远地站在一边,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仿佛今天过来纯粹就是为了看热闹的。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只见他耷拉着脸,看着被他掐紧了嘴“呜呜”乱叫的叶轻舟,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娘同志,息怒,我上。” 六班阵营霎时间鸦雀无声。 黎溯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中按着叶轻舟的脸把她推了回去,脱掉了外套,把王皓阳的球衣套在自己半袖 t 恤的外面,蹲下身紧了紧鞋带,极其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就上场了。 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第四章 球场悍匪 黎溯从高一入学起就是个另类。虽然六班成绩一直垫底,和邹宇航那伙人打架也是家常便饭,但是班级内部十分团结,什么事情都凑在一起商量。唯有黎溯隔三差五地逃学,动不动就去派出所报到,什么活动都不参加,常年游离在班集体之外,神龙见首不见尾。起初对于他的淡漠不合群,班里同学也颇有微词,但他只是始终淡淡的不和人交流,并没有做过什么影响别人的事情,加上王皓阳极力维护,渐渐的大家也就默认了他“编外人员”一般的存在——只是接受了他的存在方式,算不上接受了他这个人,所以后来他被开除,大家也没什么感觉。而眼下,不知道是好友王皓阳的受伤刺激了他,还是八班的嚣张惹怒了他,总之这个冷面美人竟然不顾自己已经不是二中学生的事实,破天荒地要求上场参战,一时间大家连仇恨都忘了,只一脸好奇地等待着黎溯的表现。 安静之中,班长邱洪川突然双手扣成一个喇叭状,大喊一声:“黎溯,加油!” 六班听了这一声吼,顿时反应过来,跟着班长一齐喊道:“黎溯,加油!” 黎溯,加油! 响亮的吼声震彻球场,与黎溯记忆中某一幕情节骤然重合。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回过头,那些他名字都叫不全的同班同学们正信任而坚定地看着他。 就像枯竭的深潭突然泛起一缕活水,黎溯眼中一抹柔光摇漾而过,随即转回了身。 但这一声吼却差点坏了事,八班的人本来不认识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可一听到“黎溯”这个名字,想起前不久通告栏上的信息,一下子反应过来,激烈地抗议道:“不对!他已经被开除了!他现在不是你们班的人了!” 叶轻舟嗷一嗓子吼了回去:“一天是六班的人,一辈子都是六班的人!黎溯他生是六班的人,死是六班的鬼,你们要是再不好好做人,老娘现在就让你们做鬼!” 这话当然是吓唬人的,但叶轻舟说出来就非常可信,毕竟她有时候真的很像鬼。 中断的比赛就这样再次启动。黎溯上了场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跑来跑去,而是两手撑着膝盖静静地等着,仿佛在看热闹一般。但是仔观察就会发现,他双眼锐利地紧盯着球场的动向,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鹰,在带球的对手离他一步之遥时,原本毫无动作的黎溯骤然发力一扑,劈手夺下了对方的球,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个回旋纵身跃起,手腕用力一抛,篮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然后应声入筐,干净利落 。 球落在地上,又回弹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球场上。这安静持续了三四秒,随即被突然爆发的山呼海啸彻底淹没。 六班已经集体激动到失语,男生噼里啪啦地扔衣服砸矿泉水瓶,女生三五抱团又蹦又跳满嘴语意不明的“啊啊啊啊啊”;旁边的八班阵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搞了个措手不及,脸色赤橙黄绿精彩纷呈,一肚子不满都找不到词形容,最后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艹”。在满场的大喜大悲中,只有黎溯一脸远离红尘的淡然,那种清高缥缈、理所当然的态度,在八班看来简直就是故意在羞辱他们,在六班眼里却帅得一塌糊涂。 叶轻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一个冬天她发烧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有一个护士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过来给她抽血,她没有像其他护士一样在叶轻舟胳膊上摸摸索索拍拍按按地找血管,而是绑皮筋涂碘酒扎针抽血一气呵成,下针的时候没有半点停顿犹豫,几乎是闭着眼睛扎进去的,抽完了血又半梦半醒地飘了出去,感觉马上就要羽化登仙。那种让人望尘莫及又十分不爽的淡然,和眼前的黎溯简直一模一样。 六班队员连个商量都没打,所有人的意见几乎是瞬间就达成了高度一致,疯狂地抢球传给黎溯。黎溯接过球基本不走位,都是怎么接过来怎么抛出去,十有八九都能中。要说这世上最能催生友谊的就是共同的敌人,此刻紧张的局势和一致对外的情绪让六班的人早已忘记这一年多跟黎溯之间的疏离,尤其是女生,不知道因为害羞还是激动,全体红着脸,扯着嗓子拼命地喊:“黎溯——加油!六班——加油!” 眼看着六班分数蹭蹭涨,八班再也无法淡定,趁着六班的人不注意悄悄交换了几个眼神。又一轮攻势发起,八班原本运着球,似乎在想办法突围,角落里一个人却突然冲出来,趁他人不备一头朝黎溯撞了过去。 黎溯一个不防被撞倒在地,撞他的人顺势往他身上一扑,肩膀突出的部位狠狠撞上了黎溯的腹部。黎溯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酸意直冲喉头,控制不住地俯身干呕了两下。 这一下非同小可,六班本来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全都变成了在爆炸边缘的气球,只恨不得震碎了八班那群孙子。叶轻舟顾不得其他,先是飞奔上场,拎小鸡仔一样揪住罪魁祸首的脖领一把把他掀飞,然后慌忙扶住黎溯的肩膀,捂着他的肚子一迭声地问:“怎么样?没事吧?伤到哪里了?” 黎溯按着胃部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叶轻舟一抬头发现自己班的孩子全都围着黎溯,顿时来了火气:“都围在这儿干嘛,给我干他们去!” 邱洪川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着八班的阵地大吼一声“孙子,爷爷来了!”就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六班的人仿佛突然觉醒一般,一股脑跟着邱洪川轰隆隆地跑过去,一时间硝烟四起,混战一片,实是壮观。这些学生都是叶轻舟亲自调教过的,即便是身材最娇小的女生也有自己的套路,八班的乌合之众和他们比根本不是一个段位。 叶轻舟一手扶着黎溯,一手指着“阵地”大声指挥:“护好自己!用对力气!哎对!就是这样!注意左边!男生往前冲,护着点女生!艹你个孙子你他妈往哪儿踢呢……” 黎溯忍无可忍地抓住叶轻舟满场乱挥的手,面无表情地说:“你再胡闹,我就永远不上场了。” 叶轻舟秉承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原则,大呼一声:“收!”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个班这才终于停了手。叶轻舟大致看了眼两边的战况,发现自己班的孩子们除了衣服被扯得皱皱巴巴、发型凌乱得十分前卫之外,几乎是毫发无伤,心中大喜,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激动地赞扬:“好样的!好样的!不愧是我的娃,没一个孬种!” 对面灰头土脸的八班投来了幽怨的眼神。 混战之后比赛继续,八班死性不改,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企图去撞黎溯。黎溯不得已放弃了原地等球的战术,跑动起来去躲避八班无处不在的黑手,比赛一时间陷入了胶着。 六班的人一边看球一边七嘴八舌地指责着八班不要脸。叶轻舟本来眼错不错地盯着球,突然余光瞥见了地上一点不正常的红。 是血! 亲爱的凶手 第25节 谁受伤了?叶轻舟目光慌乱地在场上的十个孩子身上逡巡,然而每个人都沉浸在激烈的角逐中,没见谁身上有伤口。就在叶轻舟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的时候,忽然一抹红色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叶轻舟定睛看去,只见黎溯穿着黑色的运动长裤,乍一看没什么异样,可是他一跑动起来,裤脚被风一带,露出白色袜子的边缘,已经被血染红了一大半! 叶轻舟连忙喊了暂停,冲上场强行把黎溯架了下来按在座位上,蹲下身抬起他流血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握住他的脚踝,一手“唰”地一下撸起了他的裤腿。 叶轻舟本以为刚才他跌倒那一下摔伤了膝盖,可是裤腿撸起来才发现膝盖完全没事,血是从更高的位置流下来的。 叶轻舟摸到黎溯半边裤腿都已经湿透,抬起头惊惶地问:“你尿血了?” 话音一落,全班同学的目光霎时间齐刷刷地落在了黎溯腰部以下、大腿以上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 黎溯:“……” 在确认了黎溯只是因为跑动把大腿的旧伤撕裂了,没有什么大碍后,叶轻舟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来,气场随着她的身形一路飙高,在她站直那一刻到达了巅峰,随后她向八班那边发射了一个刀子一样的眼神,熊熊烈火瞬间在她周身炽热燃烧。 “邱洪川,曾雅樱,你们两个送黎溯去医务室,有什么事直接打我电话,”叶轻舟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机扔给了卢月,“拿着,有事立刻喊我。老娘要亲自下场和他们打。” 卢月惊得瞪大了眼睛:“老师,你会打篮球?” 叶轻舟狠戾一笑:“昕阳师范大学女子篮球队队长在此,谁敢撒野!孩儿们,给我上!” 十六七岁的少年们一听这话,方才憋在心里的一口气重重吐出,热血顿时化作岩浆直冲天灵盖,一群人跟在叶轻舟身后气冲斗牛地上了场。 那个一直明里暗里偏向八班的裁判被他们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一愣一愣,话都说不连贯了:“那个,那个,不行啊,这是学生的比赛……” 叶轻舟从兜里掏出她昕阳师范大学的学生证,几步冲到裁判往他胸口一拍:“看清楚了,老娘怎么就不是学生了?!” “这不合规矩……” “规矩?你他妈跟老娘提规矩?老娘那俩孩子怎么下的场,你心里没点 abcd 数吗?要不是你瞪着你那俩出气儿用的眼珠子跟这和稀泥,老娘的孩子怎么会受伤?!老娘今天就是要亲自教训一下他们,有种你就他妈的把老娘扛下去!” 八班原本以为六班又损一员大将现在无计可施了,没想到他们捅了大篓子,直接把人家班主任给捅下场了。八班的无赖们在学生堆里横惯了,但还远远没有嚣张到跟老师正面对抗的地步,尤其那个女的悍匪一样,明明手里没刀没枪,可就是让人觉得这人瞅一眼都扎得慌。 八班的气势肉眼可见的就矮了一大截。 叶轻舟的个头在女生里面是一枝独秀,进了男篮堆并没有什么优势,但她水蛇一样灵活的身段和惊人的弹跳力还是让她穿梭在球场如鱼得水,连连得分。而且她一个人扮演了教练、前锋和啦啦队三个角色,满场子都是她气贯长虹的吼叫声,稍微离她近点都被她震得想吐。八班整体实力一般般,在叶轻舟加入战局后也不敢再玩阴的,被六班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看着两班之间的分差已经缩小到只剩一分,再进一个球就能反败为胜了,叶轻舟站在篮筐下正要发球,场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叶老师,不好了!” 第五章 刀伤 叶轻舟猝然回头,只见卢月举着她的手机,一脸焦急地喊:“曾雅樱打电话来说,黎溯晕倒了!” 叶轻舟脸色骤变,“啪”地一下丢了球,二话不说冲下场去拉起卢月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喊:“继续打!给老子灭了八班!” 八班班主任听说球场打架了打算来看看,刚好走到不远处,听了这一声吼,本来就不怎么平整的脸顿时绿成了一张海苔。 卢月跟不上叶轻舟的速度,叶轻舟让她直接去校门口等救护车,自己风驰电掣地冲进了医务室。黎溯的伤流了不少血,被浸透的纱布绷带堆了一地,好不容易 止血包扎完,结果他刚一起身,眼前一黑便倒下去不省人事了。校医急得满头是汗:“叶老师,这孩子可能是失血过多,事情可大可小,得赶紧输血,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叶轻舟打断了她:“我已经派学生去接救护车了,他到底是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 校医脸色很难看,支支吾吾了半晌才嗫嚅道:“是刀伤,伤口很深,看样子就是这两天弄的,还没怎么愈合好,一剧烈运动就裂开了。” 叶轻舟一时间脑子里十分混乱,好像有千百个暧昧难明的念头在不安分地飞转。黎溯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张脸灰白得不成样子,虚弱的样子让叶轻舟莫名的有点想哭。 她偷偷抓住了黎溯的手,那只纤瘦的手冷得像冰雕一样。 卢月动作非常麻利,一刻不停地带着医生跑到了医务室,众人一起把黎溯抬上担架送上了救护车。等到黎溯被推进了抢救室,外面的人再怎么担心也无能为力了的时候,叶轻舟才把胸腔里吊着的那口气稍微松了松,两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群消息,是王皓阳发在六班群里的,一张计分板的特写,上面的比分是 54:57,六班获胜。 叶轻舟呼了口气,回复了一句“牛逼”。 紧接着王皓阳给她发了私信:“老黎怎么样了?” 叶轻舟回复:“刚到医院,在抢救。他的伤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微信备注栏在“王皓阳”和“对方正在输入……”之间来回切换了无数遍,足足五分钟之后才收到了一条消息:“不知道。” 叶轻舟:“……”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黎溯还没有醒,吸着氧挂着点滴被推去了观察室。叶轻舟看着护士把监测仪器一样一样连接好,然后被医生招手叫到了外面。 医生手里拿着一叠化验单,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的伤口在你们学校医务室已经包扎完了,没有再渗血,我就没做额外处理。但是这孩子贫血非常严重,再不纠正情况会很危险。这两天需要住院打针,等血项上去了再说。另外,他血小板也太低了,我建议给他做个全面的检查,好对症治疗。你们要注意平时尽量不要让他受伤,他凝血功能不好,受了伤血止不住麻烦就大了。” 叶轻舟从医生手里接过化验单,看到上面清一色朝下的箭头,眉头皱得比医生更紧。 医生走后,叶轻舟回到病房,坐在黎溯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午后浅金色的阳光投进窗子,映照着空气中漂浮的细碎尘埃,黎溯安静地卧在这片柔光里,就像沉睡在月光中的牧童恩戴米恩。 叶轻舟似乎是被他异常俊美的容颜打动,鬼使神差一般地缓缓伸出手,先是指尖触碰到了他的脸颊,然后掌心轻轻贴在了他冰凉苍白的小脸上。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只能试探着,用拇指极其轻柔地摩挲着他瘦的突出的颧骨,一种朦胧难言的情愫似一点轻薄的雾,在心底悄然蒸腾。 突然口袋里猛地震动,吓得叶轻舟“嗖”一下撤回了手,仿佛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荒唐和害羞,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病房。随着病房的门轻轻归位的声响,黎溯悄悄地把眼皮抬了个缝,偷偷往门口的方向瞟了一眼。 叶轻舟关好门,走远了几步接起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李洪霞的怒火差点直接射穿了叶轻舟的鼓膜:“叶轻舟!你跑哪去了!你学生又跑哪去了!” 叶轻舟正被她问得一愣,突然走廊上一阵骚动,十几个穿着校服的身影呼啦啦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正是六班的兔崽子们。 李洪霞还在电话那边痛骂叶轻舟带头违反比赛规定、身为老师和学生斤斤计较、允许已经退学的黎溯上场比赛、鼓动学生打架、把八班老师气得差点犯病等种种罪行,虽然吸取了前人的教训没有对叶轻舟进行人身攻击,但话也挺难听的。十几个孩子听到姓李的这样责骂叶轻舟都十分不平,叶轻舟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开口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李主任,我班的人今天在篮球赛的时候被八班的那帮犊子打伤了两个,有一个伤得太重现在正在医院观察,我和我班学生在医院守着他。八班比赛违规在先,裁判又黑白不分,你现在在这里精神,我们被他们欺负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呢?我们今天要是忍了这口气,你敢保证你事后会给我们一个公道吗?为什么你不去指责犯错的人,反而先跑来骂自保的人?告诉你,我叶轻舟不能吃亏,也不会允许我孩子们吃别人的亏!这些事情都应该怎么处理,请您三天之内给我们一个合理的答复,如果我们能得到公正的处理结果,那么我们自己做下的事情也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代,否则,一切免谈!”说完,叶轻舟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然后直接关了机。 再抬头,十几道目光滚烫滚烫地落在她身上,满眼都写着“真提气”。 “老师,黎溯怎么样了?”曾雅樱问。 叶轻舟探头往病房里面望了一眼:“还在昏迷,你们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他吧,都小点声,别吵到他了。” 病房门轻轻推开,十几个人踩着鬼子进村的步伐,排成列一个跟着一个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病房,在黎溯的病床周围围了一个圈。 于是黎溯一睁眼,就看到眼前脑袋挨着脑袋,一排好奇的大眼睛齐刷刷盯着他,吓得他差点又晕了一次。 这些孩子中午忙着准备球赛,球赛结束之后又马不停蹄跑来医院看望黎溯,这会儿都有点饿了。叶轻舟出钱让几个孩子去附近的饭店打包了一大堆饭菜,又给黎溯叫了补血的猪肝粥,一伙人在病房里热热闹闹地大吃起来。 饭菜的香气驱散了冰冷的消毒水味,给病房增添了温暖的活气。这群高中生平时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在学校吃个午饭顶多也就是三两搭伙,像现在这样十几个人在医院这种特殊的地方聚餐,都觉得十分新鲜,一边吃一边笑笑闹闹互相揭短,十几双筷子磕磕碰碰抢来抢去,简直热闹非凡。话题自然也少不了黎溯,邱洪川带头在病房里模仿了一遍黎溯的三分球,那种高冷淡漠的样子被他演绎得惟妙惟肖,再加上另外几个人在边上配合表演八班的呆若木鸡,一时间整个病房笑成一团,把管床护士都给招了过来,对着他们警告了好半天。 黎溯靠在床头,看着一屋子的热闹,心头有些恍惚。想起初中那会儿,他身为校篮球队队长,带着他的小兄弟们在全市中学生篮球赛里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结果决赛前夜学校食堂不知道做了什么鬼吃食,篮球队集体食物中毒,第二天是直接从医院包车拉去球场的。开场前,几个队员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带队老师不停地安慰大伙:“能打就打,打不动了也没什么的,亚军也很好。”黎溯自己也是气虚脚软,但还是强撑着跟身边人开玩笑:“伙计们,今天这一仗要是打赢了,哥几个可就牛逼大发了,回头全校的妹妹都围着咱们篮球队转,气死街舞社那帮孙子!” 对面实验中学篮球队的队长崔浩看这边情况不对,开场前特意跑来一趟:“黎溯,你们这是昨晚去哪儿野了,今天虚成这个样子?” 黎溯抬起酸软的胳膊挥了他一巴掌:“大人的事小孩儿别问,等会上了场爸爸再教你做人。” 比赛开始后,正式队员和替补队员轮番上阵轮流休整,唯有队长黎溯咬牙坚持完了全场,甚至在比赛结束前几秒钟,全队都已经累得动弹不得时,他还孤身一人冲进对方的五人堆里拼命盖下了一球,落地时整个人浑身一软直接栽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也已经耗到了极限,在哨声响起的一瞬集体倒在了球场上,最后全是被人七手八脚抬下去的。 下场前,崔浩还不忘跑过去还了黎溯一巴掌:“黎溯,瞧你小子跟少了个肾似的,搞得我赢了也一点都不光彩,等回头咱俩都考上了一中,非得跟你正大光明地对一场不可!” 黎溯痛快地与他击掌为誓:“好说,高中三年呢,爸爸慢慢教你。” 到医院后,他们死活非要挤在一个病房里输液,小小一间屋子里,这些人你枕着我的腿,我搂着他的腰,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团。在输液输到一半、体力恢复了一些之后,这些半大小子立刻不安分起来,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差点直接掀了医院的房盖儿。 那场比赛,虽然他们最终还是只拿了亚军,但学校仍然隆而重之地表彰 了他们,顺带把全校师生吐槽了很多年的后厨团队开除了。颁奖那天,黎溯迟迟不见人影,老师正着急呢,王皓阳几人却夹着个篮球勾肩搭背地上了台,朝台下一排排的黑脑袋吼了一句:“老黎,你特么藏哪儿啦!” 人群中忽然高高举起一只手来,王皓阳会意,立刻将手里的球远远抛了过去,那人在千八百道目光中高高跃起,接住篮球直接一个远距离跳投,球稳稳入筐。几个少年对自己这一套又炫又骚的操作显然非常满意,黎溯像个正在开演唱会的明星,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一路跟人家击着掌往主席台跑,台上那群手下跟一群返祖的猴儿一样叽叽喳喳连连叫好。 从此全校都知道了篮球队的人球打的不错,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光,连同那时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假得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一样。最近这两年,他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奕城一中的篮球队服,和全市球技最好的高中生们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下午球,大家告别的时候,妈妈给他发了微信,说出差回来了,现在去接他吃饭。这种时候,他就会误以为现实才是梦,以为自己其实还是个正常的高中生,以为妈妈并没有牺牲,她很快就会开着车来接自己了。他想,看见妈妈之后他要告诉她,你这一次出差走得太久了,以至于我做了一个噩梦,一个很长很长、很坏很坏的噩梦。 在这样的梦境里,他总是还没等到妈妈来就醒了,家里安静空荡,只有他一个人。他带着后背上被黎成岳鞭打出的伤痕下床走出房间,妈妈的遗像依旧在那里,静静地微笑着。 他就对着那遗像,独自坐到天明。 他慢慢习惯了自己在这个集体中是个可有可无甚至拖后腿的存在,他不关心他们,也随便那些所谓的同班同学怎么看他,然而这些陌生的同学此刻却围在他的病床周围,一脸认真地提着一大堆不着调的养生建议。他们把他一年来疏离集体的过往轻轻揭过,也不去搭理他已经被清出班级的事实,就因为他进了几个球,或者仅仅只是因为他在危急时刻上了场,就不计前嫌、友好热情地接纳了他。 无论他愿不愿意,眼前的一切,就是现实。可在这样的现实当中,他想,他会记得他们的。 第六章 血症 送走了六班的皮猴们,叶轻舟在病房门外等来了冉媛。 冉媛看到黎溯的化验单吓了一跳:“这孩子的病怎么这么严重了!他都没跟我说过啊!” 叶轻舟忙问:“二姨,黎溯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冉媛把所有化验单翻看一遍,叹了口气:“叶老师,你听说过血友病吗?” 叶轻舟大惊:“黎溯得的是血友病?” 冉媛摇了摇头:“不,他得的是一种和血友病非常像的凝血功能障碍症,是冉家的遗传病,传男不传女。原本我们都不知道他有这个病,直到他 12 岁那年阑尾炎手术的时候才查出来。但那个时候他的病还很轻,医生说只要不受什么大的外伤、不动大手术就不会有危险。我就说他怎么越来越瘦,脸色总是不好,原来病情都恶化成这样了,我说了好几次要带他去医院检查,他死活就是不肯,这倔孩子!” 冉媛这一番话听得叶轻舟疑云大起。一般说来,像血友病这样的遗传性血液病并不会无缘无故地自行发展,通常都是在反复受伤流血的情况下才会不断加重。她想起半个月前松荡山那一夜,黎溯也是在剧烈跑动后相同的位置流血不止,而当时他给出的理由和今天一样,都是“旧伤复发”。 那时受的伤当然不至于到了今天还会撕裂,所以,黎溯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添新伤了吗? 叶轻舟想起校医那犹犹豫豫、欲说还休的样子。刀伤——黎溯身上为什么会有刀伤? 叶轻舟忍不住往病房的方向看去。来往的行人和厚重的墙壁阻隔了她的视线,就像黎溯设下的重重心防,挡住了她试图探寻的目光。 叶轻舟下午还有课,不得不赶回了学校。她和冉媛商量好,白天由冉媛在这照顾,她学校那边的课上完了就过来医院陪床。期间黎成岳也打了电话过来,虽然心里也为儿子的病情着急,但是二中老师被害的案子还有一大摊事情要处理,国庆期间全市安保工作的重担也在他身上压着,再加上两父子一见面就吵架,所以黎成岳对叶轻舟千恩万谢之后,到底没有在医院里露面。 这天下午,黎溯的病发作得有些厉害,失血导致的关节疼痛断断续续折磨了他两三个小时,直到注射了足量的凝血因子才慢慢缓解。叶轻舟下班赶到医院的时候,黎溯刚刚筋疲力竭地睡过去。 叶轻舟没有心思吃晚饭,仔仔细细地给黎溯掖好了被子之后,就对着他苍白憔悴的病容发呆。 其实想知道这孩子的秘密也不难,趁他现在睡着,偷偷看一眼他的伤口就是了。再不然,明后天护士总要来给他换药,到时候发挥自己自来熟的本事,死缠护士一番,也总能套点话出来。 可叶轻舟就是不想那样做。 她能感觉到黎溯在拼命掩藏这个秘密,即便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想给任何人知道。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好奇和鲁莽而让他难堪,她宁愿继续这样默默地守着他,直到有一天他愿意向自己敞开心扉。 夜色渐垂,但叶轻舟担心开灯会影响黎溯休息,便索性一直黑灯瞎火地坐着,在这样安静和黑暗的环境里默默地想事情。 今天下午黎成岳给她打过电话,告诉她一件事——胡越病逝了。这样一来,那个女人所犯下的种种罪行就会跟着她一起化作尘灰深埋地底,再也无法继续追究。可是死人已矣,活着的人却不能停止奔波。听黎成岳的意思,杀害毛二和赵东亮的凶手至今还没有眉目,公安厅日日催夜夜催,为此黎成岳已经忙得一个礼拜没有回家,只能万分惭愧地将儿子托付给叶轻舟照料。 照顾黎溯她是愿意的,只是这个案子…… 叶轻舟想到了目前所有疑点的交集——曲悠扬。 她打开手机,点开微信,在联系人里找到了郑潇。 她和东职的学生打架被抓那天,郑潇终于松口给了她一份曲悠扬的履历。叶轻舟点开那份电子文档,在幽幽的荧光里翻看着曲悠扬短暂潦草的一生。 曲悠扬出生在离奕城不远的江林市,父亲早亡,母亲下岗,靠打零工维持家计。曲悠扬从小到大成绩平平,高考的时候擦边考进了江林传媒学院,大学四年成绩依然没有起色,却在考研的时候超常发挥,最终成为了奕城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后她没有立即就职,履历空白了一块,直到她进入奕城二中,成为产假顶岗老师。 叶轻舟琢磨了一下,又打开备忘录,输入了“曲悠扬,考研”几个字。 提到曲悠扬,叶轻舟不禁又想起吴桐那个大傻x。但说来奇怪,郑潇同意把曲悠扬的资料发给叶轻舟,却拒绝向叶轻舟提供吴桐的任何信息。之前叶轻舟托卓豪查过这个人,没查出什么特别来,叶轻舟本来都打算放过他了,可郑潇这一番操作反而激起了叶轻舟的好奇心,让她不得不好好掏掏那个傻子的底了。 病房里越来越暗,只有窗玻璃透进些许微弱的光亮。叶轻舟坐在黑暗中胡思乱想,渐渐有些困了,便单手撑在抽屉柜的边缘,托着头打起了盹。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病床上的黎溯突然轻轻喊了一句“妈”。 叶轻舟一下惊醒过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黎溯很快又喊了一遍。叶轻舟连忙凑过去打开床头灯,只见黎溯双目紧闭,似乎是做噩梦了,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亲爱的凶手 第26节 叶轻舟不由得心疼,拿过毛巾轻轻替他擦汗,可擦到鬓边时,她突然愣住了。 因为她看到黎溯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他竟然在哭。 叶轻舟心头一紧,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他突然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呓语:“妈……我知道错了……” 叶轻舟一阵心疼,隔着被子轻拍着黎溯唤他:“黎溯,醒醒,醒醒!” 又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融进雪白的枕头。他没有听见叶轻舟的声音,依然不住地喃喃:“我知道错了……我错了……” 叶轻舟有些焦急无措,她抬手抚着黎溯的头发,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俯身下去,在他额角落下了轻轻一吻。 “我在这里,黎溯,”叶轻舟在他耳边轻声说,“别怕,没事了,我在这里。” 她轻柔的亲吻和话语似乎给了黎溯极大的抚慰,他慢慢止住了哭泣平静下 来,安然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是周末,叶轻舟让冉媛安心忙生意,她在医院陪着黎溯。黎溯醒来后一切如常,对昨晚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只觉得叶轻舟有些奇怪,平时那么粗犷的一个人,现在却突然小心得有点神经质,弄得黎溯非常无语。 比方说,黎溯的病需要定期抽血检查,每次护士来抽血的时候,叶轻舟都一定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看着黎溯的血滋滋地往抽血管里喷,叶轻舟就像被人拿着她的银行卡呼呼乱刷一样心疼,总是忍不住傻傻地跟护士叨念:“差不多了吧?怎么抽这么多啊?哎呀怎么还有一管啊,再抽他就要晕过去了……”护士被她说乐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就打趣她:“别害怕,今天我少抽点!” 再比方说,黎溯每次打完点滴准备拔针的时候,叶轻舟都紧张兮兮地等在边上,护士将针头从黎溯手背抽出的一瞬间,叶轻舟便嗖的一下飞扑上去,两手死死按住他手背上的胶布,仿佛晚一秒钟黎溯就会血溅满床、气绝身亡。 “你别大惊小怪行吗?我这是拔针,又不是拔刀。”黎溯无奈地说。 叶轻舟半分力气也不肯松:“不行,你凝血功能那么差,我不按紧点,等会你成喷泉了怎么办?” 黎溯被叶轻舟攥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你再用力一点,我手就被你捏穿了。” 叶轻舟觉得不来点事实论证没办法说服这小孩,于是干脆松了手撕开胶布,捧着他的手凑到他脸前。手背上强大的压力骤然消除,被阻滞的伤口得到了解放,一滴血珠迫不及待地从针孔处冒了出来。 叶轻舟立刻将胶布贴回去,双手拇指再次死命地压在了出血点上:“看见没?看见没?还倔不倔了?再不听话,我直接把你拉到献血车上去,什么器材都不用,直接拿个碗在下边接着,反正你也不心疼你这点血,还不如捐了。” 最后黎溯还是放弃了挣扎,任由叶轻舟摆布了。 贫血严重的时候,黎溯的手经常是冰冷的,而叶轻舟的手却非常温暖。此时她双手紧紧裹着黎溯的手,那暖意便绵绵不断地传递过来。这时黎溯才突然发觉,他们两人这样的姿势,其实是有些暧昧的。 他忽然想起,某人趁着他昏迷,偷偷摸他脸的事情。 “喂,”黎溯叫了叶轻舟一声,“你是不是故意占我便宜啊?” 叶轻舟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从黎溯的手背一路攀升到到他的脸庞。 这人真的是…… 她咬牙切齿地回答:“你给我等着,等你手不出血了,我把你嘴也捏上。” 两天之后,叶轻舟继续回学校上班。其实黎溯的情况已经稳定了很多,可是叶轻舟还是每晚下班后风雨无阻地过来医院陪床。 黎溯有些过意不去:“其实你不用天天跑医院,我已经没事了,吃饭我自己去医院饭堂解决就行。” 叶轻舟从书山题海中抬起头来,对着他眨了两下眼睛:“是我吵到你了吗?” 黎溯连忙否认:“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叶轻舟这段时间还真的一点都不吵,她白天要上课,晚上过来打理了他的晚饭后就开始埋头写教案、批作业,几乎不和黎溯说话。病房里没有书桌,她就趴在床边的铁皮柜上凑合着,铁皮柜没地方放腿,所以她写字的时候要么扭成一条 dna,要么两腿大开像一只大订书钉,总之就是毫无人样。 叶轻舟确认自己没招人烦,就低下头去继续忙活了。 因为这姿势的缘故,黎溯看不见叶轻舟的脸,却看得到她脑后用来绑头发的头绳。这个颜色和款式他是熟悉的,趁叶轻舟没发觉,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晚上叶轻舟把折叠床架在黎溯的病床旁边,嘱咐他有什么事就喊自己,然后倒下去没几分钟就睡熟了。叶轻舟睡觉不打呼噜,但是会发出一种清浅的、香甜的呼吸声,黎溯静静地听着,这声音实在让他觉得舒服熨帖。 他其实只是不好意思让叶轻舟太辛苦,并不是真的想赶她走。相反,他非常需要叶轻舟留下来陪他。 他悄悄睁开眼,去看睡在他旁边的那个人。陪护床对于叶轻舟来说还是太小了点,她长长的身体蜷缩在里面,睡得委屈巴巴的。这个白天被人欺负了一点点都急着要报复回去的家伙,这会儿却窝在这吃这张小床的哑巴亏,黎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绕到叶轻舟的床边,将卷成一团的人抱了起来。他脚下无声,几乎是平移回了自己的病床旁,生怕弄醒了怀里的人,可是刚要把她放下去,叶轻舟不知怎么忽然惊醒过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下落的趋势,她惊慌之下本能地一把搂住了黎溯的脖子。 黎溯:“……” 他本来想法很简单,看叶轻舟睡得不舒服,想着她白天还要上班,就想把她抱到自己的病床上来让她睡好一些。可是现在,漆黑安静的病房里,他抱着她,她搂着他,两个人的身体勾连在一起,事情忽然就有些说不清了。 黎溯尴尬地想要解释点什么,叶轻舟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第七章 情窦 黎溯一懵,以为叶轻舟睡傻了,但很快就想起来她有夜盲症。 “我是人贩子。”黎溯说。 “黎溯?你这是干嘛呢?”叶轻舟刚刚被吓醒,人还有点犯迷糊,加上什么都看不见,一时竟没感觉出什么异样,还是搂着黎溯的脖子老老实实被他抱着。 黎溯实话交代:“陪护床太小了,怕你睡不好,就把你抱我床上来。” 叶轻舟睡眼惺忪地应了声“哦”,又傻傻地说:“可是你的床睡两个人有点挤。” 黎溯顿时有种开窗户直接把人扔出去的冲动:“你他妈想得倒美!” 叶轻舟这时候终于有点清醒了,明白过来黎溯是想跟她换床睡。 “可是你比我还高,睡那个小床不是更睡不下吗?” 黎溯懒懒搭腔:“我白天又没什么事。” 叶轻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了这回答就不出声了。黎溯胳膊有点酸,皱着眉烦躁地问怀里那人:“喂,你既然醒了,就自己爬床上去,别挂我身上了行吗?” 叶轻舟不乐意了:“怎么又成我放赖了,明明是你一直不撒手啊!” 于是黎溯从善如流地撒了手,叶轻舟“咚”的一声砸到了床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黎溯顺手掀起被子用力一扬拍在了叶轻舟身上:“睡觉。” 此时叶轻舟的视觉恢复了一点点,朦胧中看到黎溯拾掇完了她,就走到小床边躺了下来,不动弹了。被窝里似乎还有一点点黎溯留下的温度,微微的暖,叶轻舟窝在里边,盯着黑暗中小床上黎溯身体的轮廓,看着看着,又慢慢地睡着了。 轻柔香甜的呼吸声再次传来,对于黎溯来说,这声音就像婴儿赖以入睡的摇篮曲,让他觉得特别踏实安宁。 他双手交叠枕在头下,微微侧颈去看睡上了大床的叶轻舟。她面朝着他,姿势很乖,身体伴着呼吸声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睡得极为安稳。 黎溯看了她很久,再转过头时,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非常明显的事——睡在这个病房里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周五晚上,叶轻舟肩上挎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黎溯的晚饭,用屁股顶开病房的门,像个带着全部家当的在逃犯人一样闯了进来。 “你这背的什么东西这么重?” 叶轻舟把晚饭递给黎溯,气喘吁吁地回答:“六个班的周测卷子。” 黎溯又问:“你吃晚饭了吗?” 叶轻舟随口回答吃过了,便不再管黎溯,窝到一边的抽屉柜上埋头批改试卷去了。 待黎溯吃完晚饭,叶轻舟便不客气地分给他一沓卷子:“这个是标准答案,其他不用你管,你就帮我把选择题批了就行。” 黎溯白她一眼,但还是接过红笔认认真真地批了起来,一时间病房里安安静静,只剩下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 “这道题为什么选 b?”黎溯突然指着一道题目问叶轻舟。 叶轻舟凑过去,见黎溯指着的是文言文阅读《旧唐书 魏少游传(节选)》下面的第二题,题干是“下列对于文中加点词语相关内容的解说不正确的一项是( )”。 b 选项写道:“宫闱,特指帝王后宫,嫔妃住所,也指代后妃,不可用于指代宫廷或官职。” 叶轻舟向黎溯解释:“最后一句错了。‘宫闱’可以指代宫廷,也是一个后宫官职的名字。” 黎溯追问:“什么样的官职?” “古代帝王不是都有自己的后宫嘛,后宫的女人需要人伺候,而有些活不是侍女们能胜任的,所以就出现了一些由太监充任的官职。比方说‘宫闱’ 有点类似于秘书,事无巨细都要操心,‘掖庭’专管后宫人员的簿籍,‘奚宫’管理她们的疾病和死亡,‘内仆’则是专门管蜡烛的。” 叶轻舟说完,发现黎溯听得愣愣的,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没事吧?” 黎溯回过神来,随口敷衍了她。 叶轻舟问:“你为什么对这道题感兴趣?” 黎溯继续埋头试卷,好像并不在意:“没什么,就是这道题错的人特别多。” 叶轻舟哈哈两声:“那你看看咱们六班的卷子,每道题错的人都特别多。” 经过几天的治疗,黎溯的病情得到了较好的控制,人也有了些精神,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医生再三叮嘱千万不能让黎溯受伤,便准许他出院了。程子昭为了感谢叶轻舟悉心照顾自己的兄弟,十分慷慨地表示要请她吃饭,只不过请客的地方依然是他的出租屋,做饭的人依然是黎溯。 吃完饭叶轻舟准备走路回学校,黎溯没说要送她,但却一直跟在她身边。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急雨,平房区坑坑洼洼的土路成了大片的泥潭和水坑,叶轻舟穿着小白鞋,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黎溯见状拉住她的胳膊,绕到她身前弯下了腰:“我背你出去。” 叶轻舟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甜意,嘴角忍不住地上扬,还好黎溯背对着她看不见。 她依言蹿到黎溯背上,黎溯背着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黎溯微微颠了颠她:“你是不是瘦了?” 黎溯之前也背过叶轻舟,这一次明显感觉到背上的人轻了不少。 叶轻舟其实知道自己这几天没好好吃饭瘦了一圈,但是她不想跟黎溯说这些,于是在他耳边笑道:“也可能是你变强壮了。” 出了平房区就是平坦的柏油路,黎溯想把叶轻舟放下来,叶轻舟却在他刚要屈膝的那一刻倏然搂紧了他的脖子,两条细长的腿在他腰上缠了一个圈,像个猴一样挂在了他身上。 “你干嘛?” 叶轻舟开始耍赖:“黎溯我累了,我不想走路。” 黎溯挣扎着想把她甩下来:“饭是我做的,碗是我洗的,你吃饱喝足的累个屁,下来!” 叶轻舟觉得他又烦躁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特别好玩,手脚缠得越发紧了:“我不要,你有本事就把我扔下去。” 黎溯倒真想扔,可是叶轻舟力气极大,就跟焊在他身上了一样,完全摆脱不掉。 “以后再管你的闲事儿我就是傻逼。”黎溯甩不掉叶轻舟,只能认命地背着她继续走。 其实脸皮厚如叶轻舟,也觉得自己没名没分这样赖在黎溯背上有伤风化,可强烈的罪恶感反而催生出更多的依恋,让她实在是舍不得离开。 秋夜寒凉,加上位置偏僻,一路上行人寥寥无几。走到离二中还有三个路口的地方时,叶轻舟终于松了手,从黎溯背上跳了下来。 紧紧相贴的身体骤然分开,一股冷风从两人之间穿梭而过。 黎溯转过身气鼓鼓地讨伐她:“终于舍得下来了?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臭不要脸的东西,不知道感激还反过来讹人,我脖子都快被你勒断了。” 叶轻舟笑嘻嘻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哎呀你身体不好需要锻炼锻炼嘛……哎哎哎别走别走,好了好了我错了!” 黎溯冲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赶紧走,把你送进窝我还要回家。” 说罢,黎溯便自己转身走了,可刚刚拐过弯,就被被叶轻舟拉住胳膊一把扯了回来。 亲爱的凶手 第27节 黎溯:“你又干什么?” 叶轻舟没说话,往刚刚黎溯要过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黎溯站在一棵行道树后面探头望去,只见一对情侣正站在人行道中间忘情地拥吻。这条路晚上少有人过,路面又窄,叶轻舟和黎溯要是就这么走过去,准得惊飞了这对野鸳鸯。 于是他们就躲在行道树后面,两颗脑袋伸出来,一高一低地偷看。叶轻舟初高中那会儿没少看言情小说,被什么王子爱公主、霸道总裁爱灰姑娘的情节迷得七荤八素,虽然本人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也没有过接吻的实战经验,但是理论知识攒了一大堆,是个资深的“学术派”。眼下,课本教学变成了直播教学,视觉冲击陡然飙升了好几个档次,叶轻舟觉得十分新鲜,躲在树后看得津津有味。 黎溯在这方面处于尚未开蒙的阶段,看着他们激动不已、难舍难分的样子,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至于吗? 不是没有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热吻的桥段,甚至在学校僻静的角落、阿昭家附近的杂草从里也经常遇到这样的情景。黎溯的反应永远都是,好玩吗?至于吗?装的吧?他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男一女非要搂在一起嘴对嘴,还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啃来啃去,看起来真的很不体面。他虽然也算有过恋爱经历,但那时他毕竟还是初中生,学业压力又很重,还经常要打篮球比赛,并没有多少时间和女朋友在一起,偶尔见了面也就是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她不提,黎溯也从没想过要亲吻她。 “哇偶,他俩好投入哦,感情一定很好。”叶轻舟悄悄地说。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黎溯难以理解地问。 “不懂了吧?来,姐姐教你,”叶轻舟兴致勃勃地启发着黎溯,“首先,接吻的前提是内心的冲动与渴求。在恰好的时间、恰好的地点,两个人眼神发生恰好的碰撞,心动就此产生,愈演愈热,而这种心动就会催生出靠近对方、拥有对方的渴望,接吻就是这场渴望的尽头,是对我们心理需要的一种极大的满足。第二,接吻是一场近距离活动,双方必定会拥抱彼此,爱抚彼此。在拥抱和抚摸的过程中,你会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和鲜活,而被拥抱爱抚,则会让你体验到被爱、被关切、被呵护的滋味,所以接吻是最极致隽永的感情交流。第三,人嘴唇的皮肤和身上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它更加柔软,也更加敏感,亲吻嘴唇会让人体内的激素发生变化,让人感觉兴奋、沉醉、愉悦,甚至有一定的止痛效果。所以说呀,接吻是一场隐秘而专注的活动,虽然未来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但是此时此刻,他们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拥有了对方,他们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有了这个吻,他们就再也不会是陌生人。” 黎溯笑叶轻舟像个博物馆解说员,别人接吻,她个无关人员在这描述得声情并茂的。但不得不承认,经她这么一描述,黎溯眼中的景象确实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今夜的天空很美,一点轻纱般的薄云笼住了月光,点缀出恰恰好的朦胧——过于清亮则失了情韵,再多遮盖又成了阴霾。夜色成了天然的幕布,路灯之下似有光点浮动,萦绕着那一对爱侣,将他们映衬成了那一方舞台上唯一引人注目的主角。在这样的意境烘托之下,原本普普通通的恋爱情节也有了唯美的意味,变得千回百转,动人心肠。 这是黎溯人生中一堂迟来的情感教育课。 一旁的叶轻舟也没能置身事外,她讲课的时候一向很擅长代入和共情,刚刚一番渲染描绘,把她自己心底某种隐约的渴望也唤醒了。或许是因为学生时代太过漫长,传统教育阴影太重,以至于她到了现在才意识到,她已经是个成年女人,甚至是个过了法定结婚年龄的成年女人了,对于接吻这种事情,早已过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年纪——那为什么她到现在还只是个观众,凭什么她不能是那个舞台上的女主角呢? 这样一想,她本能地抬头朝黎溯看去。他毕竟只有 19 岁,虽然心智还算成熟,但面容仍旧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线条和润,棱角并不突出。可即便如此,青春的气息、高大的身材加上英俊的容貌,还是让他看起来胜过路灯下那个男人许多。更何况,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叶轻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他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平时感觉不到,现在却在心底蠢蠢欲动。叶轻舟不自觉地往他嘴唇那里看去,发现他的双唇形状非常好看,虽然一直缺少血色,但是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她突然冒出一种想和黎溯试一试的冲动。 第八章 初吻 在这想法冒出来的同一瞬间,一个理智小人窜了出来,抬手就给了叶轻舟一个大耳刮子:“要脸吗你?流氓老色批!一天到晚的都在想些什么,你是个老师,懂不懂什么叫自重啊!” 一个情感小人跳出来,一脚踹向理智小人:“叶轻舟她个刚上大三走后门进学校的实习生,怎么能算真正的老师?再说了,老师的嘴有毒 吗?不能亲别人吗?” 理智小人不服气地分辩:“他们俩这样要是被学校的人看见,人家得怎么议论他们?叶轻舟不要脸黎溯还要呢!” 情感小人也不甘示弱:“两个都是成年人,男未婚女未嫁,更何况黎溯早就跟奕城二中没关系了,现在就是一普通打工仔,有什么好议论的?” 理智小人突然冷笑一声:“那也总要双方都有意才行吧?叶轻舟,你喜欢黎溯吗?黎溯喜欢你吗?” 俩小人突然就都没动静了。 叶轻舟傻愣愣地呆在原地。她突然意识到事情的本质不是年龄,不是身份,而是……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不仅不敢去想黎溯喜不喜欢她,甚至连她自己喜不喜欢黎溯都不敢深究。她感觉自己头上仿佛被套了个金箍,一想这个问题就会触发紧箍咒,勒得她脑壳嗡嗡疼。 远处路灯下,那一对情侣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亲吻,女人双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含情脉脉地对他说:“苏子安,我爱你。” 被表白的男人动情地回应:“顾雯雯,我也爱你。” 两个人手牵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空荡荡的路灯下似乎还残存着甜蜜的气息。 仿佛一出舞台剧到了谢幕的时刻,让人心中生出一种茫然的怅惘。此时的叶轻舟早已不像刚才那样兴奋,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黎溯察觉到她大起大落的情绪变化,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叶轻舟哪里说得出口呢。 她想赶快离开这里,最好马上逃回宿舍,有一整宿的时间给她独自慢慢理清思绪恢复正常。可是今晚的夜色为什么要那么漂亮,连风的速度都恰到好处,这样万事美好的夜晚一生能遇见几回?她怎么舍得就这样狠心辜负? 老天爷啊,你给我个痛快成吗? 老天爷可能今晚不忙,还真的听到了叶轻舟的诉求,于是下一秒她就听到黎溯笑着问:“喂,你不会也想要吧?” 叶轻舟猛地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黎溯。 黎溯本来就是顺口一说,想用“少女怀春”这种跟叶轻舟不沾边的梗逗逗她,可是话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叶轻舟不仅没有扑上来掐他,反而红着脸,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然后他听见她说:“我的确是很好奇。黎溯,要试试吗?” 黎溯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轮。 真是奇怪,就在刚才,他还觉得一男一女嘴贴着嘴是件很无聊的事,可是现在,他只是顺着叶轻舟的话瞥了一眼她的嘴唇,竟然就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紧张之余,他突然也有些好奇,亲吻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叶轻舟说的“试试”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现在吻了她,那他们之间算怎么回事? 在他的概念中,接吻是只有情侣才能做的事情,叶轻舟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而身边只有他才提出要和他“试试”,还是…… 难道她喜欢我吗?黎溯问自己。 我又是怎么想的? 仿佛有一道闸门轰然而开,过往的画面如倾泻的洪水,在他头脑之中汹涌奔腾。并肩作战、嬉笑打闹、互相嫌弃、互相担心——那些他不曾细细品味过的情节,此刻纷纷从他眼前划过,带着一次又一次一闪而过的心动,指向了那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可能。 他骤然发觉,他对叶轻舟,可能已经不是他最初设想的那个样子。 这个发现让他不寒而栗。 他不敢直视叶轻舟的眼睛,落荒而逃一样地掩饰着转过身说:“别闹了,快走吧,挺晚的了。” 叶轻舟本来被他说中心事,心里万分难堪,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是眼前黎溯躲闪逃避的样子又刺痛了她的自尊心,激起了她心中的不甘。她长得比那个顾雯雯丑吗?她人品比顾雯雯差吗?是什么原因让黎溯这么看不上她,嫌弃到想要逃跑的地步? 她不服气。 两个人各怀心事,脚步都拖得很慢。但这条路就那么点长度,走着走着,就到了那盏路灯下。 黑暗中和光柱下,人的视觉感受有强烈的差别,正如坐在观众席和站在舞台上,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仿佛登台而立的演员,而两旁的草树鸣虫正静静地坐在观众席上,等着看他们会献上一场怎样的表演。 黎溯把目光投向叶轻舟。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想看清叶轻舟在灯下的样子。 因为奕城气候干燥,叶轻舟嘴上涂着裸粉色的润唇膏。黎溯以前还拿这事笑话过她,可是此刻在灯光的映照下,黎溯才发现她淡粉色的双唇晶莹饱满,尽管它现在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线,但还是十分惹人怜爱。 有多少家世清白、成熟优秀的男人,想要亲吻这双唇? 叶轻舟对刚才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便歪着脖子,赌气地问他:“看什么,好看吗?” 黎溯紧张地绷着腰背,神色复杂却又无比认真地回答:“好看。”似乎怕她怀疑自己的真诚似的,他又补了一句:“没骗你,真的,好看。” 叶轻舟被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正琢磨着该骂他点什么,黎溯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给你,甚至以后还有可能会拖累你。” 叶轻舟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不安分起来。 黎溯将目光偏向一边,不去看叶轻舟的眼睛。他脸上似乎还是一贯的冷漠,可近距离的注视下,叶轻舟分明看出,那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克制,隐忍的企盼像重重帘幕后的烛光,在他眼中悄悄地摇曳。 她忽然明白,黎溯拒绝她,不是讨厌她,而是他觉得一旦亲吻了她,就必须要给她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甚至给她一个未来。她深深凝望着黎溯清秀而忧郁的面庞,那双毛茸茸的、琉璃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几番阴晴飞速轮换,叶轻舟仿佛看得到他明灭的目光下,被渴望与绝望紧紧绞着的心。 她躁动的心忽然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柔软和疼痛。 “黎溯,”她坚定地看着他,好像要把这股力量渡到他的眼中,“我们先不考虑从前和以后,不去想责任和结果,我就问你一个问题——现在,此刻,你想亲我吗?” 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叶轻舟的双眸,映出一片晶莹荡漾的柔波,仿佛要将注视这双眼睛的人温柔地沉溺、融化。黎溯矛盾而又伤感地回望着叶轻舟,片刻后终于在她澄澈的目光中点头承认:“想。” 于是,这方沉寂许久的舞台上,终于上演了今夜的第二幕情节。 黎溯向前迈了一步,两人脚尖相抵,距离近得可以听清对方极度克制下依旧急促紊乱的呼吸。叶轻舟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用眼神仔仔细细地描摹着黎溯清秀俊美的轮廓,黎溯被她这样炽热地看着,几乎要稳不住自己,满心的狼狈无所遁形。 “闭眼。”他轻声呵斥。 叶轻舟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半点锋芒和忤逆,绵羊一样乖顺地闭上了眼睛。她纤细卷翘的睫毛轻轻附在下眼睑上,在路灯的映照中投下了浅浅的影子。 黎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然后一只手扶住叶轻舟的侧脸,缓缓低下头,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嘴唇。一刹那间,如同两根导线猝然相接,强大的电流顺着连接的端口呼啸而过,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体里激起了地震般的颤栗。 灯光映照着黎溯的侧脸,勾勒出他优美俊逸的下颌线。他第一次触碰到女孩子的嘴唇,第一次感受到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只是静静地贴着,都让他敏感得无法自持。他极力平息着自己,学着刚刚那个男人的样子轻轻吸吮叶轻舟的唇瓣,然后趁着叶轻舟嘴唇发抖的间隙,凭借男性的本能,将自己的舌尖送进了叶轻舟温热的口腔。叶轻舟不由自主地想往后躲,却被黎溯一把扣住了后颈,紧接着,年轻男孩特有的清冽气息,随着亲吻的深入而灌注到她体内,在她心里掀起了一场经久不息的风暴。 像一对在水中互相嬉戏的鱼儿,细腻地触碰,温柔地交缠,带着从未体验过的湿软,在唇齿间来回游走。心中似有一支小小的火苗,起初只是轻轻摇动,随着亲吻的深入而愈燃愈烈,到了最后,熊熊火光将天地烧成一片赤红,将心底陌生的渴求照得闪闪发亮。他们难以自抑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用自己的肌肤去感受对方身体的形状,去触碰对方滚烫的体温,仿佛怀中就是全部的世界,一个吻就可以获得永恒。 叶轻舟微微抽身,抬手按住黎溯的胸口,感受到少年的心脏隔着薄薄的胸膛,一下一下剧烈地撞击着她的掌心。那一瞬间,叶轻舟 突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尽管未来还有许多不明朗,尽管对于黎溯还有许多未知数,但是至少此刻,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地因为她,而引发了心中这一场盛大震撼的激荡。她毫无保留地献出了自己,拥有了对方,她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他们再也不会是陌生人。 她已经太过满足。 烈火平息,只余温存。叶轻舟缓缓睁开眼,借着灯光仔细去看少年的脸庞。眼前的人是黎溯无疑,可仿佛和十分钟前的他又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不是他有什么不一样,而是她拥有的他不再一样。 叶轻舟微笑着说:“黎溯,你脸好红哦。”她伸手轻轻捧着黎溯的脸,摸到了一手的滚烫。 “不许笑。”黎溯声音有些糯糯的,好似在撒娇一样。他抬手按住她贴着自己脸颊的手,借着她微凉的肌肤给自己降了降温,然后微微偏头,在她手心轻吻了一下。 叶轻舟心里一甜,顺势勾住他的脖子,靠进了他怀里。 “好神奇啊,黎溯,”叶轻舟小猫一样蹭着黎溯的脖子,“在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是刚刚,我又觉得我想要吻你其实已经想了很久了。” 黎溯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嘴唇在她茉莉花味的头发上贴了贴。 “这算是缘分吗?”叶轻舟侧脸贴着他的肩窝,声音轻软,“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跟你见面时的场景,当时你被一个胖子压在下面,差点就要被打成肉饼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后来的某一天,我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初吻交给你。” 黎溯心底蓦然一动:“你……” 叶轻舟食指点在他的唇上,笑意嫣然:“我说过了,我们不考虑从前和以后,不去想责任和结果。天一亮,你还是原来的你,我们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过从前的日子。” 黎溯沉沉地注视着她。 叶轻舟双手环住他的腰,再次贴上他的身体:“既然明天就要一切清零,那么今晚,就让我多抱你一会儿吧,好吗?” 黎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只能一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将她拢入怀中。 夜渐渐深了,再怎么舍不得,分别也总会到来。叶轻舟额头抵着黎溯的颈侧,贪婪地深嗅着他的气息,直到确认自己已经牢牢记住了那种感觉,才慢慢松开了他。 “走吧,回去啦!”叶轻舟撂下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好像已经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弘城女人。黎溯却紧追几步赶上她,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在叶轻舟错愕的眼光中温然一笑:“今晚还没结束呢。走吧。” 第九章 密室中的非密室杀人(1) 那天之后,叶轻舟觉得黎溯在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其实叶轻舟真的没有得寸进尺的打算,只要黎溯不提,她完全可以当那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然而不知道黎溯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后悔,总之叶轻舟能感觉到他在尽量避免和她共处,比方说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邀请过她去程子昭家。他不提,她就自己去,只是碰了面黎溯也最多打个招呼,然后寻个理由就走了。 “阿狸可能是这几天不太舒服。”程子昭解释道。说起来,黎溯住院治疗一周,情况本来已经好了很多,可是眼下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又开始隐隐浮现出病气,红润了没几天的脸色再次变得青白交加。 叶轻舟没多说什么,转身进屋照顾奶奶去了。 9 月下旬,奕城二中照例组织学生秋游,今年的地点选在了新世界生态园。消息一发下去自然是合班欢庆,可是让叶轻舟没想到的是,在一片喧闹之中,竟然还有人说了句“要是黎溯还在就好了”。 和八班的篮球赛打完之后,这群孩子始终忘不了黎溯,说话时常提到他,俨然已经拿他当朋友了。只是这一句“黎溯还在就好了”的感叹落在叶轻舟耳中,就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出发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在校园里压抑许久的孩子们像一群脱缰野狗一样,从上大巴车就开始闹腾,一路沸反盈天地到了新世界生态园。叶轻舟知道他们难得出来野,也不愿过多约束他们,只反复强调了注意安全遵守纪律,就由着他们去玩了。 待到孩子们笑闹着跑远,叶轻舟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今天是他们高二学年游玩的日子,但并没有包场,不时有其他游客从叶轻舟面前走过。人群当中自然也有年轻的情侣,叶轻舟看着他们,不由得想起了黎溯。 亲爱的凶手 第28节 程子昭说黎溯身体不舒服,倒也不全是打圆场。叶轻舟一直暗暗地关注着他,好几天前就已经发现了他不对劲。可看他对自己百般躲闪的样子,如果这时自己提出要带他去医院看病,估计他会误会自己要对他图谋不轨吧。 想到黎溯对她的疏远,叶轻舟觉得有些落寞。正出神间,忽然身后窜出一个人来,没大没小地拍了她一下:“叶老师,一起来玩密室逃脱吧!” 叶轻舟听出是王皓阳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又窜出两只皮猴,直接上手拉住了叶轻舟:“叶老师,玩吧玩吧,我们都听说你可厉害了,有你在我们肯定能赢!” 叶轻舟本来没这个心思,可是架不住这帮祖宗的攻势,只能被他们半推半拽地带到了密室逃脱馆。他们报了一个 8 人场名为“绝望病院”的主题,除叶轻舟外,还有邱洪川、王皓阳、曾雅樱、陈骁、孙悦博,以及一对不认识的年轻情侣。 这里的“不认识”是针对孩子们说的,不包括叶轻舟。叶轻舟刚过来的时候,还没完全缓过神,对临时组队的俩战友也没在意,可站在她旁边的女孩突然娇滴滴地喊了一句:“苏子安,我好紧张,等下你要保护我哦。” 被她点名的男人自信一笑:“那是当然!” 叶轻舟惊讶地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女生身材娇小纤弱,两腿细如竹竿,梳着一个波波头,与顾雯雯的外形分毫不差;而她对面的男人不高不矮不俊不丑,发际线呈夸张的富士山形,戴着一副金框眼镜,和苏子安的容貌完全吻合——什么鬼缘分,她竟然在这地方又一次遇见了那对灯下接吻的情侣! 他们俩看上去依旧甜蜜亲热,可是同一个夜晚、同一盏路灯下的另外两人,却快要形同陌路了。 再怎么不甘心,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了那个顾雯雯。 叶轻舟近距离地观察顾雯雯,自问并没有哪里比不上她,可就是……命没她好。 叶轻舟心中更加凄凉。 这时工作人员走过来清点了人数,然后讲起了游戏规则。叶轻舟走了半天神,最后只听见了一句:“中途停止游戏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超过半数的人一起对着监控摄像头双手比叉,否则游戏将持续进行,直到时间用完。” 叶轻舟他们上交了手机,被工作人员带到了游戏场地。进去之后叶轻舟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种以解谜为主的地方,说是密室,其实更像是鬼屋,在工作人员将大门关上的之后,屋里一片漆黑,其他人尚且能够勉强看到一点东西,可是夜盲的叶轻舟已经基本进入全瞎的状态了。 众人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一路小心翼翼地走着。正不知前路何方的时候,人群后突然响起一阵不明骚动,吓得大家抱成一团连连尖叫,不知哪个胆子小的女生已经喊出哭腔了。 头顶的广播里传来瘆人的声音:“你们当中,已经有两个人被抓走了。现在,他们的性命就在你们的手里。我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小时之后还不能营救成功,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曾雅樱第一个反应过来:“谁被抓走了?” 抱成一团的人中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苏子安!苏子安!” 没人回应她。顾雯雯绝望地叫道:“我男朋友被抓走了!” 邱洪川焦急地点着人:“耗子你在吗?孙悦博呢?咱们这边到底谁被抓走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相确认了半天,终于王皓阳惊呼一声:“糟了,是叶老师被抓了!” 闹清楚了人质是谁,其他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游戏指示继续前进。三个男孩子胆子大,在前面开路,孙悦博和曾雅樱跟在他们后面倒也还镇定,唯有那个干瘦干瘦的顾雯雯跟丢了魂一样,死死抓着王皓阳的衣服不撒手,就差挂在他身上了。 众人走着走着,一路不知道被 npc 扮演的牛鬼蛇神吓唬了多少次,终于到达了一个相对明亮的房间,进入了解谜环节。谜题繁难冗杂,解起来并不容易,况且六个人中顾雯雯已经吓得只有哆嗦的份, 王皓阳头脑简单不擅长解谜,剩下的四个人只能绞尽脑汁,一点点地跟那些题目较劲。 正当大家被搞得晕头转向,几乎要放弃了的时候,走廊尽头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砸门声,一个女人隔着铁门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来人!” 众人被突然爆发的巨响骇了一跳,一时间全部呆立当场。 曾雅樱惊疑不定地喃喃:“这声音好像是……” 叶老师! 邱洪川一惊,撂下一句“耗子陈骁,保护好女生!”便头也不回地朝小黑屋飞奔过去。 “叶老师!”邱洪川跑到小黑屋门口,双手按着铁门朝里面喊话,“叶老师,别怕,我来了!” 被锁在里面的叶轻舟焦急地问:“邱洪川,其他人呢?你们都在一起吗?” “在一起呢,我们在另一边的房间里解谜,题太难了,不过老师你放心,我们马上就——” “不,邱洪川,”叶轻舟急急地打断了他,“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回去告诉大家,一起对监控比叉,中止游戏!” 邱洪川闻言大感意外,但很快冷静下来:“老师,出什么事了?” 铁门另一侧的叶轻舟咬牙回答:“这里有危险!” 半小时前。 叶轻舟一脸黑线地坐在一个小黑屋里。现在她不必再为自己是夜盲而觉得困扰了,因为这个屋子是真正的“黑屋”,除了监控摄像头上的小红点外,屋子里一丝光线也没有,眼睛多么好使也是白搭。 她刚才因为看不清,落在了人群最后面,然后突然被人捂住嘴巴搂住腰,强行拖进了这个屋子里。刚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了广播之后明白了,自己和另一个人现在是人质了。 “欢迎来到行刑地。”面前一个女声响起。其实她的声音还蛮不错,清泠泠的,可是放到这种地方却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或许是为了追求逼真的效果,这间被称作“行刑地”的小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仿佛已经处决过无数倒霉鬼。 “很遗憾,在你们二人当中,有一个人,马上就要死去。是你,还是你?谁先来受刑呢?” 叶轻舟疑惑地问:“不是说两小时营救失败才撕票吗?” 不待对面有所回应,另一个人质便英勇地回答:“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女朋友!” 叶轻舟听出这是苏子安的声音,连忙跟他解释:“喂,我不是你女朋友,他们可能抓错人了,我是那群孩子的老师。” 苏子安大概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地笑道:“啊哈,你也很漂亮啊!” 叶轻舟:“……” 苏子安再次豪迈地放话:“我是男人,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要杀要剐冲我来,不要动我身边的这位女士!” 面前的 npc 轻笑了一声,在幽暗密闭的环境里听起来格外诡异。她以工作人员的口吻对叶轻舟和苏子安说:“两位玩家,为保证全员优质的游戏体验,请尊重我们的设定,这位先生‘被杀’后必须像真的死了一样不动不出声,而这位女士也请不要干扰男士,静静等待救援就好,明白了吗?” 苏子安答应得很痛快,叶轻舟懒得纠结,“哦”了一声算是同意了。黑暗中只听得那个 npc 轻轻说了句“动手吧”,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苏子安有模有样地“呃”了一声,躺倒在了叶轻舟旁边。 npc 恢复了自己的角色,对叶轻舟放了句狠话:“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敢轻举妄动,你的下场就会和他一样。”说罢,随着一阵脚步声和“咔嚓”的锁门声,npc 离开了行刑地,屋里就只剩下叶轻舟和苏子安了。 叶轻舟彻底无语了。本来以为可以解解谜消遣一下,省的自己老想烦心事,结果现在和一个“死人”一起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旮旯里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没心事的人也要胡思乱想了。 苏子安这人看上去不算年轻,但玩游戏还挺敬业,扮演尸体十分投入,真的一动不动,也不和叶轻舟说话。外面的顾雯雯怎么样了?没有了苏子安的保护,她那柔弱的小身板禁得起吓吗?自己那群学生会不会当起护花使者,他们能解开谜题救自己出去吗? 黎溯现在在干嘛呢?他身体好点了吗?为什么出院之后,他的脸色再次灰败下去,难道他又受伤了吗? 再过几天就是十一黄金周了,既然黎溯不愿意见到自己,那么趁着假期,去把曲悠扬的事情查查清楚也好,运气好的话,没准还能捎带脚扯出黎溯什么秘密来。 叶轻舟盘腿坐在地上,手撑着头,有一茬没一茬地想着事,黑暗钝化了她对时间的感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在沉思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裤腿被浸湿了。 她无端觉得心里一凉,用手指点了点周围的地面,摸到一片粘腻潮湿。那触感对于从小在公安局里混的叶轻舟来说并不陌生—— 是半风干的血。 第十章 密室中的非密室杀人(2) 叶轻舟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她定了定神,试探着叫了一声:“苏子安?” 因为久未开口讲话而略显嘶哑的声音孤独地回荡在小屋里,没有人应和她。 叶轻舟继续喊他:“喂,苏子安,别演了,这里情况不太对,你要是还活着就回答我!” 黑暗的小屋寂静如无人之地。 叶轻舟蹲着身子,在黑暗中循着血迹一点点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物件,是一副眼镜。她顺着这副眼镜往下摸,摸到的是冰冷的、已经没有了弹性的皮肤。 叶轻舟不死心,伸手继续往下探,摸到他颈动脉的位置,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指上,妄图从那里感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跳动起伏。然而,躺在地上的肉体如同凋零的枯叶,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的鲜活。 苏子安死了——刚才那两个人,竟然假戏真做,就这样当着她的面若无其事地杀了他! 叶轻舟缩回手,在深渊一般的黑暗里打了个寒噤。 那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是专门来向苏子安寻仇,还是另有目的? 她们怎么会顺顺利利混进来的?难不成这家店其他的 npc,也是他们的同伙?! 想到这里,叶轻舟不禁心中大惊。她一刻也不敢再耽误,转身离开苏子安身边,朝着反方向摸索过去。还好这间屋子不大,叶轻舟很快摸到了墙壁,顺着墙一路走下去,终于摸到了房间的铁门。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砸门,把音量提到最高放声大吼:“来人!来人!” 邱洪川听了她的话,没再问什么,只说让她不要害怕,自己马上就会回来,便转身跑回了大家所在的房间。叶轻舟对邱洪川很放心,但她做不到把所有事情都压在一个孩子的身上,而且她心里始终有些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于是她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沿着墙,继续摸索起来。 铁门旁边没多远就是一个墙角。叶轻舟沿着墙的方向继续小步小步地往前挪,挪出约摸一米的时候,踢到了一个东西。 叶轻舟贴着墙缓缓蹲下身,试探着伸手摸了一下。这一试非同小可,叶轻舟在触摸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惊得猛然收回了手——地上竟然还有一个人! 叶轻舟刚刚平息的心跳又一次乱了节奏。可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很快恢复了理智,再次探手去摸那个人。这一次她确定了,地上那人还活着,呼吸虽然微弱,但也还算平稳,应该只是昏迷了。叶轻舟心底一动,又向那人周围摸过去,果不其然在他旁边又摸到了一个昏迷的人。 叶轻舟猜测的没错,地上躺着的这两个人才是小黑屋里真正的 npc,而把自己和苏子安掳来的,是偷梁换柱的冒牌货! 叶轻舟正凝神思考,突然铁门外咣咣作响,吓了她一大跳:“叶老师,我们对着监控比了半天手势,可是那边一直没反应,那些 npc 就知道吓唬我们,我们说话他们根本不听!” 叶轻舟忽然反应过来,凶手既然在这里杀人,为了避免暴露一定会黑掉监控摄像,他们这边的情形现在监控室里根本看不到! 为今之计只有自己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既然那些 npc 善恶难辨又油盐不进,那么…… “邱洪川,外面有多少个 npc?”叶轻舟问。 邱洪川略略回想了一下:“五六个吧。” “你们三个男生加在一起,能不能打得过他们?” 邱洪川眼神一亮,信心满满地回答:“没问题!” 叶轻舟细细叮嘱道:“先把三个女生安置在安全的地方,让她们不要乱跑。你们三个,见到 npc 就打,优先保护好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尽量不要真的打伤对方,只要让他们松口放我们出去就行,切 记!” 邱洪川得令,转身跑去和其他人会合了。叶轻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微微叹了口气,心里乱如团麻。 黎溯远远地看到叶轻舟被同学们拉进了密室逃脱馆,觉得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便将手中的东西收进背包里,慢慢地朝生态园的出口走去。 走到半路,他觉得头有点晕,就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会。长椅对面是一大片草坪,一对情侣正在远处席地而坐,靠在一起亲密地聊着天。聊到开心处,他们见四下无人,就偷偷地交换了一个吻。 黎溯看着他们,心中有些酸楚。 他回想起那天晚上,他和叶轻舟之间那个来得全无缘由却又水到渠成的亲吻。虽然时隔多天,可是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对方嘴唇那种柔软的触感,亲吻时渴望不断深入的冲动,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栗,双手在对方腰肢上、发丝间的游走抚摸。那短暂的放纵是他两年多来最大的一次奢侈,他感激这个小小的意外,差一点就要沉迷其中,但清醒之后他知道,他必须抽离。 他不确定叶轻舟是不是喜欢他,他只知道,他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欢。 坐了二十来分钟,黎溯觉得头晕缓解了一些,便起身继续往出口走。不远处有两个女孩和他并行,一个女孩和另外一个女孩八卦:“哎,我刚刚在洗手间听人说,密室逃脱馆那边好像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没听真切,好像是说里面有人死了!” “啊?真的假的啊?” “不知道呀,我又没亲眼看见,不过听她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搞不好是真的哦!” 黎溯听得心头一慌,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那个说八卦的女孩抬手朝大门的方向遥遥一指,对着同行的女伴又惊又怕地喊道:“喂,你看,是警车!” 黎溯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果然见生态园大门口停着几辆警车,出口已经封锁了,几个警察守在那里和想要出去的游客耐心解释着,另外一波人则迈着大步朝密室逃脱馆的方向去了。 叶轻舟还在密室逃脱馆里! 难道,难道…… 黎溯只觉得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往密室逃脱馆狂奔而去。 亲爱的凶手 第29节 在邱洪川他们的野蛮攻势下,密室的工作人员终于中止了游戏,将他们放了出来,正打算礼貌而不失严肃地教育教育他们,却见小黑屋里出来的叶轻舟一身血迹,脸上挂着非比寻常的凝重神情。 在她的身后,是三个横躺在地上的人,其中一个被尖刀刺中了胸口,血流满地,早已没了气息。 叶轻舟这幅样子不好和其他同学碰面,班委们又大多数都参与了这场游戏,要跟去警局做笔录。最后站出来的人是卢月,尽管她一向胆小柔弱,可到了关键时刻,她表现得极其冷静,反复向叶轻舟保证对此事守口如瓶,并且承诺会将同学们安全集合好带回学校。叶轻舟深感欣慰,将满心的赞赏化作信任的眼神,目送着她渐渐走远。 就在叶轻舟准备收回目光的一刹那,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那人戴着黑色的口罩,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大半张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可是叶轻舟还是从他高高的身材和浓郁的眉眼中一下认出,那个人就是黎溯。 黎溯原本担心叶轻舟出事,一路狂奔地往这边赶,看见叶轻舟满身是血的样子,他以为她受了重伤,拨开人群就要就要往里冲,跑得近了才发觉她面色平静,行动如常,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完全不像身上有伤的样子。他稍稍安心,打算趁她不注意悄悄走掉,可偏偏就在那一瞬,叶轻舟猝然在人群中发现了他。 此时再掉头逃走就显得太刻意了。黎溯站在那里,从口罩和帽檐的间隙中静静地与叶轻舟对视,心中不禁有些紧张。刚才一心悬在她的身上,完全是不计后果地跑过来,现在被她逮了个正着,如果她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巧地出现在这里,自己该怎么回答? 叶轻舟在他的注视中匆匆向他跑来,却没有问他任何问题,而是忧心如焚地指着他的左腿说:“你流血了!” 黎溯低头看去,他浅灰色的运动裤沾染了长长的一溜血迹,大概是刚才跑的太急,伤口又撕裂了。 叶轻舟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个小塑料瓶塞进黎溯手心:“快去找个洗手间,把这个药粉敷在伤口上,快去!” 黎溯被她推搡出了几步远,可还是放心不下她这边。叶轻舟见他裤腿上血渍的面积越来越大,急得恨不得破口大骂:“我这里没事,死的又不是我,你瞎操什么心!赶紧去上药,再不听话看我不打你!” 黎溯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听她的话乖乖走了。叶轻舟望着他瘦高的背影,一时间心中悲喜难辨,疑虑横生。 “你和那孩子是什么关系?”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人问道。 叶轻舟循声回头,看见了郑警官。 “他是我的……我以前的学生啊,”叶轻舟回答,复又疑惑,“你认识他?” 郑警官哼笑一声:“我抓过他。” 第十一章 密室中的非密室杀人(3) “什么时候的事?” “抓过他三次,最后一次是今年 6 月份的时候。”郑潇说,“你好像很关心他。” 叶轻舟嘴又开始犯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这当爹的关心儿子不是很正常吗?” “你跟我还打哑谜?”郑潇皱眉看看她,旋即又转过脸去,“那孩子的事,你我都心知肚明,你现在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跟我回局里吧,说说今天的事情。” 叶轻舟在古溪分局接受问询的同时,案发现场的勘察也有了些眉目。苏子安被刺穿胸口一刀毙命,现场没有找到与伤口吻合的利器。地上的两人是在密室馆兼职的学生,案发时被人用乙醚迷晕扔在墙角,浸着乙醚的手帕还扔在两人身边。她们都没有生命危险,但暂时还没苏醒。那间被称作行刑地的小黑屋是个不到 3 平方米的灰扑扑的小屋子,有大小两扇门,大门通向密室的走廊,装有一道密码锁,需要玩家通过解谜来开启;大门对面的小门通向员工通道,走员工通道可以到达密室馆各个房间,也可以从后门离开场馆。小门上装的是普通的机械锁,钥匙共有四把,老板有一把,剩下的在 npc 手中,而被迷晕的学生手里的钥匙已经不翼而飞。 显然,凶手是事先将原本蹲守这里的两个 npc 迷晕,然后埋伏了下来,待到苏子安一行人出现,便将他和叶轻舟拖入这里,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对他实施了谋杀,并利用游戏规则让叶轻舟误以为这一切都是演戏,使其放松了警惕。杀死苏子安后,凶手应该是从小门离开,并用偷来的钥匙锁了小门防止叶轻舟逃跑,然后沿着员工通道从后门离开了场馆,混进了游玩的人群中。 “会不会那个叶轻舟就是凶手,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一个小警员私下问郑潇。 郑潇沉吟道:“也不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前提是那两个昏迷的大学生是她的帮凶,这样才能保证绑票环节被带去的人质是她和死者,而且她一个女的要同时迷晕两个学生也太困难了点,只能是那两个人自愿被她迷晕。但这样推测有个地方说不通,就是凶器。我们在现场和周边都没有发现凶器,而无论是叶轻舟还是那两个学生,就算能从员工通道离开场馆,也不可能走出去太远,这样就没办法解释凶器是怎么消失的了。所以我还是倾向于相信那个女的。” 小警员点点头,向郑潇请示:“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潇:“封锁密室逃脱馆,让留在现场的兄弟尽快将生态园内所有游客的信息登记在册。调取密室馆附近以及生态园大门的监控,着重排查下午 4 点到 5 点之间离开的游客,尤其是女性、身上有背包的人。苏子安的社会关系查清楚了吗?” 小警员答:“父母健在,已婚,有个 4 岁的孩子。他妻子名叫陆沁怡,刚刚我们已经联系上了,不过她今天刚好有事去了江林市,现在正在往回赶。她让我们暂时不要把噩耗告诉老人,怕他们年岁大了承受不了。” 郑潇:“那个顾雯雯怎么说?” 小警员神情有些不屑:“她从出事一直哭到现在,我们问她和苏子安是什么关系,她一开始说是同事,后来又说是朋友。可是玩游戏的时候那几个高中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顾雯雯称苏子安是‘男朋友’,那个女老师也说见过二人有亲密举动。” “情妇。”郑潇做了个简单的总结,“陆沁怡知道吗?” 小警员摇摇头:“ 电话里不方便问这些事,等人到了再问吧。” 郑潇点点头,推开了问询室的门。 叶轻舟正坐在那里不见外地埋头吃着盒饭。几个学生做完笔录都已经回了家,只有叶轻舟硬赖到现在还不肯走。 “怎么样了郑警官?” 小警员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没有跟进来。郑潇关了门坐在叶轻舟对面,不太友好地看着她。 “叶老师,这件案子你只是意外卷了进来,和你要调查的事情没什么关系,你用不着这么上心吧?更何况,我们的办案进度也没必要向非警务人员汇报。” “哦,”叶轻舟擦擦嘴,似乎对郑潇冷淡的态度不以为意,“但是非警务人员的线索却必须要向你们汇报,对吧?” “你知道的事情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吗?”郑潇问。 叶轻舟点点头:“我所知道的客观事实都已经告诉你们了,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猜测,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当听个热闹吧。” 郑潇示意她说下去。 “我认为你们应该好好查查苏子安的风流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不止顾雯雯一个女人。我和他被抓进小黑屋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是他女朋友,可是他不但没有担忧外面顾雯雯的状况,反而很开心地说了一句‘你也挺漂亮的’,当时我就觉得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后来,凶手跟我们说两人之中她要杀掉一个,问我们谁先赴死,苏子安‘大义凛然’地说男人就要保护女人,然后凶手就顺理成章地把他杀了。郑警官你想啊,当时屋里是全黑状态,我们都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凶手又不是工作人员,完全可以直接上手杀人,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地走一遍流程,问我们‘谁先去死’呢?我觉得凶手很可能是和苏子安有感情瓜葛的女子,痛恨他的不忠,问这个问题,或许是给苏子安最后一个机会,又或者是想增加点仪式感,特意让他死在自己的风流上来给自己报仇。” 郑潇问:“如果是这样,那凶手为什么不抓顾雯雯进去,而是要抓你?” 叶轻舟笃定地回答:“为了不在场证明。” “凶手不会抓顾雯雯进去,因为顾雯雯和苏子安关系亲密,在苏子安被杀后,顾雯雯很有可能不顾游戏规则和苏子安说话,那样一来她很快就会发现苏子安被杀的事情,到时候警察一出动,凶手很可能就会错失逃离生态园的机会,被你们逮住登记身份信息。凶手要的,是一个和苏子安素不相识的女性,一方面测试他是不是荤素不忌死性不改,另一方面可以尽量延长事实暴露的时间。时间越长,来往人数越多,你们调查的难度自然也就越大。至于为什么三个符合条件的女性里面是我被抓,那是因为我夜盲,事发的时候刚好落在了队伍后面。” 郑潇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烟盒,给自己和叶轻舟各点了一根烟。 “苏子安已婚已育,但不是和顾雯雯。”他抽了口烟说。 叶轻舟闻言没有太多惊讶,只一声不响地抽着烟。 “他老婆本人是没有嫌疑的,因为她今天中午就坐高铁出发去江林市了,车站那边能够证明。至于有没有帮凶,会不会是买凶杀人,那就得看接下来的调查结果了。” 叶轻舟见好就收,抽完了烟之后便起身告辞。 走出古溪分局时,叶轻舟意外地发现黎溯正在街对面等她。 还是从前那棵树下,还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任何改变。一整天的起起落落、劳心劳力,叶轻舟早已疲惫不堪,这个时候她突然发觉,有人在等着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好。 她有种想要冲过去扑进黎溯怀里好好歇一歇的冲动,然而想到这段时间黎溯对她的疏离,她又只能生生忍住,面色如常地朝他走过去。 黎溯裤子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看样子没有大碍。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瓶药粉递给叶轻舟:“挺好用的,还给你。” 叶轻舟却合上了他的手掌:“你留着吧,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我这里还有。” 黎溯有些意外:“给我买的?” “不然呢?”叶轻舟一脸理所当然,“你看我像是需要止血药的人吗?跟你讲,这药是我托我姑姑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瓶是我半个月实习工资。你可得记着姐姐的好,等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我。” 黎溯本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被她没正经的样子一闹,反而不觉得尴尬了,于是照常用脚腕踢了她一下:“没问题,我年年都去给你上香。” 叶轻舟感觉自己大概是没救了,之前她明明对黎溯总是踢自己的行为意见很大,可现在不过是彼此生疏了几天,她竟然会觉得黎溯这一脚踢得她满心舒畅,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咳,那个,你等了多久了?”社交虎逼症患者叶轻舟同志难得地有些结巴。 黎溯回答:“血止住就过来了。” 这样推算下来,黎溯到这里最晚不过下午 6 点,而现在已经是夜里 11 点多了。叶轻舟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黎溯一直在外面等她,她就不在警局里耗那么久了。 “太晚了,没什么事你就赶快回家吧,我也回学校去了。”叶轻舟说完就要跟他道别,黎溯却拦住了她:“我送你。” 二人打了辆出租车,黎溯坐在副驾,叶轻舟坐在后排。从她的角度看去,黎溯瘦削的身体被座椅靠背遮得结结实实,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头顶的黑色棒球帽。 一路无话。车子到达奕城二中后,叶轻舟准备下车,黎溯却回头问她:“大门怎么好像锁了?” 他这一说叶轻舟才想起来,因为前段时间接连出现教师被害的事件,学校加强了安全管理,每晚 11 点钟就会关门落锁,非特殊情况一律不许出入。今天她先是为黎溯疏远她的事心神不宁,而后又稀里糊涂搅进命案里,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现在已经快半夜 12 点了,估计守夜的大爷都已经睡着了,今晚是别想回寝室了。 叶轻舟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下,还好出门带了身份证,于是她探身向前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麻烦您送我去最近的快捷酒店吧。” “等等,”黎溯突然开口打断她,“师傅,去宜安居。” 第十二章 跟黎溯回家 从奕城二中到宜安居,开车要十五分钟。一路上叶轻舟心里都颇不平静,因为她知道,黎溯家就住在宜安居。 这一片小区楼龄有十多年了,干净整洁中带着一点年代感。黎溯家住在 6 栋 1711,是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进来吧,我爸去省城出差了,这几天都不会回来。”黎溯把叶轻舟让进屋,找了双拖鞋给她,又去自己房间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递到她手里,“先去洗个澡。你这身衣服估计洗不干净了,明天出门先穿我的衣服吧。” 叶轻舟那件被黎溯的血弄脏的浅蓝色衬衫至今还挂在她的衣橱里,但是现在身上这套沾血的衣服她是真的不想要了。 叶轻舟洗好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黎溯正在厨房里煮面。看着他的身影,叶轻舟不禁感叹,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预料,福祸颠覆只在顷刻之间。几个小时前还让叶轻舟羡慕嫉妒的顾雯雯,转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失去爱侣、遭人唾弃的可怜虫,而她形单影只自怨自艾了一整天,现在却坐在了黎溯家里,那个一直躲着她的少年,此刻正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给她准备宵夜。 太不真实了。她也摸不清黎溯到底是几个意思,但现在的情形,总归不是太坏。 叶轻舟看到餐厅对面的墙壁上供奉着冉嫣的遗像,便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冉嫣虽然已至中年,但美貌不减,黎溯长得很像她——确切地说是王皓阳手机里那张照片上的黎溯很像她。 黎溯还没忙完,叶轻舟就在客厅里四处走走看看。黎溯一家人在这栋房子里已经住了十几年,虽然保养得很不错,但墙壁的褪色、家具的老化在所难免。沙发背靠的那面墙上有一大片方方正正的雪白印记,明显是从前贴过什么东西,贴了很久后被拿掉了。叶轻舟的第一反应就是照片,或许这里曾经贴了很多全家福,在冉嫣去世后为免触景伤情而被收起来了。可是看那些印记的大小,以及横平竖直、密密麻麻的排列方式,感觉似乎又不太像照片。 对了——叶轻舟突然明白过来,那不是照片,而是奖状。 那么多的奖状,大概是深以儿子为傲的冉嫣贴上去的,至于后来被谁撕掉…… 黎溯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从厨房出来,就听见叶轻舟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奖状吗?” 黎溯将碗缓缓放在餐桌上,淡淡地回答:“先吃饭 。” 其实叶轻舟在警局里已经吃过晚饭了,只不过古溪分局食堂的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虽然黎溯平时也只做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但都非常合叶轻舟的胃口,所以即便不是很饿,叶轻舟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个精光。 黎溯洗完碗收拾好厨房,准备进浴室洗澡前对叶轻舟说:“都在我床底的箱子里,不过没什么好看的。” 待浴室里响起水声,叶轻舟就进了黎溯的房间。房间干净得简直不像有活人住过,叶轻舟想起程子昭那被黎溯收拾得像样板间一样的出租屋,不禁怀疑黎溯是不是有洁癖。她从床底下把那个纸箱子拖了出来,意外地发现箱子旁边还有一把被封在袋子里的吉他。 对于黎溯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奖状和吉他都应该是值得好好保管的东西,然而它们却都在黎溯的床底下吃灰。 那些奖状被撕下来之后保管得很潦草,几乎沾成了一坨,叶轻舟生怕撕坏了它们,只得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纸张分离开来。 厚厚的一沓纸张,烫金的字,一个又一个“黎溯”的名字。其中最多的是校设奖学金,有一等也有二等,其次是优秀班干部。除此之外,还有省奥数比赛一等奖、全市中学生篮球比赛初中组亚军、科技节最佳创意团队,以及校园歌手大赛金奖等等。 奖状的下面还压着一本相册,里面全都是黎溯参加各类比赛时拍的照片,足足有几百张。叶轻舟敢打赌这些照片不是冉嫣拍的就是夏澄拍的,只有一个深深在意黎溯的女人才会把过程拍得这么详尽,两张照片之间甚至能看得出情节关联,这都不能叫相册了,这根本就是一部漫画。 所以叶轻舟并不像是在看照片,反而像是打开了一段时光,在里面翻阅这位男主角从前的故事。 故事的经过是这本相册,结果是那叠奖状。后来,它们被故事的主人公封在箱子,塞进床底,那段时光,就此宣告终结。 叶轻舟合上相册,将黎溯的东西收好归位,退出了房间。走到客厅正中时,她余光一瞥,看到了被塞在沙发和冰箱缝隙里的藤条。 那些承载着黎溯快意时光的照片被尘封在床底不见天日,这个反复给少年烙上伤痕的刑具却大大方方地在此招摇。 仿佛谁的手攥住黎溯的命运狠狠一拧,然后黑白颠倒,善恶相倾。 叶轻舟探身过去把那根玩意儿抽了出来,试着在自己胳膊上打了一下,下手不算重,但被打的地方还是立刻肿起了长长的一条。她怔怔地盯着那一条红肿,渐渐出了神,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过了好多的画面——黎溯背上青紫的伤痕,他时常青白的脸色、干瘦的身体;他投篮时扬起的发丝,阳光下发亮的汗珠;他闭眼唱歌时引人注目的长睫毛,一身礼服包裹的好身材;他亲吻自己时微微的颤抖,怀中的温度…… 黎溯洗完澡出来,穿了身松松垮垮的衣裤,湿发被擦得东倒西歪。叶轻舟回过神来,看着穿着随意却还是那么好看的黎溯,又陷入了沉思。 亲爱的凶手 第30节 细细说来,其实初中时期的黎溯并没有现在一般令人惊艳。那时的他虽然也很帅气,但那帅气是单纯的、直白的,肆意张扬,却少了一点内涵。叶轻舟并不愿意看到黎溯遭遇不幸,但她不得不承认,家庭的变故的确在黎溯的心里种下了一些更为深刻的东西,噬骨的伤痛也让他的面容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底蕴,这使得他本就不俗的相貌变得更加俊美深邃,只消看上一眼,便再也难以忘怀。 叶轻舟从前以为自己不是颜狗,现在她明白了,那只是因为她从前遇到的人都没有这么好看而已。 黎溯朝她这边看过来,还没发觉她神情上的异样,倒先被她那一条高高肿起的鞭痕吓了一跳:“你胳膊怎么了?”看到被扔在沙发一边的藤条,他顿时明白了原委,随即火冒三丈:“喂!你她妈好奇心旺盛过头了吧,这玩意儿你也乱试!好玩吗?过瘾吗?来来来,坐那别动,我好好收拾你一顿,抽不死你!” 他抄起藤条对着叶轻舟恶狠狠地虚晃了一下,然后丢了藤条怒气冲天地回了房间,不大一会拎着一管外伤药膏出来,挤了一点在指尖,没轻没重地往叶轻舟的伤处抹。 叶轻舟知道眼前这个弯着腰给她上药的少年长着金刚钻的嘴、豆腐脑的心,所以也没在意他骂得难听,而是指着那根藤条说:“我好想把这东西扔了。” 黎溯冷笑一声:“那我下次挨的就是警棍了。” “你妈妈在的时候,你爸也这样打你吗?” 黎溯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却没有多少波澜:“我妈还在的时候,都是她亲自打我,轮不上我爸。” 叶轻舟皱起眉头:“你妈也打你?” 黎溯站起身来,拧上了药膏的瓶盖:“不一样。我小时候太淘气了,专门喜欢玩火玩电玩煤气,我妈必须要让我长点记性。不过她打我只是为了吓唬我,其实一点都不疼,而且只要我认错,她就不打了。” “那你现在跟你爸认错,也能少挨打啊。”叶轻舟婉言劝道。 黎溯听到这句话,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再次冷了下去:“呵,打死我我都不会跟他认错的。” 气氛再次陷入冰点。黎溯给叶轻舟抹完药,就把她丢在沙发上不再理会,转身进了洗手间,抱了一大捧衣物出来。 叶轻舟看着他弯腰将换下的衣服丢进洗衣机,一心想把聊断了的天续上,想起刚才看到的奖状,她突然心血来潮:“黎溯,你唱首歌给我听呗?” 黎溯干脆地拒绝:“不唱。” “那我唱给你听!”叶轻舟说着,便毫不怯场地唱了起来。 黎溯强忍着听了四句,终于憋不住制止了她:“你他妈唱的这是哪首歌?” “孙燕姿的《遇见》呀。” “靠,”黎溯感觉自己被摧毁了三观,“你不会一直就是这么唱歌的吧?你刚才那几句有一个字在调上吗?长这么大没人告诉你你唱歌跑调?” 叶轻舟大言不惭:“我爸说我唱歌很好听。” 黎溯翻了个白眼:“叔叔对你真是溺爱。” 为了让叶轻舟对自己的水平有个清醒的认知,黎溯终于同意唱几句给她听,而他刚刚开口唱出第一个字,叶轻舟就像中毒了一样浑身麻软了。 其实叶轻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没有料到的是黎溯这个校园歌手第一名的含金量竟然这么高。他的声音极其清澈,像最原始的、没受到过一点污染的溪流,涓涓流过耳畔,清浅却不轻浮,深情而不煽情,一字一句如吟诗一般柔情隽永,让听者仿佛置身于黄昏的乡野,微风拂过,芬芳扑面。 那个曾经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少年此刻背靠着墙壁,目光淡淡地穿过窗户投向深邃的夜空。沉静动听的歌声从他漂亮的双唇间流泻而出,回荡在空旷静谧的房间里,最后化作了叶轻舟心底一声萦绕不息的咏叹。 叶轻舟觉得今晚的夜色实在比世上最甘芳的美酒还要令人迷醉。 黎溯说他只哼几句意思一下,但最后还是完完整整地唱了下来。唱到最后一句“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 叶轻舟终于在他乌黑的瞳仁中,看清了自己的心动。 洗漱完毕,黎溯让叶轻舟睡在自己床上,并给她换了一套新的床单被套。黎溯自己则在床边铺了张席子,垫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就这样凑合着躺了下来。 叶轻舟有些过意不去:“黎溯,要不还是你睡床上吧,你身体不好,着凉了就麻烦了。我皮实,睡冰箱里都不会感冒。” 黎溯看都没看她一眼:“废话真多。” 夜已深了,薄纱窗帘透进些许月光。黎溯的被子枕头上都有股清香的洗衣粉味,和他衣服上的味道一样。叶轻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让黎溯的气息将她重重包围。 “今天的命案到底怎么回事?”黎溯问。 叶轻舟问他:“你还记得苏子安吗?” 提起这个名字,黎溯心里有些不自在,可下一秒他就听到叶轻舟说:“今天死的人就是他。”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兀,黎溯听了也有点蒙。叶轻舟将今天在密室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末了感叹了一句:“唉,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他俩接吻的场面浪漫感人了。” 黎溯半天没吱声,叶轻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只好强行转移话题:“话说,现在的密室逃脱做得一点意思也没有,里面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哪里能解谜呢。” 黎溯借势下坡:“你夜盲症那么严重,怎么不去看医生?” 叶轻舟语气中满是不在乎:“看过了,但是我 总是想不起来吃药,而且手机就有手电筒,平时的情况都能应付,今天这种是小概率事件,不碍事的。” “那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叶轻舟抬头往黎溯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老实地回答:“看不见。你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黎溯声音懒洋洋的,“怕你半夜上厕所踩到我。” 叶轻舟笑了:“现在就已经是半夜了,我是夜盲症,不是尿频症,放心睡你的吧。” 大概是白天太累的缘故,叶轻舟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到五分钟,就在洗衣粉的馨香气息中睡着了。黎溯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心里感到久违的踏实,他想,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时他骤然想起,叶轻舟从见到他到现在,一直都没有问过他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新世界生态园。 第十三章 抓不了的凶手 在叶轻舟和黎溯沉入梦乡的时候,古溪分局的问询室依然灯火通明。 陆沁怡那边刚到江林市就收到了丈夫去世的噩耗,连高铁站都没出就直接回了奕城。在郑潇看来,这个女人涵养极佳,即便是遇到这么大的变故,眼圈都红了不知道多少次,可是面对警察的问询时,她还是头脑清醒、谈吐清晰,连做笔录的小警察都对她很有好感。 “顾雯雯?是他现在的女人吗?”陆沁怡听到问题后,温婉的脸上浮起一点冷笑,“被我说中了。我不认识什么顾雯雯,不只是她,苏子安的情妇我全都不认识。捉奸、斗小三、笼络渣男的心,这些事情太掉价了,跟他们较劲,对不起我的教养。” 郑潇无声地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去江林市是为了什么事?” “面试。知道苏子安出轨后我就一直想离开他,但是家里没人帮我带孩子,我没办法出去工作,只能靠他养活着。现在孩子大了,我就想重回职场,然后马上离婚。” 因为陆沁怡暂时没有作案嫌疑,家里又有孩子要照顾,郑潇叮嘱她不能离开本市后就让她离开了。回到办公室,郑潇出神地抽了一支烟,然后调出陆沁怡的资料,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在嫁给苏子安以前,陆沁怡的履历还是很漂亮的,名校毕业,工作体面,收入颇高,算得上成功女性的范例。但婚后她的生活却是一地鸡毛,工作、社交都按下了暂停键,每天只围着孩子和灶台转。这样一个多年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想要雇凶杀人,似乎有些困难。 天色渐渐从浓黑转成青蓝。郑潇累了一天一夜,终于支撑不住,趴在桌上迷糊了过去。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一阵敲门声,将他从琐碎的梦境中扯了出来。 “潇哥,邪了门了,”敲门进来的小警员说,“金家的老两口竟然来了。” “金家老两口?”郑潇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说金书奇的父母?” 小警员点了点头。 金书奇是在两年前一场车祸中丧生的。当时处理事故的交警已经查明死者系醉驾而亡,可闻讯赶来的金家父母却拉着警察的衣服声泪俱下地控诉儿子是被人害死的,凶手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儿媳周乃涵。当时负责接待他们的刑警中就有郑潇一个,问起老两口怀疑儿媳杀人的理由时,金母振振有词地回答:“姓周的女人不会生儿子,只生了个没用的丫头。我们家书奇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我们生了大孙子。为了书奇在外面的名声,我们一直没有声张这件事,可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周乃涵发现了这件事,所以肯定是她怀恨在心,杀了我儿!官老爷你们千万要替我儿做主啊!” 虽然不大看得上金家老两口的德行,可刑警不是个谈感情谈印象的工作,郑潇他们还是第一时间对周乃涵进行了调查。结果这一查,刑警们对姓金的老头老太火气更大了。案发前四天的时候,周乃涵和金书奇刚一岁半的女儿得了脑膜炎,情况非常凶险,金书奇称工作忙分不了身,金父金母不把孙女放在心上,没有一个人来医院帮忙,全靠周乃涵自己在医院衣不解带地照顾女儿。孩子的病情忽急忽缓,周乃涵的眼泪都哭出了一大缸,人瘦得不成样子。警察来到医院调查时,医生护士们不仅证明了周乃涵从未离开医院,还连连埋怨她的婆家狠心,连带着去问话的郑潇他们几个都受了好些埋怨,要不是医生护士都戴着口罩,口水都得喷他们一脸。 周乃涵的嫌疑洗清后,金家老太太还踮着小脚不依不饶地来状告过好几次,起初大家出于谨慎心理,还反复多次进行调查,可是横查竖查结果都一样,周乃涵娘家不在本地,婚后一心扑在家庭,连亲密的朋友都没有,案发前后她也没离开医院。更何况酒是金书奇自己要喝的,车也是他自己要开的,再怎么看,这也绝不可能是谋杀。所以后来大家对金家人越来越不耐烦,老两口再上门的时候,大家说话也渐渐不那么客气了。 “他们都一年没来过了,怎么现在又突然冒出来?”郑潇问。 小警员神情严肃又疑惑:“他们说,他们知道杀死苏子安的凶手是谁。” 闹钟响起的时候,叶轻舟感觉自己好像才刚睡着。她把被子拉上来蒙住脑袋,却在再次陷入昏睡前,嗅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洗衣粉味道。 她瞬间清醒坐起身来,可是床边已经空空如也。 黎溯起了床,收拾了铺盖,叶轻舟一点都没听见动静。她翻身下床走出房间,发现整栋房子空荡安静,黎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出门去了。饭厅的餐桌上摆着一份早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你的东西全带走,垃圾扔掉,锁好门。 黎溯的字笔力虬劲而不失飘逸,看起来赏心悦目,比她这个语文老师的水平还高,就是这话说得公事公办,一点温度都没有。 叶轻舟坐在饭桌前默默吃着早餐。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早晨太过孤清,叶轻舟觉得自己虽然走进了黎溯家里,可还是完全碰不到那个少年的心。比方说,他昨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生态园,今天这么早起来去了哪里,腿上为什么又流血,他都没打算告诉她。 叶轻舟只能坐在黎溯家寂寞的晨光里,独自琢磨着所有的可能性。 一顿早餐吃得不知什么滋味。叶轻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所有垃圾打了包,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经意瞥见黎溯离开时甩在地上的拖鞋,一只躺着,一只趴着。 黎溯的房间收拾得太规矩了,规矩得有点压抑,眼前这点小小的凌乱,好像被高高挂起的少年天性不经意洒出来了那么几滴,反而让叶轻舟觉得黎溯这个人总算还有点真实可亲。 她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带上垃圾走了。 一年不见,金家老两口看上去明显干瘪了。那个给他们生了孙子的女人,说自己不是金家名正言顺的儿媳,所以用不着给他们养老,但孩子是金家名正言顺的独苗,所以她月月来向老两口讨要抚养费。 金母的性格倒没怎么变,一进屋就坐下对郑潇急吼吼地说:“官老爷,我知道那个苏子安是谁杀的!” 郑潇问:“是谁?” 金母信誓旦旦地答:“周乃涵!” 屋里参与过金书奇案的警察闻言,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见过疯狗咬人的,没见过疯狗长期定向咬同一个人的! 郑潇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虽然生态园发生命案闹得满城风雨,可大多数市民并不知道死者的身份,警察自然也没有对外透露,那这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 郑潇面不改色地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老太太反问:“官老爷,你知道苏先生是做什么的吗?” 郑潇:“叫我小郑或者郑警官就行。根据我们调查的结果,苏子安生前经营了一家海淘店铺,生意还算可以,他——” “不对!不对!”老太太粗暴地打断了郑潇,“你说的那个店只是他开着打掩护的,他其实是个很厉害的私家侦探!你们都不相信我儿子是被周乃涵害死的,我只能花钱请苏先生帮我们调查,结果他那边刚查到周乃涵一点事情,人就被杀死了!这不是周乃涵怕事情败露杀人灭口是什么?” 小警员忍不住插嘴:“我们都已经跟你说过八百遍了,周乃涵是清白的,你怎么还不死心!不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跑去找什么鬼私家侦探,你这跟有病不治跑去请人跳大神有什么区别!” 郑潇却按住那个小警员示意他噤声,对着金老太正色问道:“你说苏子安已经查到了周乃涵一点事情,是什么事情?” 金老太有些泄气:“还没找到她害死我儿子的证据,只查到了她现在在一家什么新媒体公司工作 ,混得人模人样,上班的时候孩子就放在一个托管班里,叫什么小……什么家……” 郑潇脱口而出:“破晓妇幼之家!” “对,没错,就是这个名字!”金老太连连称是,随即又陷入不忿,“她倒好,害死我儿子不用偿命,还活得这么滋润!郑警官,你们要相信我,这女的就是个妖孽,先是害死我儿,现在又做了苏先生!你们这次可千万不能再被她骗了!” 金老太还在喋喋不休,郑潇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周乃涵把孩子放在了破晓妇幼之家……竟然会这样。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金家老两口,郑潇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遍一遍地查看着离生态园大门最近的监控。终于,在镜头下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郑潇感到心底一阵凉意涌起——苏子安,恐怕要死不瞑目了。 第十四章 1104 灰白色,长长的一条,鼓囊囊、暗沉沉的。 有点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那边传来一点哭声,虽然渺远,却听得出撕心裂肺。 那东西近了,轮廓渐渐清晰,她终于想起来了—— 亲爱的凶手 第31节 裹尸袋!警察拿来盛装尸体的裹尸袋! 她看不清袋子里的人是谁,但认出了那个跪在袋子旁边哀哀哭泣的人。 是她妈妈。 哦,是妈妈在哭她的丈夫啊。 她想要走上前去,却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凌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了!” 谁的声音? 她转头向后看去,抱住她的是一个男人,黝黑粗糙的脸,毛躁的头发,向下耷拉的眼角,嘴边一颗痣。 那个人自以为稳住了凌霜,下垂的眼角浸着一点笑意。 凌霜静默地看着他的笑容。她没有告诉那个男人,十年后的同一天,他也被装进了一模一样的裹尸袋里,而那时跪在一边哭泣的人,是她。 梦就这样醒了。裹尸袋、哭泣的女人、黑皮肤的男子统统消散,凌霜睁开眼,看到的是窗外破晓前青蓝色的天空。 楼下隐隐响起婴孩哭闹的声音,紧接着是女人温柔的安抚。 那是受她庇护的女人和孩子,全部都是。她们在她的恩泽下,安然沉睡过黑夜,迎来黎明。 她起身开灯,端坐在梳妆台前,凝视镜中自己的容颜。 冷白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肤色,雕栏画栋一般精致的卷发,锋芒隐隐的眉眼鼻尖,美,但也只是停留在美。她最爱自己的是她的嘴唇,那双唇衔着绝世的风情,让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因着这双唇的缘故,她的面容骄傲高贵,风采灼人,更胜她母亲从前。 她满意地微笑起来,百媚横生。 快下班的时候,叶予恩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面色平静地按下了接听。 “你好,小郑同志。” 郑潇完全没心思和他寒暄,直奔主题地问:“叶副局长,当年何局到底是怎么牺牲的?” 叶予恩本来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打算下班回家,已经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听到郑潇这样问,他脚步一收,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年轻人,你有点没礼貌呀。”叶予恩单手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叼住,拿起打火机“啪”的一声将烟点燃,然后两指夹着烟,浅浅吸了一口。 郑潇不太擅长客套,只得生硬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你,但是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 叶予恩口鼻喷出烟雾,语气不急不缓:“嗯——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不会无缘无故地找上我。苏子安的案子,我听小舟说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这起案子牵涉太广,超出了你的管控范围,而你身边又没有能做主的人,所以你走投无路,只能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但你我到底也没有见过面,彼此都不熟悉,你不敢完全信任我,所以要问清楚 1104 案的细节,来帮助你判断我到底是正是邪。我说的对吗,年轻人?” 郑潇没想到他只说了那么含糊不清的两句话,对方就把他的心思猜了个底儿掉。他作为一个下属和晚辈,无端猜忌叶予恩是很无礼的,叶予恩这样直截了当地戳破他的意图,让他不免有些尴尬。然而叶予恩并不纠缠小节,反而心平气和地跟郑潇聊了起来:“我爱人总是教育我家小舟说,信任是人家的自由,你可以争取,但不能强求。既然如此,年轻人,我们不妨先把信不信任的选择题放在一边,公平地交换一下我们手里掌握的信息,这样谁也不会吃亏,你觉得怎么样?” 郑潇同意了他的提议,在心中暗暗斟酌了一下言辞道:“两年前 11 月 2 日上午十点左右,有一个名叫钟毓秀的年轻女人来古溪分局报案,说她的丈夫被人杀死了,是我接待的。但她供述的案情超出了分局受理的范围,所以我请示分局长同意后,将案件移交给了奕城市局负责。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以为这案子从此就没有我的事了,可是两天后却突然听到消息说钟毓秀死了,而且还不是死在奕城,而是不明不白地在昕阳市被人杀害了!” 说到这里,郑潇似有不忍:“干咱们这一个行的,本来也见惯了生死,可是钟毓秀是因为信任警方才来报案求救,我接待了她却没有对她认真负责,移交了案件后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她的事,最终才会害得她年纪轻轻客死他乡。这件事里面有我的过失,我想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可我只是一个分局刑警,对于昕阳发生的事情能打听到的非常有限,所以两年过去了,我还是在这里原地打转。” 叶予恩静静地听他说完,往手边的玻璃缸里掸了一下烟灰,又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才不紧不慢地跟郑潇讲起了发生在昕阳的事情。 两年前的 11 月 4 日下午两点半,昕阳市公安局平昌分局接到报案称,有一女子在快捷酒店的客房里被人杀害。当时负责该案件的分局警员在调查酒店监控时意外发现,作案人竟是近几年一直活跃在周边几座城市的黑社会组织“屠刀”的成员。由于事关重大,案件被移送至昕阳市局,由叶予恩牵头展开调查。与此同时,奕城方面联系上昕阳市局,说被害人钟毓秀是 11 月 3 日奕城市局报案期间私自离开去往昕阳的,加上“屠刀”在两市均有作案,所以省公安厅决定由奕城和昕阳市局联手,务必借此契机将黑社会组织“屠刀”一网打尽。叶予恩和当时的奕城市局局长何东旭本是旧交,合作非常顺利,案件进展突飞猛进。12 月 27 日,昕阳方面锁定了“屠刀”的行踪,当机立断对他们实施了抓捕。可行动结束后,叶予恩发现只有半数成员落网,就在这时,奕城方面传来消息,说发现了另外一伙人潜藏在那边。当时的奕城市局刑侦队长黎成岳被派来了昕阳,所以奕城那边只好由何东旭亲自带队出面剿匪。原本叶予恩还在电话里跟何东旭商量好了案子结束后要来昕阳一聚不醉不归,可没有想到那一通电话竟是诀别,老何在行动中被拒捕的歹徒一枪击中,不幸牺牲。 “年轻人,你并没有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叶予恩摁灭了烟头,起身打开了窗户,“你对奕城市局的抵触就是从 1104 案开始的,但是你刚刚的表述中却并没有透露出你不信任奕城市局的具体原因。” 郑潇不仅没有否认,还宽心地笑了笑:“叶副局长,您对我不也有所保留吗?如果事情的始末真的就是您说的那样,那何局的死完全就是因公殉职,毫无疑点,您又何必追查了两年还不放手呢?” 叶予恩爽朗地笑起来:“不错不错年轻人,我开始有点喜欢你了。” 郑潇没有应承他的夸奖,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叶副局长,叶轻舟是你派来奕城调查黎溯的吧?” “哦?”叶予恩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饶有兴趣地问,“你也认识那个孩子?” “他打架斗殴被我抓过几次。我一开始只是觉得他有点奇怪,跟我抓过的那些打架的小混混不太一样。他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人,但是净干一些‘二’的事,怎么说呢,就是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匹配。后来我一查才知道他是奕城市局局长的儿子,原本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可是母亲意外身亡后,他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昏迷了两个月,病愈后就性情大变了。我推算了一下,黎溯开始和那些小流氓混的时间和 1104 案结案的时间是大致吻合的,所以我就在那孩子身上留了心。现在知道你也查到了他头上,那就说明我的直觉应该是正确的了。” “那 你查到那孩子什么了?”叶予恩问。 郑潇:“我知道的肯定没有叶轻舟多,你应该去问她,毕竟他们才是朝夕相处。” 叶予恩失笑:“女大不中留,我就快指望不上她了。” 郑潇听出叶予恩的画外音,想到生态园案发那一日叶轻舟担忧黎溯的样子,觉得叶予恩的判断应该八九不离十。 叶予恩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苏子安的案子和钟毓秀、何东旭有什么关系呢?” 电话那头的郑潇踟蹰不言。 叶予恩体谅地说:“我明白了。没关系的年轻人,我没有逼问别人的习惯,我想知道的事情可以自己调查。” “可案件发生在奕城,你在昕阳怎么调查?叶轻舟虽然是你的女儿,但是按照规定我还是不能透露太多信息给她。”郑潇道出自己的疑惑。 叶予恩笃定地回答:“这就不用咱俩操心了。除你我之外,这一系列案子中还有第三方势力,他会负责想办法把案子引到昕阳来的,咱们等着就是。” 第十五章 悬命 第二天是星期五,叶予恩两口子吃完晚饭遛弯回来,刚好碰到了回昕阳过周末的叶轻舟。 “你怎么没把黎溯也带回来?”宋美辰不满地问。 叶轻舟简直懒得搭理她。这个重症颜狗,第一次见到黎溯就喜欢得不得了,在家里成天念叨着黎溯真懂事啊、不知道黎溯这些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啊、黎溯他爸最近没再打他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叶轻舟是买黎溯送的赠品。 好不容易打发了宋美辰去洗澡,叶予恩和叶轻舟说起了昨天郑潇来电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叶轻舟听了叶予恩的转述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之前跟我说是他害死了钟毓秀,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人的责任感还真是难得啊。”叶予恩感叹道。 叶轻舟又问:“可是我不明白,钟毓秀本来是去报案的,为什么要突然跑掉?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无亲无故的昕阳?‘屠刀’对她下手,是随机的还是有意的?” “这些问题,只有一个人知道答案,就是郑潇,只是他现在还不打算告诉我们。不过,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来找我,必定和苏子安的案子有关系。找到苏子安案和 1104 案的关联,或许就能破解眼前的谜题了。”叶予恩说着说着,突然语气一变,“他想给钟毓秀雪冤,希望都在我身上;我想给老何报仇,希望都在黎溯身上。可惜呀,某人可是好久没跟我汇报过黎溯的情况了呦。” 叶轻舟看叶予恩那故作夸张的样子就来气,拎起抱枕就往他脸上抡。叶予恩笑呵呵地接住抱枕,顺势一把将叶轻舟搂进怀里:“好了闺女,爸和你开玩笑呢。你长这么大了,什么事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了,我相信你能掌握好分寸。” 叶轻舟像小时候一样靠在叶予恩肩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连八百天才见一面的老叶都看得出来她心“毛了”,这让叶轻舟很愧疚,决意要收收心好好做正事。苏子安和钟毓秀之间的关联,恐怕不是她能找得到的,她打开手机备忘录翻翻找找,看到了自己前几天在里面存下的“曲悠扬,考研”那一条。 周一傍晚,奕城大学文学院办公室。 同屋的其他老师都已经下班回家了,只有任冰自己在伏案加班。忙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任冰抬头望去,见门框里站着一个电线杆一样细长细长的陌生女子,似乎并不是她们学院的学生。 叶轻舟经过几番辗转才打听到了任冰这个人。她本科就读于江林传媒学院,跟曲悠扬同届,俩人还是舍友。不仅如此,后来她们考研还都考到了奕城大学文学系,又做了三年同学。如今任冰留校任教,叶轻舟想要打听曲悠扬的往事,这个任冰就是绝佳的人选。 于是叶轻舟带着三分客气五分亲切,走到她桌边一步远的地方微微欠身致意:“是任冰老师吧?您好,我叫叶轻舟,也是一名老师,现在在二中工作……” 不想这任冰看着文文静静,实际上却是个急性子,还不等叶轻舟自我介绍完,一听到“二中”两个字就急不可耐地插嘴:“那你跟曲悠扬是同事啊?” 叶轻舟没想到话题进展得这么快,还好她也是嘴皮子利索的人:“没错,我就是为了她的事来找您的。” 任冰细长的眉毛一挑:“她咋了?” “她……”叶轻舟摆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惋惜之色,“她前不久去世了。” 任冰大眼睛一瞪,先是意外,随即竟然难掩兴奋地大叫:“真的?这么快?!” ……这是个啥反应? 叶轻舟还没琢磨明白眼前的形势,任冰又兴致勃勃地追问:“她是怎么死的啊?” “呃……”叶轻舟虽然挺讨厌曲悠扬的,但是要直截了当地说出她是被奸杀的,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于是只避重就轻地答,“意外坠楼。” 任冰对这个死法似乎还挺满意,痛快地喊了句:“活该!” 叶轻舟真的很好奇这俩人哪来的这么大仇。 任冰听说叶轻舟是来问曲悠扬考研的事情的,兴致顿时又涨了几分,蹭蹭几步去锁了办公室的门,又将叶轻舟按到沙发上,热情洋溢地给她泡起了茶。 叶轻舟本以为自己就是不见外的天花板了,没想到任冰上来直接把她这天花板给捅穿了。 “终于有人来问这些事了。叶老师,不瞒你说,这事搁在我心里好久了,可惜就是没人感兴趣,都快憋死我了。来,喝茶,咱们慢慢说。” 叶轻舟接过茶杯,不顾茶水滚烫实实在在地吸了一口,心里暗暗地想,早知道这个任冰这么好说话,来之前就不用准备那么多说辞了。 “叶老师,你跟曲悠扬在一个办公室,那你有没有觉得她很招人烦啊?” 叶轻舟还没完全摸清任冰的情况,因此只是保守地回答:“她总是不打招呼就吃别人的东西。” 任冰激动地一拍手:“没错!叶老师你只是她的同事还好,我跟你说,上大学那会曲悠扬自己从来就没买过洗衣液、洗发水、卫生纸这些东西,都是看见谁的就用谁的,后来我们同宿舍的人都把自己的东西锁进了柜子里,她拿不到我们的就去隔壁寝室借,周围寝室都借不到了就去跟我们班男生借,奇葩不?你说她要是真的穷也行,但人家漂亮衣服、化妆品买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手软,成天打扮得跟个绣球似的,我看见她就烦!” 这倒还真像是曲悠扬干得出来的事。只是这些行径虽然恶劣,但也还没到让人要为了她的死而欢呼雀跃的地步,叶轻舟觉得接下来肯定还有故事。 任冰闷了一口茶接着说:“但是这些不是重点,接下来的事情才叫诡异。大三上半学期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考研了,没过多久曲悠扬也心血来潮说要考研,我当时压根就没当回事,就她那水平,母猪考上了她也考不上!后来我考进了奕城大学中文系,导师是当时文学院人气很高的沈燕南老师。沈老师人特别好,一点架子也没有,虽然我还没入学,但也经常给我分享一些文献和视频资源。有一天他突然在微信上问我‘你认识曲悠扬吗?’,我和他仔细一聊才知道,曲悠扬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竟然也被学校安排给了沈老师作研究生!我当时那个不服啊,一气之下把曲悠扬做过的烂事儿一五一十全跟沈老师讲了。沈老师听完没多说什么,只回了一句‘好吧,我知道了’。在那之后我和沈老师一直没有联系,直到研究生开学前我突然收到学校通知,说我的导师换人了。” “换人?为什么?” 任冰悲愤地回答:“因为沈老师死了!” “死了?!”这个结果让叶轻舟始料未及,“因为什么死的?” 任冰遗憾地摇摇头:“我知道的时候沈老师过世已经有段时间了,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听人家说是哮喘发作。” 叶轻舟又问:“你觉得沈老师的死和曲悠扬有关系?” 任冰一提这事火气又上来了:“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我也不瞎说,可问题是,我入学之后经常听到院里议论说沈老师生前曾经对曲悠扬图谋不轨,有好事者去找曲悠扬打听,那贱人竟然一副默认的态度,由着谣言越传越疯!沈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跟曲悠扬这贱货蛇鼠一窝?可恨曲悠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文学院待了下去,最后还顺利毕业了,沈老师却不明不白地把黑锅背到了现在!院里领导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不许我们提起,我一个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能盼着有人能来查查这些事,虽然沈老师不会再活过来了,可 好歹也要还人家一个清白啊!” 茶水已经不再飘散热气,茶桌后面的两人谁也没再动过一口。叶轻舟原本只是在查看曲悠扬的履历之后觉得考研这一段有些突兀,没想到会挖出这么大的料来。她叮嘱了任冰对今天的谈话保密,心事重重地起身告了辞,一出门就把沈燕南的名字发给了叶予恩,叫他帮忙查查这个人。 没想到叶予恩那边立刻把电话打了回来:“小舟,你从哪打听到这个人的?” 叶轻舟把今天来找任冰的始末都告诉了叶予恩,听得那边沉默的呼吸声,她不解地问了句:“怎么了爸,这人有蹊跷?” “你可知道他是谁?”叶予恩语意凝重,“他就是钟毓秀的丈夫啊。” 叶轻舟仿佛听到耳畔一声“咔哒”的脆响,像是金属的机扩精准扣合,两年来散落在各时各地的案件,在那一个瞬间勾缠绞锁成了一个拆不开的九连环。 周二那天,黎溯给叶轻舟发微信,托她晚上去看看奶奶,自己做饭给她吃。叶轻舟仍旧没有多问,只欣然应允,下班后就打车直奔程子昭家。 叶轻舟到的时候,黎溯出去买菜了,程子昭正坐在外屋打游戏。 “阿昀呢?”叶轻舟问。 程子昭两眼紧盯着手机屏幕,手指不停地戳戳点点,忙里偷闲地回答叶轻舟:“去工厂了。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原本想让阿昀去学个手艺,以后好能傍身,可是这孩子太单纯,胆子又小,在外面混太吃亏,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好。正好他今天在工厂做满半年,所以我让他去辞工了,估计一会就能回来。” 叶轻舟哦了一声,便撸胳膊挽袖子,打了盆清水,提上暖水壶,进程奶奶的房间去了。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过来了,程奶奶虽然卧病在床,但脑子没糊涂,一直惦念着叶轻舟。叶轻舟嘴甜,一边帮她擦身一边陪她说话,哄得她分外高兴,俩人就差聊成再世祖孙了。 可惜她的嗓门实在太大了,俩人耳朵里全是她的笑声,一点异响都没听到。 屋外,程子昭的手机突然掉落在地上,屏幕里的小人还在激烈地打打杀杀,属于程子昭的那个角色却不动了。 亲爱的凶手 第32节 敌方的人冲过来,手起刀落解决了程子昭那个角色,鲜血溅了半个屏幕。 程家大敞四开的门被悄悄掩上,从外面上了锁。 叶轻舟谈笑间把程奶奶拾掇得干干净净,给她换好衣服盖好了被子。因为程奶奶是平躺着,这个角度看叶轻舟更加高挑,她便忍不住笑道:“小舟啊,看你这高高的个子,真是漂亮,我那两个孙子怎么就不长个呢?” 叶轻舟也笑着回答:“男孩长个子晚,阿昭和阿昀都还小呢,还能长,不像我已经到头啦。” 程奶奶故意撇撇嘴:“还小?阿昭都 19 了,明明跟黎溯一样大,却比人家矮两个头。” 叶轻舟正想着编套什么话哄奶奶开心,可一听到黎溯的名字,心里却突然有点慌慌的不舒服——黎溯去买个菜,怎么买了这么久? 这时,叶轻舟闻到空气中好像有点异样的焦糊味,四下一看,突然吓得汗毛倒竖—— 着火了! 从窗帘缝隙看出去,外面已是火光冲天,浓烟已经源源不断地从门缝钻进来了! 没注意到的时候什么都不觉得,这会儿所有感官都被集结了起来,被烟雾扭曲的视线,木头燃烧哔啵的声音,呛鼻的气味,渐渐燥热的温度……叶轻舟心中大惊,但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抓过擦脸的湿毛巾给程奶奶让她捂住口鼻,一边放声大喊:“阿昭!程子昭!”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叶轻舟潜意识里已经感觉到事情到了极其糟糕的地步,但她强迫自己忽略心底蠢蠢欲动的恐慌,麻利地端起水盆举过头顶将自己泼成了落汤鸡,紧接着将房门拉开一条缝,猫着腰屏住呼吸迅速闪身出去,立刻又将门关紧,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浓烟向屋内蔓延。外屋已是重灾区,木质的家具全都在烈烈燃烧,程子昭闭眼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机掉在矮脚凳旁边,屏幕闪烁着血红的荧光。 叶轻舟立即跑过去蹲下,猛拍程子昭,然而程子昭双眼紧闭,毫无反应,显然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叶轻舟抬头望去,一瞬间冷汗如注。 她刚才进里屋的时候,外面的大门明明是敞开的,可是现在两叶门扇紧紧闭合,叶轻舟飞扑过去狠狠一推,不出意外从门缝里看见了拴在门外的铁链。 这不是意外事故,是有人故意纵火要烧死他们! 叶轻舟拼命摇动门扇,可是铁链锁得结结实实,根本打不开。火势瞬息万变,家里的小窗都无法容人通过,而奶奶和程子昭现在动弹不得,如果再不抓紧破门,他们就都要没命了! 叶轻舟后退几步,猛地助跑飞跳一脚踢在门上,可门只是晃了两晃,完全没有要开的意思。叶轻舟又连踹几脚,正要退后再助跑,突然一股火舌“嗖”地窜出,差点直接吞了叶轻舟! 叶轻舟感到背后滚烫,可她顾不上查看情况,退路被封死了,她没有时间犹豫,绷紧了右肩,快冲两步“咚”的一声狠狠撞上去,门似乎有些松动,她咬着牙,把自己当成铁打的一下接一下拼命地撞,在感觉自己快要被撞碎了的时候,终于“轰”的一声,斑驳的大门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叶轻舟一刻也不敢耽误,返身冲回火场拉开里屋的房门,直奔程奶奶床前,将她连人带被褥一把横抱了起来,转身就往外跑。外面新鲜的空气呼呼地灌入她的肺腑,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两腿一软就要跌倒,但她双手紧紧地抱着程奶奶,就这样跪倒在院门边,将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出租屋在大火的吞噬下发出关节断裂一般咯咯的响声,像是压抑着的求救。叶轻舟撑着地挣扎起来,再次向火场里冲去。 屋里已是浓烟滚滚,叶轻舟既看不清路又不能呼吸,只能凭记忆在地上搜寻程子昭的位置。所幸她很快就摸到了程子昭的手,紧接着抓住他的胳膊将他上半身从地上扯起来,随即跪下弯腰用肩膀抵住他的腹部,两手扣紧他的腰奋力将他扛在了肩上,一刻不停地朝门口奔去。 就在叶轻舟距离门口一步之遥时,一小片飞舞的炭灰突然被吹进她的眼睛,她在剧烈的刺痛中本能地闭上了眼,下一秒就被门框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 在身体失去平衡的一刹那,叶轻舟下意识地将双手迅速移到程子昭的胯骨两侧,借着摔倒的势头将他怒抛出了一米多远。在程子昭落地的同时,叶轻舟也重重摔倒在房门前,门顶一根横梁被烧断了榫卯,眼看着就要朝叶轻舟砸下来! 第十六章 大火为谁而放 黎溯觉得今天事情不太对劲。 他本来好好地推着购物车,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和他撞在了一起,还不依不饶地抓着他,非说自己被黎溯撞伤了,要和他好好理论理论。黎溯和他好说歹说,那人就是不听,最后双方动了手,黎溯把他打服了,才总算从超市里跑了出来。 这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那个人明显是故意要讹他,却又半天不肯明说,只对着黎溯拉拉扯扯,就好像……在特意拖延时间一样。 黎溯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出了超市就急急往程子昭家里赶,才跑到半路,一抬头,竟然发现程子昭家的方向冒起了滚滚黑烟! 他心下大乱,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回冲,刚跑到院门口,只听得一声闷响,程子昭和叶轻舟一前一后摔倒在地,而一节燃烧的横梁正在叶轻舟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 黎溯吓得魂飞魄散,飞步向叶轻舟冲过去,俯身探手摸到她腋下纵身向后一捞,几乎将叶轻舟整个人提到了半空。叶轻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人猛地拎起,随即撞进一个怀抱中,而那人抱着她在悬空状态下翻了半个圈,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手裹住她的背,将她牢牢护在身下,两个人就这样齐齐摔到了地上。 燃烧的横梁猝然掉落,砸在了离两人不到半米的地方。 黎溯撑起上半身回头看了一眼,又惊魂未定地问怀里的人:“喂,你没事吧!” 叶轻舟听到黎溯的声音,顾不上自己,连忙抓着他的胳膊大喊:“黎溯,快打 120,程子昭很有可能已经一氧化碳中毒了!” 黎溯不敢耽搁,立即拨打了急救和火警电话,又去查看了两人的情况。奶奶一直待在情况不太严重的里屋,又用湿毛巾捂着口鼻,此刻神志尚且清醒,只是受了不小的惊吓。而程子昭却一直昏迷不醒,情况未明。 “程子昭可能被人下了麻醉药,”叶轻舟猜测,“否 则火起的时候他不可能一点声响都没有。” 黎溯见叶轻舟一直在揉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就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两指轻轻撑开她的眼皮,嘴唇凑过去,“呼”地吹了一下。 叶轻舟被他吹得一激灵,随即那种让人睁不开眼刺痛感消失,她看见了黎溯近在咫尺的脸庞。 啊,上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的脸,还是…… 那些旖旎的画面刚显个影,叶轻舟立刻反应过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赶忙若无其事地跟着忙活去了。到了医院,奶奶和程子昭都被推进了抢救室,黎溯让叶轻舟也去检查一下,叶轻舟却执意说自己没事,在抢救室门外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 “那你在这歇一会,我去一趟洗手间。” 黎溯离开叶轻舟,绕到护士站要了几块纱布,然后钻进洗手间的隔间里锁了门,从兜里掏出叶轻舟给他的止血药,解开自己的黑色牛仔裤,两手哆嗦着将药粉往正在流血的腿上洒下去。 程奶奶的情况还算乐观,但一把年纪遭受如此惊吓折腾,身体还是有些难以承受,需要住院观察两天。而程子昭就没那么幸运了,案发时他正在大门敞开的外屋里打游戏,罪犯为不暴露,纵火前先用乙醚将他麻醉放倒在了屋里,导致他在昏迷状态中吸入了大量有毒气体,足足抢救了两个小时才捡回一条小命。 医院体贴地将程子昭和奶奶安排在了同一间病房,叶轻舟和黎溯简单吃了点东西敷衍了肚子,便静静坐在病房里守着他们。 彼时是晚上九点多,医院里还不太宁静。走廊里吵嚷奔波的声音被一道门隔着,变成了含混不清的一团。 警察已经找他们问过话,但叶轻舟总觉得这起纵火案的调查不会太顺利。案发时是傍晚五六点钟,平房区的住户们大多还没下工,家家都是大门紧锁。即便有人提前回了家,可那一片区域人口流动极大,天天出现陌生人都不奇怪,住户们习以为常,是不会对往来之人特别留心的。而离平房区最近的监控在几米开外的大马路上,没有覆盖到进入平房区的路口。也就是说,程子昭所住的这片平房区其实是一块裸露在市政保护之外的疮疤,栖身其中的人们生命安全几乎没有任何有力的保障。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或许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安全意识,即使有,以他们的条件,也只能守着那份胆战心惊,一日又一日地继续住下去。 叶轻舟正沉浸在深思中,突然听到身边黎溯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叶轻舟转过头去,只见黎溯面容沉静温和,精致的五官在橙黄色的壁灯下泛起一点朦胧的光晕。 “今天多亏了你,”他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谢谢你救了他们。” 叶轻舟却没搭他这一腔,反而问道:“你去买菜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黎溯默默看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前方。 “超市里有个傻逼碰瓷,死活拉着我不让我走,后来我把他揍了才跑出来。” 和叶轻舟猜测的差不多。迷晕程子昭,绊住黎溯,选住户都不在家的时间动手,这个纵火者显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做了万全的谋划,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被人盯上很久了。 黎溯突然伸手在叶轻舟右肩上捏了一把,叶轻舟没什么反应,但黎溯摸到衣料下的肌肤已经肿得不像样子。 黎溯猜到叶轻舟撞门的时候应该是伤着肩膀了,就去护士站要了一点药油,回到病房对叶轻舟说:“衣服拉下来一点,我给你揉揉。” 叶轻舟依言将自己松松的领口连同内衣的肩带一起从肩头拉下,露出了大片青紫淤痕。 可能是因为从小跳舞的关系,叶轻舟长着修长的天鹅颈、平直的一字肩,斜斜垂下的衣领下面,身体的线条格外清晰优美。 那片青紫看着都觉得瘆人,黎溯有些不敢下手,怕一指头按下去这女的会飚出海豚音来。他小心地揉着,叶轻舟乖乖地给他摆弄,一声也没出。 “不疼吗?”见她这么消停,黎溯反而有点沉不住气。 叶轻舟好像在想别的事情,随口答了一句:“我又不知道什么是疼。”答完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于是又补了一句:“我有病的。” 黎溯:“……”我早就发现你有病。 叶轻舟接着说下去:“我有先天性无痛症,感觉不到疼痛,所以我打架从来没输过,凭这本事我还帮我爸抓过一个逃犯呢。”这事还真不是吹牛,只不过她没告诉黎溯她撞见这个逃犯和他扭打起来的时候被对方刺了一刀,她仗着自己不知道疼接着和那人打,打到最后赢是赢了,可她伤口撕扯得差点从下巴颏裂到肚脐眼,她爸再晚点到就成失独老人了。 黎溯揉着她肿胀的肩膀一直没吱声,揉完洗手的时候才背对着她说了句:“别跟人打架了,不然伤着哪了自己都不知道。” 他声音不大,但也确信叶轻舟是听得到的,可是直到他洗完手人家也没回应,转头一看,叶轻舟正半躺在椅子上,把身体舒展到最远,对着墙上的时钟发呆。 黎溯在她旁边坐下来,也陷入了自己的心事。 “这火放得不太正常。”叶轻舟突然说。 黎溯不以为意:“都已经是人为放火了,还能正常到哪去?” 叶轻舟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黎溯,你觉得这个纵火者的目的是什么?” 黎溯似乎不太愿意在这个话题上与她纠缠,有些不耐烦地敷衍她:“你问放火的人去。” 叶轻舟不顾他的态度,继续说下去:“通常来讲,放火的目的应该是杀人。他想杀的人是谁?奶奶我们先不提,如果是想杀我,那他在路上有大把机会下手,何必要把行凶地选在程子昭家?如果他想杀阿昭,那么他既然有本事潜进屋里迷晕阿昭,何不直接一刀杀了他,非要大费周章地放火烧房子呢?虽然这个纵火者迷晕了阿昭,又锁死了大门,但我们终归是有逃出来的可能性。再加上起火的时候你在市场被人绊住,所以我猜,这个人可能是故意给我们留下了一线生机,故意让你差点赶不回来,让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也就是说,他的根本目的很可能不是杀人,而是你——他们是要给你一个警告。” 黎溯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墙壁,神色清冷。 “看来,你早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叶轻舟品着黎溯的反应说。 黎溯微微别过头去,不愿回答。 幸而叶轻舟向来不喜欢逼问别人,见黎溯无意回答,她便笑吟吟地说:“我的孩子还是蛮聪明的嘛!现在不在学校念书也一样可以参加高考,要不要我做你的私人家教,不收钱哦!” 黎溯闻言突然回头面向叶轻舟问:“你真的很喜欢冒险吗?” 叶轻舟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你说你会打架所以不去打架就亏了,你真的这样想吗?冒险就意味着不断遇险,搞不好哪天玩脱了就真成烈士了。比如说今天,如果最后你真的没跑出来,你不后悔吗?” 这个问题对叶轻舟来说并不难回答,她完全可以在黎溯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一口气说出答案,但是她没有。 她在琢磨黎溯为什么要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半晌,她才回答:“人最后总是要死的。我希望,我的死被刻录下来能够是一场悲剧。” 黎溯不解地看着她。 “从前我以为小雅那样的遭遇就是悲剧,后来我才知道,在飞来横祸中不幸死去,只能叫做‘惨剧’,而‘悲剧’最核心的意义,在于‘抗争’,只有奋力抗争,在竭尽全力之后被打倒,才能被称作‘悲剧’。但生命真的很脆弱,我见过太多人前一秒还好好的活着,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砸中。我怕死,但我更怕死得荒谬可笑,毫无意义。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可如果不行,我希望我能有机会轰轰烈烈地和死神打一架,耗尽我所有的力气之后再倒下,死成一场堂堂正正的悲剧。” 黎溯默默许久,突然颇为无奈地“呵”了一声:“我承认,你这个想法的确是挺热血的。” “但是呢?”叶轻舟听出黎溯话里有话。 黎溯笑容苦涩:“但是我觉得,人其实就是得不到什么就想要什么。你觉得你的生活单调乏味,所以就想追求刺激,可对于有些人来说,能过上平静的,甚至庸俗的生活,都很奢侈。” 叶轻舟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不愿意他一味消沉,故意岔开了话题:“你这是嫌弃我太吵让你不安生了呗?” 黎溯倒也没过多纠结,随意踢了叶轻舟一脚:“知道你就安静一会儿。” 叶轻舟果 然就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黎溯突然觉得肩头一重,转头发现叶轻舟竟然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这个女人的睡眠真是让猪都感到绝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抬起胳膊搂住她的肩,将她妥帖地抱在了怀里。 触摸到了熟悉的身形,却没有熟悉的茉莉花清香,而是从火场逃出后残留的焦炭味和从衣领下面飘散出来的药油味。 黎溯的神色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他努力回忆着下午的情形,那个男人的长相,和他撞在一起的经过,胡搅蛮缠的话语,拉拉扯扯的动作。在这一切发生时,他心中已经充满疑虑,而当叶轻舟说出和他如出一辙的猜测时,他的疑虑变成了深深的忧惧。 这真的是给我的警告吗? 他想起跑到半路时看见的冲天黑雾,想到那时被困在屋里孤立无援的人,想到自己跑到院门口时看到的惨烈的景象,想到那根在燃烧中即将坠落的横梁…… 黎溯情不自禁地动了动手臂,将叶轻舟抱得更紧了些。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扭开,程子昀满脸泪痕地冲进来,看看病床上熟睡的奶奶和哥哥,又转头看向黎溯,害怕地喊道:“黎溯哥哥……” 黎溯向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又拉了把椅子过来,三个椅子并排放好,然后黎溯扶着叶轻舟在椅子上躺下,将自己的外套脱了盖在她身上,推着程子昀到了病房外面。 亲爱的凶手 第33节 “你去哪了?怎么才过来?” 程子昀哭得抽抽噎噎:“我……我去工厂辞工,我室友他们说以后见不到面了,就拉我一起去吃晚饭,我一回来就看到……就看到……黎溯哥哥,我奶奶和哥哥他们没事吧?” 黎溯不疑有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都没有生命危险,你放心。” 程子昀稍稍安心,转瞬却又靠在黎溯胸口嘤嘤哭泣起来:“黎溯哥哥,我害怕!我害怕!” 黎溯轻轻拥着他,不断帮他拍着背,最后忍不住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程子昀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哭得太伤心没有在意,他没有对黎溯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一直哀哀地哭着。 直到哭够了,他才终于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黎溯:“黎溯哥哥,我真的好没用,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会哭,我真没用!” 黎溯浅浅地笑了一下:“都一样,我也挺想哭的,只是不知道该找谁哭而已。奶奶和你哥都这样了,我总不能去扑那个女的吧。” 第十七章 反击 之后的两天,程子昀留在医院照顾病人,黎溯帮他们重新租了一间房子,叶轻舟一下班就过去和黎溯一起打扫,又简单置办了些家具和日用品,忙了两天才总算收拾出了一个家的样子,勉勉强强可以住人了。 将奶奶和程子昭从医院接回来后,黎溯将叶轻舟拉到外面,低声恳求她:“以后我可能就没办法经常过来了,可不可以拜托你照顾奶奶?” 叶轻舟依旧什么话都不多问,只如常回答他:“可以呀,那你要是有架可打也记得要叫上我哦!” 然而还不等黎溯答话,程子昭突然从屋里跑出来,不由分说地推了黎溯一把:“阿狸,你他妈说啥呢?什么叫以后你就不来了,还他妈拿我当兄弟吗?” 黎溯有些难堪,刚要说点什么,程子昭就又喊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问题是老子是怕死的人吗?从把你救回来那天开始,老子就从来没想过扔下你不管,既然是兄弟,有什么事就一起扛!还有我奶奶,要不是一直有你照顾着,她都熬不到今年!你想走,你去问问奶奶,看她同不同意!” 叶轻舟平日只道程子昭性格外向、油滑老练,却没想到他这么仗义,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见黎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叶轻舟便拉住程子昭,替他打着圆场:“好啦,你才刚出院,别动这么大火气。放心,你啥时候想见黎溯了,我扛也能把他扛过来。” 程子昀原本在里屋收拾衣服,隔着窗听着他们的对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布料。 晚饭后,黎溯送叶轻舟去路边打车。 “我也想有阿昭这样的兄弟。”叶轻舟突然如是说道。 黎溯答:“他现在就是你兄弟。” 叶轻舟豪爽地拍拍黎溯:“你也是我兄弟!” 黎溯:“滚。” 叶轻舟哈哈大笑,坐上车还不忘冲黎溯挥手:“拜拜啦兄弟!” 黎溯用一个白眼送走了她。 车子驶过街角,叶轻舟的笑容慢慢沉了下去。她现在非常肯定,黎溯的处境很危险,而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但还是不愿意向身边的人吐露一点点实情。那个在背后悄悄盯上了黎溯的人,仅仅为了震慑他一下就制造了这场火灾,如果他哪天真的打算对黎溯下手,那…… 想到这场火灾,叶轻舟的心情又沉重了一些。 后续的调查情况和她猜测的相差无几,警察所能做的,就是调出离平房区最近的几个监控一一摸排。但这样的工作既耗时又耗力,即便真的能找到可疑之人,时间久了,相关证据也会湮灭。叶轻舟想过从超市那个碰瓷的人身上入手,可是黎溯却说,那人敢在公共场合抛头露面,就必定做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这种事情说了也没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叶轻舟当时没有说什么,背后却留了心。 她可以不打草,但是她必须知道躲在草后头的是哪条蛇。 想到这里,叶轻舟打开手机备忘录,打下了“碰瓷男”三个字。 在卓豪的帮助下,“碰瓷男”的身份很快就查出来了。那人名叫焦栋梁,自由职业——其实就是没有职业,但他住的地方全然不像一个无业游民的居所。这天晚上下班后,叶轻舟就独自去了那个档次还不错的小区,打算先暗中探探这个焦栋梁的老底。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大人下班孩子放学,小区里十分热闹。叶轻舟按照卓豪给她的地址,进 c 栋乘电梯到了 21 楼,出电梯后发现一层四户人家都在敞着门做饭,焦栋梁所住的 2104 也不例外。 叶轻舟没有凑上前去,而是倚在楼梯间门口,通过走廊瓷砖的反光,偷偷观察着 2104 房里面的动静。虽然映在瓷砖墙上的影像不太清晰,但叶轻舟还是看得出焦栋梁家面积不小,装修也还不错,只不过室内有点凌乱。焦栋梁坐在客厅的餐桌前不知道在吃什么,吃着吃着大概觉得差了点意思,于是起身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了一个易拉罐,等不及回到餐桌就拉开拉环,痛痛快快地喝了起来。 黎溯说过让叶轻舟不要贸然行动,叶轻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今天过来只是先摸清基本状况,并没有打算跟焦栋梁正面交锋。她环视几圈,在心里默默记下了焦栋梁家屋里屋外的情况,听得背后的楼梯间里似乎有人走上来了,她便不再停留,走到电梯门前按下了下行键。 等电梯的时候,叶轻舟在心中暗想,这里可是 21 楼,电梯又没坏,为什么会有人选择爬楼梯上来?为了健身?或者是住在这下面两三层的人,爬楼梯上来串个门? 在叶轻舟神游一般的胡思乱想中,电梯缓缓降了下来。25 楼,24 楼,23 楼…… 电梯轿厢下坠的声音越来越近,里面的人交谈的声音都能隐隐听到。叶轻舟向前跨了一小步,静静等待着电梯开门,然而就在轿厢即将停稳的一瞬间,忽然一道疾风从叶轻舟背后掠过,她心中猛地警觉,一个躲闪转身想要看清来人,只可惜为时已晚,对方似是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不待她出手,便干净利落一记手刀重重砍向她的脖颈! “咚”的一声闷响,伴着剧烈的钝痛袭入叶轻舟的神经。她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却感觉到似乎有人接住了她,将她抱了起来。身体和思维就这样一起漂浮在半空,模糊之间,仿佛听到一个熟悉又渺远的声音说了句“快走”,然后叶轻舟就在一阵颠簸中,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然而门外空无一人。轿厢里的人见怪不怪,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按下了关门键。 说话声渐渐被下行的电梯带远了。黎溯单腿跪坐在楼梯间门后,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确认他们没有被发现后,他缩回身子,低头看着靠在他怀里,已经被打晕了的叶轻舟。 “你在这里守着她,”黎溯对另一个人说,“我去弄那个男的。” 对面的人赫然是程子昭。他点点头,脱下外套铺在地上,从黎溯怀里接过叶轻舟,扶着她坐在自己的外套上。 黎溯又垂下长长的睫毛看了昏迷中的叶轻舟一眼,起身走出了楼梯间。 夕阳已经迫 近地平线,倾泻着色彩浓烈的余晖。黎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痞气的混不吝。 “傻逼碰瓷的!”黎溯站在走廊大吼一声,“给老子滚出来!” 几户人家都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人敢应。黎溯肆无忌惮地挨家看过去,最终目光停在了 2104。 焦栋梁嘴里含着半口饭,愣愣地看着黎溯。 黎溯脸上的肌肉迅速绷紧,对着他家的铁门狠狠踹了一脚,咣铛一声震得整层楼心惊肉跳。焦栋梁这时终于认出了黎溯,丢下碗就要往屋里跑,黎溯一个箭步冲进去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他妈还想跑?狗娘养的,碰瓷不长眼碰到老子身上,也不看看老子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 黎溯的话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是特意来找焦栋梁报仇之后大家伙的恐惧也减了三分,虽然还是不敢出门,但都探头探脑地往 2104 里面瞄。焦栋梁被摔在地上,刚挣扎着要爬起来,又被黎溯毫不客气地一脚踢趴下了,紧接着又是雨点般的拳脚连连往身上招呼。光是打还不过瘾,黎溯仿佛跟他有血海深仇一般,一边狂扁一边大骂,骂声响亮得连楼上楼下都嫌震耳朵。打着打着,黎溯似是不经意间回过头,见对门的人家正好奇地往这边偷看,一瞬间怒不可遏,冲到门边指着他们大吼:“都他妈看什么看!”随即“砰”地一声砸上了门。 众人的目光被隔绝在了防盗门之外。黎溯徐徐转过身来,刚刚脸上烈火般的怒气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 他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焦栋梁边上,从兜里掏出一截皮绳,将焦栋梁双手手腕牢牢绑住,又随手扯了一片布条,捆了他的腿。将他拾掇成一条只能蠕动的蚯蚓后,黎溯从容地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将一个小工具盒放在二人之间,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支寸把长的小刀,在焦栋梁眼前晃了晃:“兄弟,我知道你是为谁办事的,他们的手段,你大概也清楚吧。这是他们对我用过的招数,我今天就借花献佛了。” 说完,黎溯左手举着打火机,“咔”一声按下,右手两指捏着刀柄,让刀刃在火苗上缓缓划过,金红色的火苗似一道海市蜃楼,任由锋利的刀刃在自己的身体里畅通无阻地穿梭。 焦栋梁惊恐地看着他的动作:“你……你在干什么?” 黎溯理所当然地回答:“消毒啊。” 焦栋梁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出来了。 “小……小兄弟,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那天缠着你是我不对,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满足你!你,你不要乱来!” 黎溯似乎有些兴趣,松开了按着打火机的手指。耀眼的火苗倏忽不见,焦栋梁只觉得眼前一片金星。 “你早有这份觉悟不就好了吗?”黎溯把玩着手里的小刀,犀利地注视着焦栋梁,“很简单,你知道他们多少事情,都告诉我,我就饶过你。” 焦栋梁面容一僵,双眼死死地看着黎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溯“啧”了一声:“不说?那太可惜了。当初我也是像你一样死鸭子嘴硬,所以后来才会吃苦头。你这么不听劝,看来是非要步我的后尘了。”说罢,黎溯抬脚重重踩住他的手腕,捏紧他一根手指,右手执刀,在他指甲中部用力刻下了一道月牙状的裂痕。 焦栋梁的指甲又薄又软,黎溯下手重,一刀划下去已经割到了指甲下面的皮肉,从裂痕处渗出了血迹。黎溯放下小刀,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尖头的镊子,再次按亮打火机,仔仔细细地对着镊子烧起来。 他悠然自得、不疾不徐的样子比刀割下来的一瞬还要惊悚,焦栋梁觉得黎溯根本不是在烤镊子,分明是在烤他的心。指尖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虽然不算太厉害,却像是一场极刑的前奏,漫长的等待和未知的恐惧如同巨大的黑洞,毫不留情地吞噬着他的意志力。 明知黎溯是在故作姿态吓唬他,可那幽幽跳动的火苗和反射着寒光的金属器械还是让他心生惧意,败下阵来。他凄声讨饶,承诺会老实回答黎溯的问题,黎溯也无意玩弄他,开门见山地问:“那天派你来纠缠我的人是谁?” 焦栋梁冷汗涔涔地回答:“我不认识,只知道是个男的,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身高一米七左右,说话的时候嗓子有点沙沙的,好像喉咙里有痰一样。” 这个描述……好耳熟。 在哪儿听到过? 对了,阿昀被卷进赵东亮案的时候,对那个托他送信的人的描述也是这样的! “当时那个口罩男是怎么跟你说的?”黎溯问。 “他就说,别的都不用管不用问,只要远远地跟着你,得到他们的信号后就上前缠住你,能拖多久是多久,事成之后就给我三千块钱的报酬。” 和托阿昀送信的神秘人说话语气风格如出一辙,连酬金都是一样的。 黎溯心中明了,继续问焦栋梁:“你在组织中是什么身份?” 焦栋梁满脸无辜地摇头:“什么组织?我不知道!我就是一时贪财而已,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这样吗?”黎溯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学乖了呢。” 说罢,黎溯不等他作出反应,骤然出手将镊子一端插进他指甲的裂缝里,两指一收稳稳夹住了那半片指甲,紧接着左手钳住他的手腕,右手指尖捏住镊子狠狠发力,将焦栋梁半边指甲连同下面的皮肉一起生生撕扯了下来! 如同泉眼上压着的巨石被突然掀起,鲜红的血液像欢腾的泉水一样汩汩而出。焦栋梁一声惨叫直赛屠宰场里挨了刀子的猪,攥着流血的手指在地板上滚来滚去。黎溯坐在一边淡淡地看着他,血沾上了他的裤子他也毫不在意,只趁着他嚎叫的间隙再一次抓住他受伤的手指,用镊子紧紧夹住他剩下的半片指甲,作势问了一句:“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了吗?” “说说说……”焦栋梁疼得脸都变了形,什么都顾不上了,把黎溯问他的问题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最后,黎溯又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在焦栋梁皮开肉绽的手指上撒下了一点黑色的粉末,再次按亮打火机,将摇曳的火苗凑到了他手指跟前:“我还有一个问题,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开口,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焦栋梁脸色惨白地盯着那团小小的火苗。 黎溯抬起形状精致的双眸,眼中寒光逼人:“告诉我,你们的‘奚宫’是谁?” 第十八章 遇刺 焦栋梁一愣,声音都开始颤抖:“小兄弟,求求你,行行好吧,你让我做点别的什么都行,这事如果捅出去,我必死无疑啊!” 黎溯无所谓地笑笑:“你本来就必死无疑啊。” 焦栋梁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从我找上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注定活不长远了。今天无论你交代了什么,那些人都会以为你已经对我和盘托出,我离开这里以后,不出一天,你一定会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你信不信?” 焦栋梁再怎么蠢笨,也听得出黎溯说得是对的。十指连心的剧痛顿时化作濒死般的绝望,他脑袋垂在地板上,“咚”的一声。 然而黎溯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你肯对我说实话的话——” 焦栋梁又翘起脑袋怔怔地望着他。 黎溯笃定一笑:“我有办法让你活下去。” 几点了?我这是在哪呢?叶轻舟迷迷糊糊地想。依稀记得自己是出来调查焦栋梁的,后来发生什么了? 她轻轻一动,立刻感觉到脖子后面不太对劲,这种不舒服加速了她的苏醒,眼前雪花一样的朦胧褪去后,她看到的人竟然是程子昭。 “叶老师,你醒了?” 叶轻舟懵懵懂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遭,发现她还在焦栋梁家的那栋楼里,窗外的暮色已经快要沉尽了。昏迷前的记忆像操场上玩耍的孩子听到上课铃一般迅速归位,叶轻舟终于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问程子昭:“是你打晕我的?” 程子昭咽了口唾沫,本来想实话实说,但为了好兄弟还是豁出去地点了点头:“对不起叶老师,我不是故意的……不对不对,我不是有意的……还是不对……” 叶轻舟直截了当地问:“黎溯在哪?” 程子昭卡壳了一下,叶轻舟立刻明白过来:“他去找焦栋梁了?” 程子昭见瞒不过去,只能承认了。 亲爱的凶手 第34节 叶轻舟神色渐渐冷下去,盘腿靠在墙边不说话了。程子昭以为她在生黎溯的气,连忙替好兄弟找补:“那 个叶老师你别生气,黎溯他不是故意要那啥的,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这位英年辍学的半吊子脑子里根本没有合适的词。 叶轻舟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的女人,即便要生气也绝不是现在。她只是需要冷静下来,思考黎溯这样做背后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可她才刚刚想了一个开头,门外走廊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直震得楼层都颤了一颤。叶轻舟和程子昭惊得对视一眼,紧接着不约而同地起身朝门外跑去,刚闪进走廊,就跟浑身是血、手持尖刀、跌跌撞撞往外跑的焦栋梁撞了个满怀。 叶轻舟完全是出于平素训练的本能,闪电般攥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掐,带着血渍的刀便脱手掉到了地上。她一脚将刀子踢远,同时就着抓住他手腕的姿势抬手一个回转,将他奋力顶起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差点将他摔了个四分五裂。程子昭比叶轻舟慢了一步,没赶上胖揍焦栋梁,却一眼瞥见了地上带着血的刀,突然心头一惊,飞奔向焦栋梁家里失声大喊:“黎溯!” 叶轻舟听得这一声叫喊,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攫取住一般,揪起焦栋梁的衣领将他飞快拖到 2104 屋里一把扔进客厅的角落,然后慌忙去查看黎溯的情况。 黎溯面色苍白地靠在沙发边上,一只手捂着另一侧的肩膀,鲜血从他的指缝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叶轻舟大惊失色,对着程子昭丢下一句“看好姓焦的”,紧接着快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按倒黎溯,俯身用牙齿咬开他的衣领用力一撕,暴露出正在血流不止的伤口,然后从包里迅速掏出备用的止血药,三两下拧开瓶盖一股脑地朝伤口撒了下去。 药效立竿见影,好似平息了一场剧烈的火山喷发。见伤势有缓,叶轻舟一直吊在喉头的那口气终于顺利呼出,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阿昭,打电话报警,”叶轻舟吩咐,转头又问黎溯,“怎么回事?” 黎溯坐起来拢了拢衣领,恍若无意一般回答:“没事,被他捅了一刀而已。本来就是想教训一下这孙子,没想到他还跟我玩阴的,是我大意了。” 叶轻舟信他才怪,然而看着他满头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她终究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警车赶到后对他们进行了必要的问询,然后程子昭跟着回了警局,叶轻舟陪黎溯去医院处理伤口。 暮色散尽,星月当空。黎溯包扎完伤口走出处置室,见叶轻舟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他走过去坐在叶轻舟边上,抬起没受伤的手摸了摸她的后颈:“你没事吧?” 叶轻舟依然保持着发呆的表情:“能有什么事,我又不知道疼。” “是我不好,对不起。”黎溯有些歉疚地轻轻揉着她的脖子。 果然,打她的根本不是程子昭,而是黎溯这死孩子。 叶轻舟一动不动地被他摆弄了一会,然后抬臂将他的手拉了下来,站起身对他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用的不是商量的语气,没给黎溯留下回绝的余地。黎溯也没反对,和她一起乘车回了宜安居。这一次他没有独自坐在副驾驶,而是被叶轻舟塞进了后座,叶轻舟探进半个身子帮他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就绕到另一侧,坐在了他旁边。这一路上,叶轻舟一句话也不说,连看都没看黎溯一眼,全程扭着头看向窗外,仿佛是在专心欣赏沿途的街景。 黎溯以前特别希望叶轻舟没事不要跟他说话,可是现在他最怕她不说话。 这个女的,乍一看好像好奇心不强不太爱八卦,处着处着发现她不傻,反而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不应该刨根问底,黎溯那时候还觉得她尊重人,分寸感极好,可是再后来他就发现这人脸上嘻嘻哈哈,心里早把算盘珠子都打飞了,当面啥都不问你,转头就给你查个一丝不挂,现在她连哈哈都懒得哈哈了,恐怕不等到家就把过年前要调查的事儿全都安排明白了。 黎溯不知道叶轻舟对他了解到了哪一步,会不会已经把他的企图看穿了。他忍不住偏过头去看着叶轻舟,可是只看到了她脑后那个款式熟悉的发圈。 叶轻舟神游了一路,到了家就催黎溯先去洗澡。黎溯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可过了半天却没有水声。叶轻舟奇怪地敲门问他什么情况,黎溯打开门,有些难为情地对叶轻舟说:“我衣服脱不下来。” 黎溯今天穿的衣服腋下和袖口都有些窄,肩膀受伤的情况下很难自己脱下来。叶轻舟看着黎溯衣服卡在身上的窘样,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刚要伸手帮他,不知怎么皮劲儿又上来了:“呀,我想起来了,有人跟我说过‘你再碰我一下,信不信我掰断你的手指头!’” 黎溯“嘶”了一声,又往叶轻舟跟前挪了一步,皱着眉头嗔道:“别闹,快点。” 叶轻舟憋笑憋成了河豚,手上小心地帮黎溯把衣服脱了下来。黎溯的身形生得很标致,肩膀平直,体态挺拔,皮肤白皙,残留着打斗留下的青紫伤痕,触感是年轻人特有的光洁。叶轻舟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抱着他换下的衣服走掉了。 浴室里水声响起,叶轻舟那一点脆弱的笑意很快消散,在淅沥沥的声音中,她开始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黎溯和程子昭为什么会那么巧和她一起到达焦栋梁家?不对,这不是巧合。黎溯没有把焦栋梁的事情告诉警察,目的就是为了自己私下出面和焦栋梁交涉。他无法查知焦栋梁的住处,但他知道叶轻舟一定也会暗中调查,所以就跟踪了她,利用她顺利找到了焦栋梁的老窝。 找到焦栋梁的栖身之所后,黎溯就出手打晕了她,很明显,他不想让叶轻舟知道他和焦栋梁谈话的内容。可是后来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子昭和叶轻舟说过,黎溯的身手并不差,超市里纠缠的时候焦栋梁也完全不是黎溯的对手,为什么黎溯今天会莫名其妙地被那个人刺伤? 叶轻舟发现这个思路是个死胡同,于是调整了思考的方向。 黎溯为什么要找焦栋梁?因为他是纵火案唯一的突破口,黎溯需要利用他查到背后那个一直监视他、威胁他的主谋,甚至予以反击。可是黎溯之前明明叮嘱过叶轻舟不能打草惊蛇,怎么他自己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不怕惊动了焦栋梁背后那些人吗? 如果那些人被惊动,他们会做什么? 杀黎溯,杀焦栋梁。 对了——叶轻舟忽然明白了。 黎溯对焦栋梁起了疑心开始调查他,被那些人知道后必定不会再留活口。黎溯为了保住焦栋梁的性命,故意让焦栋梁刺伤自己,让他背上持刀伤人的罪名被抓进公安局,这样一来,那些歹人反而没有办法除掉他了。而黎溯自己呢,特意大张旗鼓地登门,以报复的名义闯进焦家,结合他这两年的诸多混蛋行径,大家都会以为他就是因为被傻叉纠缠而上门寻衅,没有其他意图。就算焦栋梁背后的那些人疑心重,可黎溯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对方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黎溯灭口,就相当于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焦栋梁和那起火灾,让原本不起眼的罪行狠狠扎进警方和大众的视野,到时事态必然会发展到难以收场。所以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短期之内,黎溯是不会有性命之虞了。 这一出苦肉计,唱得还真有点意思。 眼下的局面,对方是两头不讨好,只能干瞪眼白吃亏,可是这无疑也将黎溯推入了更加凶险的境地。那些人到底是谁?黎溯下一步准备怎么做?他给焦栋梁留好了后路,又可曾顾全自己的安危? 第十九章 野玫瑰 黎溯洗完澡出来,一张秀气的脸给热气蒸得白里透红,湿发黑得发亮,发梢还有点细细的水珠。为了方便穿脱,他换了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宽大的衣领露出漂亮的锁骨,白色的纱布一角若隐若现。 单看他现在的样子,怎么都是个简单干净的少年,实在很难把他和刚刚的意外,以及意外之下的波云诡谲联系起来。叶轻舟在叶予恩的安排下以实习老师的身份埋伏在他身边,是为了查清何东旭死亡的真相,何东旭之死本来只牵扯到钟毓秀和“屠刀”,后来因为郑潇的关系扯上了苏子安,又因为叶轻舟查到奕城大学而挖出了曲悠扬,只是查到现在,她竟然还没有发现黎溯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 “爸,你觉得黎溯在何叔牺牲的案件里是什么角色?”动身去奕城的前夜叶轻舟问道。 “重要证人,或者,”叶予恩吸了一口烟,鼓 着嘴含了一会儿又呼出来,“重大嫌疑人。” 然而叶轻舟时刻关注黎溯的一举一动,却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黎溯神出鬼没似乎完全是在忙活其他的事情。叶轻舟猜得到他在查“827”,并且一定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对方放火烧程子昭的家显然就是给黎溯惹毛了。难不成“827”和“1104”有关系?要知道这两案都是有警官牺牲的案件,如果它们之间有关联,那…… 事情的严重性很可能已经大到叶予恩也兜不住,但是叶轻舟这姑娘是不会怕这些的,她头疼的是另一回事。 就是黎溯这死孩子。 她跟在黎溯身边这么久,两个人四舍五入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可他还是把自己的事瞒得密不透风,摆明了就是拿叶轻舟当百分百的外人。叶轻舟从小是宋美辰调教出来的,知道自己在黎溯眼里还是个不知根不知底的生楞人,这时候不应该指望他会相信自己。道理都懂,可是叶轻舟就是生气了。 黎溯气定神闲地去阳台晒了衣服,又穿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嗡嗡嗡”地吹头发,一套动作自然得好像已经跟叶轻舟过了几百年的日子,半点也没有把叶轻舟当客人的意思。那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劲儿彻底给叶轻舟气着了,明明就是各怀鬼胎,还在那演什么同住地球村啊,别揣着你的宝贝秘密藏得那么辛苦了,什么稀罕地方,老娘不待了,自己玩去吧你! 她掐好时间,待黎溯刚吹好头发从房间里出来,她便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草草说了句“你休息吧,我走了”,拔腿就要溜。 黎溯意外地问:“这么晚了,学校都落锁了,你去哪儿?” 叶轻舟扭着头故意不看黎溯:“一个成年人,带了钱和身份证,哪儿还不能睡一夜?”说罢便径直朝门口走去。 黎溯匆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一不小心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叶轻舟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生气了,慌忙拉开他的衣领查看伤口。好在这一下扯得不重,片刻后纱布依旧雪白,没有渗血的迹象。叶轻舟松了口气,将黎溯的衣领拢回来,一抬头发现黎溯正依依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原本生得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可漆黑的瞳仁像一潭深水,微微荡漾的波澜下尽是汹涌无情的涡流,稍稍看一眼,整个人便似被卷入了禁区,水性多好都别想活着出来。 叶轻舟的情况还要更惨烈一点,她发觉黎溯湿润润的眼睛里住着两个水鬼,专门抓她的。 她心里的怒气、落寞、不甘,统统都被抓去溺死,而那要命的眼波平静下来后,又泛起一点不知真假的温柔和依恋,徐徐地,填满了叶轻舟空荡的心窝。 叶轻舟发誓,下次跟黎溯闹别扭她一定不能抬头看他的眼睛——不对,他身上哪儿她都不能看,直接关灯,让夜盲来个一了百了。 “对不起。”黎溯轻声说。 “你为什么事说对不起?” 黎溯眼帘微垂:“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肯定亏欠了你很多。” 还行,这孩子虽然缺德,但好歹还有自知之明,叶轻舟多少舒坦了一点。 “那你不打算抽空给我点补偿吗?”她歪着头问。 黎溯看向她,毛茸茸的眼睛颤颤地眨了两下,随即认真地回答:“我也想补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可以吗?” 这次轮到叶轻舟眨眼睛了。 她上下眼皮开了合合了开,反反复复好几次,可再怎么重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都是黎溯一脸真诚的样子。她彻底糊涂了。 “送……送给我?什么意思?咱国家人口买卖可是犯法的啊!” 黎溯微微一笑:“不是卖给你,就是给你当保镖,当小工,供你随便驱使,直到你觉得我亏欠你的都还清了为止。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方式了,你觉得可以吗?” 这怎么行?孤男寡女的,这样不清不楚地厮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他要是喜欢她,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要是不喜欢她,就别三天两头地在这撩。我是那么不自重的女孩吗?没名没分的,谁要驱使你?我叶轻舟是没你不行吗? 于是她认真地反问道:“那我能随时随地揉你头发吗?” ……这女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黎溯想埋汰她两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只是苦笑了两声:“没出息——有人在的时候不行。” “现在没人哦!”叶轻舟兴高采烈地揉了揉他还没干透的头发,“这手感真是绝啦!” 黎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傻乐,只是在她背过身去时,他微扬的嘴角一泄,眼波中摇曳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夜渐深,黎溯给叶轻舟换了干净的床上用品,自己在床边打了地铺,两人说了几句话,渐渐睡着。城市的另一端,“破晓”妇幼之家一楼东侧,凌霜刚刚打理出一间空屋,准备迎接新客人的到来。 其实只要她想,多少佣人都雇得来,饭都可以喂到她嘴边,根本不用她操持什么。可是每当有新人要来入住,凌霜都一定要亲手打扫房间、置办家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例外。此刻,她一个人收拾好了这个房间,趁着人还没来,她半掩着门,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了,松开发夹,一头栗色的长卷发翻滚着倾泻而下,款款搭在她的两肩。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小时候她看不出自己长得像谁,父亲总是来去匆匆,凌霜几乎没有机会看清他的眉眼,而母亲呢,自打凌霜记事起,母亲就总是蜡黄着一张脸,角角落落似乎都向下垂着,眼角鼻翼趴满了细纹,头发柴得像干草。她整日的不作声,在家里躬身驼背地忙来忙去,凌霜甚至觉得邻居家的狗都比母亲精神些。直到后来——后来,父亲意外离世,母亲哭了整整三个月,把父亲那边的亲戚都给哭得心服口服了,她们就搬离了那座城市,来到奕城,而在那之后,凌霜意外地发现母亲变了。 她干瘪松弛的皮肤慢慢恢复了弹性,脸部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些苦大仇深的皱纹逐渐淡去,五官蝉蜕似的有了自己的样子。鸟窝一样参差的头发蓄长了,养得乌黑顺滑,瀑布一般,臃肿的身形也一日日挺拔起来,窈窕的腰枝在裁剪合度的衣衫下娉娉袅袅。明明是个中年人了,一眼看去,竟比少女初成的凌霜还要好看。 那样的美丽让凌霜深深着迷。 再后来,凌霜也嫁为人妻,她的丈夫在外面拼事业,把凌霜圈在家里跟一地鸡毛较劲。她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地忙碌了两年,一次偶然在镜中看见自己,她猛然惊心。 她看到了从前,那个样子比邻居家的狗还惨淡的女人。 可是她的丈夫却仿佛吸走了她的阳气一样,比婚前滋润许多,而且越优秀越分不开身,越回不了家越要把凌霜牢牢困在家里。 凌霜那时想,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就好了。 是啊,是啊,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她突然明白母亲是怎么变美的了。 凌霜从遐想里回过神来,又往镜子前凑了凑。很好,母亲那种难以言喻的美,现在的她,终于也有了。 她的目光转向镜中自己的嘴唇,柔软丰满的尤物,总似噙着一颗有毒的野果,美艳诱人。 她靠着这双唇,让自己的美甚至凌驾于母亲之上,母亲泉下有知,一定高兴坏了。 她眼中开出暗红色的野玫瑰。 这时走廊上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停住,来人敲了门,让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小的孩子。 “霜姐……” 凌霜眼中的玫瑰被彩纸包装成温柔无害的花束,她抬手截住来人将要说出口的感谢的话,又俯身将那个小孩子抱了起来。 “沁怡,”她轻吻了一下怀里的孩子,温柔地看向站在对面的陆沁怡,“你已经到了‘破晓’,什么都不用怕了,这里全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女人,我们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陆沁怡红着眼圈,微微点头。 叶轻舟在黎溯家连着住了两晚。白天她在学校上班,下了班就打车奔宜安居,一进门满屋子的饭菜香不说,还不用去帮手,黎溯谨遵诺言把叶轻舟伺候的明明白白,叶轻舟在这里根本就是一头猪。 这晚吃完饭,黎溯进厨房去洗碗收拾,叶轻舟吃得饱饱的,就在客厅里来回闲逛。走了几圈之后她又转悠回了饭厅,冉嫣的遗像就在饭厅对面、厨房外侧的墙壁上。 遗像下面的香案一尘不染,几支崭新的线香插在香炉里,燃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叶轻舟看得出黎溯一直在精心打理供奉,她心里五味杂陈,对着冉嫣的遗像虔诚地鞠了一躬。 “阿姨,保 佑黎溯吧。” 起身的一瞬间,叶轻舟瞥见香案旁边的一个矮柜,里面不知什么东西被柜门夹住了,露出白色的一角。 叶轻舟想着自己来了就混吃混喝什么都丢给黎溯忙活,好歹也该顺手帮忙把夹住的东西掖回去。可是当她把柜门打开一个缝,伸手触到那一团白色东西的瞬间,她忽然僵住了。 那一团用白色塑料袋子封装的东西,是一包注射器。 密封好的一包,足足二十支注射器。 亲爱的凶手 第35节 第二十章 奈若何 那些始终未解的谜团又一次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起—— 从前健康结实的一个人,不明原因地身体消瘦、面色青白,天天往来历不明的混混堆里凑,时常莫名其妙地从人家眼皮子底下消失不知去向……再加上眼前的这一包注射器,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心胆俱碎的结论—— 黎溯吸毒。 霎时间,从小到大看过的那些禁毒宣传片里,吸毒者被毒品摧残得不成人样的惨状一个接一个浮现在叶轻舟眼前,他们萎靡,哀嚎,痛不欲生,然后……他们全部变成了黎溯的模样。 她仿佛看到一支支毒药川行在黎溯的血液中,腐蚀着他的血肉,顷刻间,他俊美绝伦的面庞便化作了狰狞的骷髅。 叶轻舟心脏像打桩机一样剧烈跳动起来,咚,咚,一下一下砸向她的胸腔,在她身体里砸出大块大块的塌陷,五脏六腑都坠入了深坑,胸膛里只剩一片瘆人的空空荡荡。 不,一定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是谁?是谁害他?对——就是放火那群人,黎溯惹了他们,所以他们一直在监视黎溯,企图控制他,于是就…… 叶轻舟脑海里甚至已经有了清晰的画面,黎溯被那些人发现,抓住,绑在椅子上,嘴巴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被黎溯惹恼了的人举着注射器一步一步走近他,致命的液体挂在针尖上,冷光逼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黎溯质问焦栋梁挑衅组织之后吗?不对,黎溯身体变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恐怕早在叶轻舟还不知道世上有黎溯这个人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那是多久,一年?两年?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黎溯会被体内的药物逼迫着向那群家伙摇尾乞怜,对他们言听计从,最后彻底变成他们手中的随意揉捏的傀儡! 不行!不行!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任何人这样糟蹋她的少年! 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再这样慢慢试探下去了,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问出实情,在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之前终止这一切! 然后呢?吸毒容易戒毒难,药瘾易戒心瘾难除,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难道她的少年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个漩涡里挣扎?听说戒毒的过程痛苦异常,黎溯他,他…… “你在干嘛?”黎溯从厨房出来,见叶轻舟蹲在柜子前,像被抽了魂一样,他顺着叶轻舟呆愣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的是那一包注射器,刚奇怪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很快就猜到了叶轻舟的心思,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推了她脑袋一把:“神经病,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叶轻舟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 黎溯被她血色尽失的脸吓了一跳,终于也蹲下来和她平视,带着点无可奈何跟她解释:“我知道你喜欢推理,但也要有点限度好吧,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干嘛?那是我爸的,他有糖尿病,以前每天都要打胰岛素,因为针要饭前打,为了方便拿,注射器就放在了餐厅的柜里,后来他装了胰岛素泵就不用再每天打针,所以这包注射器就一直放在这里没用。” ……哦,糖尿病啊。 叶轻舟想,那没事了。 “喂,不是,你怎么还哭上了?”黎溯以为解释清楚就好了,没想到叶轻舟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两行眼泪像两幅拆了线的卷轴一样刷地掉了下来。 “你在哭什么啊?”黎溯看着她眼泪越来越汹涌,有点茫然无措。 我哭什么呢?叶轻舟想,这不是虚惊一场吗?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对,就是因为没事了,才有资格在这慢慢哭,真出事了她得忙着解决,没工夫掉眼泪。 像一场噩梦骤然苏醒,她体内七零八落的脏腑瞬间归位,方才的虚空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充实堵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她心里只有一种感觉——劫后余生。 所以她实在止不住哭。 黎溯单腿跪坐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地上砸,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人手不吸水,黎溯抹到手心都被淹透了,叶轻舟一张脸还是像个瀑布一样。黎溯轻叹一声:“你这个人啊……” 这个人,让我说点什么好呢。 “好了,别哭了,起来吧,地上凉。”黎溯声音轻柔地哄劝着她,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可是叶轻舟自顾自地哭,也不跟着使劲,根本拉不动。黎溯没办法,只能胳膊伸进她腋下架住她,想把她拎起来,叶轻舟却误会大了,以为黎溯这是在抱她,她立刻抬手紧紧搂着黎溯的脖子,像摔倒的小孩看见妈妈来了一样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太好了,他还好好的,完完整整的,温温热热的。 她哭得那么凶,黎溯也不好甩开她,再说甩也甩不掉。但是地上是真的凉,他又试着问了一遍:“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叶轻舟哇哇大哭,都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黎溯低低的“唉”了一声,一手圈在她腋下,另一手反过来探到身后兜住她的双腿,把人贴身抱起,然后就近坐上餐桌边的椅子,顺势把叶轻舟放在了自己腿上。 叶轻舟就这样搂紧黎溯的脖子坐在他腿上不管不顾地大哭,大有一副要哭到后天早上去的势头。但是十分钟后哭声戛然而止,叶轻舟好像已经全部发泄完了,松开了圈着黎溯的手,直挺挺地坐在他腿上抹脸。 她好像哭出了惯性,眼泪是不流了,身体却还一抽一抽的。一张白嫩的脸哭的花里胡哨像个脸谱,一双眼睛肿成了鱼眼泡,连红通通的鼻头都好像蹭大了一圈。几绺头发丝黏在她脸侧,显得她整个人乱糟糟的狼狈,叶轻舟要是去照照镜子,就会发现她整个人都已经哭走了样,活这么些年也没丑成过这副德行。 可是黎溯一直看着她,看得有些入了神。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捋顺了她的头发,然后扶着她的耳朵,又把她按回了自己怀里。 “谢谢你。”他轻轻揉着她的脑袋说。 他没想过到了如今世上还会有人紧张他到这个地步。 叶轻舟靠在黎溯的肩膀上,两手攥住他的衣角,闭上了酸沉的眼睛。 “黎溯?” “嗯?” “黎溯。” “在呢。” “黎溯……” “怎么了?” 叶轻舟蹭蹭他的脖子:“我就想听你的声音。” 黎溯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那我唱歌给你听吧。” 叶轻舟鼻音浓重地答应下来。 “想听什么?”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你又发神经……” 叶轻舟咯咯笑着:“我想听周杰伦。” 黎溯搂着叶轻舟,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打着拍子,给她唱了一首《菊花台》。唱完他想问问叶轻舟下一首要听什么,结果怀里的人没动静了。 不知道是她哭得太累,还是黎溯的歌声太舒缓,总之她竟然像个婴儿一样,被他抱着、拍着、唱着歌哄睡着了。 把她放到床上去吧——黎溯心里想,可是他却没有动。那天晚上,他就这样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抱了叶轻舟很久,很久。 甜蜜的呼吸声温柔了寒夜,柔软的躯体倚在他胸口,伴着呼吸声轻柔地起起伏伏。 时针走过了零点,夜色没变,但却已经是新的一天。 黎溯侧过脸去看墙上冉嫣的遗像。他很想问问妈妈,接下来他的路该怎么走,他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可冉嫣只是静静微笑着,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 星期四,夜。 偏僻的街角,昏暗的路灯下,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在默默抽烟。他天生一张崎岖凶悍的脸,黑色毛线帽下钻出一条蚯蚓似的长长的刀疤,一直蔓延到眉毛下面,让他看上去更加狠厉凶煞。 “哥,久等了。”一个小个子男人走过来停在他旁边,递去了一个棕色的文件袋,“都在里面了,上面说要你尽快处理。” 刀疤男没有理会小个子的话,将烟头掷在地上抬脚随意一捻,抽过文件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小时后,黎溯躲在一家咖啡厅的洗手间里,来不及平复凌乱的呼吸,紧忙打开那个棕色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没想到竟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邱洪川做完了当天的作业,正收拾着书包,手机突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 “洪川,是我,黎溯。” “黎溯?”邱洪川大感意外,不光是因为现在已经很晚了,更是因为从前同班的时候,黎溯都从来没有主动跟班里的人说过一句话。 “洪川,我有点事情要问你,但是因为一些我不方便说的原因,我需要你帮我保密,可以吗?”黎溯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掩的紧张。 邱洪川在关键时刻是个可靠的人,这也是黎溯找上他的原因。 “好,你问吧。”他郑重答应。 黎溯轻喘一瞬,低声问道:“你知道苏蕾家的地址吗?” 第二十一章 厄运之始 周五那天早上,黎溯主动提出陪叶轻舟回昕阳过周末,还要带她去昕阳最大的游乐场玩一天。叶轻舟高兴之余得寸进尺,央求黎溯把他的吉他也带上。黎溯倒真是没脾气地任她驱使,甚至在叶轻舟下班的时候过来接她,和她一起去宜安居取吉他。 “喂,叶老师!老黎!”两个人走到半路听到这一声叫唤,回头看见王皓阳背着书包呼哧呼哧地跑了过来,“你俩这是去哪啊?” 按理说这样被学生撞见还是挺尴尬的,但黎溯冷淡惯了,叶轻舟又是个没脸没皮的,谁也没不好意思,反而问王皓阳:“你这忙三火四的又是要去哪?” 王皓阳头脑简单,被他俩一问就跟着走了:“我爸妈今晚有应酬,让我自己吃晚饭,我惦记我们初中那边的麻辣烫惦记好久了,今晚就过去解个馋。” 反正都顺路,三个人一边闲闲散散地聊着天,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王皓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篮球赛的事情,忍不住问黎溯:“老黎,咱班已经小组出线了,后面的比赛可越来越不好打了,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混进来偷偷上个场?” 黎溯犹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忽然不远处传来打篮球的乒乓声,他们刚好说着篮球的话题,不由得循声看去。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奕城一中,黄昏的操场上,一群穿着篮球服的少年正在挥汗如雨地训练。 “咦,那个不是崔浩吗?”王皓阳指着其中一人道。 黎溯也看到了,那个在众人之中明显技高一筹的人,就是四年前在全市中学生篮球比赛里和黎溯他们争夺冠亚军的实验中学篮球队队长崔浩。 当年比赛结束后,两人曾击掌约定要在一中篮球队作队友一起打球,后来崔浩如愿以偿,而黎溯虽然也考上了一中,却因为不想再和初中的同学们碰面,最终逃避一样地选择上了二中。 崔浩的球技比初中的时候进步了不少,人也又长高长壮了一些,除此之外,他和四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依旧志得意满,在球场上闪耀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夕阳灿烂的光辉映照在球场上,照得少年们汗珠都在发亮。而黎溯立在阴影中,像个融不进去的局外人,被操场结实的栏杆挡在外面,定定地看着他们你争我夺的身影。 叶轻舟站在他后面一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 她明白,黎溯不是在看他们打球,他是在看一段本应该属于他的人生。 按部就班地上课,放了学在操场打球,结束了训练趁家里大人不在去吃碗麻辣烫,然后第二天是周末,大把的闲散自由。 真是灿烂而奢侈的时光。 不,只是对他来说太奢侈了。王皓阳、崔浩、从前所有的同学和队友,如今都顺利升了学,继续过着上课和打球的日子,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按照原来的轨道有序前行,唯独把他扔了出来。 忽然,场上一个人不小心脱手,篮球失控地朝这边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黎溯面前的栏杆上,“咣”的一声,像击碎了一个梦,让黎溯猝然醒转过来。见场上正有人朝这边跑,黎溯本能地想要走掉,然而里面的人已经意外地喊出他的名字:“黎溯?” 是崔浩。 曾经在球场上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此刻隔着一道跨越不了的栏杆,互相看着对方。 崔浩虽然认得他是黎溯,可眼前的人又全然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四年前的黎溯是个跑起来根本抓不住、生着病还不忘贫嘴的“泼猴”,而站在他面前的人干瘦苍白,杵在那里像棵枯树,放在往常,见到自己他早就该开口说“爸爸来了你怎么还不跪下”,可现在,他只是呆立在原地,脸上隐隐透出局促和躲闪。 虽然也一直惦记着和黎溯一起打球,但高中生活毕竟紧张,除了偶尔想起黎溯,偶尔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不知真假的八卦感叹一下之外,崔浩也没多关心过他什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他昔日最看重的对手竟然会变成这副模样,一时之间没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惊奇地打量了他好几遍。 黎溯被他看得几乎想要逃跑。 从那件事发生开始,什么学业,什么球技,甚至健康,他全都顾不上了,他只想报仇,快点报仇,快点解决掉这一切。他忘记了自己从前多么风光,多么健壮,也完全没在意过后来的自己看上去多么落魄,他麻木了。说起来王皓阳也是旧时朋友,只是他现在的样子王皓阳早就看习惯了,他已经感觉不到难堪。然而,和崔浩的意外碰面像是一根针骤然扎进他的神经,一下子刺痛了他的自尊。可不是吗?他过得那么好,人人都过得那么好,人人都是原本的样子,只有我,只有我!崔浩他什么都没经历过,只有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才能用这种不加掩饰的目光盯着别人看。他在看什么?看自己从前的对手现在多么丑陋脆弱,不堪一击!现在的我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么个不堪一击的废物! 亲爱的凶手 第36节 他自暴自弃地看着崔浩,放弃了要和他说些什么的念头。 叶轻舟退后两步,悄悄对王皓阳说:“皓阳,你先走,今天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要说。” 王皓阳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叶轻舟忽然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轻跳两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了黎溯的胳膊:“黎溯,你看完了没呀,我都等你好久啦。” 黎溯被她突然的亲昵弄得一愣,转头却见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目光温柔而坚定。 崔浩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这位是?” 叶轻舟自来熟的本事又有用武之地了:“你好,我叫叶轻舟,你应该没见过我吧?我跟黎溯认识也是巧合,两年前我遇到危险,是黎溯见义勇为救了我。但是他为了救我自己受了重伤,这两年一直在慢慢调养,人都瘦了好些呢。” 黎溯虽然心情不大好,但还是为叶轻舟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暗暗咋舌。 崔浩多少有些知道黎溯家里的事,现在听了叶轻舟这番解释,一时间倒不知道该信哪一边了。这时球场其他人也凑了过来,里面有不少人都认识黎溯,叶轻舟更来劲,一套瞎话编的有鼻子有眼,恨不得连户籍警都能给糊弄过去了。 “那你俩现在这是啥关系啊?”有好事者看着叶轻舟的动作八卦地问。 叶轻舟没羞没臊地往黎溯肩上一靠,甜甜地笑着:“我当然是想以身相许啦!但是他可难追了,我还得继续努力!” 崔浩他们见状,心里不禁有些酸溜溜的。 “艹,黎溯你小子差不多行了啊!这么漂亮的姑娘看上你,你还装个屁啊!要不要现在就点个头,哥几个立马改口叫嫂子!” “我早几年就说过,黎溯这小子运气忒他妈好,老子也做过不少好事,咋就没一次撞上艳福的呢?” “大爷的,球打不过黎溯,找对象也比不过他,还让不让人活了……”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忿忿不平地声讨着黎溯,而黎溯却在他们喋喋不休的怨言中,奇迹般地从心如死灰的状态恢复了过来。 叶轻舟的离谱有时候也挺管用的。 “喂,黎溯,哥几个什么时候能吃上你的喜糖啊?”崔浩坏笑着问。 叶轻舟像个傻憨憨一样抢着回答:“快了快了!他已经答应我这个周末陪我约会啦!” 黎溯突然全身一震,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冒了一身冷汗。 叶轻舟察觉到他的异样,若无其事地对众人笑道:“好了好了不能再和你们说了,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车去了,回头再跟你们汇报好消息!”说罢便拉着黎溯离开了。 黎溯似心里压着一块巨石,被叶轻舟拖着走了十分钟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站住脚步,拉住叶轻舟对她说:“我们这个周末不要出去玩了,哪里都不要去,就在——” 叶轻舟不等他说完,突然指着他的脸惊呼:“黎溯,你流鼻血了!” 黎溯一愣,伸手摸了一下鼻子,果然沾了满手的血。 流鼻血不同于外伤,没办法用止血药止住,叶轻舟分毫都不敢耽搁,当即拦了一辆车带着黎溯直奔医院 。而当出租车终于驶到医院门口时,叶轻舟身上带的所有纸巾都已经被黎溯的血浸透,连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是血迹斑斑。 叶轻舟惊惶地拉着黎溯跑进医院,顾不上先来后到直闯急诊室。坐诊的大夫刚好是从前给黎溯看过病的耿医生,见到黎溯流血不止的样子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分说开通绿色通道,直接将黎溯推进了抢救室。 叶轻舟被拦在门外,看着自己手上那一大捧带血的纸巾,心里慌得直打颤。她想安慰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意外,可脑海中却一阵阵泛起不好的预感。 走廊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着奔波自己的事情,间或有人诧异地看一眼叶轻舟手里的纸巾,但也只不过是好奇一瞬,很快就走掉了。叶轻舟不傻,她知道流出来的血已经没有半点用处,可那些纸巾她就是不忍心丢进垃圾桶里,好像丢掉它们是在糟蹋什么宝贝一样。 不知等待了多久,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黎溯意识还清醒,甚至看见叶轻舟的时候还安慰地拍了拍她:“别担心,没事了。” 叶轻舟焦急地问:“医生有没有说你为什么会流鼻血?” 黎溯无奈地笑笑:“这几天吃了点我二姨弄来的补品,都是性热的,补过头了。” 叶轻舟半信半疑,还要再问,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的人是程子昭,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在电话那边似乎有些难为情:“叶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你今晚有事吗?奶奶有点不太舒服,能麻烦你过来看看吗?” 黎溯也听见了他的话,挥挥手让叶轻舟安心过去:“血已经止住了,我就在医院里,这么多医生护士照看着不会有事的。阿昭是个男生,照顾奶奶不在行,还是得辛苦你跑一趟。” 叶轻舟放心不下黎溯,可奶奶那边又不能坐视不管。想着黎溯的话也在理,她只好反反复复地叮嘱了黎溯一大堆话,然后满腹忧虑地走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黎溯按亮手机,手机上正是和程子昭的对话界面。 他在“想办法帮我支走叶老师”的下面又发了一条:“她过去了,你能拖多久是多久。” 第二十二章 逼上绝路 将黎溯安置在观察室后,护士们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了黎溯和耿医生两个人。耿医生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黎溯的化验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最后默默地叹了口气。 他最初认识黎溯,是在七年前给他做阑尾炎手术的时候。那本是个做惯了的小手术,却不想这孩子在术中突然大出血,术后仔仔细细排查了许久才查出他有遗传的血液病。只是这病虽然没法治愈,但只要日常多加注意也不会危及生命,所以耿医生当时并没有过多地担心这个孩子。没想到七年过去,已经长大成人的黎溯又一次成了他的病人,而这一次他的病情,实在不容乐观。 “黎溯,这些年,是出了什么事吗?”耿医生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孔恳切地问,“我医治过许多有先天性凝血功能障碍的患者,这种病病程发展十分缓慢,对大多数患者来说都不会影响寿命。可为什么你的病才七年的功夫,会恶化到这个地步?” 黎溯无颜和他对视,垂下眼看到他手里的化验单,上面是一排排触目惊心的结果。 “黎溯,当年你出院的时候我就叮嘱过你,一定要尽量避免受伤流血,你根本就没听我的话,对不对?” 黎溯把头埋得低低的,像个做错了事正在挨训的孩子。 耿医生感觉到他似有难言之隐,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的房门,又压低了声音问他:“黎溯,你的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绝不是一次两次受伤造成的。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黎溯缓缓抬起头,目光在耿医生面上逡巡了一圈,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开口问道:“耿医生,我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耿医生面含不忍,欲言又止。 黎溯心里隐隐意识到什么,面上却平静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耿医生,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我爸爸忙着工作一直不管我。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什么话,您直接告诉我就好,我都能接受。” 耿医生没有想到黎溯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黎溯妈妈美丽而干练的样子——她竟然已经离世两年之久了。 “这是你第一次流鼻血吗?” 黎溯点点头。 耿医生面色有些无奈:“凝血功能障碍,最开始表现为流血时间长,止血困难,严重者无法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自行止血。而在反复多次大量失血后,病情会逐步恶化,开始出现自发性出血,而这种出血又会加速病情发展,形成恶性循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以后会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起初是鼻腔、牙龈出血,然后慢慢出现毛细血管破裂,等病情发展到器官出血的时候……黎溯,你要有思想准备。” 黎溯听完了他的话,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好像十分清醒,又似乎完全茫然。 他凭借本能机械地问:“耿医生,麻烦您跟我说句实话,我还有多长时间?” 耿医生注视着黎溯年轻英俊的面庞,良久叹息道:“你不能再把自己搞到受伤流血了,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应该还可以撑过半年。” 浴室里雾气缭绕。黎溯站在花洒下面,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任由热水从头顶哗哗地浇下来,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到地面。密闭的空间,隆隆水声填满了耳朵,盖过了窗外的车水马龙,就好像只要一直站在这里,就可以阻隔外面那个世界。 黎溯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水流冲得他身体失去了知觉,他才疲惫地抬起手把水关上。水声消失的一瞬间,小窗外响起一声长长的鸣笛,似乎是在提醒黎溯,这个他厌恶的世界一直就在,他逃不了。 他湿着身子,慢慢踱到洗手台前,伸手去抹镜子上的水雾。两年了,两年里他从不在这面镜子前逗留,到今天,他突然想看看自己。 镜子上残留的水珠把他的样子折射得模糊虚幻,可即便如此也修饰不了他因为消瘦而凹陷的脸颊,病态的脸色,黯淡的眼睛。黎溯双手撑在洗手台边缘,凑近镜子,仔细看着里面那个两年没有见过了的人。 他忽然发觉,他每天都只想着那一件事,想到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的存在,忘记了自己有躯壳,有感情,有生命,他都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叫黎溯的人。 一转眼,这个叫黎溯的人,都已经成了这副样子。 他垂下头去,看见了洗手台下面,自己赤裸的腿。 小腿完好无损,而膝盖上面…… 累累重叠的刀疤,如同成百上千条蜈蚣密密麻麻匍匐在他腿上,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他想,我这么丑陋,难怪会被这个世界厌弃。 他垂在洗手池边上的手指骤然抓紧。 妈妈,离家前最后那个夜晚,我和你吵了架出门之后,你,是不是也像现在的我一样,孤立无援,却又别无选择? 所以我会有今天,都是我的报应,我做下那么多的错事,我的罪到死也无法洗脱。 他木然地擦干了自己,穿上旧得褪了色的衣服,压下门把手走出浴室,秋夜的低温猛地扑在他身上,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冷。不仅是因为入了秋,更是因为这房子太空了,空了太久了。 黎溯就这样站在浴室门口,迈不动步。他发现他害怕这所空了两年的房子,它不是他从前那个家,它只是一个冷冰冰的陌生的盒子,盛装着不成人样的黎溯,盛装着他流掉的血,盛装着那段满是孤寂、打骂、心惊胆战的不堪的日子。他一步也不想再走进去,他怕。 发梢上没有擦干的水滴滴答答落在他肩膀上,冷得像细碎的冰碴。他面色发紫,浑身不住地发抖。忽然想起一年前,他在松荡山脚下醒来那一次,那天的冻雨也是这样打在他身上,湿冷得像是地狱。 自从妈妈走了,他又有哪一天过得比现在好?他这两年,不就是一直在地狱挣扎吗?他拿他的所有去跟他们拼,拼到最后他连这条命也豁出去了,可对方却几乎是毫发无损! 在那些人面前,他根本渺小的连一粒尘土都算不上! 那么这两年的时光,他失去的所有,承受的苦痛,又是为了什么? 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面无血色的白炽灯明晃晃悬在头顶,小窗外的寒树瑟瑟摇动。 就在这时,被他扔在边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那个最近常常冒出来的名字。 叶轻舟。 黎溯又狠狠打了个哆嗦,蹲下身去捡起手机 ,看着叶轻舟的名字荧荧闪动,像是在催他快点接起来,她已经憋了好大一肚子的话了。 “喂。” “喂?黎溯?哎呀你终于接电话了急死我了我给你打了多少个你知道吗?打给医院医院说你已经回家了你又一直不接电话我以为你晕倒了我又没有你家钥匙吓死我了!你现在怎么样了头晕不晕没再流血了吧晚饭吃了没呀……” 熟悉的超大嗓门,熟悉的不加标点的大长句子,八婆一样烦人的唠叨,一个人能闹得一栋楼跟着共振。 黎溯忽然声音颤抖起来,急切地问:“你在哪儿?” “在你家门口!” 黎溯连挂断都来不及按,丢了手机奔到门口,哐啷一声开了门锁,嗖地将叶轻舟扯进来,在大门撞回门框的巨响中一把抱住了她。 动作太快,叶轻舟魂儿还在门外打电话,人却已经被黎溯包裹在怀里动弹不得了。 黎溯不管不顾地抱着她,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来蹭着她的耳朵,下巴抵着她的后肩,大口大口的呼吸带动胸腔剧烈的起伏。怀中的人并没有愣太久,很快抬起胳膊环抱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温暖的双手贴着他的背,细细摩挲。 他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永远懂得什么时候不该多问,永远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他需要的东西。所以他需要她,他早就发现他特别需要她。 “你来了。”他紧紧抱着她,似乎不能接受他们之间有丝毫缝隙。 叶轻舟任由他把自己死死按在怀里,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对呀,我来啦。”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激叶轻舟那离谱的死缠烂打,感激她傻缺一样爱管闲事的热心肠、什么冷场合都能给搅得鸡飞狗跳的聒噪,感激她在自己一次又一次冷落她、嫌弃她之后依然没有离开他,他知道她不是傻,她只是太好、太好了。 叶轻舟顺着黎溯的背,手一痒又想去撸他的头发,结果一摸才注意到他头发是湿的:“呀,你刚洗完澡啊?我说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呢!糟了,我还脏着呢,你这不白洗了吗?不过没关系,我这衣服就是你搞脏的,咱俩就算扯平了!话说你这熊孩子作妖真会挑时候,上次那件衬衫就是刚穿两次就被你搞报废了,今天这件我头一回穿呢!” 黎溯松开她,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忽然轻轻唤了她一声:“叶轻舟。” 叶轻舟心里忽悠荡了一下,脸上完好的表情忽然漏洞百出。 这是黎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这是黎溯第一次认真地称呼她。 黎溯迎着她呆呆的注视,片刻后认真说下去:“你的名字……很好听。” 亲爱的凶手 第37节 叶轻舟这个社牛天花板瞬间垮塌,在黎溯坦然的目光中,她紧急集结毕生绝学,可没一条能应付眼前这状况,最后她只能干巴巴委屈屈地回了一个“谢谢”。 黎溯眼波流转,凝望她片刻,转而问道:“叶轻舟,如果我以后惹你生气了,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就好回答多了,叶轻舟随口一皮:“打你一顿出气。” “那你打了我之后,会原谅我吗?” 叶轻舟:“就是因为准备原谅你,才会打你啊。” 黎溯点点头,突然背过手去抓住叶轻舟放在自己腰际的手腕,引着她的手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一掌掴在了他的侧脸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叶轻舟反应过来的时候,黎溯半边脸都已经泛起了微红。 “黎溯,你这是干什么?”叶轻舟惊骇得瞪大了眼睛。 黎溯淡淡微笑:“你说了,我是熊孩子,熊孩子总是要犯错的,我怕万一我以后犯的错太严重,你根本不想原谅我,连打都不愿意打我,所以先押一巴掌在你这。” 他说得那么轻松,好像只是单纯地和她开个玩笑一样。然而他脸上清晰的掌印明白无误地告诉叶轻舟,他方才下手完全是动真格的,没给自己留半点情面。 为什么……为什么? 叶轻舟怔怔地伸手抚摸着他微烫的半边脸颊,想要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可就是捋不出头绪。 黎溯低着头,半张脸埋在她的手心,不去看她此刻的神色。沉默片刻后,他拿下她的手,转身朝卧室走去:“赶紧洗洗睡了,明早还要赶车去昕阳。我去给你换床单。” 叶轻舟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难过。她忍不住冲上前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黎溯。 她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肩胛,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馨香气息。黎溯被她突袭,却也没有挣脱,只停留在明晃晃的白炽灯下,静静地垂手而立。 背后的温软像不安的夜里一支轻柔的摇篮曲,无声无息地安抚着他心头的烦乱。 他忍不住抬起双手,覆在叶轻舟的手背上。 “黎溯,”叶轻舟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清脆而柔和,“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黎溯骤然抓紧她的手,仰起头靠着她,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紧咬着哆嗦的嘴唇屏息许久,才生生将逼到眼眶的泪意忍了回去。 “好了,我知道了,”黎溯拍拍叶轻舟的手腕,“快去洗澡了,我给你铺床去。” 水声再次隔绝出一方秘密的天地,让叶轻舟可以在这里慢慢梳理她的心事。 叶轻舟洗好澡出来的时候,看见客厅茶几上黎溯的手机正在震动,来电显示是“二姨”。她没多想,扭头朝卧室里正在忙碌的黎溯喊了声:“黎溯,二姨电话!” 黎溯前一秒还动作飞快的双手突然一僵,随即匆匆将刚拆下来的被罩和枕套叠好,从叶轻舟手里接过自己的手机,一边接起,一边往阳台走去。 叶轻舟看他的样子,知道他不太想让自己听见通话的内容,于是很识趣地进了卧室关上门,打算自己动手套被子。黎溯刚刚拆下叠好的被罩和枕套还摆在床上,叶轻舟顺手托起打算放进柜子,却在起身的一瞬间顿住了。 黎溯的枕套里,好像有东西。 叶轻舟将手里那一叠东西翻过来,拉开枕套的拉链,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然后从里面扯出了一跟细长的物件。 是一条银项链。 链子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样式,不同寻常的是下面垂着的一颗小小吊坠。那项坠的形状乍一瞟有点像华为的 logo,但仔细看去,其实是一朵花瓣纤细、绽放到极致的五瓣莲花。 市面上并没有卖这样的项链的,可叶轻舟却见过它。 在猫咖店员颜语给她看的监控录像里。 今年的 7 月 2 日,曲悠扬在猫咖和赵东亮暧昧不清的时候,她脖子上戴的项链,就是这一条。 第二十三章 黎溯,你喜欢过我吗? “黎溯,你是不是把那件衣服拿走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冉媛开门见山地问。 黎溯随手关上阳台的门,在呜咽的晚风中平静地回答:“是。” 冉媛那边就没了动静。 秋夜风凉,黎溯穿着单薄的衣服,很快又开始发抖。冉媛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风声,有些担忧地问:“孩子,你在哪呢?” “家里,阳台上。”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在阳台接电话?” 黎溯转身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叶老师在我家。” “哦,”冉媛也不知道自己在哦什么,接着又问,“那你明天干什么去?” “去昕阳。” “也跟叶老师一起?” “嗯。” 冉媛又“哦”了一声。 黎溯知道她放心不下,又补充道:“二姨,你别担心,叶老师他爸是昕阳公安局副局长,不会有事的。” 冉媛心知阻拦不了,只能殷殷叮嘱他:“那你自己也得多加小心,千万记得把衣服穿严实了!” 黎溯草草应了,挂掉了电话。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这一定就是曲悠扬的东西,叶轻舟坚信不疑。 它为什么会在黎溯手里?最大的可能,就是鬼城曲悠扬坠楼那一晚,赶到现场的黎溯不仅收回了自己放置的定位器,还在曲悠扬的包里发现了这条项链,将它一并带了回来。这条花瓣项链,是不是和赵东亮的云纹拉链一样有特殊意义的东西?毛二临死前说“我没拿”,是不是就是指这条项链?黎溯私藏它,到底目的何在? 这个少年,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 然而容不得她多想,门外已经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黎溯推门进来,第一眼就往床上看去,见叠好的被罩和枕套还在原位放着,而叶轻舟正半个身子猫在床下面,想要把他的吉他拖出来。 “黎溯,你的吉他包落了好多灰,我帮你擦擦吧?”叶轻舟问。 黎溯挥挥手:“你拿到客厅去擦,我要套被子。” 叶轻舟听话地拎着吉他包出了卧室,找了块抹布用水打湿,一声不吭地擦了起来。 这把吉他不知在床底被冷落了多久,包外面的灰尘厚得一擦就搓 成一团。叶轻舟一边仔仔细细地擦,一边不时望向卧室里,看着黎溯若隐若现的身影。 叶轻舟来黎溯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从没见黎成岳回来过。可以想见冉嫣去世后,有多少日夜都是黎溯独自在家度过,因此他的生活技能远远超过大他两岁的叶轻舟。叶轻舟原本满脑子都是花瓣项链的事情,可看着他做家务时格外熟练利索的样子,心中又不免掠过一点忧伤。 “黎溯,”她走过去靠在门边,“今晚还是你睡床我睡地上吧,你肩膀的伤还没好全,今天又流了那么多血,要是晚上着凉了明天肯定要生病了。” 黎溯头也不回地说:“少啰嗦。” 叶轻舟不死心:“我跟你说认真的呢,要不我睡沙发也行,总之你不能睡地上。” 黎溯不理她,铺好了床就去拿席子。叶轻舟扑过去拦,摸到他的手比雪人还冷。 她不顾黎溯的躲闪,抓起他的双手合在自己掌心之间,一边搓一边埋怨:“怎么就是不听话呢?你看你这手冷成什么样了?你要是不想给我使唤你就直说,也犯不着非把自己搞出病来吧?” 两个人近在咫尺,叶轻舟身上并没有惯常的茉莉香气,而是散发出黎溯自己用的洗发水的味道。那种天天闻惯了的气味突然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叶轻舟一抬头,毫无防备之下又一次撞见了黎溯深不见底的眼眸。 从小到大见识过各色案子的人,在那么多危急情况下都能保持冷静的人,一看到那双眼睛就像中了蛊一样,再多的理智也被他的目光蚕食得渣都不剩。 她结结巴巴地说:“要、要、要不,你的床其实也、也、也挺大的……” 所以现在,她和黎溯各自盖着一条被子,并排躺在了他的床上。黎溯的床说小不小,一个人可以睡成各种姿势,说大也不大,两个人睡上去必须要躺得笔直,不然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对方。黑暗毫不客气地毙掉了叶轻舟全部的视觉,她不知道现在她和黎溯之间的距离到底多大,所以更是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扣上一个猥亵少男的罪名。 这样紧张自然难以入睡,但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叶轻舟认命地闭着眼睛,又开始了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假如那条花瓣项链和赵东亮的云纹拉链真的都是有特殊意义的物品,那它们倒不像是个人的象征,反而更像是一个组织里代表身份的凭证。假如事实当真如此,那么这个组织是做什么的?会不会就是害死黎溯妈妈的卖淫团伙?黎溯一个人,真的摸到了这个连奕城市局都搞不掉的组织?他私藏这条项链,是留作证据,还是来日另有他用? 她接近黎溯之前,并没有预料到这次的任务会如此复杂。明明和他相处久了,交往深了,可他的秘密却不减反增,让叶轻舟越发看不透他。要是换做以前,遇到这么曲折的案情,叶轻舟早就兴奋得血压飙升了,可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他了。 想到这里,叶轻舟不禁有些沮丧。和他的谋划相比,她的喜欢算什么呢?黎溯纵然对她不错,他会关心她,像刚才一样偶尔忘情地拥抱她,甚至和她交换了初吻,可他那些隐秘的心事却从没有对她透露过一星半点。只看他在大事面前一直把她当外人的样子就知道,她在他心里的分量,一定少得可怜。 叶轻舟,你不能感情用事。你要记得自己是来干嘛的,何局长不明不白地牺牲,现在黎溯是整个案子唯一的突破口,人命关天,哪里由得你在这儿女情长?你只要继续不动声色地调查他,想办法套出他的实话就好,其他的事情想都不要想。黎溯有事瞒着你怎么了?你以为你是他什么人?他心里只有他自己的事情,他没工夫喜欢你,也绝不会喜欢上你的。 叶轻舟做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终于差不多进入了六根清净的状态。夜深不知几许,叶轻舟打算开始努力入睡,却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分辨,突然手背一阵微凉——竟然是黎溯伸手探进了她的被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刚才一直静静地躺着想事情,黎溯大概误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所以趁无人知晓的时候,偷偷做出了这番举动。 叶轻舟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和空白。 黎溯见她似乎睡得很熟毫无察觉,又微微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插进她的指缝,轻柔地与她十指相扣。 她费了一晚上力气打造的清净圆明,瞬间土崩瓦解。 幸好他没有压到叶轻舟的手腕,不然他很快就会发现叶轻舟的脉搏跳得像个发报机。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陷入了麻木,只剩下被黎溯攥住的右手还有知觉。黎溯的手心触感不算太好,常年打篮球做家务让他手上全是粗糙的茧,摸起来一点都不柔软。但那双手形状非常完美,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做起什么来都十分养眼,叶轻舟常常偷偷去瞄。 她心里窜出一股“去他大爷的爱谁谁”的冲动,她现在就要告诉黎溯她喜欢他,她要把所有事情都丢到一边,只要和他在一起。可惜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那么多不管不顾,她心里各种念头在疯狂地托马斯全旋,可身体终究还是躺在那里老老实实地装睡,任由黎溯将她的手牵在掌心,轻柔地抚摸。 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黎溯早餐都已经准备好了。吃过饭,叶轻舟背着黎溯的书包,黎溯背着他的吉他,两人一起出发去往昕阳。 出门前,黎溯拿出一件海蓝色菱格纹的冲锋衣给叶轻舟穿上:“降温了,你的衣服太薄,这两天都穿这个吧。” 叶轻舟发现,虽然黎溯现在对她不像以前那么冷淡了,可他善变的脾性依然如旧,昨天还忧郁得莫名其妙的一个人,睡了一觉之后跟什么事都没有了一样,不仅神色如常,还一直紧紧跟在她身边,似乎在若有若无地粘着她。其实叶轻舟自己的衣服应付这天气足够了,可是黎溯像照顾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亲自给她穿衣服、拉拉链,这倒是新鲜事,叶轻舟可舍不得拒绝。 她那时候光顾着傻傻的高兴,都没有意识到黎溯就是为了不让她拒绝才亲手给她穿衣服的。 拾掇好叶轻舟,黎溯蹲下身去给自己系鞋带。叶轻舟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发现黎溯甩在一边的拖鞋又是那个样子,一只躺着,一只趴着。 “为什么每次你脱掉的拖鞋都是这个样子?” 黎溯顺着她的话扭头看了一眼,浑不在意地回答:“也不是每次吧,随机事件。” 叶轻舟不赞同:“可是我每次看见都是这样的。” 黎溯哼笑一声:“你才来过几次啊?” 叶轻舟脸皮又厚起来,顺着他的话开始耍流氓:“那你以后可以多请我来家里做客,我多观察几次,结论才有说服力。” 她以为黎溯肯定会一脸黑线地损她,都做好跟他舌战几轮的准备了,可黎溯只是低头系着鞋带,起身后淡淡地回了句:“只要你愿意。” 这是什么话?只要她愿意,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做出这样的允诺,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叶轻舟心里开始不住地擂鼓,只是脸红心跳之余还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黎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有点怪怪的,好像……他自己很认真,又没指望她当真。 两人到了叶轻舟家之后发现家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叶轻舟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叶予恩和宋美辰竟然请了年假旅游去了。 “你爸一年到头有几天闲着?不趁现在稍微太平的时候出来玩,下次就得等猴年马月了。” 叶轻舟不满地抗议:“我说你们旅游去也不告诉我一声,我这一进屋还以为家里遭贼了呢。” 宋美辰满不在乎地一哂:“小偷进咱们家偷东西?那跟直接投案自首有啥区别?”她还想再胡扯两句,忽然心念一动:“等等,你一个人回来的还是?” 亲爱的凶手 第38节 叶轻舟气急败坏:“跟你的宝贝黎溯一起回来的!” 宋美辰“哎呀”了一声,连连说了好几句“可惜”,又对着电话嚷嚷:“你快把手机给黎溯!” 叶轻舟拉着脸把手机递给了黎溯。 “小黎呀!最近身体怎么样?你爸没打你吧?这次过来玩几天呀?你听我说,你的洗漱用品都在洗手间的抽屉里,睡衣在叶轻舟的衣柜,里面还有我给你买的新外套,这几天早晚特别冷,出门千万记得穿厚点啊!” 黎溯乖乖应着,叶轻舟在旁边白眼翻上了天。 “你别太得意了,”电话挂断后叶轻舟瞥向黎溯,“我妈不是要认你当 干儿子,她就是颜狗。” 黎溯噗嗤一笑:“你这是在夸我长得好看吗?” 第二十四章 叶轻舟的专属演唱会 叶轻舟反问:“我不是一直都这样说的吗?” 黎溯把吉他立在墙边,又从叶轻舟肩上摘下书包:“谢谢夸奖,你也……还凑合。” 叶轻舟毫不客气地在他腰侧掐了一把。 这还是黎溯第一次在老两口不在的时候造访叶家,叶轻舟趁机带着黎溯挨个屋转悠了一圈。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建筑学的书?”黎溯指着书柜问。 “我妈就是学建筑出身的呀,这都是她上大学时候的专业书。” 黎溯歪着头打量那些书,心里有些奇怪,宋阿姨不是木工吗? 叶轻舟猜到他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道:“我妈大学的专业是建筑学,但是学完之后的感受就是石头啊、钢筋啊那些东西,都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直来直去,没有生命,也没有美感。只有木头拿捏好了坚硬和柔软的尺度,而且榫卯连接和雕花镂刻单拿出来都是学问。所以后来她就专心刨木头去了。” 黎溯听完,又意外又佩服,没想到虎里虎气的宋美辰还有这么浪漫讲究的一面。 这天天气有些冷,两个人决定去超市买点食材,中午在家煮火锅吃。到了超市,黎溯从叠成一列的购物车里抽出一辆推到叶轻舟面前,叶轻舟心领神会地纵身一跃蹿了进去,黎溯便推着她进去了。 买完东西回了家,两人各搬了把椅子坐着,围着垃圾桶择菜。叶轻舟不擅长做这些事,她只是喜欢这样看着黎溯,喜欢看他专注而游刃有余的样子。那双手生得可真是漂亮啊,虽然是在跟一捆茼蒿打交道,却让人一个眼错,以为他在制作什么艺术品。 所有菜择好,黎溯安排叶轻舟洗菜,他自己站在一边给土豆和胡萝卜削皮。叶轻舟洗着洗着又溜号去偷看黎溯,见他虽低着头,但身体站得笔直,姿态板正挺拔,手上的动作娴熟飞快,红的黄的皮如片片落花在他面前飞舞,让人眼花缭乱。 这样的情景,是不是就是长辈们所说的“过日子”? 叶轻舟脸上渐渐烫了起来。 黎溯偶然抬起头,见叶轻舟痴痴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好笑:“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供你驱使,可不包括特殊服务。” 叶轻舟眨巴着眼睛,一脸纯真无邪地问:“什么是‘特殊服务’?” 黎溯扬起手中的菜“啪”地一下打在她头上。 叶轻舟开怀大笑,她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明明是被一根胡萝卜打了头,可她却像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一样高兴。 看着电影吃着火锅,一个中午就这样消磨掉了。黎溯忙着煮,叶轻舟忙着吃,倒也十分热闹和谐。 “喂,叶轻舟!”黎溯无意间瞥了一眼她的衣服惊叫道,“你多大的人了,吃个饭吃成这样子!” 叶轻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自己白色的卫衣上嘣了好多鲜红的油点。 黎溯哀叹一声,指着房间对她说:“笨手笨脚还爱穿浅色衣服,真麻烦……赶紧去换下来,我拿去洗。” 叶轻舟被他骂了还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心里在美个什么劲。 吃完饭下楼遛弯,正午时分天气和暖,这时候叶轻舟就觉出黎溯那件蓝色冲锋衣的不便之处了。不知道这衣服是什么布料做的,冷的时候穿着还好,热的时候就特别不透气,叶轻舟走了没多远就出汗了,于是随手把拉链拉了下来。 “你干什么?把衣服穿好!”黎溯板着脸,揪住衣服拉链“刷”地一下扯了上去。 叶轻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反应:“黎溯,现在又不冷,我都出汗了。” 黎溯像长辈教训小孩一样:“出汗了才更不能脱衣服,等会冷风一吹你就感冒了。” 都说没长心的人不爱感冒,叶轻舟不能说百毒不侵,但上次感冒的的确确是小学那会儿的事了。 黎溯随她怎么辩解就是不肯松口,臭着一张脸,坚决要求叶轻舟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壳。可他忘记了叶轻舟那个不能吃亏的死德行,要她听话,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 叶轻舟被衣领遮着下半张脸,大眼睛贼溜溜半笑不笑地看着黎溯,朝他伸出手来。 嘶,这女的又来劲…… 黎溯感觉自己可以准备开始骂人了,可不知怎么脾气窜到半路却又退了下去。他低头看了一眼叶轻舟白皙细嫩的手,翻了个五花三层的大白眼,像是不想搭理她一样转过了身去,却在迈步前向后不情不愿地一捞,牵住了叶轻舟。 叶轻舟跟在黎溯背后偷偷笑了一路。 消了食回来,叶轻舟就有些困了。两个人在门口蹬掉了鞋,黎溯还是没有松开叶轻舟的手,就这样一路拉着她进了卧室,看着她脱了外衣爬上床躺好,便站在床边俯身亲手给她盖好了被子。 “你不休息一下吗?”叶轻舟仰面躺着,已经困得眼泪汪汪。 黎溯用被子把叶轻舟裹严实了,弯腰看着她,语气轻柔得好像怕吓跑了她的瞌睡虫:“我不困,等下去给你洗衣服。你好好睡,睡醒了我唱歌给你听。” 叶轻舟微微点点头,迷糊中只觉得心头一阵甜蜜,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在这甜蜜中安然睡着了。黎溯直起腰来,转身准备离开卧室,却在扭下门把手的一瞬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望着叶轻舟的睡颜。 她睡得那么甜,毫无防备。 过了明天,我们还会再有这样的时光吗? 黎溯眼中的光如风中的烛火,剧烈地摇动着。 叶轻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一觉睡得香沉,醒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黎溯正坐在沙发上给吉他调弦。从叶轻舟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几乎无可挑剔,肩膀端正,腰背笔直,略长的发尾衬得脖子白皙而修长。她忽然来了兴致,转身回房间找出几根荧光棒拗成圈,戴在手腕脚腕上,又关门拉窗帘,搞得屋里黑洞洞的,只把沙发上面的一排壁灯打开,让全部的光线都集中在黎溯身上,恰似一个小型演唱会的现场。 黎溯看着她忙活完,目光忽然停留在她手脚戴着的荧光棒上。 “怎么了?”叶轻舟看着黎溯有些古怪的样子问。 黎溯没说话,将吉他放在一旁,起身去阳台拿了一支晾衣叉过来递给叶轻舟,然后硬憋着笑用手机给她拍了张照片。 好家伙,手脚戴着四个圈,手里举着个粉色晾衣叉的叶轻舟活脱脱就是个哪吒。 黎溯把手机递给她的一瞬间就极其识时务地跑进了里屋,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叶轻舟赶在他锁门之前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然后俩人就在屋里玩起了猫捉老鼠。黎溯终于绷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在屋里上下飞窜,无奈最后还是被叶轻舟逮住堵在了墙角,按在地上遭受了一通惨无人道的狠掐。 黎溯被她掐的又疼又痒,笑得喘不过气来:“姐姐,姐姐,你再掐我就没力气唱歌了。” 叶轻舟这才放过他,不过她现在的造型的确有点傻,于是她把脚上的荧光棒摘了下来,绑在了黎溯的脚腕上。 “好像脚镣一样。”黎溯评价道,但嫌弃归嫌弃,他到底还是没摘下来。 “演唱会”终于开始了。 黎溯坐在屋里唯一的光源下,微微侧过脸,左手按住指板,右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拨,精致的金属丝叮铃颤动,细腻灵动的乐声悠然而起。叶轻舟微眯着眼睛,让黎溯的琴声在她脑海中涂画——黄昏时分,某个偏僻安静的小车站,他与她挨着坐在铁轨对面的长椅上,在彼此的耳畔轻语呢喃,远处,柔软的草尖擎着小小一粒夕阳,慵懒地半倚在风中;夜幕低垂,繁星满天,乡村的小河边,萤火虫点点飞舞,他躺在她的身侧,陪着她听涓涓流水,在起伏的蝉鸣声中缓缓睡去。黎溯伴着琴声娓娓吟唱,像炽热的太阳怕灼伤匆匆赶路的女孩,所以温柔地收敛起自己耀眼的光,只为她照亮眼前的路;像微红的眼眶里落下的一滴泪,像少年清爽的短发,洗净的衣服,温热胸膛里跳动的心脏,鬓角挂着的晶莹的汗珠。 厚厚的窗帘外,无数危险绞着阴云闷闷地压抑着这座城市,暗涌伴着不安的风,呜呜啮咬窗棂。而窗帘的另一边,琴声从黎溯的指尖潺潺流泻,精致的双唇开合出一段段天籁,叶轻舟抱着腿坐在沙发对面的地板上,微微红着脸,快乐得好似一条条小鱼在心里翻腾吐泡泡。 一曲终了,黎溯顿了顿,带了一点郑重,认真地看向她:“叶轻舟,这是最后一首,好好听着。”说完,他指尖一动,安静的房间再次被琴声填满。 歌声徐徐,像一部回味隽永的老电影,诉说着他们的过去和未来。 “i'm g oing under and this time i fear there's no one to save me this all or nothing really got a way of driving me crazy i need somebody to heal somebody to know somebody to have somebody to hold it's easy to say but it's never the same i guess i kinda liked the way you numbed all the pain now the day bleeds into nightfall and you're not here to get me through it all i let my guard down and then you pulled the rug i was getting kinda used to being someone you loved.” 他反复唱着最后几句,好像舍不得唱完这首歌。 好像只要这首歌不结束,明天就不会到来。 但他已经连着唱了三个小时,把叶轻舟想听的、他想给叶轻舟听的都唱了一遍,喉咙早就唱得干哑,最后一遍还没唱完,就突然毫无防备地咳嗽了起来。 这一断,后面就唱不成了。他咳嗽完抬起头来,向暗影中的叶轻舟看去。 安静,让心跳声都无比清晰的安静。黎溯坐在那一片暖光中,脸上带着一点呛咳后的红晕,几欲将人融化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投在叶轻舟身上,如水的柔波在他眼中盈盈流转。方才的歌声仿佛又开始在叶轻舟耳边播放,眼前的少年融进她的遐想中,成了她心里所有的风景。 太令人心动了。 一种想要拥抱他、亲吻他、占有他的欲望,在叶轻舟心里翻腾。 她突然起身走过去,双手撑在沙发上,凑到黎溯面前,笑容甜蜜而暧昧:“黎溯,你的‘特殊服务’,要多少钱?” 话音甫落,她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黎溯呼吸频率的变化。 他紧张的样子让叶轻舟心尖一颤,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是与他脸贴着脸:“我想先赊账一次,可以吗?” 她的气息已经霸道了侵入了黎溯的胸膛,令人迷醉的馨香让他欲罢不能。她的嘴唇轻轻扫过他的鼻尖,又流连着划过他的唇角,在彼此的呼吸已经缠绕不清时,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对着她觊觎已久的猎物,吻了下去。 第一次的时候,叶轻舟没有经验,从始至终都是被动承受的一方,但她悟性极强,仅仅一次尝试后她就学会了如何主动探索,如何利用全身的感官获得更多愉悦。她用自己的温柔灵巧撬开了黎溯的嘴,亲吻间一只手攀上他的脖子,指尖顺着他的后颈一路向上插进了他柔软茂密的头发,另一手小心翼翼地从他衣服下摆探进去,沉醉地抚上了他光洁的肌肤。 清沁的茉莉花香无孔不入,像一条看不见的丝带紧紧地裹缠了黎溯的意志。躯体和理智一道被挤在沙发一隅,伏在叶轻舟的围困中无处可逃。黎溯的茫然和犹豫很快就在她的攻势中轰然溃败,他开始贪婪地回吻叶轻舟,像是沙漠迷途之人品尝着坠入唇间的清露,柔滑甘甜的滋味勾着人的心魂,让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吸吮、探求。他反抱住叶轻舟,像急于填满什么似的不停地向她索取。察觉到黎溯的急切,叶轻舟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趁着喘息的空档,她贴在黎溯耳边轻声笑语:“黎溯,其实你不讨厌我,对不对?” 第二十五章 最后的幸福 黎溯被她问得一顿,一瞬间脑海中飞过了撤离的念头,然而叶轻舟根本不给他退缩的机会,话刚出口就再次用铺天盖地的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她的双手在黎溯的衣服里来来回回地游走,黎溯只觉得她的指尖像火把一样,走到哪里就将哪里炙得滚烫。他的理智在一遍一遍地警告他,可拥吻带给他的陌生而灿烂的愉悦如同一剂浓浓的鸦片,他不小心品尝了一次,从此再难戒除。 只能像个病态痴狂的瘾君子,一边用最尖刻的话咒骂自己,一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在叶轻舟的床上睡的。叶轻舟向他道了晚安后便静静地躺着,像是在等待什么情节,而黎溯在以为她睡着后,翻了半个身,手撑着头,借着月色,久久地凝望着叶轻舟。 亲爱的凶手 第39节 最后,他微微俯身,在叶轻舟额头上落下了轻轻一吻。 明天一定会是美好的一天——叶轻舟在幸福的企盼中缓缓睡去。 第二天天气晴朗可爱,叶轻舟心情很好地画了个淡妆,打着一把亮晶晶的遮阳伞和黎溯出了门。 “你不是涂了一大坨防晒霜吗,还打伞?” 叶轻舟翻了个白眼,给了他一个“小屁孩懂什么”的表情。 虽然移居昕阳这么多年了,可叶轻舟还是第一次来昕阳游乐场玩,刚走到门口就兴奋地大喊:“哇,好大,好漂亮!” 黎溯问:“你在昕阳住又在昕阳读书,怎么会从来没来过这里?” 叶轻舟哪能告诉他自己成天鞍前马后地给老叶同志跑腿,长年累月游走于各类嫌疑人之间,上课点名都是靠室友打掩护,期末没挂科全凭考前通宵突击。 “高中的时候没时间来,上大学之后她们都是一对一对地来玩,我才不当电灯泡呢。”叶轻舟避重就轻地回答。 黎溯打量她两眼:“你也不丑啊,为什么会没有男朋友?” 叶轻舟:“算命的说了,我 21 岁之前不宜谈恋爱。” “否则呢?” “否则就会为情所伤蹉跎青春,再严重就要孤独终老。” 黎溯听了之后就沉默了,过了许久才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封建迷信。” 昕阳游乐场的确规模不小,各类游乐设施应有尽有。黎溯以为叶轻舟一进来就会直奔过山车、大摆锤、海盗船和跳楼机,总之什么刺激玩什么,结果这平时彪悍得跟老虎一样的女人,来了这里怂得像狗,什么都害怕,就举着个伞在下面津津有味地看着,敢情是花钱进来参观的。 走到旋转木马的时候,黎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叶轻舟,你别告诉我你要玩那个。” 叶轻舟睁大了眼睛:“怎么了,不行吗?” ……我他妈就知道。 “你睁开眼睛好好瞅瞅,你看玩这个的小朋友有一个超过一米二的吗?你那么大的个子往里面扎就不觉得丢人?” 叶轻舟觉得他太小题大做了:“哪条法律规定大个子不能玩旋转木马了?你觉得丢人就别进去呗,去那边吃个冰淇淋,吃完我就回来了。” 黎溯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叶轻舟:“你给我站住!” 就在他们拉扯的功夫,旋转木马上已经坐满了人,轻快的音乐响起,那些彩色的木马载着满面笑容的游客跃动起来。看着叶轻舟气鼓鼓的样子,黎溯有些无奈地问:“叶轻舟,你就不能有点成年人的爱好吗?” “成年人的爱好?”叶轻舟眼珠一转,又笑成了狐狸,“我有呀。” 黎溯顿时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可是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叶轻舟已经微眯着眼,搂住了他的腰。 黎溯尴尬之下连忙去掰她的手:“叶轻舟,你确定要当着这么多小朋友的面做少儿不宜的事情吗?” 叶轻舟一副好商量的样子:“那,换个地方也行。” “你……” “不愿意?那要不就在这?”叶轻舟有恃无恐地在他耳边笑语。 黎溯瞪她一眼,拉起她的手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一处无人的绿茵,绕到一刻粗壮的大树后面,然后一把将她按在了树干上。 “你要点脸能死是吧?”黎溯按着她的肩膀,沉着脸低头看她。叶轻舟以为他还有一大篇话要骂,可黎溯却突然不声不响地贴近她,缓缓吻上了她的嘴唇。 “是这个吗,你的爱好?”他轻声问。 叶轻舟甜甜一笑,仰起头又在黎溯脸上啄了一下:“我的爱好多着呢,以后慢慢告诉你。” 她想见好就收,可是黎溯却一直两手掐着她的肩膀,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须臾,他也学着叶轻舟的样子,在她果冻一样饱满光滑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 “你喜欢这样?”他低声问。 叶轻舟觉得脸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想要表现得矜持一点,却完全拢不住笑容地点了点头:“嗯,喜欢。” 黎溯目光似带了一点醉意一般,眉头微皱,认真又迷离地看着叶轻舟,片刻后向她承认:“嗯,我也喜欢。” 下一站是昕阳游乐园的招牌景点鹦鹉林。 说是“鹦鹉林”,其实只豢养了屈指可数的几只鹦鹉。而之所以 受人追捧,完全得益于这其中一只名叫“比翼”的小家伙。据说比翼刚来到昕阳游乐园时还未驯化完全,非常调皮,有一次趁驯兽师不注意扑棱到观众席中叼走了一位客人手里的纸币,转身飞到了另一边,将嘴里的纸币送给了一个姑娘。后来姑娘将纸币物归原主时,两人竟一见钟情,从此留下了一段佳话。比翼也因此一炮而红,得到了“比翼”这个颇为浪漫的名字,并成为了昕阳游乐园的爱情吉祥物,无数青年男女慕名而来,渴望得到比翼的赐福,获得一段完满幸福的爱情。 两人还未踏进鹦鹉林,里面的欢呼热闹就兜不住地倾泻了出来。 叶轻舟兴奋得一头扎进人堆里,没挪蹭几步就被汹涌的人潮挤了个趔趄。她是个大老粗,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可是黎溯却毫无预兆地伸出双臂,从她身后拥住了她,将人潮隔绝在他的怀抱之外,一路护着叶轻舟走到了舞台前面。 到了舞台下面,黎溯还是没有松开手,叶轻舟也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她似乎能感觉到后面的人还在像海浪一样不断地向前涌动,可是黎溯始终稳稳地站着,用自己的身体挡着他们。少年的胸口薄而温热,呼吸间的一起一伏顺着相贴的肌肤传到她的后背,流遍她的全身,那种熨帖的感觉让她忽然就很想放纵自己不要脸地做一回温室里的花朵,安心地缩在这个小小的怀抱里。 “各位亲爱的观众听好了呦!”穿红戴绿的驯兽师对着麦克夸张地大喊,“我们本场的规则是这样的,我倒数十秒,倒数结束后台下站得最高的观众就是我们本场的幸运儿,可以获得和我们的网红鹦鹉‘比翼’亲密接触的机会!机会只有一次,千万不要错过!大家准备好了吗?” 台下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准备好了!” “好!倒计时,十!九!” 台下的观众如同听到了号角的战士,四下散开寻找目标。 “八!七!” 墩柱、石椅、台阶,甚至连垃圾桶都成了抢手货,你推我搡地站满了人。 “六!五!” 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奈何所有高地都被占据了,还有好几拨人虎视眈眈地守在周围随时准备篡权夺位。无望之下,男生为了满足小女友的愿望,竟一咬牙将女生扛在了自己肩上,这样一来,女孩立刻成了立足“鸡群”的“仙鹤”,脸上不可抑制地染上了感动、满足和睥睨众生的骄傲。 “四!三!二!” 叶轻舟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家热火朝天的样子,本来没有多少想要参与其中的意思,却也不免被热烈的气氛所感染,产生了一些欲说还休的好胜心。尤其是那个坐在男友肩头的女生,当她的男友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承托起来时,她就是受人仰视的女王,尽管她原本那么普通。 黎溯从叶轻舟身后探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中有艳慕之色,便毫不犹豫地绕到叶轻舟身前,单膝点地蹲下身来,回头对叶轻舟喊了一句:“上来!” 叶轻舟低头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脑中竟空白了一瞬。然而越来越逼近终止的倒计时由不得谁发愣,她立刻扶着黎溯的手,两腿跨上了他的肩膀,黎溯紧紧地按住她的膝盖,叫了声“坐稳了!”,缓缓站直起来。 “一!时间到!” 场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175.1 公分的叶轻舟坐在 184.9 公分的黎溯肩上,两人压倒性的身高优势叠加在一起,全无悬念地拿下了这场竞技。 叶轻舟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高高在上”四个字的魅力,仿佛她在一场宫斗中撅翻了皇后的宝座把皇后变成了冷宫里的隔夜菜,她自己继任中宫风光无限,而其他人都成了拜服在她脚下的臣民。虽然这种想法非常缺德,但……真的好爽。 叶轻舟虽然身高出众,但毕竟置身人海,平常最多也就是冒个头。此刻乍然脱离人群,换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俯视万物,无遮无拦地吹着高处沁爽的风,感觉十分新鲜刺激。 黎溯双手扣紧她的腿,稳稳当当地站着。 驯兽师满面笑容,带头鼓起了掌:“哇塞,真的是太精彩了!我们看到大家都为了这个机会全力以赴,最终我们这一对幸福的爱侣后来居上,成为了本场最终的赢家,掌声送给他们!” 全场观众虽然遗憾落败,但一则百里挑一的希望本就渺茫,二则现场气氛实在热烈,所以大家脸上都没有多少落寞之色,而是十分慷慨地对着黎溯和叶轻舟庆贺起来。 “这位美丽的小姐姐,准备好迎接比翼带给你的祝福了吗?”驯兽师对着麦克热情地问。 叶轻舟双手在嘴边比成喇叭状,高声回答:“我——准备好啦!” 第二十六章 刺杀叶轻舟 全场骤然沸腾起来。 叶轻舟在驯兽师的授意下举起右臂端平,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相遇。 “比翼”——那只毛色鲜艳、漂亮灵秀的小鹦鹉,神气活现站在驯兽师的手腕上,跟随他在万众瞩目中登上了场。它似乎对自己的明星身份心知肚明,面对大家好奇的目光也不骄不怯,仪态万方地站在那里,把动物园小剧场生生站出了奥斯卡的气势来。 然后,它灵敏地辨别出了驯兽师那个手势的含义,艳丽的双翅一展,纵身朝着叶轻舟的方向飞了过来。 双翼灵巧一收,那只漂亮的小鹦鹉便轻盈地落在了叶轻舟的手腕上。小小的爪子抓着叶轻舟的肌肤,给人一种痒痒的亲近感。比翼似乎还挺喜欢叶轻舟,站在叶轻舟的手腕上和叶轻舟对视了两眼,还调皮地歪了歪头,好像在讨她欢心。 “各位观众,我们这位幸运的小姐姐已经得到了比翼的祝福,她将会收获这世上最甜蜜、最美好的爱情!让我们祝贺他们吧!” 全场观众在驯兽师的带动下齐齐高举双手,热浪般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像现在这样高高站立在人群中央,成为引爆热潮的源头、全场关注的焦点?能有多少次在人海浮沉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闪闪发光的“唯一”? 叶轻舟在漫天的叫好声中,在比翼好奇的注视中,感受到了人生 21 年来最为震撼的一次心动。 活动结束,人群渐渐散去。黎溯小心地蹲下身来,扶着叶轻舟站回了地面。 黎溯身上簇新笔挺的衣服被压出了褶皱。 “累吗?”叶轻舟不由得看向他纤瘦的身体。 “还行,”黎溯抻了抻自己的衣服,“感觉怎么样?” 叶轻舟粲然一笑:“很好,谢谢你。” 黎溯也回以微笑,却突然余光一瞥,笑容立时僵住了。 人群中一个形迹可疑的身影迅疾一闪,融进了茫茫人海之中。 “怎么了黎溯?”明明前一秒还好好的人,忽然毫无缘由地开始脸色发白,“你不舒服吗?” 黎溯回过神来,简短应了句“没有”,又若无其事地朝那边扫视了一圈,拉着叶轻舟走了。 秋季白昼渐短,看完花车游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叶轻舟玩了一整天心满意足,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一天的趣事,走到游乐场都在身后看不见了还回味无穷。黎溯原本静静地听着,走到一处僻静地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的卡包不见了。”他按着自己的衣兜说。 “掉在路上了?” “可能吧,”黎溯说着拉起叶轻舟的手,走出几步将她按到一个长椅上坐下,“玩了一天你也累了,坐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找,很快回来。” 叶轻舟刚要说她不累可以陪着黎溯一起,可是转瞬反应过来,黎溯是不想她跟着他。 她不问为什么,只乖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黎溯:“那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我就在这里等你。” 黎溯弯下腰来和她平视,似乎有话要说,可他最终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眼睑垂下又抬起,仿佛目光在她脸上自下而上地游走了一遍,最后深深地坠入她的双眸中。 “走了。”黎溯直起腰来转身离开,可走了才十几步又忍不住驻足回头。叶轻舟始终认真履行着他的安排,坐在长椅上姿势都没有动一下,只依依望着他的背影。相隔七八米的距离,夜色模糊了黎溯的面庞,叶轻舟看不清他细致的表情 ,只是遥遥相望这一眼,她便莫名觉得黎溯的神色中,似乎透着一种隐忍的不舍。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很多年的一幕场景。那时候宋美辰痴迷家庭伦理剧,小叶轻舟也被迫陪她刷了一部。剧中的年轻母亲丧偶失业,无力抚养年幼的女儿,决心将她抛弃。那一天,母亲带女儿去了她心心念念的游乐园,让她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又给她买了她惦记好久的玩具小熊,最后将她带到了儿童福利院门口,说自己要去办点事情,叫女儿在这里等着自己,如果饿了就去福利院里讨吃的。这位年轻的母亲离开时,也曾忍不住停步回头,看到乖乖站在福利院门口的女儿正信任而眷恋地望着自己,她冲女儿微微一笑,然后回过头去,含着满眼的泪水决绝地离开了。 黎溯站在远处的灯光下,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晦涩。最终他还是微微一笑,转身向夜色更深处走去。 奇怪啊,叶轻舟想,我明明是一个 21 岁的成年人,是 58 个高中学生的班主任,为什么黎溯那孩子走了,我会和苦情剧中的小女孩儿一样,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黎溯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叶轻舟独自坐在长椅中间,路灯幽暗的光将她的影子马马虎虎地打在地上。冷风卷着枯叶从她脚边滑过,撩动她鬓边的碎发,一下一下扫着脸庞。极致的热闹后骤然落入无边的安静,她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两天亲密无间的相处,分分秒秒都在脑海中无比清晰,此时却如烟花坠落,绚烂过后,黑夜依旧,唯一留下的痕迹只有漫天消散不去的烟尘。 我这是怎么了?叶轻舟很不习惯这样的自己。从小就龙潭虎穴都敢闯的人,为什么会害怕一个人坐在这里,为什么会害怕黎溯再不回来了?喜欢一个人的滋味,竟然是这样的吗? 亲爱的凶手 第40节 在她入神的胡思乱想中,一双黑色的越野靴踏着一地斑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她走来。 游魂一样的影子,落在弯曲的树干上,成了扭曲可怖的形状。在他距离叶轻舟只有一步之遥,伸手就可以够到她的时候,不知何处突然飞来一颗小石头,“铛”的一声砸在叶轻舟的椅背上。叶轻舟被响声惊动回过头去,却见一抹寒光在眼前闪过,她本能地向后一仰,锋利的刀尖刺破寒风,贴着她的咽喉划了过去! 叶轻舟从小到大经历打斗无数,意识到危险的瞬间立刻就进入了高度警备的状态。对方见一招不成,单手撑着椅背飞过长椅纵身一跃,刀刃再次直直冲向叶轻舟。叶轻舟敏捷地侧身躲过,顺势抓住他的手腕,一肘痛击他肋侧,又飞起一脚狠狠踢向他腹部。歹人落地的一霎,叶轻舟扑上去就要夺他的刀,奈何那人力气极大,不仅没有被夺下武器,反而紧紧钳制住了叶轻舟,一个翻越将她压在地上,举起刀就要向她的心口刺下去! 叶轻舟眼见着尖锐逼人的刀子悬在头顶,正要徒手去接,突然间背后贴着的地面上传来由远及近咚咚作响的震颤,一道人影猛然飞扑过来,将歹人生生推出了一米多远! 叶轻舟还没来得及起身,那人已经和歹徒激烈地厮打起来。叶轻舟定睛一看,第一反应是心中一热——是黎溯,黎溯回来了!紧跟着又是一阵激寒——那人手里有刀,万一黎溯被他伤到一星半点,后果不堪设想! 叶轻舟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和黎溯并肩作战。对方似乎是个专业杀手,出手利落而狠辣,即使黎溯和叶轻舟都有功夫在身上,应对亦是十分吃力。几番缠斗下来,叶轻舟终于抓住机会揪住对方,黎溯趁机劈手夺下对方的刀,正要挥刀而去之时,歹徒突然奋力挣脱,黎溯刀锋一偏,没能刺中人,却划开了他的背包,一沓纸片样的东西嗖地从裂口出散落出来,噼里啪啦地洒了一地。 歹徒阴森的眼睛骤然迸射出凶悍的光芒,一记重拳将黎溯狠狠打倒在地。这时,街道一端隐隐传来两道光,歹徒狠戾一笑,飞起一脚将叶轻舟踹向马路中央,叶轻舟才刚堪堪稳住脚步,一辆轿车已经风驰电掣地朝她撞了过来! 又是飞车杀人!和杀害毛二的手段一模一样! 叶轻舟头脑中一片澄明,可身体想要躲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刺眼的远光灯中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小舟!” 和那划破天际的吼声一起,她的身体被一道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急急向后倒去——是黎溯! 黎溯用自己的身体将叶轻舟牢牢护在身下,两个人因为飞扑过来的惯性齐齐摔倒在马路边。叶轻舟磕得眼前一黑,却在朦胧之中遽然看见歹徒就站在她眼前,手中的刀眼看着就要刺进黎溯的后背! 叶轻舟绷紧肌肉,抱着黎溯迅速向侧面翻滚,几乎同一刹那,歹徒的刀斩破空气狠狠剁进了他们身侧的砖缝里。那刀上本就有倒刺,又插得太紧,一时间竟没办法拔出来。黎溯看准机会,对着歹徒的脸就是一拳,叶轻舟也紧跟着起身加入,局面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只是歹徒经过专业系统的训练,水平还是远在二人之上,双方你进我退,依然打得难分高下。电光火石间,歹徒一个闪身挣脱二人的包围,拔腿向马路一侧飞奔而去,黎溯和叶轻舟刚要去追,而那人在三四米开外的地方突然驻足回身,手里赫然举着一把枪,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叶轻舟! 饶是叶轻舟见过的世面不少,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立当场,然而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眼前的一切却猝然消失,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站在她侧旁的黎溯猛地一个转身,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枪口! 无比熟悉的洗衣粉馨香,又一次包裹了叶轻舟。 从前那样让人留恋和安心的气味,此刻却在叶轻舟心底掀起了摧枯拉朽的巨大恐慌—— 不!不!不! “砰”的一声,震彻夜空。 空旷的街道回音阵阵,冷色的树叶沙沙作响。叶轻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随即一切都陷入了荒原般的死寂。 第二十七章 诀别 六的昊大大新做的篇首图!!太喜欢了!! 巨响在叶轻舟脑海中留下一阵令人眩晕的嗡鸣,仿佛震碎了她的鼓膜,也震碎了她的心。 然而那颗要命的子弹并没有射穿黎溯的心脏,而是擦着他脚边一头扎进地面,激起一片沙土飞扬。黎溯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身体一震,却没有任何痛感袭来,他疑惑地松开叶轻舟回头看去,只见那歹徒举着枪趴在地上,枪口似乎还冒着青烟,而他背上插着一把匕首,身体已经没有了呼吸起伏。 在他的身后,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站在金红色的光晕之下,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 男子并没有向他们走来,而是蹲下身去,捡起地上掉落的纸片,借着路灯的光柱仔细地看着。叶轻舟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又将探寻的目光转向黎溯,黎溯却对那个男人视而不见,反而几步冲到歹徒身边,翻过他的身子大喊:“喂!喂!醒醒,先别死!先别死!” 可惜太迟了,插在他背后的匕首正中要害,他瞪圆了的双眼中已经没有任何生气了。 黎溯颓然松开他,失神片刻后突然冲灯下的男子愤怒地大吼:“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了他?!” 男子丝毫不将黎溯放在眼里,自顾自地一张张收集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片,拿一张看一张,最后径直走到叶轻舟面前,声音亲切而温然:“小舟,你被人盯上了,叶叔叔和宋阿姨也是。” 他递过来的一沓纸片全部都是照片——她自己的照片。 她看见这一个月一来的自己,一只脚踏在奕城二中入口的台阶上正欲上去,站在超市的收银台前排着队,在平房区入口扎头发,坐在新世界生态园的树底下被几个学生拉扯……再望一眼地上那个男的,自己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他,可他已经拿相机当枪口瞄准自己一个月了! 叶轻舟心底大骇,她竟然被人跟踪了一个月都毫无察觉,她真的粗心到这个地步了吗? 然而手上再一翻,下一张照片拍的 地方在昕阳,照片里的人是叶予恩和宋美辰! 杀手的目标难道是她全家?! 她心脏失重一般狠狠一坠,吓出了一身白毛汗,把手里的照片往眼前人身上一怼,连忙哆嗦着手给宋美辰打电话,嘟嘟几声的功夫里,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冷透了。 还好那边很快传来宋美辰粗鲁的大嗓门:“啥事儿,说话!” 叶轻舟差点直接掉下眼泪来。 她松了口气,让宋美辰把电话给叶予恩,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叶予恩当即叮嘱叶轻舟联系卓豪,立刻去市局等着,他和宋美辰现在就启程回昕阳。 打完电话,心回到了肚子里,叶轻舟才发觉那男子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他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儒雅书生,面若冠玉,目似含情,指比弱柳,行如扶风。叶轻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从他的眉眼轮廓中,看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影子。 他对着叶轻舟温柔一笑:“小舟,你不认识我了吗?” 叶轻舟终于辨认出他的声音:“闻君哥哥!” 黎溯听了这一声呼唤,难以置信地朝男子看去。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自作主张杀了这歹徒的男人,竟然是叶轻舟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余闻君。 余闻君宠溺地摸了摸叶轻舟的头发:“小舟,好久不见,你长大了,也更漂亮了。” 叶轻舟却迟迟没能从惊骇中回缓过来,只怔怔地问:“闻君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余闻君双手插进长风衣的兜里,只这样简单地站着,亦是风韵翩然:“刚回国没多久,今天的事也是偶然,还好救了你。” 叶轻舟语言功能发达,不管对领导、对长辈,还是对半生不熟、阔别重逢的朋友,她都能连篇累牍地扯出一大堆废话,可眼下面对余闻君,她竟然连一句最基本的寒暄都说不出来,脑中各种疑问乱哄哄地挤成一团,挤得她都不知道该从哪头开始捋。 这时,她突然瞥见跪坐在歹徒身边黎溯,心里一个激灵,越过余闻君蹬蹬蹬地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问:“黎溯,你有没有流血?” 黎溯看看她,又看看转过身来望着他们的余闻君,低头挣脱开叶轻舟的手,退开一步淡淡地回答:“我没事。” 在他们身后,一阵响亮的鸣笛声迅速靠近,是卓豪带人赶来了。几名随行的刑警忙着移走尸体、清理现场,卓豪开车带他们三人先回市局。黎溯也不问什么,直接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副驾驶,叶轻舟和余闻君便一起坐在了后排。 到昕阳市局后,几个人被带到不同的房间单独问话。叶轻舟是这起事件的中心,被盘问的时间也久一些,问讯结束出来的时候,黎溯已经在走廊里等她。 余闻君的情况则有些特殊。当时形势危机,他出手相助本是义举,但将对方一刀毙命,这事情的性质就不太好说了。叶轻舟纵然担心,但也不好坏了规矩,只能坐在走廊里耐着性子等待,间或逮住路过的认识人问上一二。 “闻君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等待的间隙,叶轻舟头靠在墙上喃喃地问,“他的家人应该还在弘城老家呢,他回了国为什么会到昕阳来?” 黎溯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他当然是为了看你才来的。” 叶轻舟没有觉出黎溯的异样,依然眉头紧锁:“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事情未免也太巧合了。” 黎溯哼笑一声:“不是巧合就是命中注定,他注定就是会在那个关头出现救下你。” 叶轻舟此时的关注点并不在男女之事上,也没留意黎溯的弦外之音,只是听黎溯说来说去都说不到点上,便索性闭了嘴独自默默思索。黎溯大概觉出自己的失态,终于言归正传:“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叶轻舟揉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不甚走心地答道:“大概是在外面打架的时候跟人家结仇了吧。” 但她心里很清楚,最近这段时间她根本没有打过什么“野战”,就算打了也绝不会惹来这么大的阵仗。她的生活几乎是天天绕着黎溯转,目前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她的寸步不离耽误了那些歹人对黎溯的企图,所以他们无奈之下选择了痛下杀手。 可是,她毕竟是叶予恩的女儿啊,那些人真的无所顾忌吗? “你不用太担心,叶叔叔是局长,你喜欢的人也回到你身边了,他们都会保护你的。”黎溯在一边劝着。 不,不是这样的。叶轻舟已经过了事事依靠父母的年纪,他们的日渐老去反而是叶轻舟最深的担忧。至于余闻君,虽然他曾经是叶轻舟童年里最重要的人,可七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扯开了一条深深的鸿沟,长久的分别和彼此已经改变的模样让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现在面对余闻君,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更多的是无措。 假如叶轻舟能从自己的思绪中分出一点注意力在黎溯身上,就会发现黎溯并不只是单纯地在安慰她。他的眼中带着一点隐忍的轻愁,凝望了叶轻舟许久,只可惜叶轻舟专注着自己的心事,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黎溯收回自己的目光,掩饰好遗憾的神色,若无其事地说:“那你在这里接着等余闻君吧,我先回奕城了,明天还要打工。” 叶轻舟脑子被一堆事情占据着,竟然没有发觉黎溯语气中淡淡的失落,只随口叮嘱:“嗯,打车过去还能赶上末班高铁,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发个信息。” 黎溯“嗯”了一声,缓缓朝楼梯口走去。走了几步,他又转过身来,看到叶轻舟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两眼空洞地发着呆,对他的离开全然不在意。 他心头漫过许久不曾有过的悲伤。 “叶轻舟。”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唤她。 叶轻舟猛然醒神看过来,见黎溯眉眼微蹙,正深深地注视着自己。 “叶轻舟,我走了。” 他留下这句话,随即转身咚咚咚地跑下楼梯,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叶轻舟对着空荡的楼梯口愣了好一会,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把脑子里的一锅粥先放到一边,开始仔细回忆从出事到现在黎溯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想着想着突然发觉,他和她说的话,总在有意无意地提起余闻君。 直到这时,叶轻舟才终于从黎溯刚刚的种种言行中咂摸出一点隐藏着的情绪。其实不只是刚刚,从余闻君出现的那一刻开始,黎溯的表现就有些别扭,有震惊,有不甘,还有对余闻君没有来由的敌意。 难道他……在吃醋? 叶轻舟有些懊悔,自己在这方面不是个粗心的人,黎溯刚才的暗示其实已经非常明显了,她竟然都毫无察觉。她想要跑去追上黎溯,可还没下楼,后面突然有人叫住她:“小舟,查到那个人了!” 是卓豪。 叶轻舟站在楼梯口,左边是黎溯离开的方向,右边是手里捏着一沓资料的卓豪。她到底还是经事太少,不知道有时候向左向右,走向的是完全不同的结局,只微微犹豫了一下,就朝卓豪那边奔过去了。 那是她这一生做过的,最后悔的选择。 第二十八章 黎溯失踪 六哥排面!!!! “张潮,男,34 岁,奕城人。无父无母,在奕城福利院长大,18 岁离开福利院后去了泰国,在那边曾经加入过一个暴力组织,精通拳击、射击等技能。2013 年回国后没多久就牵扯上了一起命案,中间具体过程不清楚,但最终张潮无罪释放,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是无业游民状态。不过他住的地方,”卓豪指了指资料中间一行字,“是奕城很有名气的一栋单身公寓,月租金一万二起。” 叶轻舟明白他话中所指:“这个人应该是长期专门做‘买凶杀人’的‘凶’,靠佣金在外面逍遥。所以他犯下的案子绝不止今天这一起,往前查,总会有迹可循。” 卓豪却皱紧了眉毛:“他之前一直在奕城活动,这次是他第一次来昕阳。奕城那边的案子不是我能插手问的,等你爸回来吧。” 办公室里一时安静下来。叶轻舟坐在卓豪旁边,将他打印出来的资料又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没找到什么线索,转头又去看现场的照片。那个叫张潮的男人长着一个形状不规则、像土豆一样坑坑洼洼的 脸,黑色毛线帽下面钻出一条蚯蚓似的疤,一直歪歪扭扭地延伸到眉毛下面。叶轻舟看着他的面部特写,心里想,真是一个丑陋、凶恶又乏善可陈的男人。 然而这种评价对于破案并没有什么帮助。叶轻舟有些泄气,正打算打个电话问问叶予恩他们到哪了,手中的照片落在桌面的一瞬间,她却突然余光一瞥,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么小、那么不起眼的一个物件,叶轻舟差点就要错过。她心中咯噔一下,将照片举到眼前仔细去看,然而这张照片只拍到了那物件的一半。叶轻舟连忙又去翻其他的照片,动作迅疾地抽出一张正面特写,这一次,那小小的东西终于完完整整暴露在镜头下,无所遁形—— 张潮外套上的,云纹拉链。 郑潇这天值班,接到叶轻舟电话时手边没什么要紧事,于是一边听她说,一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图片我已经微信发给你了,你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东西?”叶轻舟在电话那头问。 郑潇按下免提,又点开叶轻舟发来的图片,那个挂在张潮胸口的拉链和赵东亮死亡时攥在手里的东西一模一样。 “所以,这应该是一个组织里人员身份的象征,”叶轻舟更加肯定了自己当初的判断。本来她还想把曲悠扬花瓣项链的事情也告诉郑潇,但害怕牵扯到黎溯,最终还是没有提。 “焦栋梁都交代了什么?”叶轻舟又问。 郑潇:“他交代的都是你没兴趣听的。” 叶轻舟虽然失望,但也不意外:“事关重大,他不肯开口也正常。郑警官,你们可以不可以申请搜查焦栋梁的家?我有种预感,焦栋梁很可能也有这枚云纹拉链。” 郑潇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我可以试试,但希望不大,毕竟他明面上犯下的事只是持刀伤人,而且还是黎溯挑衅在先。不过,你可以就当他有云纹拉链,继续你的推理,因为就算我们在他家找到了那东西,一切没凭没据,也撬不开他的嘴。所以,你大可以按照这个假设先随便头脑风暴去。” 亲爱的凶手 第41节 电话挂断后,叶轻舟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一下一下有意无意地踢着卓豪的桌腿。虽然郑潇态度不太友好,但他说的都是实情,现在除了坐在这里做各种假设,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那么假设焦栋梁是有云纹拉链的,那么他、赵东亮和张潮,就是隶属于同一个神秘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是做什么的暂时不清楚——或许就是害死黎溯妈妈的卖淫团伙也未可知——总之黎溯一定和这个组织有脱不开的关系,所以他才会私藏曲悠扬和赵东亮见面时戴的项链,并打晕叶轻舟独自找焦栋梁对质。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惹恼了这个组织,组织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身为昕阳市局副局长的女儿,天天围着黎溯转,很可能碍了组织的事,所以今天张潮出现的时候,很明显就是冲着她来的。 可是这样想还是有很大的逻辑漏洞啊,得罪了昕阳市局,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等等…… 且不说昕阳市局,如果对方真的是觉得她在黎溯身边太碍事才派杀手来的,那么现在…… 她现在不在黎溯身边了,对方又会做什么?! 叶轻舟突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她怎么能让黎溯一个人回奕城! 她惊恐地看向墙上的时钟,距离黎溯离开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按道理他早就应该到家了,可是他却没有如约给她发信息报平安。叶轻舟感到自己心室里仿佛骤然刺生无数冰棱,寒意放肆攀爬,她两手筛糠一样捏着手机拨出黎溯的电话,然而对面传来的消息更加让她惊惶—— 他关机了。 叶轻舟一颗心脏怦怦乱跳,直捣喉咙。 现在应该怎么办?找黎成岳?自己的这些推测都毫无依据,黎成岳身为市局局长,不可能因为一点空穴来风就私自调动警力去寻找自己才失联两个小时的儿子;问问二姨?现在已经快半夜了,万一二姨什么都不知道,吵她起来也只能害她跟着白担心,而且黎溯不是任性的孩子,如果他真的在二姨那里,绝不可能这样一直关机的。最后叶轻舟只能把电话打给了程子昭,然而他已经几天没见过黎溯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怎么办?怎么办?叶轻舟过往的沉着冷静此刻都不知道死哪去了,整个人焦急地走来走去,刚一步跨进走廊,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小舟!” “爸!”叶轻舟乍然见了叶予恩,顿时像有了主心骨一样飞奔过去,抓着叶予恩的手急急地说,“爸,我联系不上黎溯了!” 叶予恩还没开口,旁边问询室的门却打开了,余闻君款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咦,这不是……”叶予恩见到余闻君一脸意外,宋美辰也是惊奇地看着他。 余闻君温雅一笑:“叶叔叔,宋阿姨,好久不见。” 叶轻舟问:“闻君哥哥,你的事怎么说?” 余闻君眉目淡然:“歹徒当时意欲向你开枪,我杀了他也是迫不得已,不会有事,你放心。” 叶予恩点点头,转而又问叶轻舟:“你说黎溯联系不上了,是怎么回事?” 叶轻舟来不及完整地去说前因后果,只捡要紧的说了几句,末了摇着叶予恩的手急道:“爸,我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没根据,但是黎溯真的可能很危险,我想现在就回奕城去找他!” 余闻君问:“你说的黎溯,是事发时和你在一起那个少年吗?” 叶轻舟:“对,他是我的……学生。” “学生?”余闻君想起歹徒举枪时,黎溯毫不犹豫地抱住叶轻舟要替她挡子弹的情景,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叶予恩思忖着说:“我必须留在局里,这么晚了,你如果一定要现在回奕城的话,我让……” 余闻君突然打断了他:“叶叔叔,我可以陪着小舟一起回去。” 叶轻舟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满眼温柔,一如当年。 叶轻舟并不想让他过多地牵涉进来,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拒绝。然而一直一言不发的宋美辰这时却突然开口:“不行!” 众人齐齐看向她。 脸上从来没有过正经表情的宋美辰,此刻顶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先是安慰地拍拍叶轻舟:“我开车送你去奕城,在那边陪着你。”然后又抬起下巴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余闻君正色道:“闻君,你宋阿姨是个粗人,待在这里也帮不上我家老头子什么忙。你聪明,又见多识广,留在昕阳帮衬帮衬你叶叔叔,阿姨先谢谢你了!” 不等余闻君回答什么,宋美辰已经一把拉起女儿的手,脚下生风地走了。 汽车在城际公路上飞驰,黄色的车灯一寸一寸向前破开夜色。叶轻舟坐在副驾驶上,在心里把黎溯可能去的地方盘算了个遍,直想到无事可想时,她才猛地回味出宋美辰的反常。 毛二死在昕阳那晚,宋美辰都还不知道黎溯姓甚名谁,就放心大胆地把受伤的叶轻舟交给了他。而当知根知底的余闻君提出要陪叶轻舟去奕城时,宋美辰竟断然拒绝。 她的借口拿去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叶轻舟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叶予恩身为一局之长,手下警力充足,况且余闻君已经身在是非,现在的局势,哪里需要余闻君去帮衬叶予恩? “妈,你为什么不让闻君哥哥陪我去奕城?你不放心吗?” 宋美辰专注地看着路况:“少自作多情,我是担心黎溯。” 担心黎溯也可以让余闻君同行,何必硬把他留在昕阳呢。 开到一处笔直平坦的路段,宋美辰瞥了一眼叶轻舟:“等下先去哪儿?” “先去他家,宜安居,你不认识路就导航。” “你有他家钥匙?” “没有,敲不开就撬,大不了让黎局长把我抓起来,反正我今晚一定要进去看看。” 第二十九章 两个被绑架的人 继续吹爆我超爱的篇首图! 车子就这样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了宜安居。 叶轻舟敲了半天门,不出意外地没人来应。她从包里掏出工具,正准备踩法律的红线,宋美辰却一把拦住了她:“万一黎溯不在,你还要继续去找他,不能这个节骨眼进局子,还是我来吧。” 手艺精湛的宋美辰同志没费太大力气就开了黎溯家的门。里面一片漆黑,叶 轻舟摸索着打开了灯,发现屋里的陈设和周六早上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连黎溯临走时甩在地上的拖鞋都还原来的位置上。 他根本没有回过家。 叶轻舟的双手已经变得冰冷。 然而多年与嫌疑人周旋锻炼出来的素质立刻发挥了作用。她将后悔、担忧、恐惧这些情绪统统封禁在心底,扫出大片清净的空地留给了理智。关灯,锁门,将一切恢复原样后,她一声不响地拉着宋美辰下楼,直奔停车场。 “去哪儿?”宋美辰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 “古溪分局。”叶轻舟目视前方,神色冷峻。 宋美辰动作麻利地在导航中输入地址,一脚油门冲上了漆黑的马路。只是去的路上她又忍不住担忧道:“黎溯既不是儿童也不是妇女,你手里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现在有危险,恐怕公安局不会立案。” “我知道,”叶轻舟坐得笔直,凝视着前方没有尽头的夜色,“我去找一趟郑警官,商量看看有什么办法。” 车子驶到分局门前,宋美辰让叶轻舟先下去办正事,她去找个地方停车,而叶轻舟刚解开安全带,兜里忽然一阵震动,她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居然就是郑潇。 “郑警官?”叶轻舟接起电话,“我就在古溪分局门口!” 对方大概也没想到刚才还在昕阳的人这会儿已经到了他跟前,顿了一下后简短地对她说:“进来说话。” 叶轻舟在办公室里找到郑潇,顾不上问他给自己打电话是什么事,就急急地冲他喊:“郑警官,黎溯失踪了!” “黎溯也失踪了?”郑潇已经说不上是意外还是震惊。 “也?”叶轻舟疑惑道,“还有谁?” 郑潇伸手指指桌子对面,示意她坐下说话:“我们接到一对夫妻的报案,说他们的女儿失踪了。” “拐卖儿童?” 郑潇摇头:“失踪者已经 26 岁了,因为工作时间不固定,失踪了两天父母才发觉。” “可这和黎溯失踪有什么关系?”叶轻舟不明白他的话。 “有关系。那对夫妻来报案是因为一个多小时前接到一通神秘电话,让他们去取一份快递,快递里面是失踪女孩一直戴在身上的首饰,而首饰上提取到的指纹——”郑潇面色凝重地看着叶轻舟,“是张潮的。” 叶轻舟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早高峰人满为患的地铁又被硬塞进一堆乘客一样沉甸甸地胀痛。 “叶老师,这几件事情,你怎么看?” 叶轻舟揉按着太阳穴沉吟道:“我之前一直跟你说,赵东亮和张潮的云纹拉链是一个组织的象征,焦栋梁也可能是这个组织的一员,我们就按这个思路往下去想。组织出于某种目的,先是悄无声息地绑架了那个女孩,然后派张潮去杀我,但这中间横生枝节,我没事,张潮却意外身亡,这很可能触发了组织的某种动机,让他们不得不向外透露‘女孩是被张潮绑架的’这一信息。” “可是,这个组织为什么要向外界透出这样的信息?”郑潇不解。 的确,张潮都已经死了,透露这样的信息到底有什么用呢? 见叶轻舟不答话,郑潇说出了他的猜测:“或许,这个组织本来就是要同时对付你和那个女孩,只不过杀你迫在眉睫,而那女孩还有一点利用价值,所以暂时只是被绑架了。” 叶轻舟问:“我和那女孩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郑潇:“如果硬要说有关系的话,就是那女孩前些年也在奕城二中实习过。” 叶轻舟似乎有了某种预感,连忙追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郑潇答:“靳云霏。” 叶轻舟眼皮突突跳,声音都有些不稳了:“你说的人,是不是‘唐宫’ktv 的销售经理,靳云霏?” 郑潇颇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你认识她?” 看来她猜的没错,他说的靳云霏,就是当年被赵东亮欺负了的那个实习老师。 事到如今,那些一直零散的不成型的碎片,终于渐渐连缀在一起,就快要拼成一个完成闭环了。 只是,这里面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部分没有现身,让整件事情像缺了一块的轮子无法转动。叶轻舟在脑中过电影一般将刚刚她和郑潇的对话又捋了一遍,究竟是什么关键信息被她遗漏了? 靳云霏,26 岁,在唐宫 ktv 工作,上班时间不固定,失踪两天后,绑匪寄来了带有张潮指纹的…… 对了! 叶轻舟猛地一拍桌子,急吼吼问郑潇:“你刚才说,靳云霏一直戴着的、现在沾上了张潮指纹的首饰是什么?” 郑潇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证物袋,轻轻丢在叶轻舟面前。 果然——花瓣项链!和曲悠扬那条一模一样的花瓣项链! 叶轻舟全都想通了! “郑警官,你知道黎溯妈妈卧底卖淫杀人案牺牲的事吗?”叶轻舟语速飞快。 郑潇想了想:“你说的是不是两年前的‘827’案?” “没错!”叶轻舟眼中似有两团火焰在灼灼燃烧,“当年黎溯妈妈被卖淫组织发现并杀害,案子至今没有告破,黎溯明面上醉生梦死,其实暗中一直在做调查,想要给他妈妈报仇。这种花瓣项链,黎溯手里也有一条,是从曲悠扬那里拿到的,一直藏在他家里。再加上有云纹拉链的赵东亮和两个花瓣项链的拥有者曲悠扬、靳云霏都有关系,所以我猜测,这两个物件所代表的组织就是当年害死黎溯妈妈的卖淫团伙,男性成员佩戴云纹拉链,女性成员佩戴花瓣项链。而组织里的杀手张潮去昕阳杀我只是一个铺垫,他们真正想要除掉的,是一直在和组织作对的黎溯!” 黎溯被人揪着衣领一把扔在地上,随即眼睛上蒙着的黑布被扯了下来。 他睁开眼,视线正对着一个黑漆漆的刑架,上面悬着的一对镣铐开成两个半圆形,正在半空晃晃荡荡。 黎溯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是这里。 一年前,他就是被吊在那个刑架上,被那些人断断续续鞭打了一天一夜,直到彻底失去知觉。 他目光低垂下来,下颌暗暗绷紧。 里面等着的小喽啰迎上来,谄媚着问:“头儿,什么吩咐?” 抓黎溯来的人中等身材,墨镜和口罩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让人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要让他流血,也不要弄死了他,其他的,随你们开心。” 小喽啰愣了一下,马上满脸堆笑:“好说,好说!” 墨镜男又低头看了看黎溯,黎溯也微微转过脸,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 “小鬼,你太自不量力了。”眼镜男抬头转向小喽啰,“拿出你们全部的本领来,让这小鬼好好长长记性。” 亲爱的凶手 第42节 “明白!明白!”小喽啰点头哈腰地应着,“进了咱们这,就算不流一滴血,也一定让他生不如死,您就放心吧!” 墨镜男点点头,再不看黎溯,转身离开了。 屋里的人像突然开启的双色球一样立刻活动起来,粗重的金属互相碰撞磋磨发出沉闷的钝响,像是地狱之门缓缓拉开的声音。 黎溯知道,那些能要人命的东西都是为他准备的。 不能死——黎溯在心里默念,我不能死,赔上了一切才走到今天,千辛万苦终于布成眼前这个局,决不能在此时荒废,这一次,我必须和他们做个了断! 妈妈,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无论如何,你的仇,我一定要报! 叶轻舟,对不起,我对你的伤害,这些人会加倍地替你报应回来,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解恨,那我的一切都可以给你随你处置,只要……只要你能帮我,一起杀了他。 小喽啰送走了墨镜男,脸上的讨好之色立刻不见。他晃悠着步子走到黎溯跟前,带着点戏谑蹲在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啧,多俊俏的小伙子,可惜落到了我们手里,再出去可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黎溯头一偏,躲开他的手,鄙夷地瞪着他。 小喽啰也不以为忤,反而贱兮兮地笑了:“小伙子,但愿你等会还能这么硬气。”说罢,他收起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眼中凶光一闪:“来人!把他拖到刑凳上去!” “潇哥,查到了,”小警员报告说,“黎溯搭乘了晚上 9 点 47 分从昕阳出发的高铁,10 点 21 分在奕城西站下了车。” “奕城西站?”这个站名叶轻舟倒是听过好几次,但从来没在那里下过车,“奕城西站在哪里?” 郑潇解释道:“奕城西站在陈河区,因为那边有几个规模很大的工业园,离市中心又比较远,所以单独建了一个高铁站。” 这样说来,奕城西站和黎溯家、二中、二姨的理发店、平房区这些地方全都不沾边,黎溯为什么不在奕城站下车,偏偏跑去哪里? “他下车后的行程查 得到吗?”郑潇问。 小警员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转向他们,指着上面的地图:“路网监控显示,他出站后沿主路向南走了大概七百米,然后就拐进了土路,那里没有监控覆盖。约 40 分钟后他又从同一个路口出来,搭乘一辆出租车上了城际高速,往昕阳方向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车子在这个路口突然拐弯下了高速,按这个路线走下去,只能到奕城下属的群瑛县或者石马县了。难道他在那边有亲戚?” 不对——黎溯在奕城西站做了什么他们无从知晓,但是他办完事绝对是想立刻返回昕阳的,但他约的车被人提前掉了包,歹徒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把他劫走了! 第三十章 黎溯也是犯人? “现在怎么办?”停好车进来之后一直没吭声的宋美辰问。 叶轻舟思索一瞬,看向郑潇:“郑警官,你这边……” 郑潇直接抬手打断了她:“黎溯的事情现在没办法立案,刑侦队的主要警力要去搜查靳云霏的下落,我最多可以分给你两个实习生和一辆车。” 叶轻舟明白郑潇的难处,能给她一个没名没分的水货分配警力已经是破例开恩,于是也不跟他讨价还价,痛快地答应下来:“好,让他们记下黎溯乘坐那辆车的车牌号,开车沿那辆车的路线去找,两个县都摸排一遍,看有没有线索。妈,我们走。” 郑警官问:“两个县都交给他们去查,那你要去哪儿?” 叶轻舟本来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脚步一顿:“郑警官,咱们现在捅的是吃人的大篓子,不到必要的时候我不会和你在一块儿行动,免得咱俩一起折进去,没人收拾那帮家伙了。” 关了车门,系好安全带,叶轻舟却一直没有说要去哪里。一向碎嘴话痨的宋美辰安安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不去打扰女儿思考。 “妈,”叶轻舟沉默片刻突然启唇,声音中带着绝对安静的环境里才听得出的颤抖,“黎溯他……还活着,对吧?” 宋美辰毫不犹豫:“当然。”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宋美辰老脸一拉:“那假如他已经遇害了,你打算怎么办?你只是一个教都没教过他的老师而已,他要是真出事了,叠元宝用不着你,哭丧也轮不上你,连葬礼你都站不到第一排去,你操心那屁事有什么用?现在除了坚信他还活着,拼尽全力把他救出来之外,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叶轻舟被她骂得瞬间醒神,苦涩又欣慰地笑了:“妈,谢谢你。” “到底还是年轻,缺历练,”宋美辰抱起双臂,“但也是关心则乱,不能怪你。” 叶轻舟没有否认。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我问你,黎溯和组织作对,组织抓了他却不杀他,是因为什么?” 叶轻舟心绪平复很多,理智再次上线:“原因有二,一是杀不得,二是还有用。不过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因为张潮去杀我的时候,一点也没见他顾及黎溯的死活。” 宋美辰继续问:“好,那你说说看,黎溯对那个组织究竟还有什么用?” “有很多种可能,比方说,奕城市局抓到了组织什么把柄,所以对方绑架了黎溯来暗中威胁黎成岳,以保住他们的组织;再比方说,黎溯背地里偷藏了什么不利于组织的证据,组织必须要逼问出证据的所在,”说到“逼问”这个词时,叶轻舟指甲一滑抠进了肉里,抓了一手的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黎溯今晚消失在视频里那 40 分钟所做的事情有关。妈,开车,咱们去奕城西站。” 车子在高铁站的停车场停稳,叶轻舟和宋美辰下了车,顺着监控里黎溯的路线一路走去,找到了他拐弯的那个路口。 里面的土路既没有监控也没有路灯,只有凌乱的枝叶在夜幕下的重重黑影。两个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向黑暗中投出两道笔直的光柱,踩着满地沙土碎石、枯枝败叶,咯吱咯吱地走了进去。 前半程有如走在原始森林,没半点人世气息。就在叶轻舟开始怀疑她们走错了方向时,在前面开路的宋美辰突然低呼:“那边好像有栋楼!是不是走到哪个工业园了?” 叶轻舟看了眼手机地图,她们现在所在的方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和几个有名有姓的工业园都还有段距离。她顺着宋美辰的指示往那边望去,情况又确如她母亲大人所言,一栋高耸的建筑似一头沉睡的巨兽,突兀地立在泼墨般的夜色里。 这怎么好像是……鬼城?! 叶轻舟不禁心跳加速,也顾不上自己晚上眼神不好,越过宋美辰就朝那边跑去。待跑到跟前,那些曾经拂过她脚踝的繁乱杂草、曾经沾染过曲悠扬血液的空地,以及沉着脸阴森地耸立在那里的烂尾楼,再一次闯进了叶轻舟的视线。 难道,这里就是黎溯的目的地? 叶轻舟和追过来的宋美辰在楼前空地举着手电扫视了一圈,然而所见之处不过是满目荒芜。可当她们朝楼里的方向走过去,光柱落在入口处的台阶上时,眼前被照亮的赫然是大片混乱的土灰,其中还夹杂着残缺的鞋印! 有人不久之前才来过! “妈,你掌灯,我拍照!” “明白!” 叶轻舟将地上能分辨的鞋印都拍了下来,然后跟着这些痕迹的走向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满地纷乱的印记在四楼平台处戛然中断,再往上的台阶覆盖的灰尘安静均匀,像一滩不曾被搅乱过的死水。 “妈,看仔细点。”叶轻舟弓着腰,推着光柱在地面上缓缓划过。 “放心,你妈我的眼睛比吸血鬼的还好使……小舟,你看这是什么?” 叶轻舟噔噔几步跑过去,将自己的手电也凑过来,两道光交叠在一起,明晃晃地照着地上那一小撮红色的碎屑。 叶轻舟用腿夹着手机,从包里取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上,拈起一小片碎屑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 “看出来是什么了吗?”宋美辰问。 叶轻舟两指捏着那一小片东西翻过来转过去看了两遍,然后肯定地回答:“是甲油胶。” “那是什么东西?”宋美辰一向以技术骨干自居,从不在美妆方面留心,对这个名词一无所知。 叶轻舟解释道:“就是效果更牢固的指甲油。你记不记得我高考结束那会去做了个美甲,做完之后没几天就腻歪了,天天在家抠,抠得满地碎屑,被你唠叨了好久。这些碎屑就是从指甲上抠下来的。” 宋美辰好像想到了什么:“那这会不会是……” 叶轻舟和她想的一样,当即打电话向郑潇求证。 “靳云霏失踪前手上的确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就像你说的,她很可能是被人绑架到了鬼城,为了给营救者留下讯息,所以灵机一动抠下指甲油留下了那些碎片。”郑潇在电话里对叶轻舟说。 叶轻舟回了句“好的,知道了,谢谢”,便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不问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宋美辰不解地问。 叶轻舟脸色有些难看:“妈,你想想,假如靳云霏真的被绑架到了这里,那黎溯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宋美辰一时语塞。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绑匪亲口将这件事告诉了黎溯,并把他约到了这里来。 如此看来,靳云霏的失踪并不是组织所为,否则他们在鬼城就可以直接抓走黎溯,不必另费周章掉包他的车。而寄去靳云霏家的花瓣项链,恐怕是真正的绑匪放出的烟雾弹,故意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那么,这群绑匪究竟是什么来路,黎溯又是什么时间、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你想什么呢?”宋美辰在叶轻舟眼前挥了挥手。 叶轻舟没回答,她在想周五那天晚上,黎溯在宜安居对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叶轻舟,如果我以后惹你生气了,你会怎么做?” “我怕万一我以后犯的错太严重,你根本不想原谅我,连打都不愿意打我,所以先押一巴掌在你这。” 他认真的神色、挨了打后泛红的脸颊,都在叶轻舟的脑海中无比清晰。黎溯所说的“犯错”是指什么?难道他为了揪出组织给妈妈报仇,不惜搭上了另一个犯罪团伙?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她啊! 叶轻舟心底漫起阵阵寒意。 然而,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无论黎溯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都 和靳云霏的失踪脱不开关系,组织如果没有杀他,很可能就是为了逼问出靳云霏的下落。而一旦组织先一步找到了靳云霏,或者靳云霏落入警方手中,那么黎溯就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组织也就再没理由留着他的性命了! 她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靳云霏! “妈,走,回停车场!”叶轻舟包裹好那一堆红色的碎屑,拉着宋美辰飞快地跑下楼。冲出楼门的一瞬间,晚秋深夜凛冽的夜风猛烈地撞击在叶轻舟脸上,逼人的气势和冰冷的温度一下子扑灭了她心头的热火,只剩下一片虚无缥缈的烟尘。 不对,不对。 组织既然能在这个路口劫走黎溯,那么必然也已经顺着他的行踪来过鬼城了。如果对方的目的真的是找回靳云霏,那么这些甲油胶碎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们不应该极力湮灭这些痕迹,藏匿靳云霏的动向吗? “换个思路,小舟,” 宋美辰适时提议,“靳云霏的事想不通就放一放,与其硬推导那些前因后果,不如想想黎溯现在可能在哪里,先把人救出来,剩下的到时候再说!” 叶轻舟正犹豫着,郑潇又主动打了电话过来:“两个实习生在石马县找到了黎溯搭乘的那辆出租车,车里一干二净,没人没物没指纹。他们现在正在挨家询问摸排,但是我觉得黎溯在石马县的概率不大,那些人应该是弃车换乘其他交通工具往别处去了。如果事情像你猜测的那样,劫走黎溯的是卖淫团伙的人,那么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兜了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奕城了。” “确实,”宋美辰在一边接话,“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回自己的老巢更安心。” “叶老师,我没有经手过‘827’案,了解不多,你觉得这个卖淫团伙在奕城的据点会在哪儿?”郑潇问。 叶轻舟思索片刻,脑中骤然划过一道雪亮的电光:“唐宫!” 第三十一章 唐宫酷刑 夜半时分,奕城大部分地方都已陷入沉睡,而有些地方,精彩才刚刚开始。 几辆车先后停在“唐宫”ktv 的门口,一群男女走了下来。门童见状立刻上前,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凌霜也在这群人之列。将客人在包厢里安顿好后,凌霜走到吧台,向里面的调酒师询问:“怎么人这么少?” 调酒师下巴朝她身后的走廊抬了抬:“在‘干活’呢。” 凌霜会意,又接着问:“是姑娘吗?” 调酒师摇摇头:“是个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来头。” 凌霜默默一瞬,向调酒师道了谢,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一闪身,进了某一个空的包间。 包间墙壁藏着暗门,凌霜验证过指纹打开来走进去,门再次关上的一瞬间,ktv 里的鬼哭狼嚎被尽数隔绝在外,她在骤然的寂静中娉婷转身,一条狭长的走廊在她身前幽幽蔓延。 如果是第一次穿过这道门的人,这会儿恐怕要被吓到,眼前随着暗红的烛火摇曳着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浮动着凌霜最爱的鬼魅气息。 凌霜在九曲十八弯的走廊里轻车熟路地走着,跨过一道又一道门后,远处渐渐传来令人不忍耳闻的惨叫声。 亲爱的凶手 第43节 那里是“唐宫”的刑房,“有活儿”的时候她基本都会过来瞧上一眼。她踩着高跟鞋,稳步走过去,停在刑房的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去。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根宽皮带,紧紧绑着一截细瘦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在剧痛之下攥紧拳头青筋暴起,片刻后拳头缓缓松开,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凌霜仔细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手脚腰身都被捆紧了绑在刑凳上,头向后仰着,已然受不住刑晕了过去。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吊在头顶的灯泡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凌霜仔细端详着他虚弱却难掩英俊的脸庞,似乎从他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点故人的模样。 黎溯在意识朦胧间,恍惚感觉到那些紧缚在身上的皮带似乎被松解开来,随即整个人被扔到了地上。眼前是一片浓雾般白茫茫的世界,而在重重虚幻背后,一个窈窕的身影拨开迷雾,急急地向他奔跑过来。 她跪倒在黎溯身边,伸手轻轻抚摸着黎溯的脸,心疼地唤道:“孩子!孩子!” 黎溯吃力地回应:“妈……” 冉嫣的泪水滴落在黎溯胸前。 黎溯仰面躺着,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满身的伤让他全然动弹不得,稍稍一动就会牵扯起四肢百骸剧烈的疼痛。他竭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冉嫣满脸的泪痕,脸上第一次有了软弱之色:“妈,我好痛……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救救我,救救我……” 冉嫣心痛得泣不成声:“黎溯,黎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妈妈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好孩子,我们不查了!不查了!妈妈再也不想看见你受一丁点苦,妈妈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行泪顺着黎溯的眼角,滑落到鬓边,他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哽咽:“妈,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你的,是不是?不,他们好歹还顾忌我的血液病,对你只会比对我更狠!妈,他们这样作践你,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冉嫣凝望着儿子苍白消瘦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冉嫣撑起身子,情知不能再耽搁,于是抓住黎溯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殷殷地问:“孩子,妈妈当年告诉过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黎溯茫然地看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冉嫣急切地摇着黎溯的手:“孩子,当年妈妈出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当年,说过什么…… 黎溯的记忆像一团闹剧,无数人在不知所云地吵嚷,黎溯根本无法辨出个分明。随着脚步声的迫近,冉嫣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幽微,最后仿佛只剩下了一声声放心不下的回音—— 黎溯,黎溯,我和你说过什么?我和你说过什么? 脚步声在黎溯身边停下,随即一盆冰水“哗啦”泼了黎溯满脸满身,一下就激得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凌霜按下门把手走了进来,打手见了凌霜,连忙讨好地打招呼。 “霜姐,您怎么来了?” 凌霜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径自走到黎溯旁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受了刑,又被泼了一头一身的冰水,此刻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打成绺的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听到二人的对话,他仰着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冷冷地回看着凌霜。 看到他的眼神,凌霜更加确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冉嫣的女警官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和他妈妈还真是像啊。 凌霜自负美貌,但在见过冉嫣的照片后,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也不得不服输。这个少年完美继承了妈妈的基因,即便现在被酷刑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却仍然漂亮得令人心动,甚至因为碎裂的憔悴而更加惹人怜爱。 凌霜恍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从前似乎也有过和这少年一样美好的年岁。那她的父亲呢?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这般模样,吸引了她母亲一头扎进婚姻吗? 她在心底冷笑出来。 “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凌霜指着少年问那个打手。 打手点头哈腰地回答:“嗐,上面派活我们就做事,哪里敢多问呢。” 凌霜挑眉:“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不要让他流血,也不要弄死了他,其他的随便,”他觑着凌霜的神色问:“姐,你……是不忍心吗?要不要我们……” “不,”凌霜直起身来,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不必手软,做你们该做的事。” 谁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呢?她母亲的丈夫,她的丈夫,千千万万女人的丈夫,在最开始的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们会变,眼前这个少年也一样,凭他现在看起来怎么干净无辜,以后都跑不掉是她最讨厌的那副样子。 所以,这些刑罚,本就是他该受着的,她替他求情?笑话,谁来替她的女人们求求情啊! 打手殷勤搬了椅子来,凌霜施施然坐了,甚至很有情致地掏出化妆镜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感觉嘴唇颜色有些淡了,便拿出口红,不紧不慢地描画起来。 小喽啰们本来对黎溯 用刑半宿已经折腾的有点累了,可凌霜刚刚发了话,甚至在这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拾掇着自己,明显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相当于是在监工了,他们不趁现在扒这小子一层皮来好好表现,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无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立刻有人拿了一个面罩给凌霜,其余的人也各自做好了防护。紧接着一人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块湿毛巾,黎溯本能地微微动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立刻扑上去七手八脚钳制住他,紧接着第一个人冲上前来,不由分说拿湿毛巾一把捂紧了他的口鼻。黎溯拼命扭动反抗,湿毛巾之下不断漏出含混的“呜呜”声,那人一手捂紧他,另一手五指张开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死死按住,面罩之下是连绵不绝的咒骂。 凌霜知道,那块湿毛巾里浸的是低浓度的沙林溶液——一种军用的神经麻痹性毒剂,唐宫的主人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搞来的,量不至死,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毒发的过程异常痛苦,是唐宫刑房给来宾最高规格的“待遇”。果然,那些人钳制了少年片刻后就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围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人人眼中都好像装了盏鬼火,跃跃地跳动着糜烂的期待。药性发作极快,黎溯还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忽然喉间似被紧紧扼住,胸腔仿佛被骤然塞满般无法呼吸,紧接着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四肢僵成诡异可怖的角度,猛烈的胃肠痉挛紧随而至,像是谁的手在他腹中不停地翻搅,揪住他的脏腑狠狠绞拧、撕扯,逼得他发出的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毒素使他瞳孔紧缩,眼角不断溢出泪水,头骨被敲碎一般疼痛欲裂,他想要按住疼痛的地方,可这身体已经成了叛军,完全不听从指令,只顾着发狂一般地攻击他。 凌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发现那少年流下的眼泪,竟然是极其浅淡的水红色。 她想起关于这少年重病的传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黎溯卧在那些小喽啰围出的半圆里,在他们重重目光的注视中,额头抵着灰扑扑的地面,极其痛苦地挣扎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让在场观看的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直到他一张面孔熬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口边不断呕出白沫,那些人才终于啐了一声,给他注射了解药。 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黎溯瘫软地伏在地上,一口呼吸还没成型,就再一次陷入了晕厥。 第三十二章 隐藏空间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分钟,叶轻舟和宋美辰终于回到主路,朝奕城西站停车场快步走去。 “你说那个组织的窝就在唐宫,有什么根据吗?总不能单凭靳云霏是那里的员工就下这定论吧?”宋美辰边走边问。 叶轻舟一开口,呼出的气就在脸前凝成了白雾:“当然不是。早在赵东亮出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个靳云霏,当时就想去唐宫会一会她,可是被黎溯千方百计地拦下了。我问原因,黎溯就说‘那里不安全’。现在想来不觉得可疑吗?我猜黎溯早就已经知道了唐宫的秘密,从前闯进去过也说不定。” “那你是打算现在进去看看?”宋美辰问。 叶轻舟无奈地摇摇头:“我之前查过,那家 ktv 是会员制,进门要查验会员卡和身份证,人、卡、证统一才能放行。且不说我们根本不熟悉里面的构造,光是亮出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就会打草惊蛇。更何况,黎溯现在生死未卜,如果对方只是绑架他,而我们却在这个时候贸然行动的话,搞不好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直接不择手段杀了黎溯灭口。” 当她说到“黎溯现在生死未卜”时,宋美辰有些担忧地看了过去,却见叶轻舟面上毫无波澜,冷静得像在做学术报告。 “小舟,”宋美辰的声音难得的轻柔,“有什么事不用硬扛,妈妈在这里。” 叶轻舟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松:“别担心,在找到黎溯之前,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两人驱车在奕城的夜色中穿行,先是和郑潇派来的人接了个头,然后又去往市中心一家酒店,在前台办理了入住,要求对方开了一间顶楼的双床房。 进房,锁门,咔咔两步窜进屋里席地而坐,拿出郑潇的人给她们的包裹,抽出里面一张图纸摊在地上,利落如风。叶轻舟狗腿一样恭敬地扶着图纸的两边,宋美辰盘腿抱臂审视着那张图纸,无限威严。 这是郑潇那边想办法搞到的“唐宫”在住建局报备的建筑平面图,叶轻舟看到的不过是一大堆条条块块,以及着火了该往哪跑最不容易死,可宋美辰两眼跟探照灯似的沿着那些线条一路扫射,目光锋利得要把图纸戳漏,不过片刻又拿了纸笔尺子在图纸上神神秘秘地操作起来,最后“啪”地把笔一丢,脖子一梗下巴一歪,舌尖在门牙上舔了一圈,像是赌神赢翻了整个赌场,叶轻舟知道这是有谱了,她母亲大人恐怕连唐宫铺了几块地砖都给数明白了。 “小舟,听着,”宋美辰此刻光芒万丈,就是叶予恩来了也得当影子,“这上面标注的房间,都是住建局的人上门核验过的,应该不会——至少是明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地方人来狗往的,这些摆在台面上的房间也不大方便一物两用,真想搞点猫腻,这里边一定有隐藏空间。” 叶轻舟看着那堆挤巴巴的方块皱眉:“这不都满了吗?” 宋美辰就等着她这句呢,得意得老脸攒出了十八道褶:“外行人看嘛,肯定是已经满了,但是给弘城工业大学建筑系专业第一的人来看,那门道可就多了。 “你仔细看,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房间的大小规格有太多种了?ktv 这种地方要按房间面积和配置制定收费标准,通常房间规格有四到六种就差不多了,撑死他也就七八种,可是这些房间大的大小的小,几乎每一个房间的面积都有差别,而且位置也有细微的参差不齐。明明是栋方正的建筑,房间为什么会里出外进跟豁牙子似的?” 叶轻舟:“你的意思是……” “隐藏空间的秘密就在这里了。”宋美辰又把笔捡起来,将那些不协调的地方一一勾连了起来,“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唐宫’里面的隐藏空间并不是一整块地方,而是一条条细长的走廊,像穿插在肌肉里的神经一样蔓延交错,贯穿整栋建筑。这些走廊空间非常狭窄,外八字儿的进去了都得磨脚指头,妥妥的单行道,真要在里边撞上了那还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叶轻舟还有疑虑:“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空间那么狭小,那些人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呢?” 宋美辰简直太喜欢她生的这闺女了,你设套她就跳,咋这么可爱呢! “嘿嘿,你又问到重点了。外行人看来,那肯定是啥也干不了,就是可惜了他们碰上了弘城工业大学建筑系……” “妈!” “好好好,说正题。小舟,你看这张图,住建局标的和我标的基本都把这图画满了,要说一块儿有点规模的地方,恐怕只能是夹层了,可问题是,这块地方它不仅要有面积,还要有高度,满足这些要求的,就只剩下一处了。” 叶轻舟疑惑的目光游走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宋美辰的笔尖没有触及的一块儿干净的地方——逃生梯! “我一拿到这张图,就看出这儿一块儿不对劲。普通建筑两层楼中间的楼梯通常是‘<’字型的,半层的地方会有一个中间平台。可是唐宫两层楼中间的楼梯是一条直道通上去的,而且楼梯面应该差不多有两米宽,这就很不合比例,他们应该就是为了在下面圈出一块儿大约 2*4 有余的空间。再加上去 ktv 消费的人都是坐电梯上下的,没有火灾的时候楼梯间根本没人去,所以这块地儿极大概率就是他们的狗窝!” 叶轻舟双手撑地盯着那张图纸,眼中冷光如刀锋。 很好,弘城工业大学世纪最大意难平宋美辰女士已经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就看她了。 叶轻舟把郑潇的人给他们的包袱抖擞开来,升降绳索和胶带塞进背包,防滑手套戴好,弹簧刀藏在兜里,又找出邱洪川送她的甩棍别在腰 间。 “喏,监听麦。”叶轻舟将小小的电子设备丢给宋美辰。 接下来的环节对宋美辰来说就超纲了,刚刚那股锃光瓦亮的神气劲儿也没影了:“小舟,这样真的行得通吗?刚刚你不是说现在轻举妄动的话黎溯会有危险吗?” 叶轻舟脱下黎溯那件宽大的冲锋衣,换上宋美辰的紧身外套:“正面刚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唐宫现在正是生意旺的钟点,服务的人肯定不少,这种组织又不会有百八十个领导,所以这会儿里边干活的应该都是‘基层’,或许知道我的名字和身份,却未必见过我本人,所以就算迎面撞上了也还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周旋,足够撑到警察来了。等下你要仔细听着,我这边吹麦一声就是报警,连着两声就是取消报警,报警别打 110,直接打郑警官手机,记住没?” 宋美辰郑重应下。 为了提防组织的人跟踪监视,叶轻舟和宋美辰特意选择了这个和唐宫不远不近的酒店,现在一切准备停当,叶轻舟打开房间的窗户,踩着窗台攀上窗沿,在呼啸的寒风中蜘蛛侠一样飞快麻利地窜上了楼顶。 还好刚才换了外套,不然穿着黎溯那件冲锋衣,站在这样空旷的高处她非得变成风筝不可。这家酒店与附近几栋楼紧挨着,形成了并排的楼群,叶轻舟手脚并用一路奔跑跨越,一直跑到楼群尽头。下一栋建筑隔着一条小巷,叶轻舟从背包里取出升降绳索向对面楼顶的栏杆甩去,反复拉扯确认已经绑结实后,她戴着防滑手套抓着绳索一端“嗖”地荡了过去,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后背撞在墙壁上,紧接着转身两脚蹬着墙面,攀着绳索,敏捷灵巧地爬上了楼顶。 耳麦里传来宋美辰的念叨声:“你姥姥还总说我成天刨木头没个女人样,要是让她看到现在的你,估计她会直接离家出走。” “这不怪我,”叶轻舟一边翻越前行,一边和宋美辰贫嘴,“咱们这个绣花世家是从你那开始基因突变的。” 宋美辰呵呵两声:“你少得意,我至少早早把自己嫁出去了,免了受你姥姥唠叨,你可是马上就 21 岁生日了,你姥姥肯定已经在给你绣嫁妆了。” “别,你去跟我姥姥说,嫁妆先放一放,今天这一票要是干成了,就让她给我绣个锦旗,要是没干成,就让她给我绣个挽联。” “挽联上写什么?” “重生归来暴美暴富,霸道总裁为我吃醋。” “你就这点出息……” 叶轻舟嘴上胡侃,脚下却一点没耽搁,几番飞檐走壁之后,终于到了“唐宫”的楼顶。 “妈,我现在准备进去了,你听好这边的动静,收到信号立刻报警,动作一定要快!” 宋美辰毫无痕迹地收起扯淡的口吻:“知道,你小心。” 叶轻舟将东西全部收好,在唐宫楼顶发现了入口。那是一块半米见方的铝制盖板,叶轻舟以为要费点周折对付它,谁知握住手柄轻轻一拉,那东西就被掀起来了,竟然是个纯粹的摆设。 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趴在入口边探听里面的动静,只是听来听去,里面始终是一片死寂。她定下心神,长腿伸进洞口,一路顺着梯子像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下去。 当时她并没有发觉,那条长长的梯子,像是在引着她一层层坠入地狱。 第三十三章 鬼域 “艹……” 叶轻舟踩到地面转身的一瞬间,心里就这么一个念头,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长梯前面一步远的地方摞着两个大纸箱,叶轻舟不知道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多余的东西,但给她当掩体刚刚好,于是她一落地就长蛇一样把自己卷了起来缩在纸箱后面暗暗观察。不怪她要骂娘,眼前这地方着实是太他妈邪门了。 亲爱的凶手 第44节 一条十来米长的走廊,如宋美辰所料窄得像一根笔直的肠子,闭塞却阴风阵阵,一下一下撩过皮肤,像游魂的手在摸人的脚踝。从叶轻舟这里到走廊尽头,悬着四盏纸糊的六角宫灯,红得邪乎,灯穗一下一下微微抖索,灯光像夜半破庙里的烛火忽明忽灭,晃得整条走廊印堂发黑,鬼影重重,下半截漆黑如深渊,踩下去脚就会不见。 墙壁上隐隐可见老旧的木质花纹,很难想象这墙的另一面正贴着洒金的墙纸,映着红黄蓝绿的靡艳的灯光,客人紫涨着脸在灯下连唱带嚎。 叶轻舟忽然觉得,这里根本就是个冥婚现场,她被埋在里面,来客被隔外面,举着麦给她号丧。 她收回眺望的目光,想要反手探到身后去抽背包侧面的夜视镜,却在手掌擦过墙面的一瞬间敏感地发现墙面有一小块凹凸不平。 她仔细去摸,不禁心中一凛——有字! 不是花纹,不是裂缝,而是有人在这里刻了字! 她从前往后一点点摸过去,指尖顺着那些凹槽一路游走,在心里转化成横竖撇捺,再细细组装。 三个字:换衣服。 叶轻舟又仔细确认了半天,就这三个字。 啥意思?换衣服?这又不是澡堂子! 叶轻舟懵了一下,却一瞬间福至心灵,微微起身轻手轻脚抬起压在上面的那个纸箱,果然在下面的纸箱里找到了藏着的一套衣服。 一条看不出什么颜色的齐胸衫裙。 叶轻舟立刻反应过来——这里叫“唐宫”,所以来往的女性员工很可能都要做唐朝仕女的打扮。这条裙子底边全都开了线,大概就是因为已经穿破了才被丢弃的。至于它刚好出现在这里,墙边又有那么几个字…… 叶轻舟迅速在心里盘出了两个结论:一,“唐宫”里很可能有自己人;二,这条走廊一定布满了监控。 难怪入口那么稀松,这地方根本就是一口捉鳖的大瓮。 但叶轻舟才不想当鳖,她要捣了这口缸。 她再不犹豫,借着纸箱的遮挡迅速换上那条裙子,藏好自己的衣服和背包,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将弹簧刀和甩棍分别掩在左右袖筒,做了个深呼吸,一头扎进了那条红黑交错的影幕里。 叶轻舟这身打扮不能戴夜视镜,她只能极小心地走,动用所有感官维持平衡。前路明了又暗,宫灯悬在头顶,灯穗如同蛇吐出的信子,伺机夺人性命。 行至走廊尽头,她本能地想要背靠在墙边听听动静,但想到现在的一举一动可能都被什么人监视着,她也只好如常走下去。拐过这个弯,前面的路和刚才的大同小异,叶轻舟想,走,怕啥,担心那么多也没用,进了坟头哪有不见鬼的道理,来谁弄谁! 她把步子压得缓慢,以便来了什么东西能有时间反应。 按照宋美辰推算的路线,她大概还要走两百多米才能到达楼梯间的位置,中间要拐七次弯。放松,放松——叶轻舟一边俩眼珠子探照灯似的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来回扫射,一边努力让自己走得端庄自然不露马脚,可就在拐过第五个弯往前走了没两步的时候,她还是不免脚下一顿,身子登时僵住了。 没路了。 她拐进了死胡同里。 不对啊,她来之前把宋美辰标注的路线记得清清楚楚,难道宋美辰的推理出错了? 她这样钻进死胡同里,会不会已经被看监控的人发现,那些人会不会已经在来抓她的路上,会不会立刻警觉起来把黎溯转移走……或者直接,杀了他? 她搞不好闯下大祸了。 可现在不是写检讨的时候,站在这里跟这堵墙大眼瞪小眼也没用,走廊里暂时没听见异响,先掉头再说! 叶轻舟迅速转身,下一秒魂直接飞了一半。 她面前站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 一米开外,暗红色羊角宫灯正下方,和叶轻舟一模一样的齐胸衫裙,昏暗中诡异的浓妆,描得蜘蛛腿一样的睫毛,端着双手,全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若不是这一回头亲眼看见,叶轻舟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 那个女子睁圆了大得不合比例的眼睛,用力直视着叶轻舟。 叶轻舟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武器。 但那女子拿她那双硕大的镭射眼嗞了叶轻舟片刻,竟然没有动作,反而缓缓转身,一副要走的样子。 叶轻舟还没闹明白这是哪出,却见那女的转身后又回头看了叶轻舟一眼,然后真的走了。 叶轻舟忽然明白过来——那个女的要她跟着她走! 从入口的刻字,到这身衣服,再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带路 的女人,都是有人提前安排好的! 是谁?警方卧底?组织叛徒?为什么认识她,又怎么猜得到她今晚要来? 叶轻舟身体和思维分了家,脚下一步不停隔着一米多远跟在那女人后面,脑子里疯狂扒拉这些异象要搞出个秩序来,不料刚走过一个拐角,怪事又发生了。 那女的不见了。 幽暗通红的走廊上,只剩下了叶轻舟一个人,安静得仿佛那女子从来就没出现过。 难不成这里还真是鬼府吗? 然而容不得她继续想下去,身侧的墙突然裂开一条缝——一道暗门! 叶轻舟第一反应就是要往旁边大跨一步躲开,可情急之下忘记了这条走廊就这么点宽,她刚抬脚就撞在了对面墙上,这时暗门中伸出一只手来,直接把她抓了进去! 宋美辰听到耳机里传来“呼”的一声,响得直剌耳朵,这是叶轻舟在吹麦,要她报警! 她连忙点进郑潇的名字按下拨号键,正在那里念着“阿弥陀佛”祈祷郑潇赶紧把电话接起来,耳麦里忽然又传来“呼,呼”的两声。 是取消报警的讯号。 第三十四章 神秘故人 宋美辰心再大也不敢拿叶轻舟的小命开玩笑,一时间只怕自己是听错了,竟然不敢挂断电话。而像是洞悉宋美辰的想法一样,耳机里很快又传来两声极响亮的“呼,呼”,几乎吹凉了宋美辰的脑壳,宋美辰终于不再犹豫,把电话挂断了。 叶轻舟被强大的惯性带了个趔趄,但立即站稳迅速回身,同时右手出袖“啪”地一下甩开棍子,举臂便向那人劈过去。那人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早料到叶轻舟的招数一般侧身一闪,三两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即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叶轻舟。 叶轻舟看清他的面容后,即便一向处变不惊,也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沉默几秒后,她缓过神来,嬉皮笑脸地对那人说:“姐夫,这么巧,你也来玩啊。” “姐夫”对她套近乎的行为无动于衷,声音冰冷中带着讽刺:“叶老师,你做事永远那么鲁莽,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叶轻舟不以为意,还是笑眯眯的:“姐夫教训的是。不过,你丈母娘刚过世,你怎么不在家陪陪胡老师,反而一个人跑这里逍遥来了?” 简锋不接她的话,依旧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说:“你是来找黎溯的吧。” 叶轻舟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简锋松开她的手腕,退远一步,又恢复成从前成功人士的模样:“黎溯的确在这里。” 叶轻舟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逼视着简锋:“你是什么人?” 余光扫到他的身后,几十个屏幕闪着荧光,正是外面走廊的监控。 “今晚本来不是我值班,”简锋回头看了一眼监控屏幕,又转回来简单扫了一眼叶轻舟的装扮,“而且,你已经穿成了这样,又被我的人带到这里,想必你猜得到我是什么人。” 叶轻舟不答话,冷冷看着他。 “你想得明白,我就不必解释,你想不明白,我就更没必要跟你解释。这里的情况你也都看见了,凭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功夫,根本不可能把黎溯救出去。你信我,我就直接给你交代一句实话,黎溯没有死,也不会死,你要是真心为他好,就乖乖回去等着,要不了太久你就能见到他了。” 叶轻舟将信将疑:“不先找到靳云霏,组织怎么可能会放了黎溯?” 简锋嗤笑一声:“找不找得到靳云霏有什么关系?一个小丫头而已,能跑出多远去?就算警方找到了她,又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听我一句劝,回去等消息,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不会太久?你这话什么意思?”叶轻舟心跳已经乱了节奏。 简锋:“意思就是,组织这一次没有打算要他的命,所以等到他撑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会放了他。看那孩子的身体状况,最多后天他就到极限了。你心疼也没用,现在收手,好歹还能等到他活着回去,要是一意孤行,恐怕就只能给他收尸了。” 空旷的楼顶,刺人的寒风无遮无拦地扑打在叶轻舟身上。宋美辰已经催了好几次了,可她就是不想回去温暖的酒店里,好像自己舒服了,就是对黎溯的背叛一样。 叶轻舟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无计可施。 那个来历不明的简锋,派大眼女掩护她回到了来时的入口,承诺她溜进来的事不会被组织知道,却也毫不留情地将她赶了出来。虽然不知他善恶忠奸,但他的话说得没错,就凭叶轻舟这半桶水的实力,的确没办法从那样的境地里把黎溯救出来。可是,难道她真的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等着,眼睁睁看着黎溯受尽折磨,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吗? 夜色在渐渐淡去,天地间弥漫着深蓝色的雾气。此时是凌晨五点多钟,距离黎溯被抓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叶轻舟不敢去细想这六个小时黎溯都经历了什么,她怕自己稍稍一想,就会丧失全部的思考能力。 “小舟,别急,会有办法的,冷静点,一定会有办法的。”宋美辰听到了她和简锋的全部对话,心里比叶轻舟还急,但是当妈的不能在闺女面前掉链子, “妈,我也想不急,可是……”可是,每拖延一分钟,对黎溯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煎熬。 叶轻舟想起昨天晚上在昕阳市局,黎溯在余闻君出现后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自嘲和酸意,想起他临走时执意叫醒走神的自己,只为让她听见那一句“我走了”。自己对黎溯的话充耳不闻的时候,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失望,会不会误以为自己不在乎他?离开的时候,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自己此去凶多吉少,所以一定要认认真真地和她道个别? 叶轻舟,你怎么那么蠢笨?你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黎溯处境危险吗?一个杀手,一沓照片,一个七年未见突然出现的故人而已,怎么就让你方寸大乱了?如果你能在黎溯离开前早早察觉出他的异样,将他留在身边,事情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叶轻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时,安静许久的耳机中传来宋美辰嗡嗡呜呜的声音:“金蝉脱壳?唔……抛砖引玉?不对……借刀杀人?嘶……以逸待劳?no no no no……” 叶轻舟皱着眉头抽了下鼻子:“妈,你在这念什么经呢?” 宋美辰在耳机那头一本正经:“我在看《三十六计》呢,这种时候自己的脑子不够用,就应该借鉴一下古人的智慧。你现在不也没辙吗?不如好好听我念念。我继续了啊——指桑骂槐,没用;趁火打劫,嗯……擒贼擒王,王是谁不知道啊……关门捉贼,这个……” 叶轻舟双眼一亮:“关门捉贼!” “关门捉贼?你想到办法了?”宋美辰连忙问。 叶轻舟将因果利害在脑中飞快思量了一遍,终于抬手抹去了脸上冰凉的泪痕,眼中闪射出不羁的戾气:“办法是有了,不过,‘关门捉贼’这四个字太文明了,我不喜欢,还是‘关门打狗’合我心意。” 第三十五章 舍命相救 “叶老师,你确定要这么做吗?这样一来,你就相当于正式和他们撕破脸了。”郑潇在电话那头问。 “这脸不撕还留着干什么?他们对我,先是放火,后是杀人,现在又绑架黎溯,还指望老娘跟他们讲和气?”叶轻舟愤愤几句,又冷静下来,“我担心的是你,郑警官,没有你我唱不成这出戏,我怕会连累了你。” 郑潇“呵”了一声,因为抽了一晚上烟,声音有些沙哑:“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干警察这么多年得罪的人都够一个加强连了,再说,你个老百姓都已经做到这一步,现在知道了黎溯在哪,我当警察的有不救他的道理?” 叶轻舟心下笃定:“谢谢你,郑警官。” 黎溯,等着我,我来救你了。 清晨六点半,寒意 料峭。整条街道半梦半醒,零星的长者已经出来买菜锻炼,大部分人还在各自的窗格后面沉沉酣睡。唐宫 ktv 绚丽的霓虹灯在渐渐亮起的天色中变得黯淡,像欢愉了整夜的舞女脸上的残妆。通宵玩耍的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门童强撑着松松垮垮的笑容一一鞠躬相送,只等着客人散尽,好钻进温暖的被窝里痛痛快快地睡上一整天。 他偷偷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中却见门前空地上凑过来几个人,正仰着脖子指指点点。一眨眼的功夫,人群就像发现甜食的蚂蚁一样聚拢过来,明明前一秒街道还空空荡荡的,也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 门童觉得蹊跷,跨出门外走远几步,顺着人们指点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唐宫楼顶边缘竟坐着一个人,两腿垂在外面,远远望去身影瘦瘦小小的,仿佛一阵风随时能把她吹下来。 门童心道不妙,也顾不上搭理围观的人对他的询问,三步两步冲回唐宫,忙慌慌地去找主事的人。 “晖哥晖哥!不好了!”门童见到穿着一身经理制服的上司立刻拉住他,“咱们楼顶上坐了个人,看样子像是要闹跳楼!” 被称作“晖哥”的人是唐宫的大堂经理丛晖,听了门童的话脸色一沉:“你确定?” 亲爱的凶手 第45节 门童点头点得像抽筋一样:“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门外已经有好多人在看热闹了!” 丛晖略一思忖,刚要发话,突然外面一阵异响由远而近,竟是警车的声音! “警察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谁报的警?”丛晖面露凶光,吓得门童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我一知道情况立刻就进来找你了,应该是外面围观的人手欠报的警!” 丛晖收回眼中要吃人一样的狠厉目光,脸上满是山雨欲来的阴沉。 门童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晖哥……他们,他们会不会是冲着那小子……” “废话!”丛晖口水都喷到了小门童脸上,“咱们这是什么地方,等闲之辈根本进不来,那杀千刀的死杂碎又是怎么跑到楼顶去的?为什么刚有人发现她警察就来了,这能是巧合吗?他们肯定是为那小子来的!妈的,大庭广众的公然和老子作对,也不问问老子上头的人是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门童忧心忡忡:“那,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我现在去做了那小子?” “蠢货!”丛晖毫不客气地一掌挥在门童脸上,“上面交代过不许弄死他,你忘了吗?更何况,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从警察眼皮子底下把人偷偷送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警察万一硬闯进来,看见个活人怎么都好说,要是发现了尸体,你我的命还要不要?” 门童也不敢去摸自己挨了打的脸,只怯怯地放低了声音:“是,是,我错了晖哥,那我们……” “反正该用的刑也都用了,迟早要放了他,趁这个机会把他丢出去也好。”丛晖一勾手,示意门童靠近,在他耳边匆匆嘱咐了一番。门童急欲好好表现来补救刚才的过失,郑重应下丛晖的安排便飞快地跑走了。丛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时,脸上的阴云冷雨已尽数化为春风和煦,他就顶着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向着门外红蓝交错的光影走去。 围观群众已经被拦在了警戒线之外。丛晖不落痕迹地扫视了一圈,果然来的警车数量远远超过处理普通跳楼事件的规模,以防万一还来了一辆救护车,几乎将唐宫重重包围,加上楼顶上去了不少救援人员,所有出入口都已经处在警方的严密监视下,除非唐宫的人胆敢在市政管控森严的奕城偷挖地道,否则完全没有机会把一个大活人偷运出去。 丛晖心底更加明了,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茫然:“警官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大堂经理丛晖,请问楼上的人是怎么了?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郑潇听完对讲机里的汇报,向丛晖点头致意:“打扰了。楼上的女子是因为失恋才想要跳楼轻生,她说昨晚曾亲眼见到她男朋友进了这家 ktv,到现在都没有出来。丛经理,楼上的情况非常不乐观,边缘没有护栏,轻生女子一直坐在那不肯下来,情绪非常激动,一定要和她男朋友见一面。麻烦您让我们进去一趟,或者您想办法让那个男人出来一下都可以,不然那女孩的情况就危险了。” 丛经理一脸“好说好说都好说”的态度,诚恳地问:“她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呢?我这边帮您查一下。” 郑潇回答:“黎溯,黎明的黎,追溯的溯。” 丛晖低头在平板电脑上翻动着信息,掩饰着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抱歉警官,我们这边是只有会员才能进入消费的,但是后台没有查到这位黎先生的会员信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楼上的女士会不会看错了?” 郑潇还没回答什么,对讲机里突然爆发出杂乱刺耳的呼喊:“不不不!这位小姐你别激动,危险!危险!有什么话好好说,你别再往外挪了!” 郑潇和丛晖不约而同地朝上面看去,只见原本坐在楼边的人竟然背对着他们站了起来,脚后跟都已经悬在了平台外面,几乎是以跳水一样的姿势立在悬崖般的楼边,整个人摇摇晃晃,全靠脚尖稳着,只要重心稍稍歪上那么一点点,她立刻就会从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头条新闻里的一张黑白照片。 叶轻舟的芭蕾舞老师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苦心传授的技巧竟然被学生拿来假装跳楼用了。 叶轻舟保持着这个骇人的姿势,对着救援人员歇斯底里地狂吼,吼声一先一后从楼顶和对讲机传到唐宫门前:“我知道你们都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他就在这里!我知道的,他就在这里!你们不让我见他,我现在就跳下去!我说到做到!” 仿佛生怕他们不信一般,叶轻舟一边吼,一边又往外挪了一点,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悬在平台之外,围观的人甚至觉得下一秒她就要砸到自己头上了。 丛晖在心里暗暗咒骂着叶轻舟的疯狂和狡猾。他是唐宫的重要负责人,在外人眼中自然是应该以店面的前途为重。而叶轻舟故意把事情闹到绝处,整个人离坠楼就差半步之遥,丛晖这个大堂经理如果到现在还宁肯冒着门前见血的风险也不让警察入内,那就显得太可疑了。 行,臭婊子,你够狠,祝你等会一个不留神就掉下来摔死。 丛晖审时度势,在郑潇说出对他们更不利的方案前先开了口:“警官,我们的门禁系统您也看见了,的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但本店的黑卡会员每次可带三名以内的非会员顾客入内。如果这位小姐坚称黎先生在我们店里,那就只有可能是黑卡会员带进来的了。不如这样,我帮您查一下现在仍在店内的黑卡持有者,然后带您去他们的包厢挨个查看一下,这样比您一间一间盲目去找要快得多,您看如何?” 郑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事已至此,对方既没有办法转移走黎溯,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杀了他,所以郑潇索性痛快同意:“有劳丛经理。” “您客气了,我这就帮您查——有了,昨晚开始进店消费、目前仍未离开的黑卡客人一共有四位,他们所在的包厢也都有记录,我一一带您去查看。” “麻烦多派几个人,我们直接兵分四路去找。”郑潇利落地说。 丛晖面带歉意却不容置疑:“不好意思警官,黑卡客户区的权限不是人人都有的,在场的人里面只有我有权限,其他人对里面的布局一无所知,去了反而耽误时间呢。咱们抓紧进去吧。” “你妈了个……”叶轻舟在耳机里听得真切,不由得悄声骂了一句。 黑卡客户区装修奢华,构造繁复,且四名顾客全都不在同一层,丛晖表面上步履匆匆,实际上却带着郑潇他们走了不少弯路。郑潇心知丛晖在有意拖延时间,但这地方进来了的确容易迷失方向,无奈之下也只能跟着他走。前三间包厢里都没有黎溯的身影,众人俱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挨到了第四间,郑潇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礼貌规矩,直接破门闯了进去。 叶轻舟踮着脚立在楼顶边缘,浑然不觉自己境遇危险,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全部的生命活动就只剩下了凝神倾听耳机里的动静。在没完没了的脚步声、开门声、道歉声之后,终于“砰”的一声响起,紧接着郑潇焦急的呼喊声倏然震彻叶轻舟的大脑—— “黎溯!醒醒!黎溯!” 第三十六章 我们都被黎溯耍了 尽管外面早已亮天,可包厢里却是昼夜难辨,五颜六色的光斑在包厢里鬼影一样四处飞窜。几个年轻人正在那里扯嗓子鬼嚎,冷不防一个大个子男人突然破门而入,越过他们直直奔向了沙发那边。 黎溯身体软软地靠坐在沙发角落里,郑潇还没靠近就先闻见了他一身逼人的酒气。飞旋跳动的灯光下,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双目紧闭,意识全无,似乎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黎溯!醒醒!黎溯!”郑潇焦急地唤着他。 跟进来的丛晖一副殷勤的样子:“这位客人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看样子没什么大碍,应该就是喝醉了。先生,先生,您醒醒!” 然而黎溯毫无反应,显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他头发湿湿的垂在前额,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中憔悴到了极点,郑潇知道他一定受了重伤,可衣衫齐整之下竟一时看不出他伤在哪里,只能回头朝跟来的人大吼:“救护车就在外面,快叫医生进来!马上送他去医院!” 叶轻舟在耳机里听到这一声喊叫,尽管早已猜到会是这个情形,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神思激荡之下身体差点就要向后栽倒过去。为了这一出戏能演得足够逼真,叶轻舟身上没有用任何保护措施,此刻幸而救援人员眼疾手快,一把将叶轻舟拉了回来。 叶轻舟跪扑在满是土灰的地面上,恨不得立刻回到地面冲到黎溯身边,然而下面那么多双眼睛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必须要等待救援人员的安排。耳机那头,郑潇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黎溯,挺住,医生马上就到了……小心小心,他身上可能有伤……让开,都让开!去按电梯,快!” “叶老师,”救援人员扶起叶轻舟,面露难色,“我们知道你担心那个孩子,但是你的行为涉嫌扰乱公共秩序,按照规定你必须跟我们回局里,否则大家都没法交代。潇哥已经通知了你母亲宋女士,她会跟去医院守着那孩子的,有什么消息我们也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叶轻舟没有反驳,甚至还在写满疲惫的脸上扯出了一点笑容:“我明白,谢谢你。”她最不喜欢给人家看到自己哭唧唧的样子,然而楼下却骤然响起救护车慌张急促的鸣笛声。叶轻舟呼吸一滞,甩开救援人员搀扶的手疾步奔向楼边,可惜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救护车只在叶轻舟眼中划过下了一道蓝色的幻影,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她历尽万难,好不容易才到了她的少年身边,可转眼之间,他又在她面前疾驰而去,去向一段生死难料的命运。 她本能地想要向着那个方向大吼他的名字,可是张开嘴却只觉得胸口堵得死死,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直到救护车的声音彻底消失。她到底还是没能保持住她向来重视的体面,平生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痛哭失声。 小警员贴心地给叶轻舟打了份早餐,叶轻舟反复向他道谢,却迟迟不肯动筷。问询室里开了暖气,连吹了好几个小时冷风的叶轻舟此时像一颗正在解冻的白菜,浑身绵软无力,蔫巴巴地窝在椅子里。她本来心中烦乱,一动也不想动,可鼻涕却一直不懂事地往下流,她只能抽纸巾去擤。等到她鼻子都擤成了红萝卜头时,门锁喀嚓一动,郑潇走了进来。 叶轻舟瘫软的腰背骤然绷得笔直,两眼定定地盯着郑潇。 郑潇的脸色全所未有的难看,虽然坐在叶轻舟对面,却一直不正眼看她,仿佛一个无从开口的报丧人。 叶轻舟心里咯噔一沉:“郑警官,你说话啊,难道……” 郑潇摇摇头:“黎溯还在抢救。”他终于抬眼看向叶轻舟,在她惶惑的注视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已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了。” 叶轻舟瞬间就红了眼眶。 郑潇看着从前浮躁冲动、张扬跋扈的叶轻舟,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怔在了那里,红血丝从她的眼角丝丝缕缕蔓延出来,直到整个眼睛都变成了通红一片。 郑潇坐直了身体,两臂搭在桌沿,郑重其事地叫了她一句“叶轻舟”。 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叫她的名字,而不是一声带着点讽刺和不屑的“叶老师”。 “叶轻舟,从前在 1104 案的事情上,我对你和你父亲一直持观望态度,在平时相处中对你也多有冒犯,我现在正式向你道歉。钟毓秀的陈案要如何我们暂且不说,眼下黎溯遭人毒手性命垂危,而你对他的了解远远比我要多,我真诚地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帮助,恳请你配合协助警方查清真相,以尽早还那孩子一个公道。” 叶轻舟死命忍着鼻翼和嘴唇的抽动,生生将泪水逼回眼眶,咬着牙重重地回答:“一定!” 郑潇与她目光相接,彼此眼中的决心俱是了然。 “郑警官,我到底……” 郑潇不等她问完就伸手打断了她:“罚款我已经替你交了,车也在外面准备好了,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医院。唐宫那个大堂经理和同包厢的人都已经带了回来,我得留下审问他们。你要记得现在情况特殊,行事切记谨慎。” 叶轻舟感激地应下,转眼就跑没了影。郑潇对着桌上没有动过的早餐凝思片刻,从兜里缓缓掏出了烟。 此时的奕城已经彻底苏醒,大街小巷处处喧闹。尽管小警员一心想快点到医院,奈何他们赶上了早高峰,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总没个顺畅的时候。叶轻舟忧心如焚,忍不住打电话给宋美辰询问情况。 “没人性!那群人太没人性了!”宋美辰在电话那头愤恨不已,“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他们折磨成这个样子!小舟,破案的事妈不懂,你和你爸就放开手脚去查,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说,我非得替黎溯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叶轻舟听得心惊肉跳:“妈,黎溯到底受了什么伤,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宋美辰心痛难当:“原本衣服穿得好好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上了救护车衣服一剪开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伤,连医生护士看到都变了脸色,那身上就没剩一块好皮肉!外伤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急性酒精中毒引发了呼吸循环衰竭,到现在都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小舟,你知道黎溯是怎么中毒的吗?是那帮人给他反复洗胃催吐之后,又用大量烈性酒从他鼻腔强行灌进去的!医生说,黎溯鼻腔和咽喉都有重度灼伤,以后还能不能好好说话都是个问题——妈的,一群畜生!” 绿灯亮起,车子骤然发动,叶轻舟颤抖的手差点一个不稳将手机摔了下去。 宋美辰还要说些什么,忽然旁边电梯门一开,两个男人走出来直奔抢救室,隔着门焦急地向里面张望。恰巧一个护士走出来,其中一个男人立刻上前紧张地问:“护士,请问黎溯是在这里抢救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护士反问:“请问您是?” “我是他爸爸!” 黎成岳并不认识宋美辰,因此没有注意到她,宋美辰却是闻言一凛,举着电话走远了几步,暗暗地打量着这位黎局长。 “病人呼吸衰竭,还有皮肤、黏膜多处伤口感染,情况比较危险,还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护士在抢救室见惯了生离死别,语气中虽然也有沉重和不忍,但更多的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黎成岳脸上闪过一丝惊痛,但很快敛容向护士道谢,闪身一旁给护士让路。 “黎局,您先别着急,现在医疗手段这么发达,黎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旁边跟随黎成岳一同过来的男人安慰道。 “小舟,黎溯他爸来了,”宋美辰半掩着身子低声说,“等下你不要坐电梯,直接从楼梯上来找我。我看黎溯他爸状态很差,咱俩非亲非友的还是不要往前凑了,别让人家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分神来招呼我们。” 叶轻舟虽然心里难过,却也知道宋美辰的话在理,只得答应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之后,车子又卡在了离医院百米左右的路口,叶轻舟心急难耐,干脆下了车一路狂奔过去,进了医院直冲楼梯间,火箭一样蹬蹬蹬地窜上了楼,在六楼楼梯口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宋美辰。 “妈……”叶轻舟孤身闯进狼窝的时候,走投无路准备决一死战的时候,半个身子悬在高耸的楼 顶的时候,她都没有害怕过,可是此刻见到宋美辰,她心里却突然涌起小女孩一样的委屈,气还没喘匀就一头扑进了她怀里。 宋美辰搂着自己的闺女,抚着她的背柔声哄着:“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担心,黎溯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轻舟软弱不过一瞬,很快从宋美辰怀里抬起头来:“妈,黎溯现在怎么样了?” 宋美辰:“刚刚护士又出来一趟,说情况稍微稳定一点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还在全力抢救。” 叶轻舟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忍不住从楼梯间探出头向抢救室的方向望去。可还不等她看见黎成岳的身影,一个高高胖胖的妇人忽然冲了过去,扯着嗓门就开骂:“人呢?都给我出来!你们医院怎么回事,凭什么给别人派主任医师,给我儿子就分一个实习生?!” 和黎成岳同来的男人立刻上前喝止她:“这位女士,请你小点声,不要影响医生抢救!” 胖妇一听火气更大了:“我就影响了,怎么着?你们是什么来头,一过来就是主任的待遇,欺负我们小老百姓没有靠山是吧!”她见吼叫无用,竟直接冲过去对着抢救室的门连打带踢,叶轻舟看不过眼正要跑过去帮忙,忽然里面出来一个护士,对着那胖妇毫不客气地斥责道:“你干什么!这里是医院!我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你儿子的伤都是皮肉伤,每个医生都能处理,里面抢救的病人现在有生命危险,你在这大吵大闹的,要是真出了人命你负责得起吗!” 胖妇一点也没被她吼住,反而更加蛮横:“你当老娘好糊弄是不是?我儿子满手的血,你们非说不严重,刚才推进去那人全身上下一滴血都没流,你跟我说他有生命危险?你在这骗谁呢!” 叶轻舟顿时愣在原地。 哄闹还在继续,胖妇、护士、黎成岳以及随后赶到的保安,重重人影在叶轻舟眼前不停地晃动,可她却像被施了咒一般定定地站在楼梯口,片刻后,她瞳孔骤然放大——。 “妈,”她抓住宋美辰的胳膊,声如蚊呐,“妈……她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宋美辰一时间没明白叶轻舟在问什么,“你怎么了小舟,怎么突然脸色那么差?” 叶轻舟惨白着一张脸,仿佛必须追问出答案,又无比害怕那个答案:“妈,那个女人说,黎溯一滴血都没有流,是真的吗?” 宋美辰不知道叶轻舟为什么这么问,但见她的神色也不敢马虎草率。回忆片刻后,她谨慎地答道:“我是跟着救护车一起过来的,亲眼看见医生把黎溯身上的衣服都剪开。当时我有仔细看过他身上的伤,的确是……伤处很多,但都没有流血。” 伤处很多,但都没有流血。 很好,很好。 叶轻舟心中似飓风骤起,那些过往一直未解的迷惑全部都被席卷而来,一件接着一件,不留情面地狠狠砸在她心上。 为什么组织抓住黎溯生生折磨了一夜,酷刑用尽,却没让他流一点点血? 为什么张潮死在昕阳后,靳云霏家还会收到沾有他指纹的花瓣项链? 为什么组织明知她是叶予恩的女儿,还要不管不顾地派人杀了她? 再往前,黎溯前脚说让叶轻舟不要去找焦栋梁打草惊蛇,后脚便自己找上门去大闹一番;再往前,黎溯明明退了学不用参加秋游,却还是一个人偷偷去了新世界生态园;再往前,他不明原因出现在昕阳街头,刚好目睹了毛二惨遭车祸;再往前,他恰巧在叶轻舟鬼城门前遇袭时救了她,而转天曲悠扬的尸体就离奇地横陈在了昕阳的体育公园。 那么多离奇的、不合常理的、让人费解的事情,背后的真相竟然都是同一个—— 直到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了黎溯所说的“犯错”的真正含义,无关张潮,无关靳云霏,无关其他任何人。 亲爱的凶手 第46节 难怪简锋那么笃定地说,黎溯没有死,也不会死。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叶轻舟忽然笑了,起初无声无息,后来越笑越夸张,就像刚刚观看了一出极其荒诞的舞台剧。 宋美辰见女儿失魂落魄地呆立许久,又突然开始抖心抖肺地大笑,不禁有些慌了神,连忙将她拉到无人处,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小舟!小舟!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啊!” 叶轻舟笑得浑身发颤,忽然间眼泪倾泻而下,像两柄利刃刺穿了她凄楚的笑容。 “妙啊,真是妙啊!那么多事情,我到现在才想明白。妈,我们都被黎溯耍了啊!” 她很努力地笑着,却挡不住泪水决堤一般奔涌,“我们都被他耍得团团转!他……他真的是骗得我好惨啊!” 第三十七章 琉璃碎 黎溯这一遭最终还是挺了过来,在经历了五个多小时的抢救后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便衣警察,看样子都是黎成岳的故交和手下,来了免不了一番安慰劝解。而黎成岳强打着精神一一致谢,甚至还当场高风亮节地表示一切按规矩办事,黎溯是古溪分局的同志救出,案件性质未定,一切交由分局的同志侦办,他这个做父亲的绝对不会滥用职权强加干涉。 宋美辰在楼梯间里耐着性子听着,等到黎成岳终于跟着局里的同事离开,她便迫不及待地换上防护服进去探望,而出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椅上,偷偷地抹眼泪。 叶轻舟哭过一场之后,就一直像一支风干了的玫瑰一样枯坐在那里,了无生气。宋美辰看看女儿的颓态,又望望 icu 的门,忍不住垂泪恨恨道:“造孽啊!造孽!” “小舟,”宋美辰犹豫良久,还是蹭到女儿身边试探着劝说,“妈知道你心里委屈,黎溯这样做的确对你不公平,妈也不要求你原谅他。只是你无论要和他绝交,还是要报复他讨回公道,都不急在这一时,他现在还在昏迷,医生说情况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小舟,现在探视时间还没过,听妈一句劝,就当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进去看看他吧!” 像叶轻舟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自己身体健康,父母尚未完全老去,基本都没有进入重症监护室的经历。叶轻舟在门外机械地套上防护服,强忍着窒闷一步一步走进去,尽管做过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里面的情形惊得呆住了。成排成排的病床,蔓延着令人绝望的恐怖白色,上面躺着的病人不动,不笑,不睁眼,不说话,仿佛一个个研发失败的试验品。密密麻麻的机器滴滴滴地响着,将生命本该鲜活的律动转换成了几个冷冰冰的数字,清高孤傲地评判着他们活下来的全部价值。 叶轻舟只在入口处看了一眼就已经浑身冰凉,越往里面走就越是心惊。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像陷进泥潭了一样,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人,此刻手脚都软得不成样子,就算是走去阎王殿,也不会比现在更狼狈了。 叶轻舟这辈子都忘不了她走到黎溯床前的那一瞬间。 如果不是宋美辰提前告诉了她黎溯的床号,叶轻舟绝对认不出那个少年来。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和亲眼见到完全是两回事,叶轻舟知道黎溯受了重伤,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昨天还能把她扛在肩上的大男孩,转眼之间竟然会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伤痕满布的身体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皮肤的颜色,纱布、胶带、软管重重叠叠,几乎将他掩埋。硕大的呼吸面罩绑在他头上,像一道重重锁牢的头枷,几乎遮住了他全部面容,显得他一张脸更是瘦的可怜。那一头柔软茂密的黑发,被机器毫不留情地压着,弄得凌乱不堪,显然,医生护士只当黎溯是一个病人,他们救命就好,绝不会像叶轻舟一样爱惜他的头发的——人都已经成了这样了,谁还会在意头发? 没有人像她一样爱惜他,爱惜他的全部。 叶轻舟慢慢蹲下身去,贴在他的病床边。 黎溯,他们把你的头发弄乱了。他们都没人注意到你的头发有多漂亮。换成是我,我肯定舍不得这么粗暴的。 你在我心里是无价的珍宝,怎么小心呵护都不为过,他们全都不懂。 黎溯,我难受。 黎溯, 看到你这样,我难受,你知道吗? …… 呵,你怎么会知道呢?你不知道我爱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了——在你心里,我是个掉进了陷阱还当温柔乡的蠢人,蠢到连你这个利用我的人都看不下去了,所以偶尔也要给个甜枣安抚一下,对吗? 黎溯,你好大的本事啊,连我也敢欺负,你不知道我不能吃亏吗?你不知道那些欺负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你没见过我怎么对付那些人的吗? 你有本事欺负我,没胆子面对我是吧?你以为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往这里一躺,我就……我就心一软,既往不咎,把你做下的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你想得美!黎溯,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 黎溯,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还睡!还睡! 你不是很聪明很厉害吗?你有能耐算计我,有能耐把我们那么多人绑在一块耍,怎么就没本事保护好你自己呢?那些人心狠手辣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想办法躲开,为什么自己凑上去当诱饵……他们折磨了你整整一夜,整整一夜啊!黎溯,我都不敢想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叶轻舟本以为自己已经怨极了他,可是靠在他的床边,看着那个自己曾深情拥吻抚摸过的男孩伤痕累累的样子,她所有的感觉只有心痛,心痛——好像呼吸进去的空气里夹杂着密密麻麻的针,胸口的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锥心刺骨的疼痛。 泪眼朦胧间,叶轻舟的思绪飞离了身体,穿过 icu 惨白的墙面,穿过医院令人心慌的消毒水气味,回到了夏天燥热的蝉鸣中,回到了昕阳小城熟悉的办公室里。 叶予恩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被烟熏黑了的手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上的一份资料,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个案子明显有蹊跷啊,老何死得冤枉!就这样结案,我真是不甘心。” 叶轻舟坐在对面忧心地问:“爸,我能做点什么?” 叶予恩将一张照片推到她面前:“你愿意的话,就去帮我盯这个人。那天行动结束之后,奕城你秦叔叔在老何的手枪上验出了他的指纹。” 叶轻舟拿起照片,发现那人竟然还是个学生,虽然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可那眉眼五官还是好看得让人一见难忘。 “爸爸,他是谁?” 叶予恩一字一顿地说:“奕城市局前刑侦队长、现任局长黎成岳的独生子,黎溯。” 那便是她和他的开始了。从那天起,照片里英俊的少年,就这样一步一步,撞进了她的眼眸,走进了她的生活,最后,住进了她的心里。 那时候真好啊——黎溯没有遍体鳞伤,没有性命垂危,没有面色青灰到让人生畏。他好好的在她身边,动不动爆句粗口,踢她两脚。他说,要把自己送给她,供她随意使唤,他说,他也喜欢亲她的脸。 她的少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护士向叶轻舟走来,告诉她探视时间结束了。叶轻舟向她道了谢,缓缓站起身来。 黎溯,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她低头凝望着黎溯在呼吸机的强迫下艰难喘息的样子,退一步,再退一步,终于转身离开。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黎溯身上那些繁杂纠缠的胶线勾住了,每走远一步都扯得她生疼。但她终究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将黎溯留在了身后。 两天之后,黎溯终于从昏迷当中苏醒过来,成功脱离了呼吸机,被转入了普通病房。那时天刚蒙蒙亮,黎溯缓缓睁开眼,茫然了许久才认出面前那个双眼肿胀的人是冉媛。 他想开口叫二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动一动身体,就是呼吸稍稍用力一些,都会引来阵阵逼人的疼痛。冉媛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连忙上前攥住他的手指,还没说话便又是串串泪珠砸落:“好孩子,你终于醒了!你快把二姨吓死了!”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她又急忙劝道:“医生说你喉咙灼伤,暂时不能出声,有什么事咱们都先放在一边,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安安心心把身子养好再说,听话啊!” 黎溯实在有太多事情想要问个清楚,奈何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身的伤疼得他冷汗直流。冉媛看不过他遭罪的样子,央求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在熬人的痛楚渐渐消退后,黎溯抵不住虚弱的倦意,再次睡了过去。 见他睡得沉,冉媛悄悄开门走出了病房,看见在门外坐了一夜的叶轻舟刚刚洗了脸回来,正在收拾背包,像是准备要走。 “叶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黎溯刚刚醒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或者里面有陪护床,你去躺着歇歇也好啊。” 叶轻舟笑得十分客气:“二姨,我只是个没教过他的老师而已,知道他没事了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巴巴地凑上去。既然他现在没有危险了,那我也得回去上课了,不能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了。” 这话明显就是在赌气了,连冉媛这个直肠子都听得出来。她突然回想起来,其实这两天叶轻舟的表现都有点反常,从前她明明跟黎溯亲近得像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两天她虽然不眠不休地在医院里守着,却一直没再进去探望过他。 “叶老师!”冉媛上前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叶轻舟,不放心地问,“叶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们家黎溯做错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做错什么事?呵,是啊,他是做错事了,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我又能如何责怪他呢? 叶轻舟笑意寥落:“二姨,别多想,我真的得回去上课了,晚上再来看他。” 或许是为了故意不给自己时间胡思乱想,叶轻舟一回学校就撬了好几个老师的墙角,一口气连上了五节课。从上周日晚上黎溯被绑架到现在,她几乎没睡过觉、没吃过东西,回到办公室之后,她心里吊着的那口气一泄,头晕恶心的感觉立刻翻涌起来。 她不舒服地揉了揉心口,正打算趴下眯一会,突然几声敲门响,然后门把手飞速一转,孙悦博闪身溜了进来。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豆牛奶递到叶轻舟面前,还贴心地替她插上了吸管:“老师,这个请你喝,热的喝下去舒服点。你是不是这两天都没休息好啊?你看你的眼睛跟大熊猫一样,人都瘦了一圈。来,乖,张嘴!” 叶轻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被迫吸了一口之后又觉得不对劲:“咱们学校不是不让叫外卖吗?这饮料哪来的?” 孙悦博回答:“邱洪川偷溜到学校外面给你买的。” “那他人呢?” “被李洪霞抓了,所以只能换我给你送过来了。” ……真是一群活祖宗。 叶轻舟正打算从椅子上起身,孙悦博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老师,邱洪川被抓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喝完了再去捞他,李洪霞憋着想整你已经憋了很久了,这次绝对会放大招的,你肚子里不存点货,等下肯定扛不住!” 叶轻舟倒真巴不得李洪霞把她骂晕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 第三十八章 苏蕾的花 人累到极处,还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叶轻舟在孙悦博的监督下喝完了红豆牛奶后,赴死一般地去了李洪霞的办公室,结果李洪霞叨逼叨了还没有两分钟她就开始犯迷糊,最后竟然像海马一样立在那里睁着眼睛补了一觉。 “老师,你没事吧?刚才李洪霞骂得那么难听,我想着你怎么还不怼回去,结果转头一看你都翻白眼了,吓我一跳!” 叶轻舟一路脚步虚浮地飘回了自己办公室,邱洪川也跟着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邱洪川,等下咱班两节自习课交给你有没有问题?”叶轻舟有气无力地问。 邱洪川忙不迭地表态:“没问题没问题!老师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家休息,咱班的事有我呢,你放心。” 叶轻舟信任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已经撑不住要合上了。 邱洪川见状也不多留,转身便要离开,可是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又问了一句:“叶老师,我这两天联系黎溯他都不回复我,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叶轻舟本来脑袋都已经点到了 桌子上,这一声吓得她又猛地弹起来。 邱洪川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老师,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他是又生病了吗?” 叶轻舟没法跟他解释太多,草草地“嗯”了一声。 “那他在哪个医院呀?放学之后我带咱班班委去看看他吧。” 叶轻舟摆摆手:“不用麻烦,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医院。你去吧,我快不行了,让我睡一会。” 邱洪川识相地退了出去。 晚上叶轻舟到医院的时候,黎溯昏睡了一整天刚刚醒过来。原本叶轻舟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如果黎溯还睡着,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可是现在黎溯清醒着,她反而不敢进去,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真是没天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他在那躺着,她进个门还跟做贼一样。 宋美辰从病房里出来后对叶轻舟说:“黎溯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可是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等我进去打他骂他?就他现在那状况,扛得住吗?” 其实叶轻舟心里并没有多么记恨黎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话那么冲。 宋美辰劝不得她,只拉起她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语不传六耳:“今天你爸打电话来,说那边的调查有进展了。” “关于张潮的吗?” 宋美辰摇摇头:“不,是关于钟毓秀和苏子安。” 叶轻舟挑眉:“找到他们俩之间的联系了?” 宋美辰用肯定的眼神回答了她。 “你爸说,从 827 案到 1104 案,再到今年的苏子安案,没有一件事情是单独存在的,它们彼此交叉勾连,就像——”宋美辰说到这突然卡了壳,因为她模糊地记得叶予恩说到此处时用了一个非常高超华丽的比喻,但是她想不起来那句话是咋说的了,于是只好临时换上了一句自己想出来的,“就像你打开一袋麻辣金针菇咬住一根用力一薅,结果带出了一整坨。” ……宋美辰女士的说话风格永远那么粗糙而贴切。 “你爸还说,这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想通那些关节,调查也不会那么顺利。”宋美辰补充道。 是啊,她给老叶同志使唤了那么多年,这次任务是她完成得最漂亮,也最惨痛的一次。 说完话,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叶轻舟原本想着自己的心事,走得心不在焉,却突然余光一瞥,见黎溯的病房门口闪过一个可疑的人影,从小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警觉力和反应速度瞬间爆发,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大脑发出的指令,就已经冲上前去拎住了那个人的后领。 “我真怀疑我任职的不是奕城二中,而是黄埔军校。我堂堂一个老师,被自己班里的两个小鬼都给跟踪成功,是我老了,变迟钝了吗?”叶轻舟揪着领子把那人翻转过来,自嘲地问。 亲爱的凶手 第47节 邱洪川连忙摇头解释:“不是的叶老师,以前我们总盯东职那帮人,他们狡猾得很,我带着大家伙和他们斗了快一年,现在很会隐蔽的,不怪你。” 啥?什么叫不怪我?不然呢?你他妈还敢说是老娘的错吗? 叶轻舟觉得邱洪川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真的不着调。 邱洪川知道叶轻舟不是真的跟他生气,便也不再解释,而是有些担心地问:“老师,黎溯到底怎么了?我看他人都瘦脱相了,浑身上下全是纱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黎溯被组织抓走用酷刑折磨了一夜,获救之后又在 icu 里昏迷了两天,虽然现在已经苏醒,可反复强行催吐和大量烈性酒烧蚀导致的重度胃溃疡和食道灼伤让他仍然无法进食,只能靠输液补给营养。这样连番的折腾下来,他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更是瘦得一点肉也没有,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虚弱得像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 叶轻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正在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时,发现对面的邱洪川竟然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突然回想起来,其实今天下午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好像就心事重重,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实在是太困了,没有精力去细究这些。 “邱洪川,你想说什么?”叶轻舟直截了当地问。 邱洪川看看她,又看看病房门,一口气提起来又呼出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叶轻舟皱眉:“什么事啊,还至于瞒着我?” 邱洪川嗫嚅着:“老师你明明知道黎溯在这家医院,下午的时候不也瞒着我么……” 好呀,小屁孩还知道反咬一口了! 可是还不等叶轻舟反驳,一个快递员突然大步走过来指着病房的门向他们询问:“请问黎溯先生是在这一间病房吗?” 他怀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真的就只有一束花,虽然明显是送病人的,可是别说慰问卡片了,连一个署名都没有。不过更让叶轻舟在意的,是这束花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叶轻舟虽然不是农业专家,但是一般的花都还是见过的,这种气味她还是第一次闻到,说不上好不好闻,只觉得非常奇异,不太像植物的味道,倒有点像女人身上的脂粉气息。 如果说她对那气味还只是因为陌生而感到好奇,那么对面的邱洪川则是在闻到那气味的一瞬间脸色大变,几乎是扑上去对着那束花左瞧右看,又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起身时,他眼中突突跳动着磷火一般的惊疑。 “怎么了,这花有什么不对吗?”叶轻舟诧异地问。 邱洪川没说话,而是先签收了花束,谢过了快递员,待他走后才语气凝重地告诉叶轻舟:“老师,这花——是苏蕾送的!” “你怎么知道?”叶轻舟大为意外。 “苏蕾她们家以前是开手工香薰店的,她爸爸有独门手艺,店里专门卖他亲手调配的香水、香薰蜡烛、香薰精油什么的。去年苏蕾过十六岁生日时,她爸爸专门给她制作了一款香水作为生日礼物,名叫‘碧玉’。这束花的香气,就是‘碧玉’的味道。” “你确定?”叶轻舟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苏蕾已经快一年没有消息了,邱洪川记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邱洪川却十分笃定:“我确定,苏蕾在她的生日聚会和后来的新生才艺大赛上都有喷过这支香水,两次我都在场,对这个味道印象特别深,绝对不会弄错的。” “可是……”叶轻舟还是心存疑虑,“即便这香气就是‘碧玉’的味道,也不见得这束花就一定是苏蕾送的啊。” 邱洪川抱着那束花,属于故人的香气像是从往事中穿越而来:“就算不是苏蕾本人送的,也一定和她有很大关系。‘碧玉’是她爸爸特意为她做的,统共只有一小瓶,秘方没人知道。苏蕾非常喜欢它,一直很珍重地保管着,没有特殊原因它到不了别人的手里。而且老师你看,这束花都没有标明送花人的名字,我猜是苏蕾害怕被别人发现,所以只能通过这样隐秘的方式来告诉黎溯,她就是送花的人。” 叶轻舟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复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假如你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苏蕾和黎溯之间有什么关系?她是怎么知道黎溯受伤的?她又为什么要送花过来呢?邱洪川,你是知道答案的,对吧?这就是你在隐瞒的事。” 邱洪川默不作声。 “怎么,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继续瞒着我?” 邱洪川又望了一眼病房门,踌躇着道:“黎溯他不让我说……我想一直帮他保守秘密的,可是他这么快就出了事,我实在是……唉,算了,老师,我知道你不会害黎溯的,还是告诉你吧。其实上周四晚上,黎溯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跟我问苏蕾家的地址。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印象中黎溯和苏蕾压根就没说过话——其实他跟谁都不说话——但是听他当时的语气很紧张,好像有什么很严重的情况,所以我就告诉他了,也答应了他要替他保密。这周发现黎溯联系不上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上周四晚上……叶轻舟忽然想起,正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五的早上,黎溯发信息给她说,周末要陪她回昕阳去玩两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叶轻舟凄然一笑。那一天的背后,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那是一个美梦的开端,也是一场阴谋的序幕。 第三十九章 元凶现身 黎溯知道叶轻舟就在外面。 尽管外面一片嘈杂,可黎溯还是能过滤掉重重不相干的喧扰,辨认出叶轻舟的声音。他从苏醒到现在一直急于探听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了,可当叶轻舟的声音传入他耳朵时,他却暂停了一切思考,只想听清楚叶轻舟说了些什么。 他很想看看她,然而,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止息,直到他支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她都没有进门来。 第二天,黎溯拒绝打止痛针,靠疼痛维持清醒,等着叶轻舟。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强撑着精神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她露面。 住院一周后,黎溯依然没有见到叶轻舟,却等来了专程从昕阳赶过来探望他的叶予恩。 彼时黎溯身上的外伤恢复了一些,虽然人还是很虚弱,但已经能坐起来,也能说话了。叶予恩进来的时候,黎溯先是大吃一惊,但很快就就把前因后果全部想清楚,不由得从面上到心里都冷了下去。 叶予恩人前人后是两幅面孔,工作时眉头一皱不怒自威,一回家又成了慈祥大爷。此番他名为探病,却从进门开始脸上就带着黎溯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只是,当他坐在黎溯床边,看着媳妇宋美辰当成半个儿子疼爱的漂亮少年此时伤痛缠身的样子时,他紧绷的面容又不自觉地松懈下来,良久才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 黎溯压抑着心中的不安,强作镇静地对叶予恩说:“叶叔叔,您那边发生了那么恶劣的案件,您一定很忙,不会轻易离开昕阳。况且您专门等到我身体恢复了、能说话了的时候才来,应该不只是来探病的。有什么话,请您直说吧。” 叶予恩点点头:“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妈妈临终前把事情托付给你,没有选错人。” 黎溯神色一僵。 叶予恩继续说下去:“你嗓子刚好,现在不适合说太多话。关于这所有的案件,我心里都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知道准不准确,这样吧,我说,你听,哪里说的不对,你再来纠正我。” 墙上的时钟是个没有感情的判官,铁面无私地走着自己的节奏。 “我们就先从最近的这一次事件说起吧。在这次事件中,有两个人遭到了绑架,一个是你,一个是‘唐宫’的销售经理靳云霏。其中,绑架你的人应该就是当年杀害你母亲的卖淫团伙,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你一直在想办法揪出他们,也的确做出了威胁到他们的事情,可是绑架靳云霏的人却一直没有浮出水面。通常来讲,绑匪绑架人质都是想要满足某种特殊的需求,为了这个目的,一般绑架发生后短时间内绑匪就会有所动作,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需求。可是在靳云霏的案子中,绑匪寄出那条花瓣项链之后竟然就销声匿迹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全部的诉求就在那一条花瓣项链上面。那条项链上面有两条线索,第一,项链的款式非常独特,市面上买不到,但却和曲悠扬约会赵东亮时所戴的款式一模一样;第二,它上面沾有张潮的指纹。绑匪其实是想要告诉我们,张潮、赵东亮、靳云霏和曲悠扬四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都是隶属于那个卖淫组织的人。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只怕并不能引起警方多少重视。怎样才能逼迫警方全力以赴去追查这四人的事情呢?办法就是,把火引到警察不得不在意的人身上来。而绑匪最终选中的这个警察不得不在意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叶轻舟。 “原本我们都觉得,张潮杀小舟是因为她一直跟在你身边,影响了组织的计划。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组织就相当于捅了昕阳市局这个马蜂窝,我们全局必然不会与他们善罢甘休,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没错,这样做对组织确实没有半点好处,但是对组织的仇人却是大大有利!——黎溯,引张潮去杀小舟的人,就是你啊!” 黎溯咬着牙不吭声,下颌紧紧绷成了一条线。 叶予恩徐徐说下去:“这事情还得从那场火灾说起。你暗中调查组织,被组织发觉,为了给你一个警告,组织派人去你朋友的出租屋放了把火,差点烧死了屋里所有的人。但你一心要替母亲报仇,不会因为这点恐吓就妥协,所以你主动出击,找到在超市里纠缠你的那个人——那个焦栋梁应该也是组织里的一员吧——不惜打晕小舟,单独进入他家里向他问话。当时小舟明知道你找焦栋梁目的不单纯,但也没有逼问你什么,现在看来,你找他应该是为了问出组织里杀手的身份以及他杀人的方式。在得知杀手是张潮后,你便跟踪了他,将组织里交给张潮的、要他杀害的女孩的资料照片全部换成了小舟的,让张潮误将小舟当成了目标,而你则在得手后主动提出周末要带小舟去昕阳玩。这样一来,那个周末就会发生在昕阳的地界谋杀昕阳市局副局长女儿的重大案件,昕阳市局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置身事外了,你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你的计划本身天衣无缝,但是中途却发生了意外,那就是张潮被突然出现的余闻君给杀死了。如果张潮活着被捕,那么你就有大把机会可以引导昕阳警方去发现张潮和组织、和曲悠扬那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他偏偏死了,死人嘴里是套不出任何话的。说到这里,黎溯,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思维缜密,你早就想到事情或许不会那么顺利,所以提前准备了另一套方案,那就是——绑架靳云霏。一旦昕阳这边出现异变,你那边就立即寄出那条花瓣项链,让带有张潮指纹的物证来代替死去的张潮本人,向警方宣告他和组织那群人的关联。黎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靳云霏现在应该不在奕城吧?张潮死后,你匆匆忙忙回到奕城,并在偏僻的奕城西站下了车,为的是拿自己当诱饵吸引组织的视线,并将早就准备好的甲油胶碎片洒在鬼城迷惑组织和警方,借此掩护靳云霏去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只是这样一来,靳云霏虽然顺利藏身,但你却没能逃过组织的魔掌,生生受了这一场磨难。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次你受伤,很多关节我们还真未必能那么快想清楚。黎溯,你不觉得你的伤很蹊跷吗?他们对你用刑之残忍,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可是你受伤无数,却没有流一滴血,这是为什么?小舟曾在闯入唐宫救你的时候遇到一个人,那人跟她说,组织这一次没打算杀你,他们不会让你死。但是,黎溯,你可是身患凝血功能障碍症啊,那些人只要割破你一点皮,搞不好就会直接要了你的命!所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组织的人根本就是知道你有血液病的!” 黎溯鼻翼微微抽动,颤动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孩子,知道你得了这个病的人都有谁?除了你的亲人,应该就只有小舟了,连我和你宋阿姨都是前几天才听小舟说起的。小舟自然不是要害你的人,而这个卖淫组织的头领如果是你二姨或者其他什么人,你身为奕城市局局长的儿子,又何必受到了这么严重的虐待还忍气吞声?除非,那个残忍杀害了你的母亲、警告你绑架你、操纵着庞大的卖淫组织逍遥法外的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奕城市公安局局长黎成岳!” 黎、成、岳——黎溯在心里狠狠咀嚼着这三个字,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搐,眼中迸射出岩浆一般炽烈的恨意。 叶予恩面色沉抑,静静看了黎溯许久后垂下眼来:“我们曾经以为,你背着所有人暗中调查你母亲的案子,是因为痛恨黎成岳无能,对他失去了指望,直到现在我们才知道,黎成岳一直破不了 827 案,不是因为他百务缠身,更不是因为他窝囊无能——他是太能耐了,他自己就是那个杀人吮血的恶魔!” 一辆装满药瓶的推车隆隆地划过病房门前的地面,带着一股仓促的疾风由远而近,又渐渐消失。 “在确认了这件事之后,之前的种种谜团也就都能迎刃而解了。黎溯,你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想和奕城市警察权力之巅的人博弈,是不可能赢的,你必须要借助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恰巧这时小舟出现了,于是你将希望寄托在了她背后的昕阳市局身上。只是,你父亲用他的卖淫帝国作恶多端,笼络权贵,你害怕他的势力早已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临近的昕阳,怕我其实背地里已经跟他同流合污,连小 舟都像你一样被生父蒙在鼓里,所以你不敢贸然亮明身份,只能一步一步试探 ,而你做出的第一步举动就是——抛尸。 “在曲悠扬的案子里,强奸是毛二做的,杀人是胡越做的,而将她的尸体抛到昕阳这件事,却是你到了案发现场后临时想到的。 不,确切的说,绑架靳云霏、抛尸曲悠扬虽然都是你的主意,但是真正实施的人,应该是你那个叫程子昭的好朋友。你们故意将曲悠扬的尸体丢到人来人往的地方引人注意,将昕阳警方卷进那次事件当中,来观察昕阳市局的反应,帮助你们判断我到底值不值得托付。我一早就察觉到,除了犯罪分子和警察以外,有一股第三方势力在暗中想办法将案件往昕阳的方向去引,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这股势力就是你。可惜那次的案件重点仍然都在奕城,昕阳市局只是敲了敲边鼓,没起到多大作用,被逼无奈之下,你只能狠心将目标转移到了小舟身上,拿她的性命做赌注,来逼迫昕阳市局表态。” 黎溯听得出他话语中隐隐的不满,可是此时再解释什么都是多余。他也不为自己开脱,只微微偏过头,不去看叶予恩的表情:“对不起……你说的都没错,是我对不起她,你想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我都认。只是,如果你和黎成岳不是一伙的,你能不能……能不能……” 叶予恩俯身向前抓住黎溯的手,坚定地回答:“能!” 第四十章 何东旭之死 黎溯骤然回头,惶然的双眼正对上他刚毅的眼神。 “黎溯,作为父亲,我的女儿无辜遭人利用险些丧命,我不能没有怨言,”叶予恩说完这一句,严肃的语气缓和下来,“可是作为警察,也作为你的长辈,得知你这样的遭遇,我也实在无从指责。小舟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又何尝不是在亲人宠爱呵护下长大的孩子?如果不是发生这些变故,你本该和同龄人一样好好的上着学,而不是费尽心机去算计这些。我心疼小舟,自然也心疼你,所以你不必担心,我这次专程来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讨伐你的。” 黎溯难以置信:“您不怪我?” 叶予恩摇摇头,因为一直紧绷着面容,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深邃:“黎溯,要说怪,我们也有事瞒着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其实,小舟出现在你身边并不是偶然,她是我的线人,是我安排她进入奕城二中去调查你的。” 他在黎溯震惊的注视中打开随身的公文包,抽出一张照片来递给黎溯:“黎溯,认识这个人吗?” 黎溯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瞳孔立刻震颤起来。 “他……他……” 见黎溯突然紧张得语无伦次,叶予恩按住他不停发抖的胳膊,沉稳厚重的声音听来让人莫名安心:“黎溯,别害怕,慢慢说。你是认识他的,对不对?” 黎溯艰难地点点头。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不好。从前我总觉得,信任这东西不能强求,要细水长流慢慢建立。假如当初我不那么随性,早一点取得你的信任,也就不会逼得你做出后来这些事情了,所以我也是有责任的。事情发展到现在,如果我再不做些什么让你完全相信我,那我就没有办法保护你的安全了。” 叶予恩伸手指指照片上的人,“何东旭,前奕城市局局长,也是我的老同学,两年前在围剿一个黑社会团伙的时候不幸牺牲。我跟老何二十几年的交情,说是亲如兄弟也不过分,他的死我一直不能释怀,私底下也做了很多调查。在这个过程中我意外得知了一个消息——老何牺牲后,技术人员竟然在他的手枪上,验出了你的指纹。” 叶予恩凝视着黎溯,声音温沉:“黎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你在老何的枪上留下了指纹,却一直没有人来追究,整整两年了都没有人提起此事?” 这的确是黎溯一直悬心未解的事情:“你是说……” “验出你指纹的人是奕城市局技侦科的秦峥,是我和老何大学时候的师弟,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当年我们都对老何的死心存疑虑,在验出你的指纹后,老秦第一时间告诉了我,是我要他把这件事情瞒下来的。孩子,你想想,假如我和黎成岳是一伙的,那我何不直接把指纹的事情告诉他?如果我当初那样做了,你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吗?” 黎溯有些不能理解:“你那时候还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帮我隐瞒?” 叶予恩目光渐渐飘向了窗外,似乎在回忆自己当时的心境:“那时候我的确也没有把握,只是凭直觉这样做了。后来,奕城方面终于给出了结案报告,报告中给出的结论是老何因歹徒拒捕袭警而死,可秦峥告诉我,那天枪战到最激烈的时候,老何一个人追着歹徒头目上了楼,等到其他人也冲上去时,老何和歹徒头目均已身亡,所以其实根本没有人知道老何究竟是怎么牺牲的。我不甘心让老何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得给他一个交代。而在现场的警匪都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唯一有可能亲眼目睹事发经过的,就只有你了。所以我才会把小舟安排在你身边,期望能从你身上找到答案。 “黎溯,虽然小舟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也没有刻意窥探过你的隐私。而无论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始终替你保守着指纹的秘密,黎成岳至今都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还有你一份。孩子,我这样说,不知你现在是否愿意相信我了?” 我……可以相信了吗? 当年,当年——震耳欲聋的枪击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火光与硝烟疯狂肆虐的大楼里,17 岁的黎溯瑟缩在一个柜台后面,神思恍惚地拾起了那把飞落在他脚边的手枪。外面似乎有人正在赤膊打斗,然而黎溯对那激烈的碰撞声充耳不闻。他痴痴盯着手中的枪,像是犯了毒瘾的人找到了海洛因,畏惧又渴求,本能地抗拒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他带着某种隐秘的信仰,哆嗦着抬手将枪口抵在了自己的左肩,右手食指缓缓缠上扳机,闭上了双眼。 按下去吧——黎溯在心里对自己说,打下这一枪,你就可以解脱了。 砰! 枪声骤然响起,伴随着热血飞溅的声音,传入耳道直刺心脏。黎溯大惊回头,恰恰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应声倒地,身体正发出最后的抽搐。 走道另一端,漆黑的枪口犹自冒着袅袅青烟。黎溯从柜台的缝隙偷偷望过去,望向那支枪的主人,结果竟猝不及防看到了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孔。 “我看到了。”黎溯轻声说。 叶予恩闻言一凛:“你看到什么了?” 黎溯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没有了慌张:“何局长牺牲的时候,我在现场。至于我为什么会在现场,为什么拿他的枪,这些都和案情无关,我也无可奉告。但是当时,我看到了打死他的人。” 叶予恩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耐着心脏的狂跳,一字一字咬的极重:“告诉我,是谁?” 黎溯也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回答他:“黎成岳的心腹,奕城市公安局刑侦队前副队长、现任队长,卫明!” 杀死何东旭的人不是“屠刀”,而是卫明。 黎溯躲在柜台后准备对自己开枪的时候,丢了枪的何东旭和同样失了武器的歹徒正在不远处打得你死我活。而就在何东旭刚刚制服歹徒,正欲起身之时,埋伏在暗处的卫明突然一记冷枪,毫不留情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卫明自以为躲开了重重监视,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那天发生的一切,都真真切切地落入了黎溯的眼中。 黎溯无法再扣下扳机了。 卫明杀了何东旭,他杀了何东旭…… 那时候距离冉嫣去世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黎溯还深陷在悲痛中无法自拔。虽然他和黎成岳的关系一直不算特别亲近,可在冉嫣去世后,黎成岳就是他唯一的直系亲人,黎溯曾一度将父亲视为所有的希望和依靠。他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这件事只是卫明一个人的主意,黎成岳对此毫不知情——一定是这样的,自己的爸爸怎么可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呢?然而,他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何东旭牺牲, 最终接任了局长位置的人正是黎成岳,也就是说,他才是何东旭死亡最大的受益者,卫明的所作所为一定是黎成岳授意的! 他忽然想起冉嫣出发去执行任务之前对他说过的话:“黎溯,你是警察的儿子,你投生在这个家庭里,就注定要扛起属于你的责任……妈妈总有老的一天,总有不在了的一天,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黎溯,妈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亲爱的凶手 第48节 她明明有作刑侦队长的丈夫,却说自己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她早就已经怀疑黎成岳了! 可恨!可恨!我为什么就没有听出这么明显的话外之音,为什么没有拦住她让她以身犯险!我当时为什么不肯乖乖答应她,为什么在她临走之前还要和她吵架寒她的心!前路吉凶难料,而唯一的儿子还这么没用,她走的时候该有多么不甘,多么绝望! 妈妈!妈妈!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 妈妈…… 17 岁的黎溯跪在冉嫣的遗像前,泪如大雨倾盆。 第四十一章 第三个战友 叶予恩立在窗前,目光穿过玻璃,落在医院门前的马路上。从这个高度看过去,人与车都渺小得像个玩物,各自为了一点世俗的目的而匆匆川流。 那是活着的人已经习惯甚至有些厌倦了的稀松平常,也是死去的人再也无法见到、感知到的烟火人间。 “谢谢你,黎溯,”叶予恩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由衷地说,“今天来之前我很忐忑,因为在老何这件事情上,你就是我最后的希望。如果连你都不能帮我,那我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对不起我的好兄弟了。两年了——我想这一天已经想了两年了,黎溯,真的很感谢你。” 他背对着黎溯的病床,只留给黎溯一个高大宽阔的背影。黎溯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点敬畏之情:“叶叔叔,对不起,我明知道何局长是怎么死的,却一直不敢说出来。” 叶予恩转身走回黎溯的床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说出来是对的。黎成岳在奕城警界一手遮天,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给老何伸冤的。” “可是……”在确认了叶予恩的立场后,黎溯觉得心里似乎轻松了不少,但更深的愧疚也随之而来,“如果我能早点相信您的话……” 叶予恩摇头道:“大家都是一样的,如果不是小舟在你身边和你相处了这么久,我也不敢随随便便就相信你。” 黎溯突然想起什么,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这些事情小——叶老师也都知道了吗?” 叶予恩挑起眼皮看了黎溯一眼,缓缓叹出了一口气:“黎溯啊,你还是太低估小舟了。你以为这些事都是我推理出来的吗?这都是小舟告诉我的,在得知你伤势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果然…… “她一定恨死我了吧。”黎溯露出一点自嘲的笑,还没成型就垮了下去。 叶予恩没承认也没否认:“小舟当初没有考警校,一方面是她自己不喜欢体制内的束缚,另一方面也是我觉得她的性格不适合做警察,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了。她对你的心意,连我一个老头子都看得出来,我不信你这个当事人会毫无察觉。你可知你这次被绑架是怎么得救的?组织里的人明明白白告诉小舟你不会死,可是小舟她舍不得让你多受一点点罪,她跑到唐宫楼顶上去闹跳楼,联合警察包围唐宫,让他们不得不把你交出来。唐宫的负责人试图蒙混过关的时候,小舟为了逼他就范,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楼外,就剩两个脚尖踮在楼边。就算她平衡能力再好,那个姿势也随时都有掉下楼摔死的危险。黎溯,你利用小舟是逼不得已,这里面也有我们的过失,我们都不怪你。那抛开这件事不谈,小舟这样用心待你,你对她有没有……” “我没有,”黎溯像是害怕听到叶予恩把话说完一样,脱口而出打断了他,“叶叔叔,小舟是个好女孩,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现在没有其他任何想法,我只想给我妈妈报仇。” 他久久地垂着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插着留置针的手一直在紧紧地攥着被单。时近傍晚,来医院陪护探病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走廊里的嘈杂一阵高过一阵,唯有黎溯这间病房安静得格格不入。 黎溯的答复当然不是叶予恩想要听到的那一种,可无论这回答是否出于真心,都是黎溯当下的选择,他也不多勉强:“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交给你们自己处理,我就不多问了。但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我要复仇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你要相信我,我也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的安全。” 黎溯收拾起凌乱的心思,勉强笑了一下:“叶叔叔,谢谢您。只要能抓住他,揭露他的罪行,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叶予恩有些怜惜地看着他:“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你还年轻,等到事情都了结了,就回去好好读书,以后的路还长。” 黎溯在心里苦笑,他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叶叔叔,”黎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正事,“究竟怎么才能扳倒黎成岳,您现在想到办法了吗?” 叶予恩面色从容:“不急,咱们这个战壕里还有一个人,等他来了咱们一起说。” 话音刚落,病房外传来铛铛铛的敲门声。叶予恩笑着指指门外:“说曹操曹操就到——进来吧!” 开门进来的人是郑潇。叶予恩见了他便招招手,叫他搬了把椅子在自己身边坐了:“小郑警官,辛苦你跑这一趟。”话毕又向黎溯笑语:“郑警官你认识吧?说起来有点好笑,你们两个人都对我有所企图,又都不敢相信我,一个两个的全都在我这兜着圈子试探,是不是我这长相看起来就特别不靠谱啊?” 郑潇闻言微微红了脸:“叶副局,您言重了……” 黎溯也有些讪讪,跟郑警官像两个犯了错正在被家长教育的小孩。 叶予恩却心宽地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别当真。你们俩谨慎点是应该的,我这趟跑来奕城也就是为了向你们俩自证清白的。刚才我已经和这孩子把话都说开了,接下来就是郑警官你了。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这孩子做的事情都跟你说说——黎溯,我就直言不讳了啊。” 接下来的三分钟里,叶予恩竹筒倒豆子一样地把黎溯为了给母亲报仇而转移曲悠扬尸体、找焦栋梁逼供、偷换张潮手中的照片、绑架靳云霏、寄花瓣项链、用甲油胶碎片迷惑外界视线的事全说了出来,末了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孩子本事真不小,看着他们,我就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郑潇目瞪口呆地听完叶予恩的话,像从来没见过这位“本事真不小”的少年一样对着黎溯惊奇地盯了半天,直到将这些事实完全消化掉,才收回目光回应叶予恩的话:“的确。不过叶副局不用吃心,您女儿的能耐一点都不比黎溯差。” 叶予恩:“小舟贪玩,不比黎溯沉稳。不过这孩子玩归玩,大事上不糊涂,这点随我媳妇了。当年她妈妈……哎呀,扯远了,扯远了,小郑警官,咱们该说你的事了。” 郑潇颔首恭听。 “你一共找上我两次,第一次是在曲悠扬坠楼身亡之后,你打电话到我的办公室来,将现场勘查中提取到四个脚印的事告诉了我。现在咱们已经知道了,那四个脚印除了毛二和曲悠扬的之外,剩下的两个一个属于犯人胡越,另一个则是黎溯留下的。但重点是,你身为奕城人,有了消息不去跟奕城市局沟通,而是舍近求远找上了我,这只能说明你不信任奕城市局,而不信任的原因咱们之前已经说过了,是两年前钟毓秀意外身亡的事情。在曲悠扬案顺利告破后,按道理我们之间就再无交集了,可是没过多久你又一次找上了我,那一次是因为发生了苏子安被人谋杀的案子。你的心结,从始至终都是钟毓秀的死,我当时就在想,苏子安和钟毓秀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肯说,我就只好自己去查,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钟毓秀,1987 年生于奕城,2009 年在奕城大 学毕业后因学业出色留校任教,2010 年与同校文学院的导师沈燕南结婚,两人育有一子。2014 年,沈燕南意外离世,没有亲友可以投靠的钟毓秀外出工作时便将孩子送去一家名叫‘破晓’的幼儿托管机构。巧合的是,在苏子安被杀后没多久,他的妻子陆沁怡也成为了‘破晓’的一员,这是苏子安和钟毓秀之间唯一的交集。据我所知,‘破晓’是一家专门帮助单亲妈妈和她们孩子的半公益性质的机构,目前总共收留了来自全省各地的约五十对母子,抛开因病去世的人不谈,由于丈夫非自然死亡而进入‘破晓’的单亲妈妈共有六人——尹思源,云朵,周乃涵,钟毓秀,濮玉和陆沁怡。我想,‘破晓’如果真的有猫腻,问题大概就是出在她们六个人身上了,于是我派人对她们一一进行了调查。其中尹思源比较特殊,她是‘破晓’创始人凌霜的闺蜜,丧夫比较早,在‘破晓’成立之初就一直参与机构的运营,如今仍是机构里的顶梁柱。而剩下的五人都是后期逐步加入的,她们丈夫的死因,实在很值得琢磨。 “咱们按时间先后顺序来说吧。第一个,云朵的丈夫魏海洋,普通打工族。三年多以前他卷入一起奸杀未成年少女的恶劣案件,被列为重要嫌疑人。但是在警察上门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中毒身亡了。” “畏罪自杀吗?”黎溯问。 叶予恩嘴角微微一动,不知道算不算笑了一下:“官方给出的结论是这样的。” 言外之意就是,真相并非如此。 黎溯追问:“有什么疑点?” “疑点就是,”叶予恩眼中精光一闪,“那起奸杀案最开始的嫌疑人并不是魏海洋,而是——后来‘唐宫’的杀手,一周前刚刚死在昕阳的,张潮。” 第四十二章 杀夫联盟 黎溯意外地看了郑潇一眼,郑潇没动,他又看回叶予恩。 “你的意思是,魏海洋其实是张潮的替死鬼?”黎溯问。 叶予恩目光锐利地回视他:“那么,究竟是什么人有权利、有能力让已经被警方锁定的张潮平安脱险,还安排了一个替死鬼给他?张潮自由后成为了‘唐宫’的杀手,这会是偶然事件吗?” 黎溯突然就不说话了,他已经明白了叶予恩的弦外之音。 “咱们再说这第二个,周乃涵的丈夫金书奇。”叶予恩继续说下去,“金书奇的案子,小郑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这个人婚内出轨,有个私生子,在给私生子办完百日宴回家的路上酒驾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他这场车祸里面有没有蹊跷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件事情值得注意。金书奇是做房地产生意的,唐宫 ktv 附近的楼群都在他公司名下,唯有‘唐宫’这块地一直拿不下来。为了让自己的产业版图变得完整,据说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不惜雇人去寻过‘唐宫’的麻烦。” 他话中的深意不言而喻,郑潇和黎溯都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 天色越来越暗,叶予恩伸手按下黎溯床头的电灯开关,骤然亮起的白光晃得人眼前发晕。 “接下来出事的,就是钟毓秀的丈夫沈燕南了。关于这起案子的细节,等会还是交给小郑你来说,我想说的是沈燕南这个人。他是奕城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导师,曲悠扬曾经差点就成了他的学生。只不过这件事遭到了沈燕南本人的强烈反对,他几次去找院领导反应无果,后来人突然就没了。” “就因为他不肯收曲老师,结果就被杀了?”黎溯觉得这个动机有些勉强。 叶予恩看看他,又看看郑潇:“这里面的玄机,小郑警官才是最清楚的。咱们接着把这个话题说完。下一个死者,濮玉的丈夫占长春,《奕城晚报》的记者。这个小伙子原本在报社的口碑还蛮不错,但最后的死因却非常难堪,是‘作过死’。” 黎溯到底还在学生年纪,一下子没明白“作过死”三个字的含义,叶予恩也没给他时间细想,紧接着说:“而这个人身上值得玩味的点就在于,他生前采访过的最后一个人,是黎溯你的同班同学,苏蕾。” “苏蕾?!” 叶予恩:“是的。正常来讲,他人死了,未完成的工作应该有人接替,但是因为他死得太不光彩,报社的人都以为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伪君子,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写出来的东西,所以苏蕾的采访稿就被直接丢弃了,报社为了自己的名誉,也再不许人提起这件事情。” 郑潇不明白黎溯为何那么吃惊:“这个叫苏蕾的学生,有什么问题?” 叶予恩没理会他,仍然对着黎溯说:“在张潮出手前的那个周四晚上,你曾经打电话给你的同学询问苏蕾家的地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时你应该已经成功掉包了组织要杀害的女孩的资料,结果发现组织原本要处死的人正是苏蕾,所以你准备登门拜访把情况告诉她,让她早做打算。所以,这个苏蕾也是卖淫组织里的一员,对吧? “只是你的苦心似乎白费了。有件事还没告诉你,在你刚出 icu 那天,有人往你病房里寄了一束花,花束上喷了苏蕾私有的香水。但我并不觉得那是苏蕾送给你的,因为她如果远走高飞了,就根本没机会知道你被绑架受伤,更不可能准确知道你的病房号。寄这束花的应该是那个组织,组织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他们已经找到并重新控制了苏蕾,你救不了她。” 黎溯惊疑不已:“你的意思是,苏蕾她已经……” “我来之前问过奕城这边,近期没有少女失踪或遇害的报案。但苏蕾家一直没人,目前最大的可能,是组织把她们一家囚禁起来了。她的下落,警方会去查,你先别担心。” 黎溯从震惊中回缓过来,点头应了叶予恩的话。他暗暗想,占长春的采访,会是苏蕾被组织追杀的原因吗? “你们应该都明白我要说什么了吧,”叶予恩目光从二人面上扫过,“从魏海洋到占长春,这四个死者,都跟同一个人有利益牵扯,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不仅如此,就连‘破晓’老板娘凌霜的丈夫田长青也是被人杀害的,当时那起案子的负责人,就是黎成岳。我想,田长青的死,应该就是这一切罪恶的开端,凌霜和黎成岳在那样一个契机下意外结识,从此开始狼狈为奸。至于最后一个死者苏子安……” 郑潇接口道:“是因为金书奇的父母雇佣他去调查周乃涵,所以才被‘破晓’的人灭了口。” 叶予恩转身面向他,言辞郑重恳切:“郑警官,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越俎代庖的瘾,之所以插手奕城的事情,完全是为了老何。如果我真的和那个人有勾结,那么我根本不会暗中保住黎溯的命,更没必要花这么多时间跟你互相试探,直接让你像这几个死者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岂不省事得多?所以现在,你是否愿意相信我,把‘1104’案的真相说出来了呢?”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郑潇身上。 黎溯的种种意外举动,叶予恩的一番阐述分析,惊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震颤,将两年来的点点滴滴汇集成一场狂浪的海啸,搅动着沉睡海底的浊流。沉默良久,他终于心潮平息,在两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缓缓开了口:“‘破晓’妇幼之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寡妇联盟’。它的真面目其实是——杀夫联盟!” 两年前的 11 月 2 日那天,连月的晴好天气忽然中断,乌云从早上起就一直沉沉笼罩在奕城上空。郑潇正坐在电脑前跟月度报告较劲,忽然敲门声响起,他抬头看去,恰恰撞上了钟毓秀惊惶的双眼。 小警员将钟毓秀带到郑潇这里就离开了。郑潇像之前无数次接待报案人一样,照例指着椅子让她坐,正要开始那些没什么实际意义又必须要说的开场白,钟毓秀却反手锁上门,两步跨到郑潇身边带着颤抖的哭腔说:“警官,警官,帮帮我,我丈夫被人杀死了!” 郑潇一听,有些倦怠的精神立刻警醒起来,一边安抚钟毓秀坐下慢慢说,一边对照着她的话在系统里进行核查。可这一查之下才发现,她口中所说的那个叫沈燕南的男人,居然已经去世一年 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郑潇心中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钟毓秀娇小的身体不停地抖着,似乎是害怕极了,两眼泪汪汪地对着郑潇问:“警官,你知道‘破晓’妇幼之家吗?” 郑潇是个单身汉,本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幼托机构,但由于破晓带有公益性质,又有老板娘逆境翻盘的励志故事加持,曾被奕城各大媒体争相报道,所以郑潇对它也是早有耳闻。 “你说的是那家专门帮助丧夫的单亲妈妈的幼托机构,对吧?”郑潇很有把握地问。 谁知钟毓秀听了他的话,突然大为悲戚,一直隐忍在眼眶中的泪扑簌簌地就掉了下来:“不是的,不是的,你们都被它骗了!它不是帮人的机构,是杀人的机构!我丈夫就是被她们那群人杀死的!” 2009 年夏天,身穿学士服的钟毓秀拍完毕业照跑去挽住男友沈燕南,在他耳边笑语:“给我两年时间,我会和你一样优秀,甚至超过你。” 沈燕南知道她不是在吹牛,毕竟她打败了 21 个候选人,成为了当年唯一留校任教的毕业生,他要不是比她大这几岁,恐怕早被这小姑娘给比下去了。可两年之期未满,意外却先来一步——钟毓秀怀孕了。 钟毓秀至今记得,沈燕南那时候的表现英勇极了,他当机立断给了钟毓秀一场盛大的求婚仪式,火速跟她扯了证,即便因为她的身孕没办婚礼,还是去她父母家给了足足的彩礼钱,直哄得钟家上下都对他满意万分,原本对事业野心勃勃的钟毓秀也终于被他打动,安心休了产假在家养胎,那时她想,虽然一切来的仓促,但嫁对了人,这辈子不会差的。 她不知道沈燕南在她身体里种下的不只是一个生命,更是未来漫长悲剧的种子。 他们的孩子是个睡渣中的睡渣,钟毓秀那时候极其不理解为什么屁大点一个孩子可以不分白天黑夜一直哭一直哭,吃奶之前哭吃完了继续哭,哄睡一次要连抱两三小时不能撒手,可睡二十分钟就醒醒来又是哭,开着窗哭声能传遍整个小区,关起门震得钟毓秀一阵阵耳鸣。不仅如此,这个没比巴掌大多少的小东西没完没了的出状况,上午吐奶下午腹泻,早上咳嗽晚上发烧,今天皮肤湿疹明天病毒感染,钟毓秀几乎周周都要半夜两三点背着大包小裹捧着娃跑儿童医院,从在家里听他哭,变成在医院一手抱着他一手举着点滴瓶在医院走廊走来走去听他哭。 哄到人都麻木,小东西终于肯安静一会儿了的时候,钟毓秀已经睡意全无,坐在儿科病区的长椅上,回忆着孩子出生后的点点滴滴。 “沈燕南,你什么时候回家?” “院里评职称特别忙,孩子一直哭我没法休息,我这阵子就住办公室了。周末我回家帮你带孩子。” “妈能不能帮帮我?” “我妈岁数大了身体不好,孩子那么闹她受不了的。” “我们请个阿姨。” “现在请一个阿姨一个月要好几千,你在家带孩子没多少收入,我一个人挣的钱负担不起。” “孩子又生病了。” “小孩子哪有不生病的,这是他建立自己的免疫力呢,你别大惊小怪。” 钟毓秀想,动动嘴皮子就忠孝两全了,真容易啊。 孩子又哭了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周末,沈燕南回来了,非常热心地接过孩子信誓旦旦地说孩子有他照顾,让钟毓秀去休息,可还没过五分钟,钟毓秀眼睛都还没合上,沈燕南就推门进来了。 亲爱的凶手 第49节 “孩子一直哭啊,他好像不要我,就要你。” 他把孩子放在钟毓秀身边,又补充一边:“不是我不想带他,是他粘你,也不能让他一直哭啊对不对?” 钟毓秀过了一整年担惊受怕、睡不成觉的日子,一年后,她被诊断出患上焦虑症和睡眠障碍,医生说,她的病情非常严重,很有可能要终身服药。 她因病被迫辞职,同年,她的丈夫沈燕南顺利评上职称,成为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 她再也不可能超过他了。 那天夜里,她没有吃药,失眠像牢笼一样锁着她。她捏着自己的诊断书,背后是睡得酣沉的丈夫。 他和她竟然活在同一段婚姻里 ,说出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们明明同为夫妻,同为父母,凭什么一个赛神仙,一个像鬼魂? 恨意就此扎根。 像是感应到她的恨意一般,后来的事情彻底将他们拖入深渊——钟毓秀的父亲在老家突遭车祸,孩子又发起高烧,钟毓秀被夹在中间急火攻心,在电话里发疯一样的大吼:“沈燕南!你给我回家,什么借口都不许说,现在就回家!” 沈燕南好好先生一样忙不迭答应了,可前脚答应下来后脚却玩起了失踪。孩子发烧烧的厉害,钟毓秀不敢带着他长途奔波,只能一遍一遍打电话催沈燕南,然而沈燕南从无人接听再到关机,死透了一样不见踪影,直到第二天清晨老家来消息,钟毓秀的父亲没等到她,咽了气。 而深陷悲痛的钟毓秀很快得知,那天沈燕南失联,是因为和自己院里一个漂亮女学生厮混到了一起,他就这么把她撂在一边,和那女的在办公室纵情欢愉了整整一夜! 第四十三章 无声之罪 “她说的那个‘漂亮女学生’,就是指曲老师吗?可是叶叔叔刚才说,沈燕南对曲老师非常抗拒啊。”黎溯揣度着问。 郑潇:“这里面有许多误会,等会儿我会一一跟你们澄清。但我当时并没有去深究这个女学生是谁,因为钟毓秀接下来供述的事情,远比这个女学生的身份更重要。” 叶予恩和黎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钟毓秀来不及讨伐沈燕南,先带着病愈的孩子回老家安葬了父亲,刚回到奕城,‘破晓’的老板娘凌霜就找上了她,说已经知道了她的遭遇,要帮她。” “她们从前认识吗?”叶予恩问。 郑潇摇头:“不认识。我想,应该是沈燕南在拒绝曲悠扬的时候无意间从曲悠扬那里知道了组织什么事情,所以黎成岳让凌霜出面来解决掉沈燕南。” “那凌霜是怎么做的?” “三下两下哄睡了钟毓秀的孩子,屋子里满地狼藉收拾得利利索索,脏衣服全部收起来洗,又做了幼儿辅食和大人的快餐,总之就是把钟毓秀好几天的活儿都帮她做完了。钟毓秀说,她昏天暗地地忙了一年多,忽然闲下来,看着干净的衣服在阳台吹着风,孩子在小床睡得安安稳稳,她当时就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 “凌霜趁机问她,想不想以后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加入‘破晓’,孩子就会有妈妈们精细照看,有一大群同龄玩伴一起长大。此外,凌霜承诺会找最好的医生治疗钟毓秀的精神疾病,还能托关系让她回到学校继续工作。” “可是,”那时的钟毓秀反问,“‘破晓’不是只收容丧偶的单亲妈妈吗?” 凌霜正在给她的儿子包小馄饨,闻言转头面向她,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聪明的钟毓秀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就这样轻率地同意了杀死沈燕南?”黎溯有些无法理解。 郑潇:“没有。钟毓秀当时的确恨沈燕南恨到想要他死,但想想是一回事,真的要动手杀人又是一回事,在杀人这件事上有几个人能说到做到的?” 可最终沈燕南还是死了,钟毓秀还是成为了“破晓”的一员。 那天钟毓秀的确没有应下凌霜的建议,凌霜也不勉强,做完手上的活、留下联系方式就走了。她走后,钟毓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人?我怎么可能会杀人? 可慢慢的,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心里响起:那我往后该怎么办呢? 那个男人逃避、出轨、害自己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这些账该怎么算?明明同为父母,他飞黄腾达,自己却缠绵病榻,这个理谁替她说?孩子才一岁,把他拉扯大还遥遥无期,这些苦谁帮她扛? 她不能杀人,但是谁来告诉她她能怎么办? 正愁得辗转反侧打算去吃药的时候,她手机同时收到两条信息,一条注名曲悠扬,内容是一张她睡在沈燕南身侧的照片;另一条来自沈燕南,写着:我们离婚吧。 钟毓秀来来回回看着那两条信息。她放下了手中的药瓶,就这样睁着眼坐到 了天亮,在窗外曙光破云而出的瞬间,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五分钟后,她结束了和凌霜的通话。半个月后,她入住了“破晓”。 往事被一页页掀起,屋里的三个人都沉浸在那些故去的爱恨情仇中,反倒对眼前时间的流逝没了知觉。 郑潇继续说道:“所以,沈燕南并不是死于普通的哮喘发作,而是蓄意谋杀。不光是他,刚刚我们说到的每一个死者,都是他们妻子的刀下亡魂。” 叶予恩提出疑问:“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出了这么多起命案,都没有引起过警方的怀疑?”要知道,虽然“破晓”有黎成岳的庇护,但奕城那么大,警察那么多,总会有人像郑潇一样并未被其收入麾下,那么破晓是如何逃过这么多双眼睛,安然无恙地留存到现在的呢? 郑潇一向冷淡严肃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扭曲的笑意:“这就是她们的高明之处了——因为她们采用的方法是‘互助式’杀夫。” 叶予恩和黎溯对这个解释都感到既合理,又意外。 “我具体解释一下。比方说,破晓想吸纳一位妈妈 a,她们会先私下说服 a,征得她的同意,然后由组织派人帮她杀掉她的丈夫。待到风平浪静之后,a 就会正式加入破晓,等组织准备引入下一位妈妈 b 时,就会由 a 出面,帮助 b 完成杀夫,以此类推。这样一来,每一起谋杀案发生时,当事人都会拥有不可撼动的不在场证明,完全摆脱嫌疑,而当时她们还未进入破晓,就算警方在案发现场发现了破晓的成员,也根本不会多想。而每位妈妈最终都会亲手杀死一个男人,大家都是杀人犯,因此她们之间有一种奇异的凝聚力,这个秘密就被一直保守了下来。” 郑潇说罢,打开手机相册,找出一张监控截图,递到了叶予恩和黎溯面前:“这是新世界生态园门口不远处的路网监控。看到那两个挽着胳膊的女人了吗?左边戴着黑框眼镜的是尹思源,右边戴着毛线帽的是濮玉。结合叶轻舟提供的线索来看,尹思源应该就是当时在密室逃脱馆小黑屋里说话的人,而动手杀死苏子安的,就是进入了‘破晓’,却还没有交出‘投名状’的濮玉。” 黎溯仔细看着图片中两个女人的脸,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惊疑道:“这么说的话,那杀死记者占长春的人,不就是……” 郑潇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是钟毓秀,她亲口对我承认的。” 黎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其实他是在为钟毓秀最终杀死不相干的人堕落成杀人犯而惋惜,可郑潇却会错了意,急忙补充道:“但是让占长春‘作过’的人不是她,是那些人另外安排的一个女孩。钟毓秀所做的是提前将占长春一直在服用的心脏病药物换成了催情药物,最终导致他在那个……那个过程中病发身亡。” 黎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两个人聊岔了,但再解释也没什么意义,他更关心的是她们的动机:“那些男人本质上都是黎成岳想要杀害的目标,为什么他们的妻子会一个不落,全部心甘情愿给黎成岳当枪使?” 已婚已育的叶予恩在这方面显然心得更深:“郑警官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沈燕南常年在外流连逃避家庭责任,金书奇和苏子安更是玩起来没边儿的花花太岁。包括魏海洋和占长春在内,这几个人都是在生活中极其缺乏家庭责任感的男人,他们的妻子心里积怨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中间再来个有心人这么一挑拨,很容易成事。更何况,‘互助式’的杀人模式让她们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摆脱婚姻,相当于是零门槛踏进‘破晓’,杀人的事是由对方首先去完成的,这对她们来说,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吗?” 黎溯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她们对丈夫不满意,就一定要杀人吗,为什么不选择离婚?” “离婚?”凌霜嗤笑道,“我怎么会允许我的女人们蠢到去离婚呢?” 黎成岳饶有兴味地问:“说说看,你是怎么劝服那些女人杀夫的?”他这样问着,但并不见得对答案多么上心,只是盯着凌霜玫瑰浸染过一样的嘴唇看。他相信,这双唇无论说出什么,都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离婚,是将对方在婚姻里犯下的错清零,是向法律承诺对他们既往不咎。他们就这样被无罪释放了,那我们呢?我们受过的苦算什么?我们失去的青春算什么?为什么加害者可以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就这样离开,为什么受害的人得不到任何应有的补偿?受害者有罪?受害者活该吃亏?如果世道当真如此,那不就是在引诱人们都去变成加害者?那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伤害别人,必须要受到惩罚,我们是在引导社会向善,是在维护正义和公平。 “我的可怜的女人啊——抛开婚姻,抛开家庭,抛开丈夫和孩子,我只问你——你自己,难道不重要吗?你的学识,你的思想,你的喜怒哀乐,不重要吗?你和你的丈夫、你的公婆一样,你们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压榨你,欺辱你,轻视你?凭什么他们可以剥夺你的自由,把你的自由变成他们的自由?大家都是平等的人,凭什么他们可以幸福,你却不行?是谁在害你?是谁妄图毁掉你的人生?你真的要为了他们这样操劳抑郁到死吗?你的人生没有希望了吗,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吗? “法律只保障人活在世上的基本权益,它不能保障我们的思想和情感,可是我们的情感难道就不宝贵了吗?难道是可以随便伤害的吗?这世界需要一种力量来保障我们的情感,保障我们想要的幸福。而每一种力量,都是仰赖“惩罚”而得以存在,法律离不开杀戮和监牢,我们的力量也是如此。那些受到惩罚的人,本来就是罪有应得,我们只是打破他们洋洋得意的壁障,将他们该受的惩罚送给他们而已。这是世间公理,我们不过是循理而行。” “我就是这么说的。”凌霜最后总结道。 黎成岳挑眉:“然后她们就听了?女人真好骗。” 凌霜艳唇勾起:“女人会走到这一步,男人居功至伟。” 第四十四章 下一个死的人是我 “我从前就对你说过,世上迟早会出现一个‘破晓’。原因无他,只为女人们把自己在婚姻里所受的苦说给别人听时,别人永远只会回一句‘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好歹没嫖没赌就算不错的了,婚姻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光陌生人,很多亲生父母也都只会这样回答。她们受了苦无处诉说无处发泄,甚至没有人认为她们是在受苦。只有破晓,只有破晓承认她们受了委屈,只有破晓愿意懂得她们、心疼她们、替她们出这口恶气。所以并不是我拉她们进来,而是这个社会把她们推向了我这里。” 凌霜说到这里浅浅一笑,转瞬目光冰冷:“所以我讨厌钟毓秀,她是我遇见过的最不受教的女人,无药可救。” 黎成岳:“因为她跑去报警?” “不,”凌霜轻蔑地翻了一眼,“因为她迂腐至极。” 黎成岳半眯的眼睛懒懒眨一下,等着凌霜说下去。 “原本刚接触的时候还觉得她聪明,很多话不用说出口,一点就透。只可惜白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看待婚姻还是和那些庸人一模一样。当代人对婚姻最大的误解就是‘只有出轨和家暴才是不能原谅的错误’。难道自私自大、懒惰无能、不讲卫生、愚孝无知,对伴侣漠不关心、对家庭不负责任、和异性调情暧昧、丧偶式育儿这些,就都可以原谅了?一个是开枪爆头,一个是慢性毒药,哪个不是要死人的?甚至漫长的折磨致死更加阴毒!但人就这么贱,明知自己喝的是毒,可只要今天这碗喝下去不会立刻死,他们就喝,非得哪天枪眼怼到眉心了才知道哭。钟毓秀不就是这么个蠢货吗?她被婚姻折磨成那个样子,还嫌不够?要不是她不开窍,我也不至于跑去跟你借曲悠扬来用了。最后果不其然,还是靠‘出轨’这罪名才成事。蠢女人。” 破晓妇幼之家,一个只要你肯同意杀死没用的丈夫,就能给你带来 轻松、温暖和成功的地方。 黎溯一时间哑口无言。原本他还在想,会不会有人利用“破晓”帮自己杀夫,然后转头就去告发“破晓”,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也沦为杀人犯。可是听了叶予恩和郑潇的话,他突然发现,其实不光是黎成岳需要这个“杀夫联盟”来帮他铲除异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女人甚至比黎成岳更加迫切地需要这个组织,她们对“破晓”的依赖和维护,是远比其他手段更为有效的约束。 “既然如此,”黎溯又有了新的疑惑,“钟毓秀为什么会跑到你那里揭发‘破晓’?” 郑潇有种想要抽烟的冲动,但碍于这里是病房,只能生生忍住。 “刚才我和你们说过,沈燕南和曲悠扬的事情里有许多误会。沈燕南不爱回家是不假,但他从来没有出过轨,更没有和曲悠扬做过什么苟且之事,一切都是凌霜她们设计的。钟毓秀在加入‘破晓’一年后,一次偶然偷听到了凌霜和尹思源的谈话,这才知道当年凌霜为了诱骗钟毓秀同意杀夫,故意让曲悠扬去绊住了沈燕南。其实那一晚沈燕南什么都没做,只是被曲悠扬下药迷晕昏睡了一夜。他苏醒之后一直着急想要回家和钟毓秀解释,但曲悠扬坚称沈燕南欺负了她,一直纠缠他不给他机会联系钟毓秀。钟毓秀奔丧回来当晚,曲悠扬再次设计迷晕沈燕南,然后先是偷用沈燕南的手机跟钟毓秀说要离婚,再用自己的手机给钟毓秀发了她和沈燕南同床共枕的照片。钟毓秀被逼到绝处,终于松了口同意杀夫。 “你们可以想象我当时听完钟毓秀的供述有多震惊,奕城多少年都没出过性质这么恶劣的连环谋杀案了。因为案情严重,涉案人员横跨奕城市多个片区,远远超出了古溪分局的受理范围,所以我跟局长汇报后,将案件移交给了奕城市局负责,钟毓秀也由局里其他同事开车送去了市局。其实在她走后,我心里一直无法平静,脑子里总在回想那些离奇的案情和她说些事时痛悔的样子。钟毓秀有罪不假,但她也的确可怜,我总有点放不下她。可我只是一个经手的分局刑警,巴巴地去打听人家市局的办案进度很不礼貌,真要打听也总得隔上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行。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钟毓秀会报案报了一半莫名其妙地逃跑,而且转眼的工夫就被杀掉了。” 黎溯这时插了句嘴:“钟毓秀死了,那她的孩子怎么办?” “钟毓秀、沈燕南夫妻双亡,两边也都没有什么直系亲属了,孩子被过继到了凌霜名下,养在‘破晓’。” 那个小小的孩子,要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自己的监护人就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元凶? 郑潇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我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她在我这里的时候态度极其坚决,发誓要给枉死的丈夫和被骗的自己讨回公道,怎么去了市局突然就反悔了呢?那些天我简直寝食难安,不停地为钟毓秀的意外死亡而自责。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她的命案得到了省里的高度重视,由两市警力联手侦查,凶手必然不会逍遥法外,我也能稍稍安心。后来,杀害她的凶手‘屠刀’落网了,我以为下一步工作就是展开对‘破晓’的调查,可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一点消息。直到事情过去了小半年,外面始终没有一点风浪,我才终于确认,‘破晓’的事情,被人暗中悄无声息地给压下来了。 “其实我早该想到,‘破晓’胆子这么肥,背后一定有坚挺的靠山。结合种种迹象来看,这靠山一定就在市局,钟毓秀从前也一定见过。当她去了市局,意外发现曾经和凌霜走得很近的某人竟是市局的警察,警与匪早已勾搭成奸时,她必然会惊恐万分,本以为要捣毁狼窝,却不想误入虎口,所以她才会慌不择路地逃离市局,跑到了昕阳。 “这个靠山究竟是谁,不算太难猜。钟毓秀供述的案情是通过警务系统直接报送给市局的,市局有直接权限查看的,就只有局长何东旭和刑侦队长黎成岳两个人。而何东旭在剿匪的时候不幸牺牲,黎成岳接了他的班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新局长,而后再也没有提起过‘破晓’的事情。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全局、渔翁得利,也就清楚了。 “叶副局,你说我不信任奕城市局,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了。只可惜我人微言轻,就算知道黎成岳做下的好事,也完全奈何不了他,只能这样忍气吞声地捱到了现在。” 黎溯还有疑问:“那你们局长呢?他不是也知道这些事情吗,他就没有什么反应?” 郑潇:“当年的老局长在‘屠刀’落网前就退休了,跟着儿女去了国外,现任局长之前是缉毒大队的,没有过问这件事。” 叶予恩眉头紧皱:“你刚才说,这些事情老何也是知道的?可是那段时间我跟老何合作剿匪,经常联系,他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些?” 郑潇:“因为破晓的事情不是小事,它的影响力太广,不仅在奕城颇有名气,市里领导都去参观慰问过,而且省里也曾经点名表扬过这个机构,省市好多有影响力的媒体都报道过它的事迹。一旦消息走漏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万一舆论失控,没人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所以,即便是查清了真相,官方也要小心斟酌着向社会公布,更何况当时事情还只是钟毓秀的一面之词,在核实清楚具体情况之前,何局长肯定不会贸然对外提及此事的。” 当年,何东旭到底是一心忙着对付“屠刀”,打算慢慢料理“破晓”的事,还是已经展开了调查发现了端倪,今天的他们已经无从知晓。真相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掩埋地底,留下活着的人背负仇恨,苦苦挖掘找寻。 叶予恩想起当初刚从弘城调任来昕阳的时候,他跟阔别重逢的何东旭喝了个烂醉如泥,别说当时了,就是这么多年过去,叶予恩也再没遇到过一个能和他聊得那么投契的人。喝到酣畅处,何东旭勾着叶予恩的脖子,跟陪在一边的宋美辰玩笑:“嫂子啊,我跟你说,我这辈子肯定就是光棍一个了,等以后老了,我得让你家老叶陪我遛鸟下棋,不然我就成孤寡老人了。到时候嫂子你可缠着他不放啊!” 叶予恩一把推开他,笑骂道:“滚滚滚,谁跟你遛鸟,你自己遛自己的去。” 宋美辰也跟着哈哈大笑:“老何,这你可想多了,到时候他都糟老头子一个了,谁还稀罕缠着他啊!” 醉眼朦胧下,何东旭喝成猪肝色的脸庞至今还无比清晰地印刻在叶予恩的脑海,只是,他们再也不会有一起遛鸟下棋的机会了。 何东旭说他不想老来孤独,却不讲义气地丢下了最好的兄弟独自在世间慢慢老去。 叶予恩沉默了下去,但黎溯仍有困惑:“郑警官,你们刚才说杀死钟毓秀的人叫‘屠刀’,屠刀是谁?” 郑潇:“是几年前我省一个很难缠的黑社会组织,后来被昕阳和奕城两地市局联手剿灭,歹徒因为持械拒捕激烈反抗,最后全部当场死亡。” “可是,他们怎么会刚刚好就在那个时间点杀了钟毓秀呢?这不是太巧合了吗?” 郑潇定定地看着他:“所以,这件事只有一个解释啊。” 黎溯一愣:“你是说……” “‘屠刀’也是黎成岳势力的一部分,杀死钟毓秀是他们最后一次为黎成岳效力,而后黎成岳就毫不留情地干掉了他们,用他们的性命做成了铺就他局长之路的最后一块砖石。” 亲爱的凶手 第50节 叶予恩更加直接明了地说:“其实你是见过他们的,黎溯,他们就是你在老何牺牲的现场遇见的那些罪犯啊。” 黎溯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他,叶予恩,郑潇,他们三人的生活轨迹原本应该是三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可两年前的灾难生生拗转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他们在彼此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变故推搡着走,直到今天,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个交点。 从前,关于那个罪人,黎溯知道的只有唐宫,郑潇知道的只有屠刀和破晓,叶予恩知道的只有黎溯。 到了如今才发现,他们看到的都只是冰山一角,黎成岳的犯罪帝国,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庞大得多。 但,他们至少尚有机会说出这一切,不断拼凑出事情的原貌,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死于怎样的阴谋,也不会想到有多少人和自己死于同一场梦魇。 冉嫣,钟毓秀,何东旭。 沈燕南,苏子安,那些被“破晓”杀死的男人们。 恶念如魔,将英雄化作枯骨 ,让凡人沦为亡灵。那个人踏着血肉之躯堆叠成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力之巅,翻云覆雨,遮天蔽日。 “所以,”郑潇看向叶予恩,“叶副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予恩不答反问:“黎溯的绑架案调查得怎么样了?” 郑潇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又抛给了黎溯:“黎溯,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被绑进唐宫的吗?” 黎溯摇头:“不记得。我上了出租车没多久就昏迷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唐宫里面了。” 郑潇又从手机相册里找出另外几张照片拿给黎溯看:“这几个人,你认识吗?” 黎溯一一看过去,没发现一个熟面孔。 “这些人都是东海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说和你们班结仇很久了,正好遇上你落单,就想教训你一顿。这些人明显就是唐宫里的人安排好的,给他们些好处,推他们出来顶罪,好把自己择的一干二净。我已经向上面申请了搜查令,但是一直没有批下来,而那个大堂经理丛晖坚称不认识你,说你只是那些黑卡会员带来的客人,对于你被打受伤的事一无所知。这个人很狡猾,我们反复审讯他都能答得滴水不漏,所以暂时还没办法撬动‘唐宫’。” “那苏子安的案子呢?”叶予恩追问。 郑潇说起这个就更头痛了:“破晓那些人在动手前黑掉了所有能证明尹思源和濮玉罪行的监控,我刚刚给你们看的照片是唯一一处拍到她们的,但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目前局里正在想办法恢复数据,但是希望渺茫。” 也就是说,黎成岳手下的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件件事情都做得有谋有划。如果不是钟毓秀那一环脱了节,恐怕今天在座三人的聚首将会遥遥无期。 下一步该怎么走?叶予恩和郑潇默默对视着,就在这时,被他们俩忽视了的黎溯忽然开口说:“我有办法。”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病床上的少年。 “眼下最近发生的两起案件都难以破解,那些陈年旧案就更不用提了,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抓现行。” 叶予恩目光犀利:“说下去。” “无论黎成岳还是凌霜,遇到对他们有威胁的人,最喜欢的办法都是杀之后快。如果现在出现一个他们想要杀掉的对象,你们觉得他们会派谁出手杀人?” 叶予恩和郑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陆沁怡!” “没错,”黎溯眼神坚定,“陆沁怡已经加入破晓,却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是个‘预备役杀手’。如果我们同时盯紧陆沁怡和被害人的动向,就有可能揪出‘破晓’的把柄,到时再努努力,拔出萝卜带出泥,扳倒黎成岳和凌霜。” 叶予恩沉思片刻,道出了自己的疑虑:“你的办法理论上是可行的,只是,他们下一个想要杀害的目标是谁,这个没人知道啊。” “不,我知道,”黎溯平静地回答,“是我。” 第四十五章 许我和他同归于尽 两个从前表情都不算太丰富的人,听到这句话后都彻底呆住了。 黎溯依然平静得如古井一般:“叶叔叔,郑警官,我和黎成岳作对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们这一回绑架我,虽然刻意小心没有弄死我,但却把他们能想到的不流血的刑罚都用上了,这说明他们对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我不信黎成岳会念什么父子情,只要我继续不停地找他们的麻烦,用不了几天就会逼得他们要出手杀我。刚才郑警官不是说对唐宫的搜查令一直申请不下来吗?或许我可以像金书奇一样,寻个什么由头给他们找点麻烦,把事情闹大一点逼上面下发搜查令,再透露风声让他们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我,我们就可以提前准备,引他们入局。” “胡闹!”郑潇立时抗议,“拿你一个孩子的性命去跟他们赌,这种事我能做得出来?!” 黎溯正色看着他:“郑警官,我没有胡闹,我是认真的。我自愿当这个诱饵,死了也不后悔,只要能抓住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前面的铺垫我都可以独立完成,你和叶叔叔只要在他们出手的时候负责监控和抓捕,这样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也是我自己找死,不会太连累你们。” 郑潇气到差点噎住:“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这是连累不连累的问题吗?锄奸惩恶这是我们警察的事情,要当诱饵也是我来当,怎么可能要你一个小孩去冒险?” 黎溯还想说些什么,叶予恩却突然插话进来:“黎溯,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小舟吗?” 黎溯登时怔住。 “黎溯,我和你说过,你利用小舟的事情,我们都能理解,小舟虽然生气,可是从你得救到现在,她每天一下了班就过来医院,晚上就缩在你门外的长椅上凑合着休息。她那么在意你,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肯定要伤心死了。你就算不喜欢她,也要稍微顾及一下她的感受吧?” 黎溯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叶轻舟来了医院也不肯进门,却不知道她夜夜这样辛苦地守着自己。一时间,感动、心疼、悲伤、愧疚,种种难言的情绪一齐漫上心口,交合成一股酸涩的滋味。 “我没有不喜欢她。”他轻声说。 “嗯?”叶予恩似是没听清,又好像是被他的话搞糊涂了。 黎溯朝郑潇那边看了一眼,郑潇立刻识趣地说:“那个……你们聊,我先走一步。”说罢就要出门回避。 黎溯只短暂地犹豫了一瞬,很快叫住郑潇:“郑警官,你留下来吧,这件事你早晚也会知道,只是……请你们不要告诉她。” 郑潇回头看他一眼,又坐回了椅子上。叶予恩目光深沉看向黎溯:“黎溯,你想说什么?” 黎溯有些歉疚地回视他:“叶叔叔,我实话和您说了吧。一周多以前,我因为流鼻血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凝血功能障碍症已经发展到了晚期,即使再也不受伤,最多也只剩下半年的活头。这一次被他们抓去搞成这副样子,我估计我可能连三个月都撑不过去了。” 叶予恩和郑潇都像不会动了一样,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良久,叶予恩才问了一句:“孩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黎溯坦然地点头,好似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不是他自己。 “事情已经这样了,左右都是一死,与其没用地躺在医院里等着咽气,为什么不让我去和他们拼命,去拉着他们一起死呢?叶叔叔,假如我没有得病,我愿意为了小舟保重自己,慢慢筹谋。可是现在……”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含义却非常明了。 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只有拼死报仇。 “叶叔叔,郑警官,请你们理解,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不想到死都打败不了黎成岳,那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我妈妈?我不怕死,也不怕再被他们抓去用刑,我就想能睁着眼看到他被绳之以法!所以,只要办法可行,求你们允许我去做这个诱饵!”黎溯恳求道。 叶予恩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少年,忽然一阵心疼。 “黎溯啊,”他长叹一声,“要是你是我的孩子该有多好。” 黎溯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意外之余不由得感动:“叶叔叔,谢谢您,是我没福气。” “你为什么不肯让小舟知道呢?怕她承受不了?”叶予恩问。 黎溯苦笑:“我知道小舟很坚强,没什么是她扛不过去的,可是之前那些事本来就已经伤了她的心,何必要再惹她为我难过一次呢?不如就趁现在让她慢慢忘了我,这样我死的时候,她还能好受一些。” 叶予恩听了他的话连连摇头:“孩子,你糊涂啊。你以为这样瞒着她是为她好吗?你知道这些天小舟流了多少眼泪吗?她天生没有痛感,自从断奶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哭成这个样子。她是个成年人了,她有权利知道真相,然后做出她自己真正想要的选择。黎溯,你先别急着灰心,我会想办法帮你打听更好的医院,总会有办法的。即使到了最后真的走投无路了,依小舟的性子她肯定也希望能一直陪着你照顾你,而不是这样被蒙在鼓里。” 黎溯依然不为所动:“叶叔叔,小舟她……这一次我被绑架,她明知道我不会死,只是为 了让我少受点罪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去闹跳楼,如果现在让她知道我的病情、我的打算,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叶叔叔,您知道的,小舟胆子大主意多,她如果知道了真相一定不会袖手旁观,您应该也不想让她再陷入危险当中了吧?我这条命留不住,我认,但我不想再连累小舟。” 郑潇坐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两人的对话。在他眼中,坐在病床上那个人分明就是黎溯,可又完全不是他初见他时的那个样子。那时他因为参与打架斗殴被抓了进来,蹲在一群小混混中间,白皙清秀的面庞格外引人注目。不同于旁人或害怕或嚣张、或痴傻或混账,黎溯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仿佛灵魂没有跟着身体一起进来一样。那时郑潇只觉得他有些特别,即便后来陆陆续续又接触了他几回,也只是知道他是市局局长的儿子,意外失去了母亲,从好学生堕落成了小混混,可能和自己追查的案子稍有关联。他从没想到过这个单薄的少年心里竟然会藏了这么多事情。 叶予恩以为是黎溯想得太简单了,可事实恰恰相反,他什么都替叶轻舟想到了,甚至比叶予恩这个做父亲的想得还要周全。叶予恩不禁替女儿感到欣慰,又为这一对年轻人感到惋惜。 “听我说,孩子,”他拍了拍黎溯的手背,“我说的话不会是空话,我承诺了会想办法帮你治病,就一定会尽力。至于要怎么和小舟说,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就交给你自己决定吧。引陆沁怡杀人的事,要仔细计划,咱们随时沟通,谁也别轻举妄动。” 天色已经黑透,叶予恩和郑潇也不再打扰黎溯休息,起身告辞。黎溯强撑着病体和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情绪大起大落,这会儿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不得不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门外传来几声敲门的轻响,紧接着有人旋开门把手走了进来。黎溯以为是冉媛进来了,可他实在是太累了,对方没开口,他便也一直静静地歇着。可是很快他就觉出不对,他二姨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像进外甥病房这种情况,她是从来不会敲门的。 刚刚沉进胸膛的心再次狂跳起来,他豁然睁开双眼,在一瞬间,看到了坐在白炽灯下,正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叶轻舟。 第四十六章 没说过爱,连分手都没有资格 这是自昕阳市局分别之后,他和她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早就做好了她会恨自己的心理准备,可是此刻乍然相对,还是让黎溯困窘得无地自容。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她绿豆苍蝇一样在他耳边不停地唠叨,死赖在程子昭家蹭他做的饭,不要命地揉他的头发,对他动手动脚又按又掐,整个人挂在他背上不肯下来,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和他接吻,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他家门外,在游乐场当着小孩子的面搂他的腰,在背阴的地方偷偷亲他的脸。而现在,她斯斯文文,甚至略略局促地坐在他病床边一拳远的地方,眼神规规矩矩地看着他,老实得像个道德模范。 黎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疼和难堪。 叶轻舟没有着急开口,而是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托起黎溯的手腕,另一只手卷起他病号服的袖子。宽大的袖筒之下,黎溯细瘦的胳膊上布满了殴打和夹棍留下的淤青、刚刚结痂的烫伤和电击留下的疤痕,即使已经治疗了一周的时间,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心。 叶轻舟眼眶忽然就有些湿润了。 她的手指极为轻柔地拂过他的伤处,头也不抬地问他:“还疼吗?” 黎溯一动也不敢动,像是生怕戳破了一个比泡沫还脆弱的美梦一般,只低声回答:“不疼。” 叶轻舟终于抬头正视着黎溯,眼中漂浮着黎溯从没见过的哀伤:“黎溯,你还是要骗我吗?” 经过几天的治疗恢复,虽然他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不是昏迷时那种骇人的青灰色了。过分的消瘦让他本就浓郁的一双大眼睛更加突出,叶轻舟留恋地看了几眼,又克制地收回了目光。她怕她再看下去,所有的决心都会彻底倒塌。 黎溯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叶轻舟了。他骤然发觉,从相识到现在,无论他嫌弃她、担心她,亦或是后来喜欢上她,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想必这些天来她都是寝食难安,一张秀气的脸瘦得只剩了窄窄的一条,眼下大片乌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了。黎溯想起刚认识她那会儿,虽然她整天动手动脚疯疯癫癫,却也是个光彩照人、活力四射的女孩子。那时候她的脸蛋总是饱满弹润,白里透红,嘴唇因为一直涂着润唇膏而显得亮晶晶的。想到她如今这般憔悴的模样都是他造成的,黎溯心中不禁悔愧难当。 “叶……”黎溯好不容易开了口,却犹豫着不知道该叫她“叶轻舟”还是“叶老师”,怎么叫都是尴尬,最后只能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而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句“对不起”实在太缥缈,黎溯想要道歉,想要补偿,却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叶轻舟有些悲哀的发现,明明是黎溯对不起她,可是到了这时候她居然还是舍不得让他难堪,还是几乎本能地摆出了她招牌式的友好笑脸,心平气和地对他说:“黎溯,你指甲有点长了,我帮你剪剪吧。” 黎溯诚惶诚恐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她的掌心。 叶轻舟感觉到他的手比从前还要冷,仔细看去才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你冷吗?”叶轻舟问他。但其实病房的温度并不低,叶轻舟把黎溯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便又坐下来,重新攥住了他的手指。 叶轻舟挂在钥匙串上随身携带的小指甲剪不是特别好用,因此她剪得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黎溯。做这样细致的活儿让她整个人非常平静,趁着这股平静劲,她觉得她终于可以开始说正题了。 “黎溯,你别多心,其实我没有怪你。我一直都知道你想给你妈妈报仇,却不知道你的处境原来那么艰难。本来嘛,大家伙谁不觉得,亲人是最值得依靠的,警察是最值得信任的,可偏偏杀害你妈妈的元凶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奕城市权利最大的警察。要你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去和这么强大的犯罪势力抗衡,实在是太难为你了。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借力打力,其实我还真挺佩服的。” 指甲剪有节奏地开开合合,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叶轻舟抬头看了黎溯一眼,心头忽忽一颤,连忙又垂下眼去。 他的双眼是她的劫,那如水的眸子里映出的每一点光都让她无处可逃。 “黎溯,你别这样看着我。”她头埋得低低的,仿佛全副心思都在剪指甲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真的,我气的是我自己。我从小到大做过那么多任务盯过那么多人,最后居然栽在了一个高中生手里。从跟在你身边开始,我时时警醒,处处留心,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缜密,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也不该单单忽视了你的异样。我第一次和你去程子昭家吃饭的时候,你明明那么嫌弃我,满脸都写着‘你以后再也别来了’,可是转天你就态度大变,主动邀请我再去吃饭。现在回想起来,后来你对我的种种容忍和照顾,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因为那天你知道了一件事情——我是昕阳市局副局长的女儿,是一个对你复仇大计有帮助的人。所以即便你再怎么讨厌我,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和我相处。你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而是我爸爸,是昕阳市局。 “我实在是太蠢了,这么明显的事情,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所以你其实不用自责,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直不肯进来看你,不是因为生你的气,而是我自己——我觉得自己真的太丢人了,白白见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最后却在小阴沟里翻船,就因为你对我少了点冷淡,多了点照顾,我就想当然地以为你对我……对我是真心的……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一直低着头,不让黎溯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却不防一滴眼泪不偏不倚掉在了黎溯的手背上。 还真 的是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啊——叶轻舟在心里暗暗地感叹,不想在他面前出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可老天爷却好像非要把她最不堪的样子都展示给他看,非不让她在他面前留下一点点体面。 她欲盖弥彰地揩掉黎溯手背上的水渍,将眼中的泪意忍了又忍,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双手的动作上,努力许久才重新镇定下来。 “刚认识你那会儿,我真挺纳闷的,你明明本性善良,学业优异,即便受到母亲去世的打击,也实在不至于堕落成这个样子。和黎成岳聊过一次之后,我就以为你是恨你爸爸抓不住凶手,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气他。直到把你从唐宫救出来,还原了事情的始末,我才终于明白,你故意旷课、逃学、抽烟、打架,一方面是为了麻痹黎成岳,让他相信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废物,好在他的爪牙之下活下来;另一方面,你要调查你妈妈的事情,不能常常在学校里待着,只有让自己彻底换成坏学生,才能让你频繁的逃学变得顺理成章,不引起组织的怀疑。黎溯,我说的对吗?” 她随着尾音的落下抬起头来,轻柔地提起嘴角,笑得异常平和,像无风无浪的水面上倒映着的沉静的月亮。 别人大概只会觉得叶轻舟现在的样子温柔,可是黎溯已经像被人硬按在冰窟里一样冻得浑身生疼——即便是他们刚认识那天,黎溯还不知道叶轻舟的名字的时候,她也没有对他这么疏离过。 他认识叶轻舟不算久,不敢说多么了解她,可他就是知道,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是打算永远也不原谅他了。 叶轻舟却不这样认为,她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曼声柔语地和黎溯犯倔:“你看,你本来有那么安稳的生活,那么美好的前程,为了给你妈妈报仇,你几乎毁了自己的一切,隔三差五被黎成岳痛打,这一次更是吃尽苦头,差点命都保不住。你连你自己都全部豁出去了,是真的逼不得已才会利用我,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去记恨你呢?” 亲爱的凶手 第51节 如果是在外人看来,她此刻的神情的确是端庄得无懈可击。 然而那端庄没有维持多久,渐渐开始像冰淇淋一样慢慢融化、淋漓,直至出现微微的垮塌。 她就带着这样融化潮湿的微笑,压制着声音中的沙哑和颤抖问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没别的意思,真的只是好奇——黎溯,你把我的照片偷偷塞给张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啊?” 黎溯手一抖,差点被叶轻舟剪破了皮肉。 “别动,小心受伤。”叶轻舟将他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笑容更满,声音更柔,“我不是责怪你,就是……就是有点纳闷啊,那个张潮,他可是个职业杀手啊。你说,就算是养条狗,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我是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你还真狠得下这个心,你说我这是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真的有必要那么急吗?”叶轻舟声音有些虚飘了起来,“或者,总还有其他办法吧?再不济,日久见人心,只要多等一等,你想要的答案迟早会有的。可你偏偏就是选择了这个办法……” 叶轻舟头深深地埋了下去,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很快又仰起脸来,嬉皮笑脸的:“而且,你知道你最过分的是什么吗?是你的拍照技术!我叶轻舟一米七五愣是被你拍成了一米五七,那腿还没你胳膊长呢!哈哈哈……”她哈哈大笑,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在笑声中断断续续地说着:“你说,你说……这是多大的仇……黎溯,我知道你烦我,可是我好像也没害过你……怎么会这么大的仇呢?” 她笑得太厉害,把自己呛了一下,忍不住偏过头去咳嗽了半天,再转回来时两眼都已经咳红了。 黎溯始终没有接她的话,甚至没有正面对着她,叶轻舟只能看到他因为消瘦而十分突出的下颌线。她似乎是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干脆也不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去用小指甲锉仔仔细细地磨着那些细小的毛边。 片刻的安静后,黎溯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是个混蛋。” 叶轻舟迟疑了一瞬,没有作声,继续她手上的活计。 黎溯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淡淡地望着窗外:“所以别生气了,为我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得。你放心,我会有自己的报应的。”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叶轻舟捏着他手指的力度突然加大,掐的他指尖都发白了。 “你果然是混蛋。”叶轻舟收起手里的工具“啪”地丢进包里,提起背包带就要走,黎溯想要抓住她的背包,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使不出,只能虚弱地唤了一句:“叶轻舟。” 叶轻舟已经站了起来,闻言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黎溯迎着她的注视,因为抬眼仰视而显得面色阴郁:“叶轻舟,你听着,千万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要永远记着我是怎么对你的,要记着你陷入险境都是我害的,你好几次差点死掉都是我害的!” “我会记着这些?”叶轻舟只觉得荒谬至极,“黎溯,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我五岁的时候就帮我爸做过任务,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枪管当平衡木刀尖上跳芭蕾,百八十次的险情都蹚过来了,还在乎多你那一次两次的吗?你明知道我不怕危险,不怕疼,也不怕死……” 叶轻舟说不下去了。她不怕危险不怕疼不怕死,那她怕什么呢?他不会明白的。 许是觉得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应该还软绵绵地靠在床头,黎溯手撑着床沿,想要坐直起来。可他藏在被子后面的另一只手五指全部骨折,套着夹板动也动不了,只靠一只右手根本没办法撑起他虚弱的身体,越是用力越是发抖。叶轻舟到底不忍看到他这么辛苦,即便心里五味杂陈,可还是忍不住上前扶了他一把。然而,在双手隔着薄薄的病号服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刹那,她像是突然被打碎了外壳,失去了支撑,只剩下柔软的内芯无遮无拦地暴露出来,不受控制地一头扑进黎溯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她知道,这一抱便是前功尽弃,刚刚那些费尽心力做出来的潇洒豁达就都成了笑话——她总是在他面前变成笑话。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手刚好按在了他后背的伤口上,黎溯疼得眉头拧成了疙瘩,却一声也没有吭。 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抬起小臂,想要回抱住怀里的女孩,可抬到半空又生生顿住,两手悬在她的腰侧,停留许久,终于还是垂了下去。 叶轻舟用自己的侧脸感受着他下颌、脖颈和锁骨熟悉的棱角,每一处线条的形状都与她心里最爱的样子严丝合缝。她暗暗苦笑,黎溯到底是何方妖孽,伤成这个样子了还能给她下蛊,把她这个向来自诩清醒的人迷得神魂颠倒,尊严操守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过来。 已经这样了,叶轻舟干脆破罐破摔,不死心一般地问:“黎溯,假如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真相,你会怎么做?” 黎溯被她双臂紧箍着,不动,不出声。 叶轻舟气息颤抖,声音都有些变了调:“你会继续哄傻子一样留在我身边,还是说你的目的达成后,我就没有用了,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墙上的时钟对病房里不断轮换的戏码毫无兴趣,只不知厌倦地画着自己的圈。尖锐的指针划过黎溯的视野,似在他心上割开了一道口子,比他从前受过的任何伤都要疼。 “黎溯,你说话啊。”叶轻舟的声音再次从他怀中传来。 黎溯眼神一分一分黯下去。 叶轻舟贴着他的胸口,感受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抖着呼出。随即,她听到他轻声回答:“对不起。” 她紧抱着黎溯的手顺着他的背缓缓滑了下来。 连番的劳碌和打击已经彻底耗光了黎溯残存的力气,让他不自觉地歪在叶轻舟的臂弯里。叶轻舟半搂着他,将他的身体重新靠在床边,顺势俯下身去,长发垂落在肩头。 他的嘴唇近在咫尺。 叶轻舟保持着这个姿势,默默许久,最后还是微微起身,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在他眉心落下了轻轻一吻。 黎溯眼角悄悄地红了。 叶轻舟却好像没事了一样,语调又变得轻快起来:“黎溯,这件事,从此就算揭过去了,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答案,再也没什么不甘心的了。以后我还会继续当我的老师,还会继续帮你照顾程奶奶,也会参与调查这些案子帮你报仇,我只是……”她连忙扯了一个笑容来掩饰蓄了满眶的眼泪,“我只是不能再继续爱你了。” 泪水倏然滑落。 叶轻舟抬起手背在脸上匆匆抹了两下, 又干笑了两声:“我好蠢啊黎溯,之前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的,可是直到现在我才舍得告诉你,我爱你这件事情。” 她扭头看向别处,泪水之下的笑容有些扭曲:“反正已经蠢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怕你笑话,不如一次说个明白。在知道你做下的那些事情之后,我本来发誓再也不要管你,再也不要理你了,可是当我进去 icu,看到你遍体鳞伤的样子时,我才发觉其实我完全生气不起来,我全部的想法就只有心疼你。黎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 “但今后不会了,”叶轻舟看回黎溯的方向,“我会管好我自己。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黎溯,别怪我心狠,在你这里我已经太丢人了,你不能连这最后的颜面都不留给我。我可以为了你不要性命,但我不能为了任何人不要尊严。” 到什么时候,叶轻舟都不喜欢把氛围搞得太压抑,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些,她又玩笑着一般补充:“我以前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可以作你女朋友,不过现在我清醒了,从今以后,我的身份就只是我爸的线人,二中的老师。我还是祝福你能尽早如愿,过上你本该拥有的生活。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可以请我过去吃酒席,但是作为报复,我就不给你随份子了啊。” 第四十七章 枉断肠 下午叶予恩来的时候,黎溯就支走了冉媛,冉媛算算时间差不多了就赶回了医院,却在走廊上撞见了匆匆往外走的叶轻舟。 “叶老师,你也来……”冉媛正堆起笑来打招呼,忽然惊呼,“叶老师,你怎么哭了?” 叶轻舟说不出话,摆摆手低着头路过冉媛从楼梯间蹬蹬蹬地冲了下去。冉媛心道不好,赶忙奔黎溯的病房去,一开门就见黎溯歪在床边哭得喘不过气,衣服都已经哭湿了一大片,听见响动满眼希冀地抬头来看,看到进来的人是冉媛,他眼神一黯,又瘫软了下去。 冉媛三两步冲过去扶住黎溯:“小宝!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也哭,叶老师也哭,你们吵架了?” 黎溯靠在冉媛肩头,苦笑一声,眼泪失控地往下砸:“二姨,是我对不起她……都怪我,她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不敢相信她……” 一句话没说完,黎溯猝不及防呕出一大口血,一头栽倒在冉嫣膝上晕了过去。 叶轻舟的手机放在外套兜里,似乎有过震动,但她懒得理会。她背靠着一支灯柱,不嫌脏地坐在道板砖上,望着对面的草丛发呆。 她的脚边倒着几个空了的啤酒罐,手里攥着的也已经喝完了大半。 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天意所授,并非人力可以扭转。就像啤酒的泡沫,再洁白丰满,最终还是要破灭,就像眼前这些草,即使投胎在南方城市,到了初冬,也免不了大片脱落枯萎的命运。 就像她和他,也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她背靠着的金属灯柱源源不断地渗出寒意。 这是她和黎溯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灯光如旧,映照着和那晚一模一样的温柔。一点白雾在光影中空落落地漂浮着,透出些许孤独已久的哀怨。 这是一方在光阴淘洗中荒废了的舞台,曾经在这里上演的剧目美极一时,最后却全部都以悲剧收场。 可不是吗,这鬼地方多不吉利!她和顾雯雯都以为在这里得到了她们心爱的人,结果呢?苏子安死了,顾雯雯小三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她一下子就从备受呵护的金枝雀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倒霉蛋。至于叶轻舟自己……那是一点也没比顾雯雯好。 刚刚的那场谈话,她表现得简直太差劲了。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却一会哭一会笑,说出来的话处处矛盾,颠三倒四没个逻辑。没办法,她爱他,所以一开始她就输了。 冷风吹动枯叶,声音荒芜凄凉。真冷啊——叶轻舟想,就跟去唐宫救黎溯那晚一样冷。那天晚上她可真逗,因为心疼黎溯在唐宫受刑,恨自己没本事救出他,就甘愿在空旷的楼顶吹风冻着自己。黎溯要是知道她干出这种缺心眼的事来,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果然做人还是要留些后路的,她从前总是肆无忌惮地骂别人,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聪明绝顶的叶轻舟终于变成了荒诞可笑的小丑皇。 她将冰冷的啤酒一股脑倒进肚子里,然后将空罐一把捏扁。手指有些胀胀的不舒服,那是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一拳打在了医院外墙上,因为用力太猛,指节肿胀破皮,到现在还在微微渗血。叶轻舟想,要是在十几天前,一切变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黎溯看到她的伤,估计又会一边嫌弃地责骂她,一边满脸不耐烦地给她上药。他会低着头专心应付她的伤口,而她就又能看到他漂亮的发旋了。 但这一次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这才对嘛,叶轻舟想,一点小伤而已,她从小到大这样无关紧要的伤不知道受了多少,从来也没上过药。她这么强悍的人,哪里需要被人照顾得那么精细?上药?呵,简直就是多余。 她哼笑一声,又开了一罐啤酒,也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 她没计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只知道早已超出了她平素的酒量。她无所谓地继续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一次要是在这里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又会有谁把她带回家,用厚厚的被子裹好,坐在床边彻夜守着她呢? 这样想着,耳边竟然还真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妆容艳丽、打扮前卫的女郎挽着胳膊拐进了这条小路,大概是在哪里玩得尽兴了准备回家。叶轻舟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连眼前到底几个人都数不过来,只知道都是女的,一看打扮自己就不可能认识。 果然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啊。 三个女人从叶轻舟面前路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多看了两眼,好像都在诧异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女叫花子。不过叶轻舟清醒的时候尚且脸皮厚到爱谁谁,现在喝了酒更是去他娘的王权富贵戒律清规,今儿就是玉帝老儿来了,老子也要在这喝,看什么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大概是以为叶轻舟已经喝傻了,或者干脆觉得大半夜在这喝酒的人本来就是傻的,三人中烫着一头玉米须的女人走过去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句:“一看就是被男人甩了。”另外两人也“嗯嗯”地附和着,跟着玉米须一起窃窃地笑了起来。 下一秒,叶轻舟手中喝了一半的啤酒就飞到了玉米须的脑袋上。 三个女人尖叫着回头,刚要叫骂,却见坐在地上那女人满眼猩红怒目圆睁,活像中毒变异了的野兽,连脖子上的筋似乎都青红交错,仿佛下一秒她的皮肤就会迸射出无数触角,把这三个女的戳成蜂窝煤。 “你说谁被男人甩了?”叶轻舟冷冷地问。 玉米须被她怪物一样狠毒的眼神吓坏了,刚才的嚣张早就灰飞烟灭,话也有些不利索了:“我没……我没说你……我胡说八道的……” 站在玉米须身后的灯笼辫偷偷伸手捅了捅她,意思是你还解释个屁啊赶紧跑啊,玉米须会意,转头拉着灯笼辫和另一个奶奶灰抬腿就要开溜,冷不防背后一声厉喝:“往哪跑!” 玉米须腿间一热,眼看着就要尿裤子,可还没等她尿出来,身后突然“扑通”一声——刚才那个要变身的女魔头居然……给她们跪下了? 三个女的惊得一愣,然而再看看她身边那堆了一地的空酒罐,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叶轻舟喝酒喝得没了时间概念,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这冷风口坐了两个多小时,手脚早就冻得没知觉了。就算天气不冷,她醉成这人魂分离的鬼样,也不可能像平常一样手脚麻利地起来收拾那三个女的。这不,才刚一起身,她眼前就像被扣了两个万花筒一样天旋地转,两只脚特务造反似的在关键时刻齐齐瘫软,把叶轻舟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艹你妈,叶轻舟想。 她心里翻涌着豪情万丈,身体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掉了个天大的链子。这下好了,刚刚她那气势恢宏的开场序幕,这会儿怎么看都像是在装逼了。 她他妈的刚在黎溯那里丢了大人,这会儿又在三个不认识的傻逼面前献宝,老天爷 真这么不待见她,怎么不干脆弄死她呢?士可杀不可辱,知不知道啊! 玉米须第一个笑了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尖锐恼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像盘丝洞的女妖精刑满释放又出来祸害人间。叶轻舟被这笑声激得心头火起,双手撑着地面正要站起来,玉米须却突然摆了个手势,灯笼辫和奶奶灰立即狗腿地跑上前去,一左一右死死压住了叶轻舟。 玉米须拢紧了裙子蹲在叶轻舟面前,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她冻得青紫的脸,笑道:“我以为你多大本事呢,酒囊饭袋一个,在这吓唬谁啊?” 话毕,她便使足了力气扇了叶轻舟一个耳光。 这三个女的刚刚被叶轻舟吓得那么狼狈太失颜面,不好好教训教训这女的,怎么挽回自己的面子?灯笼辫从身后一把揪住叶轻舟的头发,奶奶灰趁机从另一边又抽了她一巴掌,几个人再合力把叶轻舟推倒,把她的脸按在了道板砖上。玉米须刚才出洋相最多,因为害怕这事以后被人拿来当笑话,所以她现在格外卖力,一掌接着一掌地往叶轻舟身上打,揪着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往地上撞,直撞得叶轻舟额头流了血才放开她,让两个姐妹把人架了起来,咔嚓咔嚓地给她拍了照。 叶轻舟实在是醉得连胳膊腿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那几个女人奸媚的脸一直在她眼前转圈,想要挥散,却被人死死架住动弹不得。怎么会这样?她叶轻舟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可是呼风唤雨的弘城女人,弘城女人的尊严比天还大,她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丢人现眼! 妈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就是爱错一个人吗?不就是一不小心被他耍得团团转吗?什么了不得的罪孽,至于让这几个狗杂碎也欺负到老娘的头上来! 叶轻舟第一次尝到落魄的滋味。 真的至于吗? 难道世上其他人动了心都是一见终生,唯有我叶轻舟瞎了狗眼?难道所有人犯下过错都可以被原谅,只有我自己错得荒诞离谱,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如果我不该爱他,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让我为了他几经生死、肝肠寸断还不够,连我最最不能失去的尊严也要这样践踏!叶轻舟!叶轻舟!你爱他!你非要爱他!人家就把你当一个工具而已,不过是看你有用才给你两个好脸色,你竟然会爱上他!蠢货!蠢货!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你自己害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回到昕阳警局那个午后,你一定不要答应老叶,一定不要再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三个女人把叶轻舟打成一副落水狗的模样,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准备离开。叶轻舟失去支撑倒在地上,朦胧中好像听到一阵骚乱,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扶了起来,心急地唤道:“小舟!小舟!” 对面的人像个漂在水里的影子一样在叶轻舟眼前扭曲晃动。叶轻舟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即使醉成这样她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人对她的关切,于是她终于问出了憋在心底一晚的话:“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对面的人脱下自己的长风衣裹住了叶轻舟,把她抱了起来,声音温沉坚定:“对,我来接你回家。” “把那三个傻逼也带上。”这是叶轻舟昏睡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第四十八章 闻君 亲爱的凶手 第52节 再后来的事,叶轻舟就都记不得了。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里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黎溯。她梦见长长的藤条噼啪地抽打在黎溯身上,他白皙的皮肤不断出现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她疯狂地喊“别打了”,却喊了半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梦见锋利的尖刀刺进了黎溯的身体,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她惊恐万分,想要冲过去帮黎溯止血,可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拦住了她,让她无论如何都到不了黎溯的身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越来越多,黎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梦见黎溯独自一人去找焦栋梁逼供,跟踪张潮,去鬼城布局掩护靳云霏,最后被组织抓走,被关在唐宫里承受重重酷刑。叶轻舟想要拦住黎溯,想要拦住那些抓走他的人,可是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拼命哭喊,拼命挣扎,不知道苦苦努力了多久,终于奔到了黎溯身边,可满腹的关切担忧还没说出口,黎溯突然回头看到了她,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叶轻舟看着黎溯冷漠的面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和缓下来,眼中噙着忧伤:“小舟,听话,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黎溯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朝着一片漆黑的漩涡走去。叶轻舟没来由的一阵心惊,想要追上前去,却才刚迈步就一脚踏空,随即从这场漫长的噩梦里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屋子,叶轻舟想要辨认这个地方,可一抬头就晕眩不止,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强自下了床,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摸索了一段,还好卫生间就在近旁,她连忙进去反锁了门,在里面吐了个死去活来。 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她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此刻胃里也没多少东西供她吐,可是头晕恶心的感觉实在太强烈,直逼得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阵,叶轻舟勉勉强强收拾干净了卫生间,用冰凉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钝痛空洞的脑子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升起了疑问——这是哪儿? 这时卫生间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门外问:“小舟,你还好吗?” 叶轻舟打开门,隔着睫毛上的水雾看了看门外的人。 “闻君哥哥?”叶轻舟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吃惊,随即又简单环视了一下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这里是?” 余闻君从叶轻舟身侧走进卫生间,拿了条毛巾出来递给她:“擦擦脸吧——这是我家。” “你家?”叶轻舟愣愣地捧着毛巾,任由脸上的水缓缓地往下滑,“你家什么时候搬来奕城了?” 余闻君温然一笑,拿回毛巾轻柔地沾去叶轻舟脸上的水珠,小心避开了她额头的伤口:“也算不上搬家,只不过在奕城买了这套房子,什么时候有需要就过来住而已。” 叶轻舟呆呆地任他照顾,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倒是余闻君有些怀念地唏嘘道:“小舟,我还记得从前我们做搭档的时候,你常常跳舞跳得热了就泼自己一脸水,然后就这样水淋淋地到处乱跑,我就在后面拿着毛巾追着你帮你擦。一晃的功夫你都长这么大了,也做了不少厉害的事,只不过你还是那么粗心,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叶轻舟被他一句话点醒,有些不确定地问:“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余闻君点点头,又体贴地补充:“你放心,我只是开车把你带到了这里,帮你脱了外套和鞋子,给你盖了被子而已。你毕竟是个大姑娘了,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污你名誉的。” 他走进洗手间去挂毛巾,叶轻舟在门外望着他的背影。七年时光倏忽而过,记忆中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他的行为举止和七年前已经不太像,可对叶轻舟的照顾倒还是和当年一样细致自然。 余闻君一转身,就见叶轻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走过去,熟稔地揉了揉叶轻舟的脑袋,宠溺地回视着她:“怎么了小舟?” 叶轻舟问:“闻君哥哥,你为什么会来奕城?” 她怕余闻君说是为了看她,但余闻君的回答是“帮我爸处理点生意上的事”。 这倒是叶轻舟没有想到的。余闻君的父亲不姓余,他是跟他母亲姓的,这个叶轻舟从小就知道,只是宋美辰一直教育她不能胡乱打听别人的家事,所以她也只是私下揣测余闻君是单亲,反正和父亲关系不会好,现在看来搞不好是她想多了。 叶轻舟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然后眨眨眼,朝他伸出手来。 余闻君沉静的双眸闪过一丝惊喜,抬肘用掌心接住她的手指。叶轻舟状若无意地在他手心微微一摸,随即问道:“闻君哥哥,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呢?” 余闻君目光越过叶轻舟头顶,似是在梳理回忆:“上学念书,应付考试,跟 着舞团四处演出,偶尔也教教小孩子跳舞,总之就是一段乏善可陈的庸俗生活,不过,”他低下头,重新与叶轻舟目光相接,“我没有再找新的舞伴,一直是一个人跳。” 他话语中的深情不言而喻,叶轻舟自然也听得明白,可她嘴唇抖动两下,最后只是嗫嚅了一声:“闻君哥哥,我……” 余闻君以为她困窘,也不欲为难她,依旧像个宠爱小妹的哥哥一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来日方长,我们都不必着急,你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就在这里,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陪着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等着你。” 叶轻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赤裸的近乎告白的话,即便是黎溯也……黎溯抱过她,亲过她,和她睡过一张床,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像样的情话。 呵,他是心里压根没那想法,所以说不出口吧。 叶轻舟心里堵得慌,刚想组织点漂亮的场面话回复余闻君,突然余光瞥见客厅一角窝着一坨不明物体,仔细一看,竟然是蹲成一团的三个女人。 “这是?”叶轻舟指着她们,疑惑地问。 余闻君无奈地笑笑:“昨晚你让我带回来的。” 叶轻舟又仔细看了看那三个人,那各式各样的头发,一脸心虚的表情——呦呵,这不昨晚欺负她的那三个勇士嘛! “我都喝成那样了还这么有正事呐!”叶轻舟赞叹道。 余闻君笑得无限包容:“是啊,你可聪明了。” 那三个女的听得满脸葱心绿。 “闻君哥哥,”叶轻舟忽然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一丝颓靡,两眼亮得像刚充满电的灯泡,“你知道我的性子,靠人办事,不算本事。昨晚我喝酒误事着了这几个人的道,今天为了让她们心服口服,我得一个人料理她们,免得人家觉得咱不公平。你先出去一会,门也不用锁,这里交给我就好。” 余闻君没有半点犹豫,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样说,所以只是从餐桌上的保温袋里拿出一份粥和几样糕点,柔声叮嘱道:“宿醉伤胃,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吃饱了力气也大点。反正她们也等了一宿了,不着急。” 三个女的齐声在心里骂了句艹。 余闻君走了,按着叶轻舟的吩咐,门只是虚虚掩着,随便拽一下就能开。叶轻舟倒也真的不着急,坐在桌边打开粥碗的盖子,舀了一勺慢慢吹凉了送进嘴里,一粒一粒地品。 啊,贵的东西就是好吃。 她埋头喝粥,认真得好像在跟大米舌吻,看都没看那仨女的一眼。人都有侥幸心理,玉米须想着,这女的昨晚不也一副挺吓人的样子吗,最后还不是任她们揉搓?现在估计又是在虚张声势了,正好那男的不在,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她像个被枪管嘣出去的子弹一样奔着大门飞了过去。 叶轻舟一勺粥正送到嘴边,见玉米须不知死活想要跑路,她一口叼住勺子,两手分别在桌面和椅背上一撑,一脚蹬上椅子飞身而起,另一脚借助去势当空一扫,把跑到门边的玉米须硬生生地给踹了回来。 玉米须倒地,叶轻舟也重新坐回椅子,好整以暇地把勺子里的粥吸溜进去,一粒一粒地嚼。 玉米须横躺在另外两人面前,张着大嘴,叫不出声来。 叶轻舟拿了块糕点在手里,又看看另外两人,皮笑肉不笑地问:“呦,你们俩,还坐着哪?” 那两人倒还机警,闻言立马乖乖地跪着了。 “昨晚你们打了我几巴掌?”叶轻舟吃得腮帮子鼓鼓的问。 完了,说到正题了,这是要算账了。为了逃过一劫,灯笼辫一马当先指着玉米须开始卖姐妹:“我没有打你,都是她打的!” 奶奶灰见状立马附和:“对对对,当时我俩就是按着你,动手的是她!” 玉米须想死的心都有了。 叶轻舟“呵”了一声,在清晨安静的客厅里听起来分外瘆人。 “都当我傻。”叶轻舟吃完了手上的点心,舔了舔手指上的残渣,“大清早的,非逼我动手。” 不等那三个人有所反应,叶轻舟已经长腿一跨到了她们身前,芭蕉扇一样的大耳刮子噼噼啪啪打得三个人晕头转向。 “昨晚有没有打我,说!”叶轻舟那在旷野都能把人震聋的吼声在这方客厅里格外壮怀激烈。 “有有有!” “你呢?说!” “我也打了!” “你!” “打了打了!” “自己扇,十倍!” “怎么这么点小力气,昨晚打我的时候有那么柔弱吗!二十倍!” 于是余闻君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个跪在地上通红通红的大猪头。 他但笑不语。 叶轻舟吃饱喝足,正准备拾掇拾掇自己,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来电人是冉媛。叶轻舟对着屏幕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刚要接起,那边却突然挂断了。 叶轻舟从昨晚离开医院就再也没有看过手机,这时候才发现冉媛已经给她打了二十几个电话。她忽然一阵心悸,唯恐是黎溯出了什么事,再打过去时,那边却关机了。 “冉媛是谁?”余闻君好奇地问。 叶轻舟也不隐瞒:“是黎溯的二姨。” 余闻君了然地点点头:“你担心他,不如我开车送你去一趟医院吧。” 叶轻舟本来忧心万分,听了余闻君的建议后不知怎么反而冷静了下来。她谢绝了余闻君的好意,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担心什么呢?他有自己的亲人,我就是个老师而已,管太宽了多招人烦。闻君哥哥,你再歇歇吧,我要上班去了。” 余闻君知道她好强,也不多废话,拿上车钥匙和她一起出门:“我送你去学校。” “黎溯,你这是干什么?”冉媛本来背对黎溯坐在他的病床边,没发现黎溯醒了过来,正给叶轻舟打着电话,忽然手机被黎溯抢走,挂断电话不说,还直接给关了机。 黎溯戴着氧气管,脸色难看到极处。他将手机还给冉媛,有气无力地回答:“二姨,我没什么事,你别再找叶老师了。” “什么叫‘没什么事’?”冉媛急得站了起来,又躬下腰,两手胡乱比划着对黎溯低喊,“你吐血了知道吗?!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你小命就保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在哭,叶老师还一宿都不接电话,你俩这什么情况啊!” 黎溯不知道该怎么跟冉媛解释,只能拉着她的胳膊,轻声央求:“二姨,都是我的错,和叶老师没有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别问了。” 冉媛还想再嚷,可是黎溯的手搭在她胳膊上,说是在拉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冉媛看着他瘦得竹枝一般的手臂,心里蓦地一痛,话也不自觉软了下来:“我……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了。你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二姨喂你喝点粥好不好?” 黎溯乏力地笑笑,冲她点了点头。 冉媛把他的病床摇起来,从保温桶里盛了一碗粥出来,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其实黎溯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眼前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为了能早点恢复出院,他还是强撑着把一整碗粥都喝完了。冉媛见他吃得下高兴坏了,像夸幼儿园小孩一样连连说了好几个“乖”,喜滋滋地转身忙活去了。 黎溯靠在枕头上,扭头看着冉媛收拾碗筷的背影,凝神片刻后忽然出声问:“二姨,我的病情,你都知道了吧。” 冉媛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依旧背对着黎溯,声音比平常还高出两个调来:“啊,知道啊!受伤嘛,医生说了,虽然伤得很重,但是你年轻,好好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 “二姨,”黎溯听得出她语气中刻意的轻快,干脆把话挑明,“我是说,我的血液病已经到了晚期这件事,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他们有没有说,这次受伤之后,我还能活多久?” 第四十九章 我为什么还活着? 冉媛不可置信地转回身来。 晨光熹微,透着些许凉意。 冉媛一步一挪到黎溯床边,牙齿都在打颤:“小宝……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好好的呢,什么就晚期了,你才多大啊,怎么会活不了多久,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黎溯歉疚地看着冉媛松垂的眼袋和淡淡的黑眼圈,伸手将她拉到自己的病床边坐下。 “二姨,对 不起。你不用瞒着我,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到今天这个地步。” 冉媛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黎溯略略回想了一下,诚实地回答:“大概十天前。” “你!”冉媛忽然气得浑身哆嗦,扬手就要朝黎溯侧脸打去,可是手臂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反倒是两行清泪奔涌而出,顺着她皱纹初生的脸颊,滴落在医院雪白的被单上。 她缓缓垂下手,颤抖着覆上黎溯的脸,疼爱不够似的反复抚摸着,在黎溯平静的注视中失声痛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不告诉我!你才 19 岁,19 岁啊,老天爷他瞎了眼了!” 冉媛瘫倒在床沿哭嚎不止,黎溯按下她不停捶打病床的手,又去轻轻抚着她的背。 “对不起,二姨,本来还想好好念书,有了出息,以后可以给你养老送终。”黎溯拍拍她的手背,故意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你要不要抓紧时间找个对象把自己嫁了,趁着我现在还有精神,还能替你把把关。” 冉媛收敛嚎啕,流着眼泪一扁嘴,作势隔着被子轻轻打了他两下。 黎溯乖乖给她发泄,等到她冷静一些,就给她抹掉眼泪,扶着她的胳膊正色道:“二姨,案子的事,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冉媛囔着鼻子,红着眼睛看着黎溯:“我怀疑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当年你妈走之前跟我说过,让我不许自作主张,以前怎么听她的,以后就怎么听你的。” 亲爱的凶手 第53节 这就是冉嫣聪明的地方了。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性格,要是早早给她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黎成岳,她肯定不管不顾冲上去和黎成岳拼命,搞不好直接把自己赔进去,就算情况好点,她没事,可光干掉黎成岳有什么用?他咽了气,背后那些乌贼泥鳅往地里一钻,再想端了他们就是做梦了。 冉媛脾气倔,认死理,一辈子只听姐姐一个人的话。冉嫣走之前把身后事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什么都替他们想到了,只是…… 妈妈,你把这个任务交托给我,我却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人? “小宝,”冉媛回握住黎溯的手,“两年了,你什么都自己扛着,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总该有用着我的地方了吧?告诉我,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需要我做点什么?” 黎溯望着冉媛,没法开口。他有很多打算,但就是没打算让自己活命。 须臾,他冲冉媛温柔一笑:“二姨,我需要你好好活着。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知道他有过我这个表哥。” 那天晚上,黎溯又做了那个两年来一直缠着他的梦。 梦里的他 17 岁,刚在中考拿了个区状元,兄弟几个约好了出去大玩三天庆祝,好不容易等到王皓阳他们初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完能成行了,几人赶忙各自回家收拾行李,黎溯兴冲冲地打开家门,却见冉嫣一尊佛似的坐在饭厅,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 母子连心,黎溯瞬间就意识到冉嫣这是有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可就是因为知道才害怕,他盼着这次出去玩已经盼了太久太久了,好容易熬到出发前一刻,哪经得起这节骨眼上冒出什么事来拦着他? 于是他装傻充愣,跟冉嫣打了个哈哈就想往自己屋里钻,还没迈出两步,冉嫣就喊住了他: “黎溯,过来,我有事情和你说。” 怕啥来啥。黎溯心里有点烦,几个兄弟没准都已经搞定在集合点等着他了,他怕冉嫣说起来没完,便笑嘻嘻的试着蒙混过关:“妈,我着急出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慢慢说吧,或者你微信发给我也行,天不早了,你先去吃饭吧!” 黎溯说完掉头又往自己房间里溜,被冉嫣一把拉住:“黎溯,妈妈现在在查一个卖淫团伙,案情很严重,妈妈需要你的帮助!” 黎溯挣脱两下无果,耐心耗尽,终于也来了火气:“妈你是不是更年期了脑子不清醒了?你查案,要我帮助?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啊?奕城没人了吗,要初中生去抓犯人?卖淫团伙跟我什么关系,我又没卖,又没嫖!” 冉嫣也有些动怒,但还是忍耐着:“黎溯,不到万不得已我当然不会跟你说这些,这次的情况真的很复杂,你要相信我!妈妈是警察没错,可妈妈总有老的一天,总有不在了的一天,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黎溯,妈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17 岁的黎溯一心惦记着赶紧摆脱她出门去,嗯嗯啊啊地敷衍道:“好好好行行行,你要我做什么,快点说完,我赶时间,人家都等着我呢。” 冉嫣愣愣地看了黎溯一会儿,在黎溯再次发火之前轻轻说了三个字,然后不待黎溯反应,突然转身决绝地离家而去。 黎溯看着她的背影猛地一慌,后来的两年里发生的事情一阵台风似的刮过他的梦境,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危险的味道,拔腿冲出去追着冉嫣一路狂奔:“妈!别走!别走!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 冉嫣消失在一道门后,黎溯发狂地跑过去撞进门,却是后来那个常常只有他自己的家,而冉嫣,已经变成了饭厅墙上一张黑白色的照片。 黎溯腿一软,跪了下去。 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已经自罚了整整两年了,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在想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就一次…… 梦境之外,重症病房的床上,一滴泪从黎溯紧闭的眼中溢出,顺着眼角滑下,濡湿了他的鬓角,融进雪白的枕头里。 叶予恩工作繁忙,在那天和黎溯、郑潇谈完话后就匆匆赶回了昕阳,郑潇离开医院以后也是直奔分局埋头忙碌,显然,他和叶予恩都不想让黎溯去当什么诱饵,在三人彼此坦诚交换了信息后,两边警力便全力开展了新一轮的调查,期望找到更好的破解之法。 在确认了叶予恩和郑潇的立场后,程子昭带着靳云霏去了警局自首。早在黎溯把张潮手中要杀害的女孩资料偷梁换柱那一晚,程子昭就按照黎溯的指示悄无声息地绑架了靳云霏,然后适时寄出那条花瓣项链,助黎溯完成了整个闭环。如今虽然是投案自首可以争取宽大处理,但是一场牢狱之灾总是避免不了的了。 “这也是你的打算吧,就跟你送焦栋梁入狱一样的道理。”郑潇来探望黎溯时单刀直入地评价。 黎溯轻轻叹了一声:“最开始接近阿昭,不过是想混进去给自己找个掩护。前前后后试探了他好几回,直到那次火灾发生,我才基本对他放下了戒心。但是这个人太讲义气了,又听不进劝,不帮忙帮到底是不会罢休的,我怕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他。” 郑潇不禁又想起了叶轻舟,只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郑警官,阿昀和程奶奶……” 郑潇点点头:“我答应你的事都办好了,程奶奶在疗养院,有专人值守不会出差错,至于程子昀,我们送他去读了夜校。不过钱不用你出,队里今年的经费还有剩余。” 黎溯坚决拒绝:“郑警官,阿昭一家本来就是被我害的,这个钱理应我来出,你就当我是图个心安。” 郑潇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争执的必要,转了话题:“那个靳云霏倒有点难缠。” 靳云霏今年 26 岁,一身的风尘气,早已不是当年被赵东亮欺负了还没处说理的小姑娘了。问她点什么,看上去回答的老实巴交,实则避重就轻油嘴滑舌,半点“唐宫”的底细都不透露。叶轻舟在“唐宫”撞见简锋的时候,对方对靳云霏的失踪毫不在意,仿佛她是个万事不知情的局外人,可真要是局外人,咋可能一路做到经理的位置?现在看她对组织死心塌地的样,说她是半个心腹还差不多! 黎溯皱起了眉毛:“这事情好蹊跷。” “你指的是?”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黎溯不安道,“可是总觉得整件事好像太顺了点,顺得有点诡异。黎成岳要是没怀疑我,就不会那么快有所反应掉包我的车把我劫去唐宫;可他要是怀疑我监视我,又怎么会让我顺顺当当完成这所有的环节?怎么会任由我、你、叶叔叔碰头?他像是那么大意的人吗?” 郑潇笑笑,左脚搭上右膝,跷了个放荡不羁的二郎腿。 “这样的蹊跷,难道是今天才开始的吗?” 黎溯不解地看着他。 “早就有了啊,”郑潇指指自己,“比方说,我还活着——我怎么会到现在还活着?” 黎溯一怔,就在这时 敲门声起,护士来换药了。 “好好养病,黎溯,”郑潇拿着包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黎溯一眼,“我知道你已经吃了很多苦头,但未来的路绝不会比从前的两年好走,咱们都得有思想准备。” 第五十章 绝念 半个月时间过去,黎溯身体又恢复了一些。耿医生担心他的病随时会发作,建议他继续住院治疗,可黎溯谢过他的好意,赶在周五这天匆匆办了出院。 手续办完他扯谎跟冉媛说去郑潇那里,最后却是绕了个道,去了奕城二中。 他把一身没好全的伤裹在厚厚的外套里,倚在学校对面的行道树上,偷偷张望。教学楼 2 楼正中是高二六班,4 楼尽头是叶轻舟的办公室,这个时间,她会在哪儿? 他实在太想看看她了。 他不敢露头,只敢躲在这里,期望她能在窗前停留一下。他特意赶在周五来,就是赌叶轻舟下了班会动身回昕阳过周末,真被他赌中的话,他就能实实成成地看她一眼了。 北方冬天冻皮,南方冬天冻骨,黎溯来的时候不觉得冷,站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冻僵了。但他还没见到叶轻舟,只能站一会儿蹲一会儿,时不时跺跺脚来御寒。好容易挨到放学,4 楼办公室亮起灯来,不一会儿又熄灭,黎溯看在眼里,忽然止不住地紧张起来。 果然没两分钟,叶轻舟就出现在校门口,被人流顶出来。或许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多点“师尊”,掩饰她这段时间的憔悴,她今天打扮得比较正式,她那样的身材穿这种风格的衣服比模特穿出来的还好看。 黎溯躲在树后面贪婪地看着她。那天两人分别之后,她再也没去过医院,黎溯手里所有的东西就只有手机里那张她像个哪吒一样的照片。他天天看那张照片,可眼下真的见到叶轻舟,才发现短短二十几天的时间她早已不是照片里那个人。她变得稳重了许多,不再像从前一样蹦蹦跳跳地下台阶,脚步沉沉缓缓,神情淡淡的,和人打招呼也不过微微一笑,一声儿也不出。 黎溯看得心疼。 他想要对得起他妈妈,却到头来又辜负了一个人。 他想,活该他死。 叶轻舟出了校门没急着走,而是闪到一边等着。不多会儿驶来一辆车停下,叶轻舟便上了车,坐在副驾。 什么人,还犯得着叶轻舟专门在这里等?黎溯忍不住在车子驶离前探出头去,透过车玻璃看到了驾驶座上的人。 余闻君。 他在这里等叶轻舟,可叶轻舟等的人是余闻君。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车早就没了影。放学的学生一波又一波径自从他眼前走过,没人发现他,就像整个世界都没发现他。 他怎么这么蠢? 他第一次闯进唐宫被抓、被吊在刑架上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像现在一样狼狈可笑。 …… 这很好啊,不是吗?她不跟余闻君在一起还能跟谁在一起,我吗?我能给她什么?我只会反反复复让她遇到危险,让她失望伤心,更何况我随时可能会死,到时候剩下她一个人怎么办?余闻君看着家境不错,跟她也知根知底的,最重要的是叶轻舟原本就喜欢他,他们才是天作之合,我算什么?一个混蛋而已,更何况才认识三个来月,那还不是说扔就扔?黎溯,你本本分分地报完自己的仇,安安静静死掉就行了,再也别去打扰她了!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黎溯冷的打了个喷嚏,感觉到捂着口鼻的手心一湿,打开来满手鲜红——他又流鼻血了。 叶轻舟一进家门就觉得屋里比外面暖好几个度。宋美辰破天荒地对叶轻舟客气起来,替她卸下肩上的包,给她递上拖鞋,好声好气地催她洗手吃饭。叶予恩炒了一大桌子硬菜,刻意避开从前黎溯做过的菜式,又请出他压箱底的好酒,亲手斟了一杯摆在叶轻舟面前。叶轻舟看着他俩有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一酸,连忙仰头喝下一口酒,然后便埋头大吃。 吃完饭老两口争着洗碗,谁也不让叶轻舟忙活,后来宋美辰直接把她按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了个喜剧节目,又插了瓶酸奶在茶几放好,转头洗水果去了。 叶轻舟高考那几天都没有过这待遇。 其实她一直是有委屈的,她不想说,也不太知道能跟谁说,就一直闷闷地憋到了现在。可是这会儿坐在自己的家里,被爹妈宝贝了一晚上,她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松快了一些,宋美辰过来的时候她伸手接过了果盘放好,然后屈起身子窝在了老妈的怀里。 宋美辰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偷摸跟老伴交换了一个“耶!”的眼神,低头摆弄起叶轻舟的头发来。 “妈,你说,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黎溯啊?” 这话放平常准会招来宋美辰一句“你自己要喜欢他的还来问我?”,可是宋美辰对她和黎溯问题非常重视,于是反问她:“那我为什么要喜欢你爸?” “我爸本来就很值得喜欢啊。” 宋美辰就不吭声了,一股一股地编她的头发。 叶轻舟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嘟哝着:“黎溯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 “他为什么不值得?” 叶轻舟怄气地答:“他不喜欢我,他对我好都不是真心的,是为了利用我。” 宋美辰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nonono,不是这个道理。难不成只要一个人喜欢你,你就会喜欢他?感情的东西可不讲究礼尚往来。他值不值得你喜欢不在于他喜不喜欢你,而是看他这个人本身。他长得好看,头脑聪明,球打得好歌唱得好,细心体贴会照顾人,更重要的是为人正直,有勇有谋,明知跟黎成岳作对的下场还是要孤注一掷。这样一个男孩子本来就很让人动心,你会喜欢上他,只能说明你很正常,你长大了。” 叶轻舟被宋美辰说得沉思了好一会儿,又问:“那怎么没有其他女孩子喜欢他?” 宋美辰反驳:“你怎么知道没有?现在有几个女孩像你一样什么都叽里呱啦地往外说啊?年轻女孩正是害羞的时候,更何况人家喜欢黎溯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那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呢?”难得叶轻舟愿意开口谈这件事,宋美辰可得趁机好好探探清楚。 叶轻舟有些迷茫地沉默了一阵,最后模棱两可地回答:“我就觉得我挺可笑的,想想都丢人。” “你这种情况呢,就像村民听见小孩喊狼来了,急三火四上了山才发现自己被耍了;医生忧心如焚大汗淋漓地诊治急症病人,结果最后人家是装病;组员为了自己的组织拼命付出,但其实其他人早已经全部叛变了。表面上看,小孩、病人和叛徒好像得意的,被欺骗的人像个傻子,可实际上,真正有头脑有思考的人都知道村民、医生和忠士才是好人。小舟,你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人可以笑话你,你也不用笑话你自己。” 叶轻舟终于发现宋美辰这个妈妈原来并不能算是仓促上岗、赶鸭上架,“妈妈”这个身份,在关键时刻还是有那么一点分量的。 “小舟,说句不该说的话,黎溯心里一点儿也不比你好过。被现实逼着亲手伤害自己喜欢的人,他肯定很煎熬。” 叶轻舟转身仰面看着宋美辰,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你说黎溯他是喜欢我的?” 宋美辰眼皮都没抬一下:“多明显的事儿啊。” “你确定?” 叶予恩适时插话:“确定。我和你妈什么岁数了,这还能瞒得过我俩?黎溯来咱们家的时候,那眼睛转不开两秒就要往你脸上瞟,这还不是喜欢啊?估计他自己都没发现他一直在看你。” “你爸说的没错,”宋美辰赞许道,“你那时候就知道小嘴叭叭地说案子,估计也没注意到吧?年纪轻轻的,喜欢和不喜欢都藏不住,要是刻意讨好,怎么装也装不成真心实意的样子。” 叶轻舟心里莫名又好受了一点,可是…… “他要是喜欢我,怎么还能——” 宋美辰打断了她:“闺女啊,这世上有多少事情是‘喜欢’俩字根本没法解决的?他喜欢你是真的,怕被你、被你爸骗也是真的。他不做这个选择,也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小舟,你有权利生气,也没义务一定要去理解他。只是如果你能稍微站在他那边想想 ,那或许你们两个都会舒坦很多。” 那天晚上,黎溯没能离开医院。他的点滴一直打到了后半夜,护士哈欠连天地来给他拔针的时候,天边已经隐隐有了破晓之意。 耿医生下夜班回家前特意绕路来病房探望黎溯,那时黎溯阖着眼,但并没有睡着。 “黎溯,感觉好些了吗?” 黎溯睁开眼,对耿医生礼貌地微笑:“好多了,谢谢你耿医生。” 亲爱的凶手 第54节 耿医生点点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黎溯何等聪明,还没等对方开口,就猜透了他的来意:“耿医生,我的病是不是又恶化了?” 耿医生神色纠结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叹出一口气来:“黎溯,你看看你的手臂。” 黎溯依言卷起袖子,露出尚残留着几处伤痕的手臂。然而在那些没有伤口的地方,苍白的皮肤上分布着成片的小红点,疏密不一,黎溯都没注意到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这就是毛细血管破裂出血,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提前许多。”耿医生看着黎溯的手臂说,“你这一次被绑架,虽然绑匪对你用刑的时候没有让你流血,但外力侵袭还是非常容易造成血管损伤。再加上中毒、电解质紊乱、呼吸衰竭,都让你的身体状况更加糟糕,大大加速了病情的发展。此外,反复多次强行洗胃催吐导致的黏膜损伤也增加了上消化道出血的风险,所以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你要是肯听我的话,那我还是建议你继续住院。” 黎溯没有直面他的建议,而是问道:“耿医生,以我现在的状况,我还能撑多久?” 耿医生垂下眼,语调听不出情绪:“你得的这种病症,不发病就什么事都没有,一发病随时都可能会要命。如果你能安安心心地留在医院休养治疗,延缓病程发展,那么撑过三个月总是没问题的。但是我估计我这边一下班你就会走,所以……谁也说不好,孩子,我不知道接下来你会遇到什么事情,也没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判断。” 黎溯轻轻“嗯”了一声,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答案。 耿医生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从兜里掏了几个药盒出来递给他:“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这个给你——白色盒子的是凝血针剂,任何部位流血都可以用,药盒里面有酒精棉,药剂就在注射器里,用的时候先皮肤消毒,然后上臂肌注。蓝色盒子的是口服药,发生上消化道出血的时候,先打完针,然后吃一袋,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再不济总能帮你撑到过来医院。” 黎溯接过药盒,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耿医生。耿医生抬手制止想要说话的黎溯,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起身离开了。 病房再次恢复安静,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亮了起来,初冬透明的阳光穿过病房薄薄的窗帘映照着房间。黎溯将药盒妥帖地放进口袋,掀开被子下了床,穿好鞋,裹上外套,将拉链拉到顶端,用领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做完这一切,他重又坐回床边,隔着病房的窗玻璃,静静地眺望着外面逐渐苏醒的街巷。 他浓密似黑羽的睫毛静静地低垂着,间或眨动一下,乌黑的瞳仁像夜晚的海面,谜一样深不见底。 叶轻舟已经完成了她线人的使命,成功找到了何局长死亡的真相,可以从这堆污糟事中脱身了。她爱上了别人,一个胜过他千倍万倍的男人,再也不需要他黎溯的关心。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牵挂又少了一分,已经快要达到一个亡命徒的标准了。他的心一分一分枯落下去,眼神一点一点尖锐冰冷起来。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用这最后一口气,跟那些人做个了断吧。 叶叔叔,郑警官,对不起,我没有听从你们的劝告,接下来,可能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第五十一章 三字遗言 冉媛的理发店做的是中午到半夜的生意,黎溯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店门正锁着。他用钥匙开门进去,再返身锁门,冉媛刚好从楼上下来。 “郑警官也真是的,你身体还没好,竟然留你一宿。” 黎溯问:“二姨,有水吗?” 冉媛忙不迭地应:“有有有,二姨给你倒。大清早的,天又冷,得喝点热的。” 黎溯趁她转身倒水的功夫偷偷从兜里摸出一颗药按进嘴里,然后就着她递来热水吞了下去。 “二姨,你上午没什么事吧?” “没有没有,”冉媛连连表态,“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要我干啥尽管说。” 黎溯点点头:“去你房间说。”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冉媛房间,黎溯反手锁了门。冉媛正要问黎溯有什么吩咐,忽然发现黎溯一贯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小宝,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摸黎溯,发现他脸和脖子都在发烫。 黎溯呼吸越来越急促,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努力集结着正在涣散的意识,争分夺秒对冉媛解释:“当年我妈走之前,曾经留给我一句话,很可能是破案的关键,可是我……我想不起来了。” 冉媛看他眼神都失了焦,吓得浑身发软:“孩子,孩子你别吓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没事……”黎溯拼着最后一点清醒说,“我要想起她当时说的是什么,二姨,你记着……” 黎溯绵软地垂下头去,片刻又扬起头来,脸上居然挂着笑意。 他对着冉媛“嘿嘿”两声,撒娇似的抱住了她:“二姨,你还在,真好,我只有你了。” 冉媛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只架住黎溯怕他会突然倒下去。黎溯像是高兴极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些小时候冉媛陪他玩的事,东一件西一件足足说了二十分钟才终于从冉媛肩上抬起头来,双眼都被升腾的体温烫的泪汪汪。 他笑嘻嘻地看着冉媛,身体晃悠了两下,笑意渐渐收拢,盯着冉媛的视线飘忽起来,仿佛他眼中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妈……”他迷离的眼中突然滚出两行泪。 冉媛还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黎溯突然“扑通”跪下,抓着她的手腕嚎啕大哭:“妈——!” “黎溯……” “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黎溯跪坐在地抱住冉媛的腿,眼泪泅湿了她的裤子,“妈我知道错了,我受了好多好多惩罚了,你就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不要走了!” 感觉到被抱着的人蹲了下来,黎溯泪眼迷蒙地抬头,眼前是一圈一圈奇形怪状的光晕,他好像看见他的妈妈在光圈中央,身影浮动着,看不真切。 “黎溯,”她说,“妈妈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啊。” 此话一出,黎溯顿时哭的更凶:“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回来!我那么想你你都不肯回来,我被他们打得快要死了你都不来救我……” 冉嫣捧着他瘦的不成样子的脸,替他抹去泪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黎溯,”冉嫣收起悲戚的神色,严肃问他,“你这么拼命找我,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 黎溯思绪飘在暴风雨下的海面上,忽忽荡荡,抓不住。 冉嫣又问:“你方才说什么,留下的一句话,破案的关键?” 对,就是这个! “妈,当年你走之前留给我一句话——不,其实只有三个字,那是你留给我的破案信息,对不对?妈,我一直想不起来那三个字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冉嫣轻轻说了句什么,黎溯双眼骤然瞪大,拼尽全力让自己从幻境中抽离出一丝理智,抓过冉媛床头记账的笔,把听到的那三个字写了下来。 最后一笔落下,他欣慰一笑,随即晕倒在冉媛怀里。 郑潇赶到的时候,黎溯正发着高热躺在冉媛的床上,嘴里不住地说胡话,怎么叫都叫不醒。 郑潇本来是打电话给黎溯问事情的,结果接电话的人是冉媛,冉媛在那边一通哭腔,硬生生把郑潇给嚎了过来。她把黎溯早上回来到现在的事一五一十全说给了郑潇,末了焦急地问:“警官,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要赶紧送他去医院?” 郑潇靠在冉媛的床头柜边,抱起双臂冷笑一声:“这混小子,真不要命。” 见冉媛惊惶之色更深,他叹口气,坦白道:“他服用了致幻剂。” “你刚才说,他面色潮红,体温上升,两手发抖,这都是致幻剂的 副作用。大多数使用者服药之初会感受到愉悦,随后陷入低落,甚至出现自杀倾向。此外,服药的人短期记忆大多丧失,久远的记忆反而浮上水面,黎溯是想利用药物的作用帮他自己想起他妈妈走前留下的重要讯息。” 冉媛难以置信地看了昏睡中的黎溯一眼:“可他从你那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郑潇一愣:“从我那?” 冉媛也愣住了:“他昨天不是去找你,在你那待了一宿吗?” 郑潇对着冉媛咔吧两下眼睛,又转头去看黎溯,床上的人发烧烧得不省人事,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穿了帮。 “糟了,”郑潇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拿出手机一通点,果然,几大流量头牌网站上都出现了同一条信息。 举报“唐宫”的信息。 “冉女士,我现在立刻叫人过来守住你们这里,这两天你先别开业了。” “可黎溯现在这样……” 郑潇又往床上看了一眼,黎溯艰难的呼吸声近乎呻吟。 “这都是致幻剂的作用,你多给他喂点水,快点把体内的药物代谢出去就好了。” 读书不多的冉媛茫然地问:“代谢是啥意思?” 郑潇:“……就是上厕所。” 冉媛闻言稍稍放心,又小声嘟哝着:“文化人就是爱整洋词儿。” 郑潇在她背后偷偷摸摸地白了她一眼。 冉媛出门去接热水,郑潇留在屋里迅速做好了警力安排。他放下手机,跨过一步到黎溯床边,抓起黎溯搭在被子外面的左手,展开他的手心,露出他刚才写在上面的、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国慎之。 第五十二章 密室之谜 第二天。 叶轻舟被叫到古溪分局的时候,天刚麻麻亮,换作往常她准爬不起来,不过最近这段时间她就没睡踏实过,起身倒也快。只是回到奕城进了分局才发现,郑潇急三火四地喊她过来,自己却没了人影,不止他,从前混了脸熟的那些刑警一个也没见着,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小伙子被留下来接待叶轻舟。 叶轻舟对他也还有点印象,当初从松荡山回来之后,就是这个小刑警给她送来了曲悠扬坠楼现场小猫遗体的照片。叶轻舟依稀记得大家伙叫他“小戴”。 “小戴”名叫戴龙龙,五官生得标致英挺,很有点“龙气”,不过镶嵌在一张萌萌的圆脸上,就显得有些憨态可掬起来。他如初见时一样对叶轻舟很客气,给她让了座倒了水,然后递上了一个文件袋。 “潇哥他们出紧急任务,值班的同事除了我都出警了,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潇哥走之前说,所有关联案件的来龙去脉他都研究过很多遍了,但是一直找不出证据,好像有点进了死胡同,所以想请你帮忙看能不能提供一点新的思路。苏子安的案子你是亲历者,或许你能回想起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细节来。关于那个案子的所有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叶老师,你看看吧。” 其实依叶轻舟的性子,亲身经历了这么恶劣的案件,她绝不会安安分分等着警察调查,是一定要亲自上阵跟着搅和的。只是那时的她一方面不知道此案与“破晓”、凌霜、黎成岳他们的关联,另一方面一心悬在黎溯身上,加之很快又出了纵火案,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于是也就没在密室馆的命案上用心了。谁知兜兜转转,几件本不相干的案子最后团成了一个疙瘩,而她和那个少年从撞见苏子安开始忽远忽近,几经离合,现在,少年离她而去,孤身一人的她竟然又被喊来破解那个冤种男人的死亡之谜。 这都什么事儿啊。 抱怨归抱怨,案件资料一拿到手里,她还是飞快进入了状态。先把所有东西囫囵吞枣地翻了一遍,然后将她自己的证词和邱洪川他们的证词抽出来放在了一边——那几个孩子知道的事情她都已经问过好几遍,烂熟于心了,而其他人接受问询的人就是顾雯雯、昏迷在“行刑地”的两个兼职大学生以及密室逃脱馆的其他员工。叶轻舟已经知道郑潇锁定了凶手是“破晓”的人,只是苦无证据,所以她先是着重盯了一遍顾雯雯的供述,以期找到陆沁怡、濮玉、尹思源她们的蛛丝马迹。可惜这个顾雯雯像个拉磨的傻驴,全部的生活就是以苏子安为圆心绕着他转圈,饶是如此也没把苏子安这个磨盘研究明白,连金老太金书奇的母亲,周乃涵的婆婆。都知道苏子安的真实身份,顾雯雯却老老实实被人蒙在鼓里,除了苏子安的日常起居、性格喜好,其他一概懵懂不知。 捷径没得走,叶轻舟只能转攻案情本身,联系其他人的供词和现场的照片,还原案件全貌。案发现场“行刑地”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破屋,叶轻舟拿着现场的照片,以她目前的视角看去,房间左侧是密码锁的大门,右侧是机械锁的小门,她和苏子安当时的位置在房间中心偏上,而两个晕倒的大学生并排横躺在不远的墙边,她们脚底是一个品味一言难尽的金属雕塑。两个大学生都是女孩,长得粗枝大叶的,看上去比叶轻舟还不好惹,但她们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遇袭了,只知道好好的在那里扮着鬼,不知怎么的就晕了过去,醒来就在医院里了。其他员工虽然戴了夜视镜,能看得清场馆里的状况,却没一个人撞见尹思源和濮玉,仿佛他们在假扮鬼,而尹和濮是真的鬼。 场馆不算太大,扮鬼的员工们分散在各个角落,尹思源和濮玉到底要怎么躲过这么多眼睛,溜进来,埋伏下,再逃出去? 问题一出,各种猜想便下饺子一样往叶轻舟脑海里砸。她要捋清楚思路,差点脱口而出:“黎溯,我们来互相问问题吧。” ……哪儿他妈还有黎溯啊。 叶轻舟脸色冷了下去,旁边的戴龙龙察言观色,陪着小心问道:“叶老师,你想到什么了?” 叶轻舟草草回答:“有疑点,但是没有答案。” “那……叶老师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上忙,也让我学习学习呗。” 叶轻舟转头看了戴龙龙一眼,他比黎溯大几岁,但看着却没黎溯那么深沉,当然,也没有黎溯那么好看。没那么好看才好,清清静静的,不耽误老娘的正事。 “我现在想不通的是,凶手是怎么在密室逃脱馆来去无踪的。” 凶手——叶轻舟说“凶手”,而不是直呼尹思源和濮玉的大名,因为“破晓”的事事关重大,叶轻舟猜郑潇不会冒冒失失透露给戴龙龙,所以她自然也不能嘴大漏风。 “密室逃脱馆的后门只在里面用门栓锁住,无法从外面打开,所以凶手只能走正门,也就是说,她们只能以玩家的身份混进来。可是这样推测的话,他们那一场游戏结束后,店员不会发现少了两个玩家吗?就算店员刚好粗心大意,凶手顺利埋伏下来了,可是她们又要如何得知苏子安什么时候过来呢?去晚了当然是黄花菜都凉了,可是去早了一直藏在里面,暴露的风险也很大啊!总不能她们一进去就迷晕了那两个大学生,然后就在那里傻等,万一两个大学生都醒了苏子安还没来,难道她们再把俩人迷晕一遍?” 戴龙龙点点头:“的确奇怪。” “你觉得这事有什么解释?” 戴龙龙也不管合不合理,把能想到的都罗列了一遍:“整个密室逃脱馆的人都是一伙的;顾雯雯是帮凶,和动手的人里应外合;两个大学生是帮凶,掩护凶手藏匿……” 叶轻舟想到的差不多也是这些,然后两个人又合伙把这些解释全部推翻了:密室逃脱馆已经成立几年时间,几名正式员工任职都有些年头了,家世清白,和苏子安等人无冤无仇;顾雯雯背景简单,往上倒八辈祖宗也跟苏家没有任何瓜葛,而且她没名没分的,苏子安一死,财产全是老婆孩子的,于她没有半点好处;两个大学生藏匿凶手,万一其他工作人员发现玩家少了两个人,最后在“行刑地”发现了他们,那岂不是两个大学生当场就暴露了? 亲爱的凶手 第55节 此路不通,叶轻舟丢下“行刑地”的俯视图,换了尸体的图片来看。苏子安的遗容一点都配不上他生前那句“有什么事冲我来”的豪迈,死相非常世俗,胸脯上刀子捅出来的窟窿毫不客气地带走了他 赖以为生的血液,几乎把“行刑地”染成了一个血泊,把屋里的三个活人都给腌的一身腥。 “第二个疑问来了,”叶轻舟指着黑黢黢的刀口给戴龙龙看,“凶手为什么要带走凶器?” 戴龙龙问:“有什么不对吗?” 叶轻舟:“我记得郑警官说过,杀死苏子安的凶器就是很普通的刀子,凶手只要注意不在刀上留下指纹,大可以把它留在现场,反正一把普通的刀子根本没有任何指向性。像他这样带着一把血淋淋的刀子逃离密室馆、逃离生态园,也太刺激了吧?” “也是哦……” “除非,”叶轻舟眼里亮起些许凶悍的痞气,“凶手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 戴龙龙还没想到这理由是什么,就见叶轻舟拿起“行刑地”小门外走廊的照片在手上“簌簌”地抖了两下:“第三个疑问,就是它。” 戴龙龙凑过去横看竖看,可怎么看都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一条走廊,实在看不出有啥问题。 “这条走廊这么干净就是问题啊!”叶轻舟大嗓门地嚷嚷起来,“凶手刺杀苏子安之后,又在原地叮嘱了我几句话才离开。他们捅刀子、拔刀子,又耽搁了这么一会儿,为什么脚底下还是干干净净?走廊上为什么没留下血脚印?同理,刀杀苏子安,两个凶手身上、手上都难免会沾上血迹,就算他们顺利出了密室馆,又怎么保证出门的一瞬间不会撞上别人?如果刚好给游客看到她们身上有血迹,她们还怎么跑得掉?” 这两个凶手杀人的过程里,几乎每一个环节都是速度与激情,稍微出现那么一丁点意外俩人都必凉无疑,就算上辈子踩完了全宇宙的狗屎,也不可能一连遇上那么多刚好——刚好密室馆的员工没有发现少了俩玩家,刚好他们埋伏下来苏子安就来了,刚好他们全身上下都不“挂料”,拿刀子捅人家心脏还踩不到血,刚好一路撤出密室馆一个员工也没遇上,刚好出了门也没撞见其他游客,就这么万事顺利地溜之大吉了。 这绝对不可能。 叶轻舟发怔的功夫,戴龙龙拿起了被叶轻舟搁置在一旁的、她自己的那份证词,有些好奇地读了起来。读到一半,他突然向叶轻舟发问:“叶老师,凶手为什么要抓你进‘行刑地’?” 这问题从前郑潇也问过,所以叶轻舟不假思索地回答:“首先,苏子安风流债众多,凶手是有意抓一个女性进去,考验苏子安的表现;第二,为了尽量延长苏子安死亡被发现的时间,凶手不能抓顾雯雯,而是必须抓一个和苏子安不认识的人。在场的人符合条件的有三个,谁都可以,不过因为我有夜盲症,当时落到了队伍最后面,所以就被他们顺手拖走了。” 叶轻舟以为自己的回答天衣无缝,谁知乖顺的戴龙龙突然一反常态地连连摇头:“不不不,叶老师,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凶手为什么非要抓多一个人到案发现场?她们为什么不只抓苏子安?” 叶轻舟一下愣住了。 戴龙龙仿佛被叶轻舟的智慧之光普照了一样突然智商上线,徐徐地分析了起来:“凶手的目的应该是在密室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苏子安,然后趁众人尚未察觉的空档全身而退,不留痕迹。这样想来,她们难道不是只抓一个苏子安进‘行刑地’才最合理吗?她们又不熟悉叶老师,怎么确定你一定就会乖乖遵守规则?万一她们一走你立刻就和苏子安说话,那岂不是阴谋瞬间暴露,凶手当即就会错失逃跑的时间?只是为了考验苏子安是不是在陌生女性面前依旧死性不改,就冒着一切当场败露的风险抓一个不相干的人到命案现场,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这…… 叶轻舟身为整起案件的当局者之一,因为亲身经历,所以很多细思之下并不合理的细节都被她顺理成章地接受了,最后反而成了迷惑她的目障。戴龙龙说得对啊,这件事从凶手把她也一并抓入“行刑地”开始,就已经彻底违背常理了! 所以,凶手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宁可冒着被抓的风险,也非拖她下水不可?! 她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夜晚——她和黎溯撞见苏、顾两人接吻的那个夜晚。难道她撞破了什么不该看见的?还是说,有人在暗中监视苏顾二人,然后意外发现了叶轻舟和黎溯?会不会“破晓”的人那时候就已经盯上她了?可如果是这样,对方只是让她见证苏子安的死亡又有什么用?杀鸡儆猴,让叶轻舟少管闲事收收好奇心?她们早该知道叶轻舟没那么好吓唬。挑衅警方,让她这个警官后代亲自见证她们是如何干净利索地杀了人又让警方束手无策,从而让昕阳警方知难而退?怎么听着跟小儿科似的! 那假如……她不是“叶轻舟”呢? 如果她们抓她进去,和“叶轻舟”这个身份没有关系,那目的又会是什么? 她们需要她的存在发挥什么作用? 那一天——她和苏子安一同被掳进漆黑的“行刑地”,广播结束之后,跟他们说话的人应该是尹思源,她说她要杀掉一个人,一番交谈之后,尹思源便对濮玉说“动手吧”,随即苏子安被杀,两个凶手威胁恐吓了叶轻舟一番,然后便走出小屋,关门上锁,把活着的叶轻舟和死了的苏子安困在了里面。 这一整个过程,她叶轻舟哪里有发挥什么作用? 再后来呢?她裤脚被鲜血浸湿,从而发现了苏子安已死的事实,于是砸门求救,最终终止游戏报了警。可是即便没有她,游戏时限也只有 2 个小时而已,他们一番折腾下来其实苏子安之死被曝光的时间并没有提前多少,这样说来,叶轻舟的存在还是毫无意义。 那到底是为什么…… 叶轻舟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一边的戴龙龙也是一副愁眉苦脸不得其解的样子,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捏着叶轻舟那份证词赌气一样地一下一下敲打着桌沿。 证词…… 我的证词! 叶轻舟两个眼珠子激光笔一样地直射红光,一把抢过戴龙龙手里的证词扫了起来,纸张在她手里抖得向一面在风中猎猎招展的旗。 叶轻舟动作太快,戴龙龙甚至保持那个手捏供词的姿势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再转头去看叶轻舟,这个白白净净、秀秀气气、漂漂亮亮的年轻女老师竟然好像感知到了千里之外某种神秘的召唤一般,眼神一分一分变得亢奋狂野,乌黑的瞳仁灼灼跳动,仿佛下一秒她就要长出长毛和獠牙,把他们整个警局都给嚼吧嚼吧咽了。 此时的戴龙龙还不知道,那是弘城女人的热血又一次井喷了。 呵,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郑潇啊——叶轻舟在心里冷冷地诡笑——我们都被骗了! 第五十三章 密室真相 上午九点半,戴龙龙开着公务车,挤进了周末出行的洪流里,载着叶轻舟一起往新世界生态园的方向驶去。 中间郑潇给戴龙龙来过一个电话询问进展,叶轻舟让戴龙龙专心开车,她自己把电话接了起来。 “叶老师,你说的这些疑点我也都想到过,”郑潇听叶轻舟说完整个案件的几个奇怪之处,有些急切地问,“所以你现在有合理的解释了吗?” 叶轻舟又是点了点头才想起来对方看不到:“所有疑点当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凶手为什么一定要把我这个无关人士也带到命案现场去。” 郑潇对叶轻舟“凶手”这个说法心领神会,但口头上只是催促着:“继续说。” “起初我以为凶手是需要我的存在来推动案情的进展,可是想来想去我在整个案发时间里几乎没有任何贡献。后来我才想明白,我这个人起作用不是在案发当时,而是案发之后——她们想要的,是我的证词。 “凶手选择抓我进去是随机,跟我本人的身份没有关系,以我为契机暴露苏子安好色成性也只是掩饰,她们真正需要的,是现场有一个清醒的人,能够在案发后向警方一五一十地供述案发现场的真实情况。也就是说,凶手希望借我之口,让警方认定凶手是两个外来女子,杀了人后带走了凶器逃离了场馆,混进了游玩的人群中,离开了生态园。” “你是说……” “对, 我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凶手的障眼法,他们故意在一片漆黑的环境里给我设了这个套,让我仅凭声音误以为她们杀了人之后离开了密室馆。所以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真正的凶手从未离开——她们就是‘行刑地’里那两个晕倒的女学生!” 戴龙龙猛地一踩刹车,叶轻舟差点给安全带勒死。 郑潇那边一阵安静,仿佛在咀嚼叶轻舟丢出的这个难消化的结论。 “我猜,案发当天那两个人杀掉苏子安后,搞出一系列声音让我误以为她们已经离开,其实她们只是开了门又原样关上,然后躺倒在墙边,自己闻了身上携带的乙醚晕过去——案发的时候沾了乙醚的帕子不就掉在她们手边吗?当时‘行刑地’外面几个玩家被 npc 吓得不轻,一直在尖叫,完全可以掩盖她们做这些的声音。郑警官,我知道你难以置信,这个推理暂时也没有任何证据支撑,但是这样的假设可以很好地回答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些疑问:第一,凶手如何来无影去无踪,又如何把握苏子安到达的时间?如果凶手是那两个女学生,她们本来就是专门负责‘行刑地’的 npc,没有进出的困扰,苏子安什么时候来,她们什么时候动手就行;第二,凶器为什么不见了?因为她们要营造‘凶手杀完人逃走了’的假象,凶器不见了是最有利的佐证;第三,走廊为什么干干净净,杀了人逃走的凶手怎么保证离开的时候不撞见人,这些问题都已经不存在,至于杀手身上的血迹,苏子安流的血几乎染遍了整个‘行刑地’,在他近处的我和她们都被搞了一身血,自然也就掩饰过去了。” 郑潇那边还是没有声音,但是叶轻舟知道他在听。 “最重要的,你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两个女学生所在的学校——” “东海职业技术学校。”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东海职业技术学校,奕城一所民办大专类院校,与奕城二中一街之隔,即邹宇航他们就读的地方。 原本叶轻舟只当那里是个没正形的混混学校,可是被邹宇航他们欺负了的苏蕾失去音信后成为了“唐宫”的一员,黎溯在唐宫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被推出来顶罪的也是东职的人,这倒让叶轻舟不敢大意了。 更巧的是,“行刑地”里那两个女学生和邹宇航那帮犊子还是一个班的。叶轻舟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所二流子学校,绝不会是什么清净之地。 “连湘,樊如可,东职机械自动化专业在读,是他们班里仅有的两个女生,案发前在生态园的密室馆兼职了一周。”叶轻舟翻着那两个女学生的证词,念叨了两句又问郑潇,“除了这上面写的,这两个人你还了解多少?” 电话那边一直有呜呜的风,郑潇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总有几段淹没在风里:“案发第二天早上金书奇的父母就来找我了……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坚信凶手是我在监控里找到的那两个人,更何况当时我还不知道苏蕾的事情,所以没怎么在意连湘她们。” 叶轻舟心中了然,正欲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声音又起:“你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叶轻舟不答反问:“假如我的推理是正确的,凶手的确就是连湘和樊如可,那整起案件当中,不是还有一个未解之谜吗?” 郑潇沉吟片刻道:“藏凶器的地方。” “没错。连湘她们从未离开‘行刑地’,从工作人员开门到警察过来期间我也一直把守着门口,再后来现场被封锁,没有人有机会偷运东西出去,所以凶器应该还藏在里面,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 “可是我们已经做过仔细的现场勘查,你也见过那屋子的样子,没什么可藏东西的地方。” 郑潇说的是实情,可叶轻舟不信邪的劲儿也不是吹的。 挂掉郑潇的电话后,叶轻舟又用自己的手机打给了邱洪川。 “连湘和樊如可?!”隔着电话叶轻舟都能感觉到那边的邱洪川震惊得白眼球比平时大了两圈,“老师你是说,那天晕在小屋里的 npc 是连湘和樊如可那两个傻逼?” 六班的孩子和邹宇航他们结仇已久,叶轻舟想着邱洪川或许认识邹宇航班里那两个女生,打这个电话多多少少也有点碰运气的成分,没想到这一下还给碰出火星子来了。 “这俩玩意儿,他妈的绝对是新世界生态园狮虎山里面跑出来的兽中之王!比邹宇航还能挑事儿!咱们班和东职的仇本来还只是因为苏蕾,结果这俩女的后来一直没完没了地挑衅,一会儿都不能消停,还不光跟咱班,天天惹事处处结仇,跟冲业绩似的!老师你也知道孙悦博和曾雅樱的脾气,她俩虽然体格不像连湘樊如可那么壮,但是性子强硬得很,每次那两个傻逼来找茬,孙悦博和曾雅樱都一定要跟她们 2v2,不许我们男生插手,要么赢得漂亮要么输得坦荡。但是人的战斗力怎么能跟疯狗比呢?孙悦博和曾雅樱在那两个傻逼手里真没少吃亏!” “真是这样的话,怎么我来了这么久,都没听你说起过这俩人,也没见过她们来挑事?” “因为老师你能辟邪!” “……说人话。” “这……她俩最近这阵子确实比较消停,我想着可能是老师上次去收拾他们把他们打服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不,如果我的推理是对的,她们应该是忙着为苏子安案“彩排”去了。 电话挂断,眼前已经是生态园大块大块豪爽的绿色。大门的栏杆缓缓升起,车子沿着林荫道一路直奔密室馆去了。 因为命案悬而未破,密室馆暂停营业,门前一派荒凉景象。叶轻舟走下车来扫了一眼,不由得想起案发那天这里人头攒动的样子,那么多无遮无拦、眉眼清晰的脸庞层层堆叠,她竟然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个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的少年。忘记是谁说过,同样的一幅画面,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风景,每个人最先注意到的,都是自己心底最在意、最敏感的东西。 叶轻舟三番五次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蒸馒头争口气,弘城女人决不能做被人耍了还对人念念不忘的呆瓜,咱是福尔摩斯不是斯德哥尔摩!可每每不小心发了呆回过神来后,她都悲哀地发现,她又把爱上黎溯的过程复盘了八百遍。 诚然,黎溯长得很好看,谁看了都难免血压波动的好看,但叶轻舟坚决否认自己是陷于他的颜值,理由很充分,她又不瞎,第一次见到黎溯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黎溯好看这件事了,可是那时候的她绝对是单纯地把他当成寻找何局死亡真相的关键人物,一个调查的目标,没对他生出过一丝非分之想。那么她是因为他对她好而动心的吗?她不是缺人疼的女孩,对她来说一个男生给她关心照顾还不如给她点线索来的实在。她喜欢他聪明有才华?喜欢他冷漠之下总是藏不住的那一点善良和重情?喜欢他烦她损她的间隙里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柔?又或者,她为他数次舍身相救而感动,为他不幸的遭遇而心疼? 她又在回忆了。在最初推断出黎溯的计划后,在病房里和他彻底决裂后——不,其实是在爱上黎溯之后的每分每秒,她都总是会不自觉地陷入回忆。那些可能连黎溯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细节,细致到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微妙的表情、不经意的语气,都在叶轻舟的脑海中重播了无数遍。叶轻舟有时候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那么洒脱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可说到底还能是为什么呢,她不过就是想从那些细节里拼命找寻黎溯也爱她的证据,出事之前是这样,出事之后,就更是这样。 那些过往啊——说是过往,都觉得悲凉,毕竟它们也才刚刚发生而已啊!如果一切变故都不曾出现,那么今天的她和那时的他们,也不过像是站在一座小桥的两边,她随时可以踏上那座桥,跨过窄窄的河流,重温那一段名为“他们”的时光。可如今时间却变成了一块玻璃,她只要一回过头,就能清楚地看见那段往事,清楚得像是没有任何隔阂,可她就是,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无论如何都算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黎溯的,只知道发觉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那少年已经和她的心长在了一起,她忍痛把他从自己心里撕扯下来,撕得鲜血淋漓,可那缺失的一块再长出来,依旧是他的模样。 他在她心里实在是盘踞得太牢固了。叶轻舟轻叹一声,算了,一物降一物,她认栽,忘不掉就念着,放不下就端着,反正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就让他一点一 点自然消融吧。 第五十四章 找不到的凶器 不过一个小时的功夫,叶轻舟已经身在方才照片里看到的地方,仿佛她是直接从照片穿越过来的。 进去之后最先引起叶轻舟警觉的是气味——视觉被剥夺后,她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比平时更敏锐,她清楚记得案发那天她一进这个小黑屋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可是今天进来的时候就没有。如此想来,那天屋里的味道恐怕也是诡计的一环,是为了防止苏子安被刺后流出的血被叶轻舟太快察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专程跑来这个地方搜查,的确是件令人挫败的事情,这屋子实在是简陋得一眼就能扫个遍。四方四角的一块地,光秃秃的,东北角,也就是连湘和樊如可晕倒后脚底对着的地方有个铜制雕塑,看模样应该是个死神,摆在这应个“行刑地”的名头,长得倒也还算凶神恶煞,只是这个雕塑材质也粗糙,做工也潦草,里里外外透出的那种敷衍劲儿总显得那股凶恶像个二逼。 除了这个冒着土气的雕塑,屋里真的就只剩下了天和地、门和墙。叶轻舟猎狗一样贴着墙沿地缝一路摸索,左捶捶右抠抠,门轴锁眼也无一放过,就差徒手把这屋子给拆了,可是忙活半天,却好像愈加证明了这个“行刑地”是个冰疙瘩,那些四方的砖瓦仿佛都在愣眉愣眼地瞅着叶轻舟,问她你玩够了没。 “叶老师,”戴龙龙在边上观摩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那天这里的情形到底什么样,要不你说说,我也好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 叶轻舟干脆俩腿一盘坐在了地上:“干说也没意义,不如我们把那天发生的事情重演一遍吧。” 说来就来。两个人扮演四个人,角色分配纯靠随机,不过他俩虽是第一次搭档,配合倒也还默契。叶轻舟用丝巾蒙了眼睛,模拟当天自己全瞎的状态,戴龙龙便坐在她边上,充当苏子安。 “欢迎来到行刑地,”叶轻舟模仿那天的女生说,“在你们两个之中,有一个人马上就要死去。是你,还是你?谁先来受刑呢?” 已经读过了案件资料的戴龙龙很自然地接口:“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女朋友!” “喂,我不是你女朋友,我是孩子们的老师!” “哈?没事,你也很漂亮!” 随后又是一番对话,然后戴龙龙煞有介事地“啊”了一声躺了下去。 “然后呢,叶老师?” 亲爱的凶手 第56节 叶轻舟想了想:“然后就是一些恐吓我不要轻举妄动的话,再之后我就听到了脚步声、抽动门闩和开门锁门这些声音。” “好嘞。”戴龙龙已经把苏子安这个角色从活演到了死,仁也至义也尽了,于是拍拍屁股起身,以凶手的身份一步一步走到了门边,抬手覆上了小门的门闩—— 哗啦! 略重的金属门闩被一把拉出孔眼,紧扣的小门随之松动,戴龙龙把门拉开一条缝隙,人钻了出去,然后用老板那里借来的钥匙锁了门。 “叶老师,可以了吗?”戴龙龙隔着一道门问坐在里面的叶轻舟。 没人回答他。 “叶老师?” 戴龙龙唤了两声不见回应,又试探着敲了敲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手指叩在门上的声音钝钝地响,在悠长的走廊里,空落落地回荡。 他看不到的是,一门之隔的逼仄空间里,叶轻舟坐在地上,全身骤然僵挺,只有她一人听得见的剧烈心跳拼命将她的血液崩榨到每一个末梢,连丝巾之下的眼睛都猩红起来。 这声音不对! 这声音不对啊! 这不是那天她听到的声音! 她从没听到过这些声音——连湘和樊如可根本就没有动过这扇门! 那当天她听到的那些金属碰撞的声音是什么?!这屋子哪里还有其他的金属物件?! 金属物件…… 叶轻舟周身一震,猛地扯下丝巾,通红地双眼死死瞪住了面前的目标—— 铜雕像! 可不是吗,仔细想想,这鬼地方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玩家进来了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哪里需要摆这么个东西来应景?分明就是个幌子! 那是用来藏凶器的! 这东西身上装着什么机关,它到底是怎么发出和开关小门一样的声音的?! 叶轻舟腰杆一挺直接站起来,奔着铜雕像猛冲过去,那个吓人劲儿,铜雕像但凡能动都得给她跪下了。戴龙龙喊门没人应,只能自己用钥匙开门,一进来就见叶轻舟撅着腚在铜雕像身上上下其手。 “叶老师,你这是……” 叶轻舟直起身来,因为低头充血而满脸通红:“戴警官,这个铜雕像里面有机关,我刚才敲了这东西不是实心的,肯定有什么地方能……” 不等她话说完,戴龙龙突然手伸向机关,叶轻舟立刻听到了和案发那天一模一样的“咔哒”声。 “你是说这个吗,叶老师?” 铜制死神的披风一角应声而开——开口隐藏在褶皱里,不拿显微镜根本看不见,打开的部分藏下一把短刀不成问题,问题是叶轻舟眼珠子都快伸进去了,看到的还是一片空荡,有血迹,但是没凶器。 “现场搜查的时候就发现这个机关了,可是当时的情况和你现在看到的一样,里面除了血什么都没有。苏子安被杀的时候血流的满屋子都是,技侦的前辈说这里面的血应该是当时渗进去的。” 不应该啊…… 叶轻舟操弄了一下机关,把那披风一角打开又关上,声音和那天她听到的一模一样,当时她以为的“凶手溜出门去”其实就是在开关这个雕像!可她们这样做不是为了将凶器藏进去吗?难不成专门搞出这声音来,就只为了迷惑叶轻舟让她以为凶手走了?她叶轻舟有这么大分量吗? 正不解间,郑潇那边又来了电话。戴龙龙把这头的情况捡要紧的说了,叶轻舟听到电话那边依旧是呼呼的风声。 “找不到凶器咱们恐怕撬不动那俩女孩儿的嘴啊,”戴龙龙不无担忧地问郑潇,“要不以配合调查的名义把她俩叫来挨个诈一诈?” 郑潇那边沉吟片刻后答应下来:“我这边拨个人回去跟你一起,问的时候记得注意点。” 叶轻舟感觉到这里没她什么事了,知道戴龙龙等下还有的忙,便拒绝了他要送她的好意。 “那真是太抱歉了叶老师,辛苦你今天跑一趟!” 叶轻舟大大方方地道了“没事”,站在车边等他离开。 戴龙龙点头哈腰完,转身钻进了车里,刚要撞上车门,忽然感觉到一股阻力,扭头一看,是叶轻舟扳住了车门。 “叶老师,怎……”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被叶轻舟骤变的脸色吓回去了。 叶轻舟阴沉着一张脸,原本温和的双眼凶光乍现—— “戴警官,”她一字一字从咬紧的后槽牙挤出来,“你们他妈的耍我?!” 第五十五章 死亡再现 车门在两只手相反的力道中卡在了 45 度。 叶轻舟一只手扳着车门,另一手掏出手机当场打给郑潇,等待接通的过程中,她就一直拉着脸,眼镜猴似的大眼睛直勾勾瞪着戴龙龙。 电话那边风声一起,叶轻舟直接不客气地质问:“郑潇大警察,你脑仁儿让风吹上霜了是吧?认识多长时间了还拿我这当傻子骗呢?” 电话那边的人不吭声。 “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就直接挂断,姑娘我心胸宽广不会跟你计较。你不挂,我就接着说——郑警官,今儿这事蹊跷也太明显了吧?大清早忙慌慌把我叫过来不说,你人在外面出紧急任务还三番两次打电话来问情况,你这是急什么?苏子安三七都过了怎么突然就差这三分两秒的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逼得你走投无路非要在今天破了苏子安案?” 她听不到郑潇在那边咽了一下口水。 “不说话是吧?行,那我可直接揭示主旨了,”叶轻舟小脸一板,两眼精光逼人,“黎溯那个小兔崽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一出口叶轻舟就知道她 问到点子上了,电话那边的郑潇终于忍不住一口气呼到了话筒上,长长的气声刺得叶轻舟耳朵发毛。 “叶轻舟,猜到了就过来吧,”郑潇语气颇为无奈,“我劝不动他。” 平房区。 叶轻舟下了车从柏油路踏上土路的一瞬间心里忽然想到,这还是和黎溯决裂后她第一次来这里。 程奶奶被挪去疗养院后她去探望过,那地方条件不错,和阿昀祖孙俩的生活也有保障。听郑潇说疗养费用和两人的生活费都是黎溯出的,算作是对程家人的补偿。叶轻舟想,他倒没想过补偿她点什么。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出事前他养猪一样伺候了她好几天,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像是养肥了她然后好带去昕阳杀。 就这样她现在还得一路狂奔赶着去救他,还有天理吗? 叶轻舟边跑边想,黎溯你个小王八羔子,你最好祈祷直接被那些人抓走,今儿你要是落我手里,有你好果子吃! 她飞土扬尘地跑到程子昭家,没想到刚从半开的院门露了个头,两边突然冲出来两个警察一把把她扑倒按在了地上,大半张脸种萝卜似的给栽进土里。耳机里立刻传来郑潇的吼声:“起开!松手!那是叶老师!” 叶轻舟在心里暗骂,郑潇你没带脑子就打车回去取,再不然叫个跑腿给你送来也行,你自己把我喊过来还不跟手底下人打好招呼,成心看老娘出洋相是吧! 两个警员闻言立马松开叶轻舟,黎溯听见屋外的动静也跟着跑出来,一眼就看见叶轻舟被按在地里差点抠不出来的脸。 他一个箭步上前抓着叶轻舟的胳膊把她扶起来,又忙不迭地去掸她脸上的土,只是掸了没两下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手就顿在了她的脸侧。 “我去给你拿条毛巾。” “站住。”叶轻舟让开一点,狗甩毛一样狠狠抖了几下脑袋,把土差不多抖干净了,又仰起脸来看着黎溯,“你在这干什么?” 黎溯贪恋地看她一眼,又克制着别过脸去:“收拾屋子。” “呦,”叶轻舟抱起双臂,“收拾个屋子还有警察把门,怎么,这房子压着国境线了?” 黎溯绷着脸,不说话。 叶轻舟哼笑一声:“我叶轻舟在奕城混得这么差吗,一个两个都敢糊弄到我头上来?大礼拜天的,鸡还没打鸣呢郑潇就把我喊起来破案,自己说是出紧急任务,结果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往我这打问进度,急啥?苏子安在那头催他了?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小子背后捣鬼,故意耀武扬威挑衅那些人,然后一个人跑来这爹不疼妈不爱的旮旯里暴露目标。奕城今天这天气,除了平房区哪儿还能有那么大风?你这么做,不就是为了方便他们对你下手好抓个现行吗?你没犯法,郑潇就没办法阻拦你,只能把我薅起来,期望我能在你出事之前把案子破了。我说的对不对?” 黎溯轻轻嘟哝一句:“知道还问。” 哎呦我去!这混球和谁说话呢?! “黎溯,你找死还有理了?!”叶轻舟眼睛瞪成了灯泡。 黎溯狠一狠心,冷着脸回视叶轻舟:“龚老师和曲老师被杀之后,你自己不是也偷偷溜回二中去当诱饵吗?你能跑到凶手眼皮子底下送死,我为什么不能?” 叶轻舟一口气提到半路卡了壳,硬是张着嘴愣了两秒,紧接着便冲黎溯怒不可遏地大喊:“你当然不能!黎溯,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是老娘拼着自己这条命不要把你救回来的!我拼了命的要你活,你却一门心思来作死,当我的心是驴肝肺啊!黎溯,你给老娘听好了,我不让你死,你就是不能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动你,包括你自己!” 话音刚落叶轻舟突然觉得脸上一湿——她竟然把自己吼哭了。 黎溯也被她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发火,而是…… 她竟然到现在还会为他流泪。 黎溯这下是真知道错了,两手在半空慌乱地瞎比划:“你别哭,对、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反正都被他看见了,叶轻舟索性破罐子破摔就着满脸的眼泪撒起泼来,“你到了什么时候都只会说对不起!老娘一辈子谁的亏都没吃过,偏偏你那么大本事!还想一句对不起就一笔勾销?美得你鼻涕冒泡!” “我……” “我什么我?你还有话狡辩?!” “没有……” “那你还不认错!” “我错了……” 吵架这件事吧,非常看气场,当对方被你骂服了的时候,你的战斗力往往会攀升到巅峰,肚子里突然填满了妙词儿,同一件事能用不同句式不同修辞说出八百个表达效果,根本停不下来,叶轻舟现在就是这个状况。 黎溯头低下去,两手局促地揪着衣服下摆,不敢再吭声。 两边的警员知道他们眼里现在没有自己,但俩人还是非常尴尬,只能躲开两步在对讲机里偷偷地请示郑潇:“头儿,小两口吵起来了,咋办?带回局里让他们继续?” 那边却没有回应。 “头儿?头儿?” 两人往郑潇潜伏的地方遥遥望去。 叶轻舟骂着骂着突然感觉气氛不对,顺着两个警员的视线瞭望出去,看到的只有重重叠叠的平房。 不会吧,那些人没有来袭击黎溯,而是把目标转向了郑潇?! “你们郑队埋伏在哪?”叶轻舟上前抓住一人大声质问。 那人还没回答,耳机里突然响起郑潇的声音:“把耳麦给叶轻舟。” 叶轻舟疑惑地接过耳麦,就听得那边郑潇苍凉地叹了一声:“刚才小戴来电话,连湘和樊如可被杀害了。” 一瞬间,两年前的“827”案再一次浮现在叶轻舟眼前。 每次刚发现一些线索,相关人员就会被杀害。 现在她总算知道了,黎成岳自己给自己当内鬼,节奏把握不好才怪! 只是他的爪牙未免太可怕,市局的案子被他牢牢掌控还不够,连古溪分局都逃不脱半分。 亲爱的凶手 第57节 叶轻舟正消化着这件事,不知怎的心里又升起一点不好的预感。 郑潇方才声音里的凝重似乎超过了这件事该有的分量。 “郑警官,”叶轻舟皱眉问,“你是不是还有话说?” “是,叶老师,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他刚才叫她“叶轻舟”,现在又改口叫她“叶老师”,想到之前向邱洪川问出的种种,叶轻舟不禁心跳咚咚地快起来,脑海里止不住地冒出那个她最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该不会……” “是的,”郑潇一字一句,沉沉说道,“疑犯被当场逮捕,是你的学生,曾雅樱,和孙悦博。” 第五十六章 午夜恶魔 “黎局,黎溯最近很不安分啊。”凌霜坐在沙发扶手上,斜倚着黎成岳,把手机递给他看。 黎成岳瞟了一眼那些举报“唐宫”的文字,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伸手去掏烟。 “别抽,我等下要回‘破晓’,身上留下烟味对孩子们不好,”凌霜玉手按住黎成岳,又微微探身继续问,“那个叫郑潇的警察,老实了两年,现在也开始有动作了。黎局,你不打算……” 黎成岳浑不在意地哼笑:“乌合之众,也值得我们费神?” 凌霜单手托腮,歪头妩媚地看着黎成岳,等他说下去。 黎成岳满意地勾勾凌霜的下巴,循循善诱:“黎溯和郑潇想造反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过去的两年他们都好好眯着,现在却突然蹦跶起来?” 凌霜思忖不过一瞬,随即嘴角一扬:“叶予恩。” 曾雅樱和孙悦博每个周末都聚在甜品店一起写作业,从高一开始就是这样。当时俩人刚应付完一科,拿起手机正准备玩一小会,就发现班级群里竟然有五百多条未读信息。 中心思想就是,密室馆命案现场晕倒的两个兼职居然是连湘和樊如可。 起头的当然是邱洪川,不过他只从叶轻舟那里听来“里头的是那两个人”,不知道“那两个人就是凶手”,所以群里七嘴八舌讨论半天无外乎就是在说那两个人活该。两个女孩正准备跟着起哄,谁知下一秒话题主角竟然来了——就像漫画里的人突然穿越进现实一样,曾雅樱刚从满屏的“连湘樊如可”里抽出目光,连湘樊如可就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很明显又是来挑事儿的。 激情对骂、人身攻击、找个好地儿、撸袖子开干,一套流程玩了这么多次两伙人早都搞出默 契来了,一路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正题,可就在四个人都觉得接下来的结果无非就是输和赢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连湘和樊如可在战斗中突然毫无预兆地双双吐血,白眼一翻倒了下去,曾、孙二人正慌乱地去试她们鼻息的关头,邹宇航带人不知从哪里直冲过来,就在那一刻,连、樊二女仿佛看准了时机一般,脑袋一歪,咽了气。 邹宇航他们不由分说扭了曾、孙,报了警。 “叶轻舟,出来,上大路,我载你去分局。” 叶轻舟再一次点了头才想起来对方看不见,连忙补了一声“好”,摘下耳机丢还给面前的警察。只不过她刚跑出去一步就猛地刹住车,回身一把抓住黎溯的袖子。 “跟我走。” 黎溯漩涡一样漆黑深邃的眼睛眨了两眨,随即向下按住叶轻舟的手腕,示意她放开他。 “我要回家。” 叶轻舟难以置信:“你这个时候还敢回家?” 黎溯怕她又激动起来,情不自禁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他们不会蠢到跑我家里去杀我,你细想想就知道。” 叶轻舟本来就还没消气,舍下脸来拉上他一起走他居然还敢拒绝,这回她小暴脾气是真上来了,冲两个警察甩下一句“给老娘看好他”,便撒丫子卷土裹尘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好的!”两个警察忙不迭答应了,转头又纳闷:这货是谁的老娘,我们听她的干嘛? 到了分局里面已经是一片鸡飞狗跳,四个孩子的八位爹妈都到了场,正站成两派指着对方的鼻尖连哭带骂。叶轻舟暂时没空跟他们搅和,闪到一边绕过去悄悄问郑潇:“能不能让我见见我的两个孩子?” 郑潇眼睛不看她,连嘴唇都没动,话直接从喉咙传了出来:“不然我带你回来干什么,不过要有我们的人陪着。” 两个女孩平时已经算很勇敢的人,但十七八岁的年纪亲眼目睹死亡,还被当成嫌疑人抓进来,到底是吓着了。叶轻舟先进了曾雅樱的问询室,曾雅樱正哭,抬头一见进来的是叶轻舟,直如看见太阳升起来似的忘情急促地大喊:“老师!老师!” 叶轻舟简短有力地回应她:“老师在,不怕!” 一句话像一颗定心丸,曾雅樱顿时冷静下来,七零八碎的问询终于回到正轨。这时候警察才发现这个小姑娘其实口齿伶俐得很,情绪平复后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几分钟的功夫事情就全问清楚了。 叶轻舟又去了孙悦博那一趟,安抚好她后拿到两份证词去敲了郑潇的门。 “郑大警官,你的奏折。”叶轻舟把两份单独问询却结果大同小异的证词摆在郑潇桌上。 郑潇递烟过去:“抽吗?” 叶轻舟不跟他客气,五分钟后狭小的办公室就被他俩抽成了半个火灾现场。 “你看得出我那俩孩子是无辜的吧?”叶轻舟鼻孔冒烟地问。 “你也看得出这事情不只表面这么简单吧?”郑潇吞云吐雾地接。 然后两个人继续沉默,仿佛把对话转移到了地下。 叶轻舟把接下来的打算盘了个大差不离,可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落下件什么事忘记做了。 “啊!”她忽然想起来,重重推了下郑潇的胳膊,“快问问你那俩人黎溯在干嘛!” 这小混蛋别趁他们大人忙着又去作妖了! “他在自己房间里,”电话接通那边的人肯定地答,“一回来就把自己锁房间里,一直在敲电脑。” “在玩游戏?” “不知道,就听见键盘和鼠标噼里啪啦的,问了他几次,他就说他有事要忙。” 行吧,爱玩啥玩啥,别给大人添乱就行。 电话刚断,戴龙龙敲门进来。 “法医那边怎么说?” 戴龙龙利落回答:“怀疑两个人是死于中毒,具体还要看尸检结果。” 郑潇微微点头:“你去候着,结果出了立刻告诉我——叶老师,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回吧,我眯会儿。”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天早黑了。戴龙龙送叶轻舟进了电梯,返身去了法医办公室,郑潇两天一夜没休息,累得灵魂出窍,身子往椅背上一砸,瞬间就迷糊了过去。 夜色渐浓。几个学生的审讯工作都已完成,只等法医那边结果出来好有个论断。负责问询的警察已经出去忙别的了,几个孩子吃了盒饭,被留在问询室等待,家长们被领到接待处,专人陪着。 人间渐入酣眠。 恶魔始出作祟。 十一点半,问询室的监控被人神鬼不觉地掐断。 那人看着屏幕里孩子们的影像被黑色完全覆盖,然后转身离开机房,朝问询室走去。 路过法医处,一门之隔白灯如昼,里面的人还在埋头忙碌。 路过郑潇办公室,屋子敞着门,郑潇正靠在椅背上睡得鼾声如雷。 他心中笃定,继续前行。 到关着曾雅樱的地方,他从门上的小窗望进去,曾雅樱也早已累得伏在椅子前困住她的小桌板上睡着了。 很好。 他不声不响地开门进去,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无声无息地走到曾雅樱身侧,从兜里拿出抽好了药的注射器,拔掉盖子,细长的银针在白炽灯下寒光刺目。 针尖向下,对准了她裸露在外的脖子。 第五十七章 到底遗漏了什么? 针尖奔着曾雅樱后颈急急坠下,眼看就要刺入她的皮肤,忽然“哐啷”一声巨响,持针的人和睡梦中的曾雅樱同时吓了一大跳,然后望着门口的来人,齐齐愣在了那里。 针尖衔着一滴险险坠下的药液,悬在半空。 那人看清了不速之客的脸,冷冷笑道:“叶老师,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叶轻舟好整以暇地倚在门框上,似乎很开心:“来都来了,要是错过这场好戏,不就吃大亏了,亲爱的——戴警官?” 她身后又响起一个男声:“你还真是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吃亏。” 戴龙龙明明白白听出是郑潇的声音。 “呵,”他哼笑一声,“原来你也是装睡。” 郑潇从叶轻舟身侧挤进来,不客气地缴了那支注射器,举起来对着灯光打量两下,又伸手递给屋外候着的人。 “我早就知道我身边不干净,”郑潇抱起双臂,神色复杂地看着戴龙龙,“只是到了今天,才确定了一直监视我的人就是你。” 戴龙龙奶豆腐一样乖巧的圆脸上浮起冷漠的笑意:“哦?怎么发现的?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郑潇没答话,而是先吩咐了人带曾雅樱去安全的地方,派了好几个人守着她们这些学生。待到屋里只剩下戴龙龙和叶轻舟,他才徐徐说道:“首先是时间,你被分到分局实习的时间刚好是钟毓秀被杀后不久。当然,那一批来的不止你一个人,这也是我迟迟无法确认的原因。至于今天……” 叶轻舟适时接口:“你今天一共有两处破绽。第一,你表面上一副什么也不懂全听我解释的态度,实际上却处处在引导我靠近事情真相。你提醒我凶手其实不必抓多一个人进‘行刑地’,捏着我的证词在我眼前不停晃悠让我明白凶手抓我的真实用意,在现场故意诱导我案件重演让我听出案发当天出响的根本不是门闩。这一切操作都是为了让我能够在预定的时间内推理出连湘和樊如可才是凶手,好跟你们杀这两个女孩的计划完美契合。” “叶老师,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戴龙龙又笑了,那样一张单纯的脸上出现这种笑容看上去让人分外难受,“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断而已,况且现场你也亲自去了,没发现凶器,你的推论没法成立啊。” 叶轻舟不以为然:“既然我在现场听到的‘门声’其实是开关铜雕像的声音,那么凶器一定就是藏在铜雕像里。” “案发当天我们现场搜查的时候里面就是空的。” “没错,”叶轻舟顺溜地接口,“‘我们现场搜查’,你就是当天现场勘查的人员之一!凶器的诡计少了你和他们里应外合哪里唱得成?连湘和樊如可负责把凶器藏进去,而你负责在现场勘查的时候避人耳目把凶器收回来,等到别人去看铜雕像的时候,那里面可不就是空的了吗?” 戴龙龙“啧”了一声:“叶老师,你这就是恩将仇报了。你刚才说的这些有一丁点证据吗?我帮你发现真相,你不夸我聪明,反而说我别有用心。” 叶轻舟耸耸肩:“我倒是想夸你——假如你没有这第二处破 绽的话。还记得今早见面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吗?‘所有关联案件的来龙去脉潇哥都研究过很多遍了,但是一直找不出证据’。你没品出这句话有什么毛病吗?‘一直找不出证据’的意思是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只是缺少证据支撑。郑潇的确早在苏子安被杀的第二天就锁定了凶手,但事关重大,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个消息。假如你真的对内情一无所知,那么从你的视角出发他找不到的应该是‘凶手’,而不是‘证据’。” 戴龙龙扁一扁嘴,用 0.5 倍速来了个缠绵的眨眼,懒怠多言了。 郑潇看着这个跟了自己快两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这一场变故,那么同一批进来的警员里,他最器重的就是他。 “即便没有叶老师说的那些,光是我们前脚怀疑到连湘她们、后脚她们就死于非命,内鬼是谁也已经很明显了。从发觉‘破晓’的事有人暗中罩着开始,我就一直等着组织来杀我,却是等着等着,两年就过去了。我知道我身边一定有人在步步紧盯,一旦我不老实了,‘死缓’就会变成‘立即执行’。只是,杀害一个警察容易,料理一个警察的善后却很难,让我闭嘴最好的办法是让我在自己的地界犯最恶劣的错,自己把自己给玩死。连湘她们的命案,搞得轰轰烈烈兴师动众,可是破绽却又那么明显,谁都看得出那是毒杀,和曾雅樱她们没关系,凶手费这力气,总不能只是想送叶老师的孩子来分局一日游吧?所以那一刻我就知道,组织让我自投罗网的日子,终于来了。 “但我还是好奇,你名校毕业,年纪轻轻,为什么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去和那些人厮混?” “大好前途?”戴龙龙鄙薄道,“像你一样点灯熬油忙活十年混个队长吗?人生就像登高楼,有电梯你不坐,非要爬楼梯,我还纳闷世上哪来你们这么傻的人呢。” “怎么,害了我,你就能搭上他们的电梯了?” “可不么,”叶轻舟接话,“让两个没有作案嫌疑的学生死在警局里,我这个老师、你这个警察,谁也别想混了,一次灭俩,多大的功劳!行啊戴龙龙,长着最萌的脸,干着最狠的事,金刚芭比啊!” 亲爱的凶手 第58节 戴龙龙这会儿竟然还很有情致地被她逗笑了。 他笑得郑潇和叶轻舟都有些不舒服。 他们两人的推理全都没错,事情的过程几乎是照着他们的预估严丝合缝地发展下来的。学生救下来了,内鬼揪出来了,苏子安密室被害案也再没有任何疑点了,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吗?为什么他们还是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好像就是太顺了,顺得仿佛……这一切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 戴龙龙埋伏两年,功败垂成,按理该沮丧到家的,此刻却坦然直视着将自己打败的人,甚至颇有闲心地为了叶轻舟的一句调侃笑出了声。 到底遗漏了什么? 他们这一出连环计,不为折损叶轻舟和郑潇,还能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叶轻舟的手机惊慌地震动起来,在深夜安静的问询室里响得瘆人。 金属机壳透着寒意,从叶轻舟的指尖往心口蔓延。 是宋美辰打来的。 接通的一瞬间,比叶轻舟更甚的大嗓门带着意外的消息,清晰无比地传入了三个人的耳中: “小舟,不好了,你爸出事了!” 第五十八章 猜不到的救世主 连郑潇也是瞬间变了脸色,只有对面的戴龙龙自己给自己表演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悠然掏了掏耳朵,好像在怪宋美辰把他震着了。 叶轻舟追问:“妈,你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宋美辰在那边嘴瓢地“那个那个”了半天才终于说出来:“有人举报你爸受贿!纪检的人已经把你爸带走了,我联系不上他了!” 戴龙龙心情不错地挑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叶轻舟。他背地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什么“杀死一个警察容易,料理一个警察的善后很难,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在自己的地界里犯最严重的错把自己玩死”,他们过程想得倒是挺明白,但却从一开始就用错了对象! 戴龙龙大费周章带着他们兜这个圈子,根本不是为了搞死他俩,而是为了牵制住他们的注意力,好方便组织对叶予恩下手! 他们早该想到的!他们有再多的智慧、再强的推理也很难动摇那些人,真正有能力和他们抗衡的,就只有叶予恩! 戴龙龙饶有兴味地盯着叶轻舟看,似乎很好奇这个牛逼哄哄的官二代惊慌失措起来会是个什么鬼样子。叶轻舟瞟他一眼,花了两秒钟时间压了压心思定了定神,随即换了个口气回答宋美辰:“嗐,我以为什么事呢,大惊小怪。纪检的人又不会饿着我爸,你慌什么,现在联系不上就等着,一天两天见不到能咋的,你俩都过了二十多年了还没看腻歪啊?” “你……” “喂,弘城工业大学建筑系第一名的女人,你怕啥啊?天塌了你都能拿个锤子上去补,这点小事就吓着你了?” 宋美辰见叶轻舟还有精神调侃,感觉到事情似乎还有的转圜,便也稍稍放下心来:“行吧,大事妈不懂,你拿主意,用得着妈的时候叫唤一声。” 叶轻舟宽心笑笑:“叫唤什么,我又不是驴。” 挂了电话,叶轻舟将手机往衣袋里一收,朝戴龙龙抛了个媚眼:“小哥哥,我家里出了事,就管不了你这摊啦,警匪勾结、谋杀未遂,这账恐怕不好算呢,也不知道你的‘电梯’有没有闲心来救你,自求多福喽!”说罢便扭头蹦蹦跶跶地走掉了。 转过拐角,她脸上立刻晴转大暴雨,吓得路过的人气都不敢出。 郑潇三言两语处理好关押戴龙龙的事,回到办公室就见叶轻舟坐在他的桌子上抽他的烟。 “刚给卓豪打电话问清楚了。一个女大学生,半个月前往室友水里投毒被抓,人一直拘在昕阳市局。方才她妈妈突然往我爸账户里打了八百万,然后上吊自杀了。举报的人是女学生的舅舅,说是有人告诉他姐——也就是孩子妈——只要给我爸塞够钱,她女儿就能被无罪释放,所以这个妈妈借了高利贷,想着怎么也是还不起,干脆一死了之了。” “这么巧。”郑潇也给自己点了根烟。 叶轻舟瞥他一眼:“这有啥巧的?不都是那些人安排好的吗?” 郑潇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污蔑你爸当然是他们安排的,可偏偏在这种时候,刚好就有这么一起投毒案,刚好有这么一个爱女心切的母亲愿意为他们驱使,不会太巧了吗?” 叶轻舟“哈”了一声:“巧个屁,这事情从大学生投毒开始就都是他们设计好的,他们怕是从张潮死的那天就开始布局了,就等着今天呢。” “你怎么知道?” “因为事发的学校就是昕阳师范大学,我刚才提到的那个‘有个人’就是我舍友,是她亲自去怂恿那个妈妈来贿赂我爸的。更搞笑的是,她对那个妈妈说,是我,是我叶轻舟在宿舍里亲口对所有人说过,‘给我爸塞钱,杀人都不判刑’。” “你其他舍友的态度呢?” 叶轻舟吐出一口烟雾:“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扯这么大一张网要是穿了帮不就反把自己兜进去了吗?反正组织又不会穷到只能收买一个人。” 投毒未遂,证据确凿,本身并不是难缠的案子。可是贿赂高官,又赔上人命,再加上“官二代子女口出狂言”这样的噱头,恐怕要掀起一场大风波了。 他们父女俩全被人算计了。 果然,一支烟的功夫,叶予恩和叶轻舟都上了热搜,评论瞬间飚上五位数,污言秽语不堪入目,手机屏幕好像都被喷满了唾沫星。组织似乎是成心要羞辱他们一番,特意选择了黎溯之前举报“唐宫”的那几个网站来放消息,仿佛在说,瞧你们那点蹩脚的小手段,我看着都嫌可怜,露两手给你们长长见识吧! 期间宋美辰忧心忡忡打电话来:“小舟,可不得了了!刚才一堆人闯进你爸办公室说是要搜查,跟抄家似的,就差把你爸办公室砸了!我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回答还把我给撵出来了!我想着回家收拾点东西给你爸送去,结果发现咱家楼底下全是人,全都拿着个手机在那 拍短视频,还有人带头喊口号,说什么‘狗官去死’!听咱家对门的邻居说,咱们家大门和外墙都被人喷了红油漆,什么‘草菅人命’、‘血债血偿’、‘猪狗不如’,什么刀枪骷髅头,喷的满楼道都是!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叶轻舟吩咐卓豪派人悄悄接宋美辰去了相熟的分局刑警那里避风头,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的事,手机突然进来一个陌生电话,刚接起来,那边一个女嗓鬼嚎一样高声尖叫:“你就是叶轻舟?!狗官的女儿!昕阳的败类!你和你爸都去死!” 叶轻舟的性子听了这话还得了,一个深呼吸就准备两百米长的脏话射出去,郑潇眼疾手快“啪”地一下糊住叶轻舟的嘴,夺过她的手机对那边厉色道:“这里是奕城市公安局古溪分局!散布谣言、辱骂他人是违法行为,要负刑事责任!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报上来!” 那边一下就没声了。 郑潇提高音量再次肃声大喝:“报上来!” 那边慌忙挂断了电话。 郑潇把叶轻舟的手机放进自己兜里,松开了她:“这是陷阱,他们肯定设了录音,这种时候你要是骂了人就更落了他们口实,通话录音一旦散播出去,你室友放出来的谣言就更可信了。他们就是太了解你的性子,才故意要激怒你的。” 只可惜这边有人按住叶轻舟,那边却没人按住宋美辰,不到十分钟,一篇报道就冲上了热搜第一名—— “叶副局长夫人回应‘教女不善’:你懂个屁!” 舆论的洪流顷刻间变成了海啸。 叶轻舟:……您可真是我亲妈。 这头正糟心,李洪霞那边还来添乱,轰炸似的电话往叶轻舟这里打,按下去一个又来一个,叶轻舟刚才没骂成人嘴里正难受呢,这下可找着地方撒火了:“李洪霞你他妈有完没完?不就一个谣言吗?你说是真是假?是假的,你他妈该公关公关去,轰老娘干什么?是真的,老娘是不是现在杀了你也不用判刑?那你来啊!” 等她火发完,郑潇递了一杯水过去:“别急。舆论虽然来势汹汹,但都是泡沫,本身成不了事,甚至那个舅舅和你室友说的话都不能百分百作数。现在唯一棘手的,是那笔实实在在打到你爸账户里的钱。” 叶轻舟把水接过来一口闷了,郁郁道:“那笔钱本身也并不重要,只能证明他们行贿,不能证明我爸索贿。这件事两头各有说法,一边咬死,一边不认,最后就是一场扯皮,不至于伤到我爸什么。但是,那些人揪准了舆论痛点打,社会影响这么坏,我们一家人现在门都出不了,还怎么捣那狗组织?而且短期内我爸肯定会被削权,我们再想和他们斗,底气就弱了很多。组织搞这一出,必然也准备好了后招,一定会一茬接一茬打到我爸再也翻不了身为止。可我……我却猜不到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我爸,好像坐在这里干等着挨揍似的。” 她爸爸现在困在纪检的人手里与世隔绝,甚至可能已经是阶下囚的待遇,他接下来的命运如何,全看她们外面这些人的了。 叶予恩勤勉工作了几十年,没有一丝一毫不检点的地方,清清白白大半辈子,她这个当闺女的怎么能任由那些人往她爸爸身上泼脏水! 可是坐困愁城的她,现在自身都难保,又要怎么在这么多势力的打击里找到一丝缝隙救出她爸爸? 可恨!在这种时候自己却偏偏这么没用! 郑潇安慰着:“后招这东西不光你,谁也猜不到,但如果能先把眼前这个局瓦解,让他们的后招续不上……”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宋美辰在这当口又打电话来:“小舟,你爸可能没事了!” 叶轻舟和郑潇意外地对视一眼。 “纪检的人说,那个妈妈把钱打到你爸的账户上,但是只停留了一会儿钱就被转出去了,转到一个加密账户里,他们刚刚查出来那个账户的主人,不是你爸!” “不是我爸,那是谁?” “我没问啊,反正知道不是你爸就行了呗!” “不行,妈,快去打听打听!”叶轻舟听得直皱眉头,这个转折看似对她爸有利,可来得毫无缘由,反而让她更加心惊,只觉得越发看不懂组织这是什么操作了。 这一天一夜的起起伏伏已经让她开始神经质,好像前面永远都只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 太乱了,乱到人脑子发麻,只能期望这个神秘账户的主人能带来点有用线索了。 然而宋美辰那边很快传来她极其夸张的大嗓门:“啥?!你再说一遍,那人叫啥?!” 对面的工作人员耐着性子又答了一遍,“阿姨,那个账户虽然设了加密,但是我们查的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的,账户的主人名叫——黎、溯!” 第五十九章 抽丝剥茧 半小时后,黎溯在奕城市古溪分局投案自首。 郑潇和早些时候的戴龙龙一样,趁着夜深人静悄悄掐了监控,然后单独去了黎溯的审讯室。坐好后,他对着黎溯轻轻点了点自己耳朵里的监听麦,黎溯瞬间会意。 是叶轻舟在通过那个小设备听着他们里面的对话。 她不愿意以审讯犯人的姿态面对黎溯。 “黎溯,这一次,我们和他们齐齐失算了,”郑潇疲倦的脸上稍显欣慰,“我们都忘记了你的存在。” 黎溯谦虚回应:“我也是侥幸。” “你怎么想到这一点的?” 黎溯:“我还在医院的时候你就问过我‘为什么我还活着’这个问题,当时我就意识到,组织容许我和你、叶叔叔碰面,必然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我快……我身体菜成这样,又只是个打工的,没什么好威胁他们的,在剩下的你和叶叔叔当中,他们的首要目标一定是叶叔叔。所以今天下午出了事,矛头是对着你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怕他们声东击西对叶叔叔不利。刚开始我担心的是他们要害叶叔叔性命,但转头想想这样风险又太大,最好的办法是拉他下马,所以我就赶紧回了家,上网黑了叶叔叔的账号,把那笔钱转进了我的账户里。” “你居然还是个黑客?” 黎溯苦笑:“初中的时候参加科技节比赛,还得了计算机组的最佳创意团队奖,谁知道现在会拿来干这种事用。也是幸亏他们把钱转进了叶叔叔从前在弘城时候的旧账户,不然我也没辙。” “郑警官,”黎溯追问,“叶叔叔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郑潇:“原本比较棘手,但是有你做这一步事情就简单了很多。所谓赃款已经站不住脚,接下来就是攻破人证,昕阳警方正在全力突审那几个人,尤其是叶轻舟的室友,她们原本和案件牵扯不深,都是临时被收买的,只要给她们看清证据,不怕她们不松口。” 黎溯暗想,依叶轻舟的性子,那几个室友怕是会死的很难看。 想到这里,他竟然没忍住偷偷抿嘴笑了一下,还好头低着没给郑潇看见。 “郑警官,”黎溯又正色问道,“我现在要怎么交代才能让人相信是我陷害叶叔叔?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想一个合适的理由。” 叶轻舟听着他们的对话,坐在郑潇的桌子上左手抠右手。 郑潇揉揉太阳穴:“你一个 19 岁的小孩,能有什么理由陷害隔壁城市的公安局长?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人家一定会往黎成岳身上猜,而你要是把事情说实了,黎成岳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他会使什么手段就没人知道了,这对我们没有好处。” “可是眼下这个局面,如果不把嫌疑揽到我身上来,很难保住叶叔叔啊。” “别急,昕阳警方会想尽一切办法从那几个证人嘴里捞干货,顺藤摸瓜下去,就算揪不出背后大佬,逼他们舍出一个‘二佬’来也好。在那之前你只要保持沉默,给调查争取时间。” 黎溯点头同意。 郑潇发现他状态似乎不太好,想想也是,他生着重病,身上的伤也没好全,忙碌了一天没吃没睡,更何况他昨天刚“磕了药”,今早起来烧都还没退。 “对了,”想到这里郑潇忍不住问道,“‘国慎之’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溯想起手心里记下来的那三个字,也是一脸迷茫:“当年我妈出发之前特意把这句话留给我,一定是破案的关键,可是我完 全不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上网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黎溯说话间脸色已经非常难看,郑潇想通融一下支个折叠床给他歇歇,可黎溯拒绝了:“我没事,郑警官,我想跟你再研究一下现在的形势,看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亲爱的凶手 第59节 郑潇还要劝,突然咚咚两声,叶轻舟敲门走了进来。 她径直走到黎溯那把四角四方、箍得人难受的审讯椅后面,下命令一样对黎溯说:“靠我身上。” 郑潇微微移开视线由着他们发挥,黎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扭身仰头看着叶轻舟。 叶轻舟低头冷冷凶他:“快点,别逼我打你。” 黎溯只得依言把坐的发僵的身体微微舒展开来,头和肩膀靠在了叶轻舟身上。 久违的茉莉花香气又一次侵占了他的呼吸,差点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看这俩人秀完了,郑潇转回目光,清清嗓子起了个头:“我们一个一个来说吧。先说黎成岳,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卖淫团伙老巢在‘唐宫’ktv,从 8 年前开始营业。至于里面的内情……” “我知道一些,”黎溯倚在叶轻舟身上,多少舒服了一些,说话也稍稍有了力气,“之前我去到苏蕾家,她把她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她说,当年东职的邹宇航他们欺负了她,她被迫退学,一度想要自杀,这时候靳云霏找上了她,说自己从前是二中的老师,跟她有一样的遭遇,但是现在过得很好,所以要来帮她。靳云霏说,有个大人物看上了她,愿意负责她以后的生活。” “包养。”郑潇总结。 “对。靳云霏劝苏蕾说,人活着不光要想自己,也要考虑父母亲人,苏蕾如果一死了之,她父母老了就没有依靠,反正她死都不怕,现在有人愿意养活她,给她富足的生活和报答父母的机会,何乐不为呢?后来苏蕾被劝服,就这样成了‘唐宫’的一员。 “据苏蕾说,‘唐宫’本身就是一座‘后宫’,有着和古代帝王宫苑一样森严的等级制度,里面的女孩根据容貌家室这些会被安排一个初始位份,苏蕾进去的时候是‘正六品宝林’,在新人里面等级比较高。在那之后‘唐宫’会根据女孩儿们的表现给她们升降位份,位份高收入高,待遇也相应变好。收入这一块,她们按照不同位份有不同的基本工资,还有业绩奖金和客人的打赏,而待遇主要指她们在‘唐宫’之外的生活——很多女孩在‘唐宫’之外都还有自己的身份和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找唐宫的‘杂役’帮忙。‘杂役’,就是那些衣服上有云纹拉链的男人,他们也有自己的职责,比方说张潮是‘奚宫’,专门负责帮组织杀害组织想除掉的女孩儿,焦栋梁地位低微,暂时只做杂活。女孩们可以用自己的花瓣项链和这些男人相认,在各种情况各种时候获得他们的帮助,比如应付客户、升职加薪什么的,就像曲老师利用赵东亮给自己谋求正式岗位。补充一句,靳云霏现在是‘正二品昭仪’,已经不用再接客,只需要做好 ktv 的销售工作,以及招纳更多合适的女孩,收入相当可观。不过苏蕾没有那么顺利,她原本在里面只要应付那个包养她的人,可惜她不擅长逢迎,没过多久那个人就腻了。后来她在‘唐宫’的境遇一直很不好,甚至因为留不住客人挨过打。” “这么变态。”叶轻舟评价道。 郑潇问:“你指的是?” “他们居然把奴役美化成这个样子,在二十一世纪搞这种‘复古’的操作,把封建制度包上糖衣来哄骗年轻女孩子,简直下贱!” 郑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黎溯:“你觉得……这像是黎成岳的手笔吗?” 黎溯仔细想想,老实承认:“其实我一直不太了解他。” 叶轻舟:“郑警官,你是不是有别的猜测?” “你们不觉得,”郑潇略带迟疑,“这种管理模式跟‘破晓’有点像吗?” 用好听的理由把违法之事包装得大义凛然,给加入组织的人丰厚的待遇,用从身到心的重重诱惑牢牢吸引她们,让她们感觉到自己加入组织后过上了比从前好十倍百倍的生活,将她们对组织的依赖变成最有效的约束力。 “你是说,‘唐宫’这些制度其实是凌霜制定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 “也不排除唐宫和破晓的规矩都是黎成岳定的,”叶轻舟反驳,“可是想这些又有啥用呢?” 话说到这里,郑潇突然感觉自己心里晃过一个疑惑,很严重的疑惑,可还没来得及捕捉,叶轻舟又发话了:“不过我也有个或许没用的猜测。” 郑潇的念头被叶轻舟一岔就不知道飞哪去了,只好先接她的话:“说来听听。” “靳云霏和苏蕾,最开始都是本分女孩儿,都是因为后来遭到奸人欺辱、感觉自己在社会上混不下去了才会被‘唐宫’趁机收编的。我纳闷的是,‘唐宫’是怎么一次又一次恰恰好知道奕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被欺负了呢?” 郑潇琢磨一下后品出她话里的意思:“或许,并不是‘唐宫’在事发后偶然发现了她们,而是从一开始,她们被欺辱就是唐宫刻意为之。” “没错,”叶轻舟赞同道,“我现在猜测,东海职业技术学校也是黎成岳势力的一部分,这个机构平日里的任务之一,就是把组织相中、打算收编的女孩骗来实施凌辱,逼得她们走投无路,然后唐宫的人再出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那些女孩把唐宫当成救命稻草,从此死心塌地地在唐宫里扎根。而且这个机构大概和‘屠刀’一样,也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尾巴,甚至连‘屠刀’也不如,就是个专门的炮灰,所以黎溯被绑架后是由东职的学生出来顶罪,所以连湘和樊如可杀完人之后也只能是这么个下场。” “我明白了,”郑潇颔首,“接下来我会着重调查唐宫和东职这两个地方,有结果了我再告诉你。” 下一步安排有了,可是……他刚才到底忘了件什么事? “怎么了郑警官?”叶轻舟见郑潇还是满脸疑色。 “我刚才有一瞬间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被你打岔打忘了。” “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讨论唐宫和破晓的规矩到底是黎成岳还是凌霜——啊,我想起来了!” 濮玉濮玉,第二卷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二章出场,“破晓妇幼之家”成员之一,进入组织在钟毓秀之后、陆沁怡之前,是目前组织里倒数第二个加入的成员,其丈夫占长春因拜访了“唐宫”成员苏蕾而被组织灭口。! 第六十章 跨界互助式杀人 “濮玉怎么了?” 郑潇指尖敲了两下桌面,难得地亢奋:“叶轻舟,我问你,密室馆杀人案发生的时候,尹思源和濮玉出现在生态园大门外的监控里,是偶然吗?” 叶轻舟疑惑道:“她们不是为了专门误导你吗?这样就能……” 话说一半,她没声了。 郑潇目光雪亮,笑意幽微。 是啊,这件事说不通啊,如果尹和濮是为混淆视听,掩护那两个真凶,那戴龙龙今天又为什么要引着她发觉真相?为了杀掉连和樊、让曾雅樱她们中计,再拖郑潇和叶予恩下水?那他们在苏子安被杀后直接暴露连和樊不就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他们为什么非要让郑潇误会这一场? 或者说,他们故意在密室案的发生和告破中间扯出这么一段空白来,是为了做什么? “你刚才说濮玉……” “没错,”郑潇视线犀利盯着叶轻舟,“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破晓’是‘互助式杀夫’,a 杀掉 b 的丈夫,然后组织再吸纳 b 进来,可是既然苏子安不是濮玉杀的,那组织怎么会越过濮玉杀人这一环,直接招了陆沁怡入伙呢?她们会容许自己的组织里有人不是杀人犯吗?” 叶轻舟眉头拧起:“所以你是说,组织故意让你以为濮玉杀苏子安,诱你在这个错误里死磕,实际上是掩护濮玉去杀别人?” “没错,”郑潇微眯起眼,“这次恐怕是破晓和东职来了个‘跨界互助式杀人’!” “那濮玉到底杀了谁?” 郑潇:“这个要查,以我对她们的了解,她们杀人的方式往往是悄无声息的,甚至被害人 乍一看可能只是自然过世。我等下就叫人去把奕城近一个月的死亡人口全部调出来,不信找不出他!” 叶轻舟点点头,又不免忧虑:“苏子安死后,按照组织的计划走下去,你一定会盯紧濮玉的动向,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濮玉杀人的时间恐怕更在苏子安案之前,组织拖到现在就是为了延误最佳的侦破时机,湮灭罪证,所以很有可能你即便知道了死者是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所以,查濮玉、唐宫和东职要同时进行,广泛撒网重点捕捞。” “都成你的活了,”叶轻舟浅笑一下,“你是地头蛇,官方消息肯定要靠你,小道消息就交给我和我爸其他线人去摸。” 郑潇狠狠搓了一把脸,差点把鼻子推到脑门上去,像是硬要把疲倦搓碎一样:“接下来有的忙了,我身边未必只有戴龙龙一个耳目,很多事还是自己来放心点。昕阳那边的事就都交给你盯着,至于黎溯……” 郑潇睁开揉出了八百双眼皮的眼睛看向黎溯,本想吩咐点什么,却没说出来。 叶轻舟奇怪地向下看去,才发现黎溯靠在她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郑潇望着他憔悴的脸色叹口气:“我去给他申请保外就医。” 叶轻舟不大相信:“以他现在的伤势应该申请不下来吧?” 黎溯现在身患绝症,随时有大出血的危险,办保外就医是一点难度也没有的,难的是怎么给叶轻舟解释。 最后他干脆一摆手给糊弄了过去:“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去搞定。” 郑潇出去了,审讯室里只剩下了黎溯和叶轻舟。 过了这么久,又独处了。 只可惜物是人非,两个人境遇变化之大,跟转世重生没什么区别。 叶轻舟想,黎溯把她欺负成这样,依她弘城女人的脾气,现在不是应该“嗖”地往后一撤,吓他个魂飞魄散摔他个四仰八叉吗?可事实是,她兵马俑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肩膀,生怕他睡得有一丁点不安稳。 她这身体真是半点不由她,明目张胆地搁这闹独立。 郑潇提了张折叠床过来,和叶轻舟一起小心翼翼地把黎溯挪到了床上躺下。黎溯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这么折腾都没醒,郑潇给他盖了条毯子,便也由着他睡,自己出门忙活去了。 叶轻舟坐在一边,告诉自己现在是应该想案情的时候,可她俩眼珠子在眼眶里蠢蠢欲动,老是忍不住想去瞄黎溯。后来她给自己找了个非常坚挺的理由:他们那么多次睡在一个房间里,但每次都是她先睡着他先醒,他肯定看过她睡着的样子了,她不趁现在看看他,不就吃亏了? 于是她缓缓看过去,一眼沉沦。 爱情真是世上最讲不出道理的东西。 有些人什么都好,相貌好学识好,家世好能力好,对你也好的不得了,可你面对他却只有感激,甚至会有点失望自己怎么就是喜欢不上他。而有的人,他什么都不必为你做,他只要存在,就掠夺了你全部的目光,他一颦一笑一动一静一喜一怒都像是砸进你脑海里的石头激起水花震荡不休,你身体里好像突然被人装上了关联他的感应器,一次想起、一点靠近便被这感应器发射了满身的电流,连头发丝都跟着酥麻了。 叶轻舟悲哀地发现,她还是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她都忍不住心咚咚地跳的厉害,她还是想去抚摸他的手,还是想紧紧抱着他呼吸他的香味,还是想亲吻他白皙的面孔和柔软的嘴唇,还是想……能够正大光明地去爱他。 她甚至有点希望自己是个没皮没脸的人,能忘记黎溯对自己的利用和欺骗,没骨气地跟他说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她知道黎溯也依然喜欢着她,只要她肯,他们下一秒就可以比翼双飞,连理同枝。 可惜她办不到。 没有尊严的叶轻舟,就不叫叶轻舟。 她闭上眼睛,用两个手指头把上眼皮抠进下眼皮里,告诫自己,戒色,想案情,摒除杂念,好好做人。 然而两分钟后,她保持着这个要戳瞎自己的姿势,趴桌上睡着了。 后来是被人转擀面杖一样疯狂摇醒的,她迷迷瞪瞪起来,先是看到郑潇胡子拉碴不忍直视的脸,又一转头,顿时吓得清醒过来:“黎溯呢?!” 折叠床空了。 第六十一章 死去的故人 郑潇翻个白眼,呼出来的气三分是二氧化碳七分是尼古丁和烟焦油:“还好意思问,睡得跟死猪似的,人挪走那么大动静都听不见——保外就医办下来了,估计这会儿人已经到医院了,他二姨陪着,我也派了可靠的人守着。” 叶轻舟稍稍放心,看了眼表,清晨五点半,又见郑潇面色青白眼圈乌黑,本来就显凶相的脸看着更没好模样,显然又熬了通宵,现下他使这么大劲儿把自己扒拉醒,应该是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第一件事,东海职业技术学校。民营大专,建校十四年,首任校长叫向崇,七年前病逝,接任的人是他的儿子向华笙。向华笙今年 51 岁,之前一直在国外,回国就是为了奔丧戴孝和子承父业。” “社会关系?” “没结过婚,直系亲属都已经过世,朋友关系还在摸。目前发现的可疑的地方是他长期向同一个海外账户汇款,查起来还要点时间。” 东职的事暂时只知道这些,叶轻舟追问:“第二件事?” 郑潇说这件事明显比刚才兴奋很多,熬得发红的眼里冒出来的都是绿光:“唐宫的法人。” 叶轻舟接过他递来的资料,上面是个陌生人,叶轻舟左瞄右瞄都没看出门道。 “不是他,”郑潇催促道,“这个人是后来才接手的,我之前也是因为一直盯着他才没有进展。你看下一张,那个人才是‘唐太祖’。” 叶轻舟把“二世”的资料往旁边一撤,露出下面那张纸,先看了照片,还是不认识,再往旁边扫一眼名字——嚯,熟人。 杨利民。 倒闭了的杨氏集团的总裁,胡越的前夫,胡晟柟的生父,杨利民。 “杨氏集团垮了几年了?” “不到四年。” 靳云霏入伙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杨利民的生意铁定是干净不了了。 亲爱的凶手 第60节 “这么说来,杨利民和胡越离婚之后就开始飞黄腾达,倒也不全是沾了新媳妇的光,更是因为他搭上了黎成岳这艘快船,”叶轻舟琢磨一瞬,又抬眼问郑潇,“可是这样的话,他怎么还会被赌场的人搞到倾家荡产?黎成岳会摆不平这点小事吗?” 郑潇:“抓赌归治安警管,黎成岳这个刑侦队长要是当年真的横插一手,咱们也不至于到今天才掏出这俩人的老底了。” “不过,”郑潇手举到叶轻舟眼前晃了晃,把她刚要陷入头脑风暴的思绪给扯了回来,“假如你是杨利民,你会选择什么都不做直接夹着尾巴逃出国吗?” “我……” 在一个犯罪组织里沦为弃子,最有可能的下场就是被组织悄无声息地做掉,永绝后患。 如果弃子想活命的话…… “你是说,杨利民为了自保,很可能私藏了唐宫什么把柄?” 郑潇深深看她一眼,绿森森的目光配上胡子拉碴的脸,像个要起义的土匪头子:“不是可能,是一定。做着玩命的生意,输光了财产已经是大难临头了,还敢直接‘裸奔’出国?” 叶轻舟心里隐隐躁动起来:“这么说的话,只要我们找到杨利民,威逼利诱,就有可能动摇到唐宫的根基,一举把黎成岳连皮儿带馅儿地给端了?” 郑潇赞同:“虽然这肯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总算有方向了。” 叶轻舟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郑警官,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我这次闯进唐宫遇见谁了?” “记得,胡晟柟的丈夫简锋,当时是他事先预料到你会去营救黎溯,暗中掩护了你在唐宫的行动。” “你以前认识他吗?” “调查曲悠扬坠楼案的时候才认识的。” 叶轻舟思忖片刻道:“我之前让我爸帮忙查过这个人,明面上的履历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假如他是警方的卧底,那底子抹得这么干净也就不奇怪了。不过现在查出了杨利民这环,我猜想,简锋打入组织,会不会就是从他迎娶胡晟柟开始的?” 三年前。 夜半时分,一辆车悄悄停在路边,待简锋上车,又悄悄开走。 杨利民瞥见他浑身湿漉漉的,抽手递了条毛巾给他。 “谢谢杨总。”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刚才电话里听得不真切,前因后果你再给我说一遍。” 简锋胡乱抹了一把头发答道:“小柟前阵子就跟我说下晚班回家的时候好像有人跟踪她,为了她的安全,凡是她要看晚自习的日子我都会去接她下班。今晚我因为工作的事耽误了一会儿,那个混蛋竟然就……我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自己,没想到那个人那么经不住打……” 杨利民眉头紧锁:“确定他死了?” 简锋垂着头:“确定。我把他的尸体装上了车,先送了小柟回家,然后把尸体丢进了陈河。” 杨利民就不说话了。 简锋跟着沉默了片刻,很快铁了心转头看向杨利民:“杨总,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我会去自首,我会编个合理的杀人动机说给警察听,绝不会连累小柟!杀人是重罪,不死也要蹲几十年,我和小柟缘分已尽,您让她找个好人嫁了,我就算有机会出狱,以后也一定不去打扰她,我说到做到!” 杨利民开到僻静处,停了车。 “简锋,”他摇下车窗,点了根烟,“我家的情况你多少也知道点。当初离婚都是迫不得已,我不想再搭理胡越那个疯子,可不代表我不疼自己的女儿。离婚之后胡越一直不让我见恬恬胡晟柟本名叫杨恬,胡晟柟是胡越离婚后给她改的名字。,直到你们两个开始谈恋爱我才有机会了解一点她的情况。恬恬这辈子,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像你一样真心对她的人了,你就安安心心和她过日子去,这件事我会替你处理好的。” “小简,要你和杨利民的女儿结婚,实在是无奈之举,委屈你了。” 简锋平淡道:“您言重了,何局。小柟是个很单纯的女人,和她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事情了结之后,只要她愿意,我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何东旭默默不语。 “何局,”简锋追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何东旭叹道:“和当初的预计分毫不差。你和杨利民摊牌之后,我安排的人就跑来报失踪,果然,黎成岳主动接下了这个案子,并且最后办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简锋心里一沉,有些不确定地回答:“但这也不能说明他就一定有问题,毕竟杀人这件事是我编造的,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死者,黎成岳查不出什么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何东旭忧色更深,“杨利民说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他能怎么处理?无非就是托他在公安局里的靠山出面摆平。黎成岳这个节骨眼主动接下这个案子,难道真的是巧合吗?不管怎么说,我都不得不防着他了,冉嫣也是一样。眼下你娶了胡晟柟,就算是在组织扎下根了,往后万事都要小心,只能和我单线联络,切记。” “不排除这个可能。除了少数布局者,人人都是棋子。”郑潇回答。 叶轻舟有些不痛快。她和胡晟柟不算有交情,但胡晟柟到底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偏偏她的父母爱人都这样对待她。 “喂,”郑潇在叶轻舟眼前打了个响指,“别想没用的了,我要说第三件事了。” 叶轻舟回过神来:“还有?你这效率快赶上网格计算机了吧?” 郑潇坦然应下她的夸奖:“可以这么说,因为这第三件事情是——我知道濮玉杀掉的人是谁了。” “啥?不可能!” 叶轻舟这一觉不过睡了三个来小时,奕城每个月的死亡人口少说也有四位数,郑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清楚了? 可是当那份名单摆在叶轻舟眼前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过花了十秒钟的时间,就锁定了那个目标。 死亡日期:10 月 3 日。 死者姓名:吴桐吴桐,最早于第一卷 第三章《失踪》出场,第一案第一个死者龚小雅的男朋友,曾出轨曲悠扬。。 第六十二章 黎溯,我只有你了 吴桐死了,死了一个多月了。 死亡这种人生分量最重的大事,竟然连叶轻舟和郑潇这种与他相识的人都毫无察觉,更不必说那些如常奔走的陌生人。这种孤独寂静的死亡,就像是吴桐拼尽全力扯着嗓子对这个世界大吼了一声再见,可这个世界一个字也没听到。 “你之前一直不肯和我说吴桐的事,这次总该松口了吧?” 郑潇拉开椅子坐下来,目光投射到吴桐的名字上:“之前不说,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完全信任你们,毕竟吴桐的事和‘破晓’息息相关,我不可能随便张扬。” “吴桐和破晓有关?”叶轻舟大感意外。 郑潇:“嗯,他是凌霜一个远房表舅的儿子,也是凌霜唯一还在世的亲戚,论辈分,算是她的表弟。” 叶轻舟眼珠轱辘一圈:“所以曲悠扬前脚勾搭完赵东亮,后脚就去黏糊吴桐,是看准了吴桐‘国舅爷’的身份,想通过讨好他来‘晋位份’?” “应该是了。从前我不知道唐宫的事情,所以一直也没闹明白未婚未育的曲悠扬缠着一个幼托机构的人有什么用。” 的确,从前郑潇不知道唐宫,叶轻舟不知道破晓,所以他们才会各自有那么多想不通的关节。 “吴桐是怎么死的?”叶轻舟问。 郑潇:“洗澡的时候触电身亡,报告上说是热水器质量不过关漏了电。但他死在自己家里,尸体是在死亡一周后才被发现的,现在人也已经火化了,一切无从查证。” 叶轻舟听出了不对劲:“该不会那么巧,他家附近的监控刚好是每周自动覆盖吧?” “就是这么巧。” 很好,先派濮玉悄悄杀掉吴桐,然后在破案的黄金时段里闹出密室馆刺杀苏子安的事件吸引警方全部的注意力,表面上用濮玉掩护了连湘她们的犯罪行动,实际上也用连湘她们掩护了濮玉安然度过最危险的时间,等到郑潇他们反应过来,自然是一切都晚了。 妙。 想清楚这些,叶轻舟又有了新的疑问:“可既然吴桐是凌霜的表弟,凌霜又为什么要派人杀他?” 郑潇不认可这个说法:“凌霜恐怕没有权利同时调动破晓和东职两个地方的人。” 叶轻舟:“你觉得杀吴桐是黎成岳的主意?那就只能是因为吴桐做了什么侵犯组织利益的事情了。难道和曲悠扬的案子有关?” 郑潇:“我们两个在这瞎猜也没用,不如问问‘道上的人’。” “谁?” “焦栋梁。” “对哦,”叶轻舟都快忘记了焦栋梁这号人物了,“不过他不是口风很紧吗?” “这次可是他主动提出要见我的。”郑潇疲倦的脸上一点淡淡的得色。 叶轻舟对着郑潇眨巴眨巴眼,明白过来了。 当初黎溯大闹焦家,又关上门在里面密谋半天,无论两人说了什么,组织都会认定焦栋梁已经暴露,是一定要除掉他的。黎溯把焦栋梁送进局里保他一时,然而伤人情节轻微,期满释放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焦栋梁再不吐出点有用的东西来给自己的拘役充充值,就只能出去送死了。 “焦栋梁能准确报出张潮的身份,没准也知道吴桐的事情。我这就去会会他。” “去看守所?” “没,我这两天忙得要死,看守所的兄弟昨晚把人送来了。” 叶轻舟闻言怔怔片刻,突然失声喊了句:“郑潇!” 郑潇刚摸到门把手,听了这一声吼意外地转回身来看她。 她从来都是喊他“郑警官”,直呼名字还是第一次。 准没好事。 果然,她满面疑虑地问:“他们为什么要害我那俩孩子?” 郑潇静静看着她。 叶轻舟说下去:“为了拉你我下水,吸引我们的注意然后去害我爸?可是……局里不是有个现成的焦栋梁吗?” 只是为了声东击西的话,为什么不选择直接对焦栋梁下手? 两人相视的目光顿时锋利如刀,郑潇猛地压下门把手,正要夺门而出去焦栋梁的审讯室,却是门一开外面一个小警员惊慌失措地撞在了郑潇身上。 “潇哥,潇哥,那个焦栋梁……” 郑潇心知不好,推开小警员狂奔出去,叶轻舟紧随其后。风一样冲进审讯室的一刹那,焦栋梁似是要专门表演给他们看一般重重抽搐了一下,一溜黑血从嘴角溢出,人就这样趴在小桌板上 ,不动了。 跟连湘和樊如可死去时一模一样。 法医解剖两个女孩尸体的结论是,凶手把毒药做成了缓释胶囊,用薄膜和微囊极大地延长了毒发时间,眼前的焦栋梁应该也不外如此。 人昨晚就已经在局里了,是戴龙龙谋害曾雅樱之前先给焦栋梁投了毒?是看守所里也有对方的爪牙?又或者,除戴龙龙之外,古溪分局里还潜藏着其他暗鬼? 寒意默默攀上后颈,郑潇只觉得这工作十年的地方变成了一张补兽的大网,人人都是织网的丝。 他已然被俘。 但他绝不能束手就擒。 心思百转千回,出神却不过一瞬,他当机立断对众人吩咐了一句“都先闭嘴,等我指示”,反手就把其他人关在门外。回头见叶轻舟也已经稳住了心神,沉沉看着他,他心下稍稍宽慰:“听着,叶轻舟,我这回麻烦不小,你一定要极力避嫌,千万不能跟这事情搅在一起,不能我们所有人都折进去。我估摸着昕阳市局那边的审讯很快就会有突破,等你爸出来告诉他,不要急着救我,救我一定会再次落入他们的圈套,你们要按咱俩刚才讨论的思路抓紧去查案!” 督察组比想象中来的更快,古溪分局一时间风声鹤唳。不过一天的功夫,郑潇从审讯室的一边坐到了另一边,在他人眼中无异于阶下之囚。 叶轻舟与督察组的人在分局门外擦肩而过,她紧绷着脸,眼中似盛满了碎冰,凛冽刺人。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郑潇的估计仍然过分乐观了。叶轻舟前脚刚离开古溪分局,后脚就接到卓豪电话,开场就是一句:“小舟,大事不妙!” 叶轻舟声调没有任何起伏,只是靠在古溪分局对面黎溯经常等她的那棵树下,冷冷看着那边的人进进出出:“慢慢说。” 卓豪和叶轻舟相熟,知道她越是大难临头越是出奇地冷静,便也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们小看你那几个室友了,她们都是有备而来,在我们说出叶副局进账的那笔汇款已经被转走时,她们居然直接问是不是转进了黎溯的账户里。她们说,全寝室都知道你和黎溯在谈恋爱,黎溯不满他爸爸总是殴打他,想要离家出走,你几次放话说要和黎溯一起顺走你爸的钱然后一起远走高飞,反正你爸的钱来路不正,他也不敢深究你。更要命的是,她们交出了一段你和黎溯在昕阳游乐场游玩的视频,你坐在黎溯肩上,看上去的确是很亲密的样子——这些人好毒的心思,那么早就盯上了你,一整套事情编的有鼻子有眼,诚心叫人洗不清啊!投毒女孩的家属那边也不消停,说是今天要给上吊的妈妈治丧,这还没开始呢媒体已经快把门堵死了,现在别说是昕阳,恨不能全省都在盯着这件事,你妈现在在分局根本出不来门!” 叶轻舟听到最后,已经忍不住微笑起来。 亲爱的凶手 第61节 弘城女人的热血冲破她面上的寒冰,森冷的双眼顷刻间星火燎原。 很好,那些人把她的羽翼折得一干二净,让她无依无靠,把她挤到死牢门口拼命推搡,这不是逼她做英雄是什么?爽死了! 不是这种顶格配置,我叶轻舟还不稀罕和你们玩儿呢! “卓豪哥,”叶轻舟问,“我那几个室友还有别的屁要放不?” “她们说知道的都已经交代了。” “既然如此,咱们也别拘着人家了,放人吧。”叶轻舟轻笑道。 卓豪还要追问,叶轻舟却不解释,只是坚持让他放人。电话挂断,她又朝古溪分局望了一眼,随即招手打车离开。 她到医院的时候,黎溯还在病房睡着。叶轻舟和冉媛耳语几句,遣了她离开,便坐在黎溯床边,默默祈祷。 黎溯——她心里偷偷地想——我身边已经空无一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 黎溯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他睁眼看到床边竟是叶轻舟,不由意外。 叶轻舟对他笑道:“黎溯,告诉你个好消息,鉴于眼下我方阵营只剩下了我和你,我决定,暂时搁置我们之间的问题,和你结成亲密无间的战友,勠力同心,一致对外。” 黎溯皱眉:“出什么事了?” 叶轻舟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说清楚,还颇为镇定地把冉媛给黎溯备下的早餐端了出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接下来要打的都是硬仗,听郑潇说你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赶紧垫垫肚子,吃饱了好干活。” 黎溯两年来历事无数,也早不是会轻易乱阵脚的人。他手脚麻利地下床洗漱完毕,分了一半早餐给叶轻舟,两个人就相对默默吃起来。 “你打算?”早餐吃完,黎溯简短地问。 叶轻舟也言简意赅:“回昕阳。” “我送你。” 叶轻舟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毕竟不是通缉犯,顶多是只过街老鼠,就算人人喊打也没人敢真的打死我,你该忙忙你的,少操闲心。” 黎溯不语,叶轻舟回问:“你打算?” “找黎成岳。” 这下又轮到叶轻舟担心。 黎溯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浅浅一笑:“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毕竟不是死刑犯,顶多只是保外就医的服役人员,就算黎成岳想弄死我也不敢真的在这时候弄,你该忙忙你的,不用担心。” 叶轻舟微微别过头去:“我怕他会打你。” “这有什么好怕的,他打我打的还少吗?”黎溯随口一答,但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叶轻舟想听的,“好啦,我会心平气和地跟他说的,不会找揍,你放心。” 叶轻舟保持着那个姿势,垂眼盯着地面,不动,也不说话。黎溯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她才好,正满肚子找词的时候,叶轻舟却忽然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就要走。 黎溯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担心他的时候他使劲想办法要让她安心,可她真的不担心他他又沮丧得要死,眼看着她毫不留恋就要开门出去,他突然不受控制地唤了一声:“叶轻舟!” 叶轻舟动作一顿,回身看他。 黎溯被她这样看着,心里又顿时有些胆怯起来,或者干脆说,他根本就没想好这样唐突地叫住她是要干什么,他只是舍不得她真的就这么走了。 他好不容易才等来她愿意和他好好说话的这一天,好不容易她眼里又有了一点点属于他的位置,他总得抓住机会说点什么才行,他要好好和她道歉,要和她把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他要告诉她,我看到你和余闻君在一起了,不过没关系,你喜欢上谁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别再那么伤心,别再一直躲着我,只要给我一点点机会让我照顾你、保护你、补偿你,让我能偶尔这样近距离地看看你……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一股脑倒给她,却如同在写一篇蹩脚的作文,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的意思,却组织不出一点点像样的表达。 嗫嚅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注意安全”。 就因为这句话,叶轻舟一下就生气了。 她这一趟本来是专程来找他搭档解决问题的,是带着纯洁的革命友谊和他站在一起的,天知道这需要下多大决心,她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清心寡欲地面对他,可这混蛋非要搞这么一出破坏氛围,搞就搞,起了个头竟然还不好好收尾,玩她呢啊! 她板起面孔:“黎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你要说什么,现在就给我痛痛快快说出来,过了这个点,以后你拿着大广播喇叭对着我耳朵嚎我都不听! 黎溯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指尖微微发起抖来。 叶轻舟在心里默数:五,四,三,二……一点八,一点五,一点三,一点二,一…… 妈的,老娘不玩了! 她怒气冲天转身就要跑,黎溯被逼的一慌,理智轰然溃散,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喷薄而出,不管不顾对着她的背影大吼一声:“我喜欢你!!” 第六十三章 惊天逆转 话一出口,两个人全傻了。 不过须臾又都回缓过来,黎溯有种终于认罪了的惶恐和解脱,叶轻舟心里也满是犯人终于招供了的释然。 她微微侧身回应:“那你可真有福气。” 黎溯知道她这是气消了,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叶轻舟又转回去背对着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只是站在那里不走,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黎溯紧张得两步路都走顺了拐,起初只敢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见她没有反抗,才又鼓起勇气,慢慢、慢慢地,从后面把她拥进了怀里。 他下巴抵在叶轻舟的肩窝,头发贴着她的侧脸,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叶轻舟让他抱,却没有回抱他,只是轻声在他耳边说:“黎溯,说好了,我们都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黎溯深深低下头去,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我再也不敢让你难过了。” 叶轻舟瞬间红了眼睛。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气息都扑在她脖子上,她实在很想偏过头去亲一亲他,但又生生忍住。 后来,每当叶轻舟回想起此次分别之后的种种惊险,想到她差点永远地失去他、差点再也不能亲吻他,她都很想扇死当时死要面子的自己。 黎溯出现在局长办公室的时候,黎成岳意外不过一瞬,随即用玩味的目光打量起他来。 “伤都好了?” 黎溯不接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要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叶叔叔和郑警官?” 黎成岳老褶一耷拉,懒懒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这是一种无声的逼迫,黎溯明白,黎成岳绝不肯让他好过,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他既然选择来,就没指望今天能善了。 黎溯静静看他片刻,在他慵懒戏谑的注视中缓缓开口:“我是来求你的。” “哦?”黎成岳好像来了兴趣,“说说看,你打算怎么求我?” “你想要我怎么做都可以,从一开始要和你作对的人就是我,跟其他人无关。你放过他们,我人就在这里,随你处置。” 黎成岳目光悠然拂过他的脸,似乎在衡量利弊,须臾抓过公文包提上钥匙站起身来:“回家。” 黎溯警惕地看着他。 黎成岳斜着眼,不屑笑道:“怕了?” 说完全不怕是骗人的,黎溯在这个深不见底的恶人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生活了两年,对他的畏惧已经成了一种生理反应。他深知自己骨子里并不是叶轻舟那种真正勇敢的人,他只是没有退路。 跟着黎成岳的车回到宜安居,家里因为长久没有人回来住已经隐隐有了点闷闷的霉味。黎成岳放下手里的东西,径直走到饭厅拖出了一把椅子,黎溯以为他是要像以前一样打他,可黎成岳却自己施施然坐了下来,单手撑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黎溯。 “你要我处置你,可到底该怎么处置,我还真没什么好主意。” 黎溯离着两步远站在他对面,冷冷回视:“想打我就直说。” 黎成岳笑得漫不经心:“打你那么多次,实在是有点腻了。更何况鬼门关你都走过一遭,还会怕我打你吗?” 黎溯眉头皱起:“那你想要怎么样?” “玩点新鲜的,以前没玩过的,比方说……”黎成岳似是思索一番后想到了好点子,兴致勃勃地探身对黎溯提议,“你跪下来求我,怎么样?” 黎溯下颌瞬间绷成一条线。 黎成岳也不勉强他,只是把有些臃肿的身子挪回椅子里,斜斜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片刻后,他听到一声轻响,睁开眼,黎溯已经跪在了他身前。 黎成岳微笑起来:“别光跪着啊,说话。” “求你。”黎溯睫毛低垂,声音几不可闻。 “啧,这样不行啊。你这么没有诚意,连一声‘爸’也不肯叫,要我怎么答应你的请求呢?” 黎溯两眼死死盯着身前的地板,把蠢蠢欲动的恨意拼命咽回肚子里。 “爸,”他极力克制下的声音仍然颤抖得吓人,“爸,我求你,你有什么不满都冲我来,放过叶叔叔和郑警官!” 黎成岳故意沉默许久,熬着他,熬够了才满意道:“黎溯,我忽然发现,羞辱你,比折磨你要有意思的多。” 黎溯木着脸由着他说。 “话说回来,那两个人真的值得你求情吗?”黎成岳歪头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黎溯,“我好好奇你和他们的交情到底有多深。不如,我考验考验你如何?” 他带着黎溯乘电梯到顶楼,又爬楼梯上到天台。门推开的一刻,初冬的寒风像骤然解除封印的魔兽飞扑而来。 黎成岳锁了那扇门,往右手边走过去,那边对着另一栋楼的外墙,没有窗,下面是排水沟,没人路过。 “过来,黎溯。” 黎溯顶着风跟过去。 黎成岳伸手指指天台边缘的栏杆:“抓着这里,吊在外面,一支烟的时间,敢吗?” 黎溯心跳顿时狂乱。 疾风裹着他们两人,吹乱的头发求救似的向上飞起。黎成岳看着黎溯不知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脸上青紫交加,不由得笑道:“不敢,就说明感情没到那个份上,既然没有就别勉强自己,省的受罪。” 黎溯在心里暗暗算着奕城到昕阳路上要花费的时间,到了昕阳后把事情办好需要的时间,他这边如果现在就收手,恐怕没有胜算。 他咽了一下口水,步子僵硬地挪到栏杆边。 手搭在栏杆上,铁制的栏杆触感冰冷得野蛮。 他又往黎成岳那边看了一眼,黎成岳倚在栏杆边上,笑意轻松得像在品茶聊天:“你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改主意的。你不肯,那就一切免谈。” 有那么一瞬间,黎溯甚至想到了干脆把黎成岳从这里推下去,如果他反抗,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可是……他要的复仇从来就不是简简单单地杀死他,甚至现在让他死了可能反而成全了他身后荣耀,他决不允许害死他妈妈的恶棍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 黎溯深潭似的双眼仿佛给冻得结了冰,他不顾手心生疼的寒凉,攥紧了栏杆,身子一斜登上去,一下就跨出了栏杆外面。 黎成岳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打火机举到烟屁股后面,等着黎溯。 亲爱的凶手 第62节 冷风如箭贯穿黎溯的身体,他心一横,松开踩在栏杆底下的双脚,身体猛然悬空。 这里是 36 楼。 他细瘦的双臂像狂风中的钢丝一样剧烈地颤抖着,手背青筋暴起,栏杆的棱角恶狠狠硌进他的皮肉里。 黎成岳点燃了烟,深深吸上一口,缓缓吐进风中。 凛冽的低温让人四肢冰冷,冷得不听使唤,黎溯发疯一样想要抓紧栏杆,可寒风却肆意掠夺着他的知觉,他对双手的控制一丝一丝微弱下去,只是竭尽全力用意志揪着那一点残存的联系,死命咬牙坚持着。 黎成岳把烟抽没了一半,转头看了黎溯一眼,忽然一伸手,把烟尾的火光重重戳在了黎溯手背上! 黎溯本来就已经到了极限,这一下说不上有多疼,可却实实在在让他哆嗦了一下,手上一软,眼看就要滑脱! 这里是 36 楼! 黎溯心脏比身体更早一步感受到失重。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他所做的这些,到底能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变得有意义? 他放弃一切,受尽苦难,粉身碎骨,会不会到头来就只是一场笑话? 会不会他最终只是变成了千万冤魂之中的一个,永远只能眼睁睁看着恶人逍遥? 那些质问像一串走马灯从他脑海中飞梭而过,天堂地狱的一瞬间,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然而行将坠落的身体被人一把抓住,代替他堕入黑暗的,是那支火光明灭的烟。 黎成岳抓着他,又一发力把他向上一提,黎溯本能地抬腿挂住栏杆,紧接着整个人翻回天台,一下瘫倒在地上。 粗重的喘息含混在风声里,黎成岳由着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自己继续伏在栏杆上望天。 “为什么要救我?”黎溯几乎气息奄奄。 黎成岳平静回答:“你的死期不是今天。” 黎溯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唤他那冻得没了反应的身体回到家里。 这一次面对黎成岳让他继续下跪的要求,他接受得十分麻木。 “呦!”黎成岳人格分裂一样又起了一股玩兴,“刚才进门太匆忙,竟然到现在都没换鞋。好儿子,爸爸忙了一天累了,该怎么做,你知道的吧?” 黎溯掀起眼皮瞥他一眼,正欲起身去拿拖鞋,黎成岳突然变脸冷冷命令:“不许起来。” 黎溯僵在原地。 黎成岳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牢牢迫视着他。 在黎成岳身后更高的位置,冉嫣的遗像静静悬在墙上。 妈妈看到他现在这样,不知道会不会难过? 他没有办法。 把思绪抽离身体,只剩下操纵身体的本能,驱使他一步一步跪行到大门口,拿了拖鞋又跪行回来,俯身亲手给黎成岳把皮鞋脱掉,换上拖鞋。 黎成岳穿好鞋的瞬间猛地翘起二郎腿,黎溯躲闪不及被他一脚踢在脸上。 黎成岳看着他半边脸泛起红印,假惺惺地关心起来:“没事吧?你也真是的,怎么就不知道让一让呢?唉,也是我不小心,我看,要不咱们今晚就到这吧。” 黎溯缓过神来, 抬起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黎成岳忽然扮起慈爱,伸手摸了摸黎溯被踢红的脸,顺势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你今天表现的很好,我很满意,我决定答应你的请求,只要你再做到最后一件事。” 他在黎溯防备的目光中缓缓吐口:“去把你妈的遗像砸碎。” 半晌死寂。 黎成岳直起腰来,失笑道:“黎溯,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是来求我的吗,求人怎么还能这样瞪着别人?” 他一副好心肠的样子开始劝说:“你做不到这一点,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心投诚?要你吊在外面玩命你都做了,这点事又有什么难办?更何况,你妈妈已经死了两年了,死了的人怎么能跟活着的人相比?你不管你的叶叔叔和郑警官了吗?你忍心为了你和你妈妈的事情连累他们两个锒铛入狱吗?” 一室安静,静得能听清黎溯恨得牙齿打架的声音。 两个人的目光兵戈相见,黎溯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你就是个魔鬼,畜生!我妈瞎了眼才嫁给你!” 黎成岳看着他,慈眉善目突然幻化成青面獠牙,他再不演戏,一手揪住黎溯的衣领将他直接拎起,又狠狠一掷将他重重砸在地上,不待他起身便一脚踩在他胸口,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装不下去了?啊?”黎成岳狞笑看着黎溯挣扎着无法呼吸的样子,“这才哪到哪啊就装不下去了?我当你多厉害呢!就凭你,也想骗过我?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声东击西,这都是老子玩过了不稀罕再玩第二遍的把戏了!你还照搬过来跑到老子面前出洋相!哈哈,没想到吧,从你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了,不过没关系,老子陪你玩!老子就要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怎么样,刚刚的那些,感觉如何?羞耻吗?难过吗?害怕吗?呵,怪不得我,这可都是你上门来自找的!你本来就是冉嫣那个女人生出来的贱种!” 他掏出手机,进入头条,点开一个视频怼到黎溯眼前:“你今晚跑到我这里来耍花活,不就是为了牵制我的注意力好掩护这女的去盘问证人吗?难为你的苦心,在我这里忍辱负重了大半天,只可惜啊,你和她,都是掐的出水的嫩瓜秧子,根本没一个能成事的!” 视频里那个张牙舞爪的人赫然是叶轻舟,地点是昕阳师范大学女生宿舍,三个女生被叶轻舟堵在墙角,起初她还能克制着情绪盘问她们,然而几句话擦枪走火之后叶轻舟彻底失控,发疯一样地打骂起她们来,过程之精彩堪比武侠片混着狗血伦理剧,全国的网民恐怕都要大饱眼福了。 这真的太像叶轻舟能干出来的事了,黎溯看到一半就已经放弃了挣扎,任由黎成岳死死踩着他。 叶轻舟啊,你这事情办得实在是…… 黎成岳听着手机里那女人的叫骂,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来:“这个女人有点小聪明不假,但要料理了她也简直是易如反掌。我就没见过现在的年轻小姑娘还有几个这么鲁莽的,你给她个火星她就能给你炸出朵蘑菇云来!不怕跟你说句实话,那些激怒她的话是我的人手把手教给她室友们的,堪称是效果卓著啊!现在叶予恩和叶轻舟这对父女是再也别想翻身了,你呢?你还有什么其他招数吗?录音笔?摄像头?要不要我现在扒光了你给你搜个身?”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手机信息栏弹出一条新消息,黎成岳背对着手机没看到,黎溯却是余光一瞥,压抑了一晚的心绪瞬间躁动起来。 他强忍着被黎成岳踩住的窒闷和疼痛,将那条信息看了个真真切切: “惊天逆转!贿赂警察局长后上吊的妈妈是假死!” 第六十四章 我和你的故事(第二卷 终章) 黎成岳本自洋洋得意,忽然发现黎溯因呼吸受阻而紫涨的脸上竟然浮现起一点诡异的笑容。见他盯着自己的手机看,黎成岳疑惑地将手机屏幕转向自己,下一秒便霍然变了脸色。 他不由自主地站直起来退开两步,黎溯骤然恢复呼吸,忍不住捂着胸口重重呛咳起来。 那条新信息也附了视频,点开来是那个上吊妈妈的葬礼现场,堆满白花和挽联的大厅里人头攒动,死者的弟弟——一个三十多岁半边秃的男人刚哭完丧,红肿着一张脸捧起姐姐的骨灰盒,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慢慢朝大厅外走去。挤在门口的摄影机照相机正咔嚓咔嚓忙得不亦乐乎,冷不防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女子,大跨步奔到半边秃面前,在他全然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记铁砂掌将滑轨式的骨灰盒盖子推飞出去好几米远,就在那一个瞬间,全场宾客都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 那骨灰盒里装着的,分明是两块大石头! 女子一看就跳起脚来,抄起其中一块石头不由分说直接抡到了半边秃脸上:“这是你姐?啊?这他妈是你姐!你姐才死了三天就成化石了,真够牛逼的!” 一时间全场哗然,媒体们泥石流一样争先恐后涌过来怼着他们拍。半边秃当场就给打了满脸血,女子犹嫌不足,又抓起剩下的那块大石头,掷铁饼一般奋力一抛,宾客们吓得嗷嗷大叫,舞台幕布似的自动向两边分开,大石头不偏不倚砸中了灵堂中央那张黑白大脸,巨幅的遗像瞬间给砸得粉碎。 那女子的容貌和声音,黎成岳都不陌生。 冉媛。 四小时前。 叶轻舟到达医院的时候,黎溯还在病房里睡着。叶轻舟对冉媛耳语:“二姨,今天是那个上吊妈妈的葬礼,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现在咱们这一方只剩下了我和黎溯,我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们的眼睛,这次的行动,要靠你了。” 遣走了冉媛,叶轻舟坐到黎溯病床边,默默祈祷。 叶轻舟啊,你这事情办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黎溯精准计算着冉媛从奕城到昕阳路上需要的时间,到了昕阳后在葬礼现场做成这件事需要的时间,在黎成岳这里拼命拖延给冉媛创造机会,还好,这个结果一点也没辜负他。 被击破的谣言就像没踢进门的足球,得分失败不说,去势的凶猛还会尽数化为反扑的力量。那些本来打算拍一场血泪控诉的媒体们,歪打正着地记录了这一出离奇剧情,视频一经发出舆论反转快如霹雳,深感受骗的网民半是愤怒半是兴奋,讨伐之声高如巨浪,瞬时就把之前那些辱骂叶家人的言论拍在了沙滩上。 黎溯缓过这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灰。他并没有过多地研究黎成岳的表情,而是绕过他走到墙边,伸手摘下冉嫣的遗照,万分珍重地圈在怀里。 “你知道我是演戏就好,”黎溯修长浓密的睫毛下,眼眸恢复了一贯的漆黑深沉,“你要是误以为我是真心的,我真得恶心死。从知道你害死我妈妈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有一分一秒把你当成是我爸,你不配让我叫爸,更不配做我妈妈的丈夫。” 黎成岳布满皱纹的脸如同修炼成魔的枯树,恶意丛生。 黎溯再不看他,抱着冉嫣的遗像向外走,走到大门口又顿住脚步,背对着黎成岳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你恨不得让我死,”黎溯森然道,“我也是。” 大门撞合的余音中,门里门外,新仇旧恨,各自疯长。 叶轻舟收到好消息就马上告诉了宋美辰和卓豪,昕阳这边的事情全部交给他们收尾,她自己一秒都不敢耽误,立即动身往奕城折返。 刚上车她就迫不及待给黎溯打电话,但那边占线。她猜到黎溯是在和冉媛通话,便给他留了言,转而又陷入了沉思。 “黎溯,黎溯,刚才真是吓死二姨了!”电话那边冉媛大呼小叫。 黎溯微笑:“二姨,是他们被你吓死了才对,这次你立大功了。” 冉媛这会儿的确是心有余悸:“哎呀,可别说立不立功的话,没闯祸就是万幸了!本来我到了那地方,把葬礼从头看到尾都没看出名堂来,以为要白跑一趟了呢,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秃头男人抱着骨灰盒从我眼前走过去的时候,我竟然听到骨灰盒里‘咣当’一声!我给你姥爷送过灵我能不知道吗,骨灰这东西是碎的,咋可能会发出那种响儿来?我当时一下 子就上头了,根本啥也来不及想,上去就直接把那骨灰盒的盖儿给拍飞了!万幸万幸,这一遭赌赢了,不然真放出个女鬼来我可招架不了!” 黎溯不吝赞美:“是啊,二姨,你太厉害啦。” “哎,黎溯,你说,”冉媛激动的语调稍稍平复下来,“要是你妈看见我今晚的表现,她会不会满意?两年了,今天我终于派上用场了,我活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这么有用呢。” 黎溯微微一顿,旋即像个宠溺孩子的家长一样抚慰道:“会的,她会骄傲自己有个这么勇敢能干的妹妹。” 两人有好几秒钟没吭声。 黎溯刚好进了冉媛理发店二楼的房间里,用后背顶上了门:“你现在在哪儿?” “在昕阳市局呢,要做个笔录才能回去。” “好,”黎溯回应,“记得不要擅自行动,一切听昕阳市局的安排。” 挂断电话,黎溯看见叶轻舟的留言,给她回拨了过去。 “黎溯,”叶轻舟飞快接起来,担心地问,“黎成岳没把你怎么样吧?” 黎溯轻抚着膝盖上冉嫣的遗像,平静地答:“没怎么样,放心,我好着呢。”怕她会继续追问,黎溯先一步转了话题:“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那几个室友还活着吗?” 叶轻舟哼笑:“她们几个的狗命还不急着取,且容她们活到明年。” 黎溯也笑了:“那她们真是捡到大便宜了。” “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我很凶残一样。” 不然呢?黎溯心想,哪天连你都不凶残了,那就离世界和平不远了。 事情有了转机,两个人心里都不禁放松了一点,而那些方才被正事挤到一边去的、隐秘纠结的心思,又开始渐渐活泛起来。 如果说叶轻舟还只是单纯地为黎溯的表白而高兴,最多最多加上一个“要不要现在就原谅他”的辩题,那么黎溯此刻就是被各种念头牵扯得快要五马分尸。他一直警告自己坚决不能再惹叶轻舟,甚至要盼着她忘掉自己、喜欢别人,可是今晚急迫之下他竟然一时忘情冲动说出了那句话,还放纵自己抱了她,事情走到这一步,他该怎么收场? 不能和她开始,不然他死的时候她一定会难过;不能翻脸不认,否则她现在就会难过。 手机烫着他的侧脸,他说不出话来。 “黎溯,”叶轻舟问,“你在想什么?要是打算反悔的话,十秒钟之内说出来,我不打你。” 黎溯心跳一下快过一下,直要跳出胸膛,呼吸越来越粗重,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概念,还是叶轻舟那边说了句:“十秒,时间到。” 亲爱的凶手 第63节 他错过了反悔的机会。 不知怎的,像是被命运僭越替他做了决定一样,两难的抉择变成一个已然的结果,他反而平静下来,一颗心归了位,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融化,化成一漾清澈的水痕。 也许是因为服从命运比自己选择要简单,要少些责任和压力,但黎溯自己清楚,其实是因为命运替他做出的这个选择,恰恰就是他心底唯一真正想要的选择,理智一直以来就是个劣质的谎言,到现在连他自己也欺骗不了了。 此刻他终于感觉到这不是他的一厢情愿,命运在岔路口推了他一把,他现在只想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小舟,”他语气温柔得像羽毛,“人的一生,会有许许多多个故事,已经经历的,和将要发生的。我贪心,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总在想,在你的过去和未来之间,在现在,可不可以有一段故事,是属于我和你的?” 司机专注开着车,没发现后排座那女的嘴角咧到了耳朵丫子。 “在这个故事里,黎溯会拼尽所有对叶轻舟好,不为她是谁的女儿,不为她有多大本事。只为她是她,只为,黎溯爱她。” 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叶轻舟的眼中,流光溢彩。 黎溯听见车声,问她:“还有多久到?” 叶轻舟看看窗外,估摸道:“大概一个小时吧。” “嗯,”他轻声说,“我等你,你回来了,就给我一个答复好不好?” 她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绯红的笑脸。 通话结束半天,她才发现自己的嘴角还在坚挺地翘着。 她心想,我在这美个什么劲儿呢?是,黎溯终于亲口承认了喜欢她,可那又怎么样?账是要一笔一笔算的,这臭小子之前干了那么多不是人的事,姑奶奶才没那么轻易就原谅他。现在就在这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哼,早着呢! 可傲娇不过两秒钟,她忽然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脸又红了起来。 是黎溯那件蓝色菱格纹的冲锋衣。今天终于又穿上它,她和她的少年终于又要见面了。 逞强归逞强,再怎么糊弄自己说还在生黎溯的气,她那颗心都像是火炉子上熟透了的山东黄瓤烤地瓜,嗞嗞往外冒糖汁儿。 她幸福地闭上眼,打算在抵达奕城前什么都不想了,好好休息一下,一切等见到了黎溯再说。 车子晃晃悠悠的,她很快开始犯困,迷糊中感觉到手机似乎震动了一下,就短短的一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想就这么睡过去算了,不搭理它,可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无端端把她给颠醒了。 按她平素的睡眠质量这点小插曲是兴不起风浪的,可她就是醒了,无比无比清醒。 她好像感知到什么一般,连忙打开手机,昏暗中猛然亮起的屏幕明晃晃刺着她的眼睛,那条方才闯进她手机的消息如一柄短剑直插她的胸膛—— 来自 131 xxxx xxxx(陌生号码)的短信息: 组织要杀黎溯。 (第二卷 终) 第三卷 序章 黎成岳去省城出差,这几天都不会回来。黎溯洗完了澡,收拾好了背包,磨磨蹭蹭到快十二点,终于还是从床缝隐蔽处掏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一把折叠刀,进了洗手间,反锁了门。 他从镜子后的储物柜里取出一大盒医用纱布和一瓶酒精摆在洗手台上备着,动作机械而熟稔,然后将长睡裤脱下挂在墙壁的挂钩上,按下马桶盖,在上面坐了下来。他抬手从架子上摘下一块干净的小毛巾卷成卷咬在嘴里,随后撕了一块纱布,沾了些酒精,先给自己右腿一块皮肤消了毒,又打开折叠刀仔细擦拭了刀刃。做完这一切准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持刀的手缓缓举到了半空。 一道寒光闪过,尖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大腿。 刀刃没入皮肉的瞬间,黎溯骤然咬紧了嘴里的毛巾,一点含混不清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发出来,让人不忍耳闻。他颤颤地喘着粗气,额头冒起了一排排汗珠,他顾不上去擦,胸口几番剧烈的起伏后,他心一横,蓄足了力气把刀从腿上拔了出来。 鲜血四处飞溅,染红了墙上和地上白色的瓷砖。黎溯随手把折叠刀丢进洗手池里,抄起酒精瓶子拧开,将味道刺鼻的液体一股脑往伤口上洒去。锥心刺骨的疼痛逼得他两眼猩红,毛巾几乎要被他咬出洞来。洒完了酒精,他又抓了厚厚一沓纱布紧紧按住伤口,期望快点止住血流。然而,一大叠纱布转眼就被鲜血浸透,黎溯满手黏腥地丢掉那些废掉了的布条,换了新的纱布继续按压。不知道如此反复了多少次,血才终于止住了,最后一沓纱布粘在了伤口上。黎溯懒得再理会,草草包扎了一下,便开始收拾洗手间里的一地狼藉。 大捧大捧被血染透的纱布被塞进了垃圾袋,喷溅在墙面地砖的血迹也一一冲洗干净。折叠刀洗好、消毒,其他东西归回原位,做完这些,黎溯重新穿好睡裤,筋疲力竭地回到了卧室。 他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即使裹紧了被子也没有缓和。头晕,心悸,呼吸短促,浑身绵软无力,这都是失血过多的表现。他明显感觉到现在止血越来越困难,失血后的反应也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可能该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做,他就先一步死在自己手里了。 黎成岳不常回家,回了家也不像以前一样频繁地打他了。能帮助他的,就只剩下了一个叶轻舟。 可是要他怎么跟她开口呢?邀请一个女孩子来自己家里过夜本来就是逾矩,更何况,自己对她还有那样卑鄙的企图。 他一直想和她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趁现在尽可能多地给她补偿 ,以后再坦然地接受她的怨恨。可是那天晚上,他竟然没控制住亲了她,出于全然陌生的冲动。后悔吗?他问自己。当然是后悔的,这和他最初的设想谬之千里,不知道以后还会惹来多少后患。但同时他又发现,他总是不自觉地回味那个夜晚,如果暂且将他那些不堪的过往放到一边,将那夜的事情从他的人生中单独剪辑出来,那么他不得不承认,叶轻舟双唇间的甜蜜温软,是他品尝过的最极致的佳味。 夜渐渐深了,黎溯依旧浑身冰冷,难受得无法入睡。月光隔着窗帘映亮了房间一角,那里立着一个背包,里面装着一台旧相机。只有黎溯知道,那相机里已经存了不少叶轻舟的照片,明天再跟去新世界生态园偷拍一些,就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他对不起那个女孩——他定下那个主意的时候非常坚决,可是越和她相处,他就越是悔不当初。她是无辜的,她对他很好,她有些闹腾,但是个好女孩。 他可以相信她吗?就算相信她,那她背后的其他人呢?谁能保证近在咫尺的昕阳市局就一定是干净的? 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欺骗了那么多年,他妈妈赔上了性命,才让他看清了这一切。 他闯进黎成岳的地盘不慎被抓,被那些人打得死去活来,拔掉了右手所有指甲。 他在黎成岳的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装成混蛋的样子保全性命。 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相信,他还敢相信谁? 他并不想伤害叶轻舟。可是,两年了,他等这个机会已经两年了,现在收手的话,他又有什么办法给他妈妈复仇? 他不得不复仇,所以,他只能对不起叶轻舟。 对她再好一点、再好一点,用尽我的所有对她好,如果哪天她因为我而陷入险境,就拼尽全力保护她,大不了最后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虽然对她不公平,我利用了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却只能赔给她我这条不值钱的烂命。 可这好像,是我面前唯一的选择。 第一章 黎溯,你在哪里 “来自 131 xxxx xxxx(陌生号码)的短信息: 组织要杀黎溯”。 叶轻舟惊得几乎没了心跳,连忙去拨黎溯的电话。 那一边,黎溯在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拼力按下了接听键,但很快被人发现挂断了。 就那么一两秒钟的功夫里,叶轻舟听到对面传来遥远的广播声:“汇福大……”她在奕城的时间还短,没听说过什么叫“汇福大”的地方,一抬眼看见前排的司机师傅,她突然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急问:“师傅,你知道奕城有什么地方叫‘汇福大’的吗?” 司机热心肠地答:“你是说汇福大楼吧?七十年代的老楼了,在主城区西侧,快到郊区那边。” 叶轻舟忙不迭打开手机地图,按司机的指示很快找到了汇福大楼。听方才那声音的感觉,应该离黎溯所在的地方不远也不近,她以汇福大楼为圆心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一个地方。 黎溯二十几分钟前刚和她通完电话,那时候他人在冉媛的理发店,店这几天都没开张,黎溯独自回去一定会锁门,所以他如果离开,只能是自己主动出门去。而如果他要去什么陌生的地方,应该会知会叶轻舟一声,他没说,那就是去了熟悉的、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再加上“汇福大楼”这条线索,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 平房区。 该死,她们全都跑来了昕阳,唯一身在奕城的郑潇还在接受审查,这种关头竟然没有一个人在黎溯身边! 她当即打给卓豪让他立刻派可靠的人来奕城支援,又二话不说直接转了一千块钱给司机,让他在不撞人不撞车的前提下把车当飞机火速平房区开。 可即便真能起飞飞过去也还是要时间,叶轻舟深吸了几大口气,强迫自己把慌张扔一边给理智腾地方。假如黎溯真的去了平房区,原因是什么?他昨天才在那里“找死”,自然知道那里没有监控管理稀松,即便黎成岳现在有了麻烦顾不上他,他也没道理这么大意地跑过去啊! 除非,他有什么临时出现的、非去不可的理由。 去平房区,说白了就是去程子昭家,可程子昭在看守所,奶奶和程子昀也都各有安置,黎溯过去又能做什么? 会不会平房区这个推理就是错的? 叶轻舟极力想冷静,却是越分析越慌,一下子连自己到底该去哪都不知道了。司机师傅倒是一点没含糊,当真飞一样的速度赶着路,就在叶轻舟脑子里的浆糊滚得要冒泡的时候,车“吱嘎”一声,已然停在了平房区入口。 既然如此,现在也没有比进去探探更好的办法了,叶轻舟匆匆谢过司机下车拔腿就跑,跑到离程子昭家不远的路口时,她抬眼远远一望,忽然发现程子昭家里竟然亮着灯! 有人! 是黎溯,还是杀手?叶轻舟压着步子悄无声息地跑到院门外,后背贴着外墙竖起耳朵去听里面的动静。几秒不见人影,她稍稍探头,确认安全后又一路小跑到房子窗边,用余光往里面瞥。 咦——那个从里屋正往外走的人,不是程子昀又是谁? 叶轻舟猛地破门而入,程子昀给她吓得连退三步撞在门框上。 叶轻舟急急上前抓住程子昀的胳膊摇晃着问:“阿昀,是我!你看见黎溯了吗?” 程子昀面如土色,反应了好半天才摇着头吞吞吐吐地答:“没……没有……” 叶轻舟一颗心直直往下坠。 她失神一瞬,复又问道:“你怎么在家里?” 程子昀似乎还没从惊吓里回缓过来,结巴着说:“来拿……拿衣服……” 叶轻舟颓然松开了他。 难道真的是她推理出错了?可是汇福大楼周围再没第二个黎溯常去的地方了,难不成黎溯原本另有目的地,但又一次半路被人掳走了? 现在没有郑潇帮助,奕城其他警察她一个也不敢轻信,没有警方的帮助她连路网监控也查不了,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再看程子昀,转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黎溯,黎溯!你在哪,求求你告诉我你在哪,我要救你,我不能失去你! 你说好了等我的,我回来了,可你在哪儿! 叶轻舟眼前一黑,连忙伸手扶住院门。 这院门——从前黎溯就是站在这里,低声恳求着她:“以后我可能就没办法经常过来了,能不能拜托你照顾奶奶?”那时候他们刚刚经历了火灾,他和她一起忙活了两天才收拾出现在这栋屋子,把火灾中少得可怜的幸存物件挪过来,奶奶和阿昭也就出院了…… …… 叶轻舟突然直起身来。 一个豁然出现的念头如同一支冷箭凌厉射过她的脑中,她蓦地转身,正对上程子昀惊慌的双眼。 那个孩子,两手空空。 叶轻舟猛地提起一口气,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突然毫无征兆一记右勾拳劈面砸向程子昀! 她一拳挥完,从地上拎起流了鼻血的白嫩小孩,要生吞了他一样恶狠狠地质问:“黎溯在哪儿?” 程子昀眼神一瞬闪烁,叶轻舟愈加肯定,揪着他的衣领往地上重重一掼,又一次扑上去喝问:“说!你把黎溯藏哪儿了!” 程子昀突然冒出眼泪来。 叶轻舟简直暴怒到极点,扯起程子昀厉声大吼:“程子昀!黎溯和你无冤无仇!他从没有要故意害你,他从来没有故意要害过任何人!是你叫他来这里的对不对?只有你,只有你喊他他才会出门!他对你、对你哥哥你奶奶都心存愧疚,觉得连累了你们,所以他拼命补偿你们!他送你哥进监狱是为了保护你哥!他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想着要保护你哥!你和你奶奶的生活费都是他出的!外面那么危险,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可是你叫他,他就来了!他不会拒绝你任何要求!程子昀,你给老娘清醒一点,那些人这次是真的要杀黎溯,他们要杀了黎溯!你给我说话,说话!黎溯到底在哪?说!” 程子昀被她吼得哑巴了一样,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响起广播的声音——和方才电话里一模一样的广播声音: 亲爱的凶手 第64节 “汇福大楼爆破工作将于下午 16 点 20 分准时进行,请居民朋友们提前做好准备,禁止擅闯爆破区域,感谢配合!” 第二章 做我的女朋友 一语如山崩地陷。 叶轻舟揪着程子昀衣领的手剧烈地痉挛起来:“程子昀,你们该不会……” 程子昀却渐渐平静下来,甚至微昂着头,脸上挂着冷却的眼泪,沉默地回视着她。 愤怒的洪流霎时间结成冰川,叶轻舟猛地撒手扔下程子昀,拔腿冲出了院门。 程子昀就这么躺在地上,直到尘灰落尽才撑着地坐起来,拾起身下藏着的、那个他从叶轻舟口袋里顺出来的东西——她的手机。他回了屋,打了一盆水,把叶轻舟的手机丢了进去。 叶老师,祝你好运。 叶轻舟方才在来的路上就研究过路线,从程子昭家跑回大路再打车过去是绕了个大远,打的到车还好说,打不到就是纯粹瞎耽误工夫了,反而走土路才是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仿佛老天开眼一般,叶轻舟一拐出门就撞见一伙摩托车小队,为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叶轻舟和黎溯初识那天被叶轻舟在脸上挠了两条大檩子的倒霉蛋。她顿时两眼放光,不由分说上去就把那人从摩托车上“请”了下去,长腿一跨飞身上车,只留下一句“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便一溜烟飞没影了。 一路砂石飞溅,叶轻舟也不顾自己没戴头盔,直接把车速开到最大玩命狂奔。按照广播说的时间,她只剩下了半个小时能营救黎溯,到了那边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现在可真叫时间就是生命了! 到了地方叶轻舟立刻觉出不对,爆破这么大的事,周围虽然扯了警戒线,却没有人——既没有人把守,也没有人围观,寂静得像一座荒城。但此刻已经来不及多想,没人拦着她便干脆纵身跃下车来一个跨越式跳过警戒线,奔着大楼入口直直蹿了进去。 里面东西已经差不多搬空,到处灰扑扑的,因为窗户太脏光线透不进来而格外暗沉。叶轻舟一路找一路喊着黎溯的名字,直到爬上三楼的一瞬,她整个人全身一凉—— 黎溯趴在窗边的地上,一动不动。 叶轻舟吓得两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跌跌撞撞奔到黎溯身边把他翻过来,手哆嗦着去摸他的侧颈。 温热的触感伴着微弱却清晰可辨的起伏,传到叶轻舟的指尖。 她一下就哭了出来。 然而现在还远不是能松气的时候,叶轻舟好像把自己劈成了两半,情感尚且在那喜极而泣,理智已经绕场一周把这地方摸了个差不离了。 墙体被掏了洞填放了炸药,除此之外就是一栋无甚特别的废弃大楼,似乎也没什么机关冷箭,即便现在没办法叫醒黎溯也不怕,她叶轻舟有的是力气,把黎溯背出去完全不成问题。 可事情又怎么会那么简单,下一秒,叶轻舟就在黎溯脖子上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条钢索。 一条细细的连环钢索,一端贴着黎溯脖子的皮肤绑了一圈用小铁锁锁住,另一端延伸出去,拴在了窗下的栏杆上。 叶轻舟忙伸手去扯,不出意外地,那钢索虽细却结实异常,栏杆更是死死焊在地上怎么掰怎么拽都分毫不动。不行,不能怂,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对了,锁!我可以撬锁! 叶轻舟“嗖”地从头上拔下一根一字夹,拈起那把锁正要撬,却不禁愣住。 锁眼被堵死了。 那些人就没打算给黎溯留一丁点活路。 还有不到 20 分钟这里就要爆破,炸药会爆炸,整栋楼会摧枯拉朽地坍塌下去,不想办法把黎溯从这鬼地方救出去,别说活,他连全尸都留不下! 不能慌,还有时间!叶轻舟霍然起身开始寻找,找有什么东西能拿来砸断钢索,一层一层找上去一无所获,她又转身下楼去碰运气,这一下楼不要紧,运气没碰着,却结结实实和绝望撞了个满怀——大楼大门被封上了! 她明明几分钟前刚从那里跑进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门就锁死了,不用说,都是组织的人成心布置好的,反正他们已经把整个叶家、整个昕阳市局都彻底得罪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连叶轻舟的命也不打算留了!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救黎溯出去!开玩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开始,怎么可能在这里就结束! 既然她被困,那就叫外援,卓豪的人差不多也该到奕城了,打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和黎溯现在在…… 艹,我手机呢?! 叶轻舟遍翻上下,衣兜裤兜全掏了,竟然没找到手机。 刹那间,程子昀看着她时眼中那一抹决绝,又浮现在她眼前。 没有手机,就没人能知道她在这里,外面虽然看过去一个人也没有,但暗地里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盯着这栋大楼,就算她在这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一座与世隔绝的天牢。 叶轻舟自认是乐天派里的尖尖,命大得堪比虫子里的蟑螂树木里的胡杨,这次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冒出那样的念头:今天,是真的要死了。 她整日地风里来雨里去,那么多次死里逃生,好运早就该耗光了,到现在才真的要死,已经算不得吃亏。她没有在莫名其妙的灾祸里死的不明不白,她尝试遍了所有所有的可能,她和那些人抗争到了最后一刻,她的死足够称得上是一场顶天立地的悲剧,这是她这样的人最渴望的结局,这样的结局,不丢她老叶家的人。 更何况,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是和她的少年在一起。 想到这里,巨大的幸福感如冲天的喷泉水柱贯穿了她全身,她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异常地往回跑,像要奔赴一场狂欢。 黎溯!黎溯!叶轻舟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唤着他的名字,咚咚跑上楼梯,踏上三楼平台时她意外地发现黎溯已经醒了过来,正跪坐在地上,循声望着她来的方向。 目光刹那相接,无数话语不必出口自有灵犀,叶轻舟一瞬间热泪翻涌,在模糊的视线中向着她的少年狂奔而去。 热烈的拥抱——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热烈用力的拥抱了,贪婪的渴求如野草般不可理喻地疯长。可怜的少年啊,他那么瘦,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仿佛还是摸得到他突出的骨节,他被锁链困住,那些可恨至极的人想取他性命还不够,竟然还要把这该死的锁链套在他脖子上,让他像丧家之犬一样一点尊严也没有地死去! 没关系,没关系。那些死杂碎的怜悯,我们本来也不稀罕要。他们尽其所能拼命糟蹋他,我叶轻舟就千倍万倍疼爱他,他们想让黎溯以最难堪的方式死去,老娘偏不让那些人如愿! 叶轻舟再不克制自己,歪过头去深深亲吻他的脸颊,手指缠进他令人迷醉的头发,在他耳边喘息。 “黎溯,”她泪眼朦胧,“我好想你。” 黎溯抱住叶轻舟,在怀里紧了又紧,像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他发疯一样蹭她的脸,大口大口呼吸她的气味,急不可耐地吻上她的嘴唇,不知是谁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渗入纠缠的唇舌之间,让这个久别重逢的吻如救命的汤药一样似苦还甘。 叶轻舟想要就这样沉沦下去,黎溯却抽身一把推开她,不容拒绝地对她命令:“小舟,来不及了,你快走!” 叶轻舟不听,再一次扑上去勾住他的脖子,泪水纵横的脸上绽出一个满足的笑容:“他们把门锁了,我也走不了了。” 黎溯面上闪过一丝惊痛,但又很快镇定下来。他猛地挣脱叶轻舟一个迅疾转身,蓄足了力气用右肘对着窗玻璃狠狠一击,爆裂的巨响中,老旧的玻璃应声而碎。 “小舟,”他跪坐在叶轻舟面前,双手抓着她的胳膊切切哀求,“小舟,我被困住了,但你没有,听话,从窗户跳出去,出去了立刻跑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回头!” 叶轻舟不动,甚至仍然微笑着看着他,只是两行眼泪俯冲而下,滴落在黎溯的手腕上。 “小舟!”黎溯急了,起身拽着她硬往窗边拖,“走,小舟,离开这里,算我求你!” 人在情急之下往往力气奇大,叶轻舟竟真的被他拎起来拖到了窗口,半个身体都要被他推出去了。可叶轻舟哪里肯,她双手抓住窗框,一个借力把自己又悠回楼里,退开几步与黎溯相对而立。 “黎溯,我如果想跑,自己会撞不破这玻璃?我要是不想跑,你以为你能强迫得了我吗?你被锁链绑着活动受限,我只要退到你够不着的地方,你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故意气你,只是要让你知道,无论你说什么,我叶轻舟今天都绝不会离开这里!” 一小颗玻璃碎片在风中摇晃两下,猝然坠落。 黎溯双唇颤颤刚要说话,叶轻舟突然抬手指着他:“黎溯!不许胡说什么你不喜欢我让我赶紧走这种鬼话!我 说过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走的!炸药马上就要爆炸了,我们没有时间了!说你该说的!” 心跳声沉沉如鼓。 黎溯古井一样深沉的双眼里霎时间波澜顿生,摇漾着无数个叶轻舟。 他遥遥向她伸出手:“小舟,过来……” 叶轻舟就乖乖地向他走过去。 指尖触碰的瞬间,黎溯一把拉住她,往自己身前猛地一带,将她整个人牢牢拥入怀里。 泪水轰然决堤。 “小舟,小舟,”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为什么就不能乖乖听话,你这是……你这是要逼我亲手害死你啊!” 叶轻舟又哭又笑,仿佛幸福到了极点。她抬手去抹他的泪水,凝视着他如画的眉眼:“黎溯,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不哭,我们都不哭,没有时间了,我们说点好的——”她恨不能一口气把一辈子的话全部说完,本来平时说话就没标点,现在更是快得贯口一样,时间仿佛一下子回到了 9 月 1 日他们初识那天,叶轻舟又变成了那个唠里唠叨狂喷彩虹屁的女神经病:“黎溯你知道吗?你真的好好看特别好看,头发好看眼睛好看手指好看哪里都好看,你总是欺负我我好几次想着再也不理你了可是只要多看你一眼我就根本生不起气来就像个没出息的色狼!你打球帅得要命做饭特别好吃弹吉他特别好听,你一唱歌我魂儿都没了骨头都酥成渣子了!你身上好香嘴唇好软我真想每天什么也不做就一直抱着你使劲儿亲你!我要把你追到手跟你结婚睡了你然后跟你生一窝孩子,我要把你养得结结实实健健康康的我要你长命百岁永永远远地陪着我!要是有一天你变心了我就跟你真刀真枪地干一架打到你对我死心塌地为止!我知道你黎溯很帅很招人喜欢可老娘我也不赖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凭什么不喜欢我一辈子!黎溯!听好了,我叶轻舟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黎溯,”叶轻舟泪眼迷离,赌气撒娇一样摇着他,“黎溯,怎么就我一个人在这说啊,你也跟我说点什么啊,现在不说,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了!” 黎溯一向清冷如水的双眼第一次如此热切滚烫,叶轻舟的话像一把一把扔进火堆里的干柴,直烧得他眼波灼灼沸腾。他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双手从叶轻舟的背脊滑到双肩,又一路向下,从手肘到手腕。他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撤后一步,单膝跪地,将她双手紧紧攥在自己掌心,抬起头来,深情凝望着她。 “叶轻舟,”他的虔诚和惶恐犹如一场庄严的求婚,“你,愿意做黎溯的女朋友吗?” 第三章 死神如影 叶轻舟,在这生命的倒计时里,你,愿意成为黎溯的女朋友吗? 命运的过山车坠入地底,又升上云霄,在即将冲向终点的刹那为他们慷慨献上了一幕盛大的烟火,壮烈灿烂。 “我愿意!”叶轻舟跪扑下去一头扎进他怀里,“我愿意!黎溯,我愿意!” 黎溯幸福地闭上眼睛,第一次以男朋友的身份天经地义地抱了她。 叶轻舟,我这一生,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小舟,你记着,”黎溯伏在她耳边,声音轻却坚定,“无论到了哪里,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一直爱着你,即便你看不见我也不用怀疑,你打人太可怕了,我不敢变心。” 他直起身来,双手珍重地捧着叶轻舟白皙光滑的脸,轻柔地抹净她脸上的泪痕。他目光在她脸上来来回回地流连,想要将这面孔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永生永世都不忘记。 爱过她,是他此生最伟大的成就,无可比拟。 幸福滋长到顶点,他感激至极,而后决然出手,趁叶轻舟不备,一记手刀砍上她脖颈,打晕了她。 这是他第二次打晕她——从前是混蛋利用她,这一次,他终于是要坦坦荡荡地保护她。 他像捧着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叶轻舟平放在自己腿上,飞速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外套给叶轻舟穿好,把外套的帽子掀起来兜住她,又摘下围巾把她从额头到脖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做完这一切,他把叶轻舟团成一团,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把她包起来,双臂护住她所有要害,静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大大的围巾遮住了她昏睡的双眼,只露出一点鼻尖和半个嘴角。黎溯心底一动,低下头,嘴唇贴上了她柔软鲜活的肌肤。 小舟,你知道吗,你也特别好看,怎么打扮都好看。你爱骂人,但骂得很好笑,你爱打架,但打起来非常酷。你很聒噪,但习惯了之后还有点上瘾,你唱歌一个字都不在调上,但难听得独树一帜,谁也模仿不来。你又聪明又勇敢,像个女侠,你很善良,很体贴别人,我每一次心里难过都只希望是你在我身边。我好遗憾为什么没能在得意的年岁里遇见你,至少那个时候我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给你,而不是像今天一样,连表白都两手空空,不成样子。 小舟,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了,你怎么还能那么高兴那么知足呢? 小舟,时间对我们太吝啬了,我还没见过你穿裙子,没听过你讲课,没见过你跳芭蕾舞,没能和你这传说中英武的女篮队长一决高下。我没有看到过你小时候的样子,也没有机会知道你的未来。我相信你穿上婚纱一定很美很美,你的孩子一定和你一样勇敢可爱,我猜你八十岁了依然能把坏人一脚踢飞,一百岁躺在床上回顾此生的时候会又气又笑地发现,这辈子欺负过你的,只有我一个人。 对不起,小舟,我再也没有办法补偿你了。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16 点 19 分。 黎溯闭上眼睛,泪水濡湿叶轻舟的脸庞。 他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外面零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可就在下一秒,两声交叠在一起的震耳欲聋的呼唤忽然冲破死寂,生生闯入他耳中—— “小舟!” “黎溯!” 那声音太熟悉了,黎溯几乎以为是临死前的幻听,可当他跑到破碎的窗边,看到冉媛、宋美辰和卓豪的身影时,他还是忍不住激动得破了音:“二姨!” 三人闻声差点直接飞上来,然而生死已在分秒之间,黎溯来不及解释前因后果,只对着他们急急大喊:“这里马上要爆炸了,我走不了,你们快把小舟带走!” 冉媛和宋美辰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卓豪却眼尖一下发现了黎溯脖子上的钢索,他亦来不及长篇大论,一边反手拔枪一边高呼:“黎溯,人闪开,链子扯直!” 亲爱的凶手 第65节 黎溯当即听懂了他的意思,往旁边跑开两步,用手抻直那条锁链让它完全暴露在窗户破口,卓豪推开冉媛和宋美辰,双手举枪瞄准锁链“砰”地一射,子弹冲膛而出,锁链瞬间断裂。 巨大的枪声强行将昏迷中的叶轻舟给震醒了过来,时间已如漏斗中的流沙簌簌而逝,黎溯冲过去架起叶轻舟一把把她提到窗边,又奋力一举把她抬到窗台上:“小舟,抓紧我,先踩到外墙那块凸起,然后往下跳,我拉着你,不怕!” 叶轻舟清醒过来,一眼看见黎溯脖子上的锁链已经断成两截,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黎溯现下跑的成了,这她还能有什么好怕的,干! 黎溯半吊在窗台将叶轻舟放下去一层楼那么高,叶轻舟踩到凸起,松开黎溯的手蹬着墙面向后纵身一跃,屈膝缓冲四脚落地,完美着陆。黎溯扒着窗台翻身出来,沿着和叶轻舟一样的路线利索地跳下来,众人本能地就要朝背离大楼的方向逃跑。 “喂,反了!”一直没说话的宋美辰此时突然大喊大叫,指着相反的方向拼命地点:“这边!这边!” 大家也不懂这是什么道理,但千钧一发的时刻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啊,你说这边,那就这边”,全都顺着宋美辰的指示拔腿狂奔。黎溯和叶轻舟谁都没跟对方打招呼,却都不约而同地去拉对方的手,肌肤相触的一瞬间甜蜜被心跳捣得四处飞溅,他们甚至忘记了这是在逃命,好像只是奔跑在海滩,只是在躲一个浪花。 背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几十年寿命的老建筑被一朝腰斩,在众人眼前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一行人远远望着那一片弥漫的尘烟, 后怕得冒了一身身冷汗。 黎溯和叶轻舟喘着粗气,握在一起的手变成了十指相扣。 良久无话,还是卓豪最先开口:“就差那么一点点,太惊险了。” 叶轻舟在惊魂之后听见熟悉的声音也稍稍放松下来,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俩在这里?” 卓豪没答话,把目光投向了冉媛,冉媛也不吭声,而是目光扫了一眼黎溯,觉得不对劲,又疑惑地去看叶轻舟。 她在叶轻舟茫然的注视中一声不响地拉开套在她身上的、黎溯的那件羽绒服,缓缓分开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蓝色菱格纹冲锋衣。 冉媛惊讶得眼中一跳,探寻地看向黎溯。 “这件衣服,一直是叶老师在穿?” 黎溯点头:“嗯,是我让她穿的。” 冉媛神色复杂地看回叶轻舟,目光从她脸上划过,又停在了那件衣服。叶轻舟没明白他们娘俩在说什么,转头茫然地望着黎溯。 在他们身后几十米的废墟后面,重重残破砖瓦堆砌出的小小缺口里,一支手枪悄然探出头来,无声地瞄准了黎溯的后背。 第四章 冲锋衣的秘密 一条看不见的线,笔直笔直的,横亘在枪口与黎溯的心脏之间。 杀手对着耳麦低声汇报:“跑出来的不止目标一人,还有宋女士、叶小姐和两个不认识的男女。” 那边很快回复:“不许伤到宋阿姨和小舟,其他人生死不论,目标得手立刻撤退。” 杀手得令,粗粝的手指轻缓缠上扳机。 一个刹那,不同的空间可以同时发生多少件事情? 漆黑的枪管里,击针触发底火的瞬间,黎溯突然鼻腔一热,叶轻舟本就在盯着他,突然如注而下的鼻血吓得她本能地一把伸手捂住他的鼻子,另一手揽住他的身体,去势太猛将他往左边推了一点点,那颗被火药硬生生逼出枪口、高速飞旋直奔黎溯而去的子弹,就这样在震彻旷野的枪声中,一头撞在了叶轻舟的肩胛。 “卧倒!”卓豪一声喝令平举手枪循声火速追了过去,宋美辰赶忙拉着冉媛一起趴好,黎溯双手护住叶轻舟的头将她拢在怀里一把扑倒压在身下,叶轻舟想要挣扎着起身保护黎溯,被黎溯一嗓子吼住:“别动!你妈没教过你在外面要听男朋友的话吗!” 冉媛:男朋友?天啊,叶老师要做我们家儿媳妇了! 宋美辰:我怎么可能教我闺女听男朋友的话?叶予恩都不敢让我听话! 说起来也奇怪,叶轻舟长这么大听谁的话都是看心情,要是有人敢吼她,早被她一个大鼻兜打老实了。可偏偏黎溯邪门,他一凶,叶轻舟当真老老实实一动不敢动,卓豪跑远后和枪手一起没了动静,叶轻舟耳边除了风声、黎溯的呼吸声,就只有滚烫的鲜血滴滴答答打在地上的声音,叶轻舟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揪紧了黎溯的衣服颤声唤他:“黎溯……” 黎溯知道这血不去医院止不住,他身上带了止血针,可杀手还没走远他不敢起身离开叶轻舟半步,刚刚那一枪打到肩膀是万幸,万一再偏一点,打到她脖子上、头上,那……他不敢再想下去。 或许是单调的滴答声惹人犯困,黎溯渐渐感到眼皮有些重。他强撑着精神,低声哄着怀里不停发抖的叶轻舟,直到卓豪终于回来,扛着一具尸体。 “起来吧,”他说,“这人是有备而来,发现自己暴露就服毒自杀了。” 冉媛从地上爬起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黎溯和叶轻舟身下那片越来越大的血泊。 “黎溯!” “黎溯!” 黎溯对那些焦急的呼唤毫无反应,他就这么保持着那个护住叶轻舟的姿势,陷入了昏迷。 汇福大楼所处的地方属于古溪区,鉴于古溪分局现在情况特殊,加之案情重大性质恶劣,所以经市里领导决议,案子被直接交由奕城市局负责。 呵,指望屎壳郎说搓粪球有罪,可能吗? 消息传来的时候黎溯刚刚被推进抢救室,叶轻舟这会儿懒得搭理案子,一心只悬在黎溯身上,倒是宋美辰突然想起什么,扯过叶轻舟揉捏了一通后疑惑地问:“你不是中弹了吗?怎么还全须全尾的?” 叶轻舟这会儿才想起来关心一下自己——确实奇怪啊,当时她明明感觉到自己被子弹的冲击力打了个趔趄,怎么现在反手摸摸后肩,不仅肩膀没受伤,连衣服都没破? 那人是打了个空气炮吗? 只有冉媛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她们母女。 叶轻舟到底是从小混公安局的,种种疑问交织在一起,她很快就抓住了症结所在,不禁又仔仔细细地摸起那件冲锋衣,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 “叶老师,”冉媛见她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她凄楚一笑,“你发现了吧,这不是普通的衣服。” 叶轻舟惊疑不定地问:“这难道是……” 冉媛怅怅地点头:“防弹软甲。” “这件衣服是我姐姐私藏的,总共只有这一件。当年她出任务之前,特地把这件衣服存放在我那,跟我说,如果有一天黎溯来跟我要这件衣服,让我一定要尽力保护黎溯的安全。叶老师,我没读过什么书,脑子不灵光,自己也没主意,这一辈子我就只听我姐一个人的话。后来,在我姐姐去世后很久很久,我才明白原来黎溯来要这件衣服就代表着他准备接替我姐姐和那些人决一死战了,我以为这是黎溯要拿来给自己防身用的,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件衣服竟然一直穿在你的身上。 “你问我们是怎么找到你俩的,就是因为这件衣服啊!叶老师,你有没有觉得这衣服穿起来有点闷闷的不透气?因为它用的面料都是防水材料,为了保护里面藏着的电子定位设备。我手机可以实时监控这件衣服的位置,每次黎溯不在我眼前,我就靠这个‘跟’着他。今天幸好你们两个人在一起,不然……” 不然,所有人都被这衣服引着去找叶轻舟,黎溯现在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叶老师,案子的事,无论姐姐还是黎溯都不怎么跟我提,当然,他们说了,我也未必能听得明白。我不知道黎溯走到今天这步背后都干了些啥,可听他话里的意思,他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搞得你后来再也不来看他。可是你知道吗,你最后一次离开医院的时候,黎溯哭的吐了血,差一点点就抢救不回来了,他住院的时候天天看你的照片,天天跟我说你对他有多好,他一直在我店里存着一瓶药油,还把唯一一件防弹衣让给你穿……这孩子是真心对你,这个不骗人的!叶老师,我家小宝犯了错,我不好意思觍着脸让你不要去怪他,可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他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份上,原谅他一次?” 叶轻舟呆呆地看着她,傻了一样。 宋美辰知道现在是当妈的该上场的时候了,连忙上前挎住冉媛的胳膊打起圆场:“哎呀妹子你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话,多见外?你没听这俩孩子都男朋友女朋友的叫上了嘛,小两口闹点别扭那也是常事,架是越吵越黏糊,咱老婆子操那份心干啥?再说了,你瞅我闺女那傻样,早被你家黎溯吃得死死的了,还有跑?你拿机关枪对着她突突也轰不走啦!” 冉媛成功被宋美辰逗笑,两个老姐妹就闪到一边去推心置腹地聊起来。叶轻舟傻呆呆地杵在走廊中间,两眼直勾勾盯着抢救室的大门,心里只反反复复跳着同一个念头:怎么还不出来?怎么还不出来? 等到抢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叶轻舟已经站得腿都不会打弯儿了,一步没迈明白差点一个跪拜磕在人家鞋面上:“医生,怎么样了,黎溯没事吧,他为什么又流鼻血了啊?” 耿医生听她这么问有点意外,又瞥到她身后冉媛不落痕迹地使了个眼色,顿时明白这小姑娘还不知道黎溯的病情,也还不可以知道黎溯的病情,于是他表情诚心诚意、内容半真半假地编起了瞎话:“黎溯之前遭到绑架,被绑匪用烈性酒灌鼻造成了黏膜损伤,而且冬天气候干燥本来也容易流鼻血。等下我开一支海盐水喷雾给他。” 叶轻舟一听赶忙伸出两个指头在医生眼前抽筋似的摇晃:“两支两支!我这里备多一个省得他出门忘记带!” 宋美辰在后 面偷偷对冉媛笑语:“我这丫头平常心粗得跟桥墩子似的,居然也开始知道疼人了。” 冉媛听出宋美辰也还不知道黎溯的病情,便也只是笑笑敷衍过去,没再说话。 惊心动魄地忙活了一整天,等消停下来外面早已经黑透了。奕城市局派了人来守着医院这边,好巧不巧的又有那个扑克脸的金玉蕊。叶轻舟现在知道了当初二中连环杀人案里通风报信的就是她,反正他们红黑双方已经势同水火,就差直接面对面互扇嘴巴子了,跟黎成岳都不用再装跟这女的就更没必要客气,所以叶轻舟看见她就毫不避讳地给了她一记眼刀,心想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耍活,老娘迟早有一天把你单挑了! 暗杀不成,现在全市各部门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几个受害者,黎成岳要是这节骨眼上还敢嘚瑟,那出了什么事保不齐他自己也得喝上一壶。警报暂时解除,宋美辰跟着冉媛去了理发店休息,叶轻舟在医院陪床,为了稳妥起见,昕阳市局那边还悄悄加派了几个人来,两边守着。 黎溯还没醒。每次失血过多他脸色总是很不好看,叶轻舟心里难受,忍不住去牵他的手。这时她发现黎溯手背上有一块崭新的烫伤,很明显是烟头烫出来的,不用说,肯定是他去找黎成岳的时候又被那老狗虐待了。 她跟护士要了点烫伤药膏来仔仔细细给他抹在伤处,看着那块烫伤她不免又想起这两年里他吃过的那些苦,尤其是被抓进唐宫这一次,受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全。那时候她生着他的气,不愿意细想这些事情,可现在她是不敢细想,稍稍开个头她就已经心疼得眼泪打转了。 不行不行,太婆婆妈妈了,太不叶轻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哭天抹泪的,黎溯现在睡着,我应该想案情才对——爸爸那边现在情况相对乐观,昕阳市局上下也不是吃素的,身上的警徽都是一样的分量,谁又能降住了谁呢?麻烦的是郑潇这边。用胶囊延缓毒药发作,快则一个小时慢则三四个小时,要是有人能给郑潇做不在场证明还好,可我偏偏那时候猪瘾犯了在审讯室里睡着了。黎成岳不是蠢货,既然摆明了要陷害郑潇,那他的手段肯定不止让人在古溪分局毒死焦栋梁这么简单,总要留下点什么直指郑潇的证据才行。没用完的毒药和空胶囊?制药的器械?放在哪儿,他家,还是办公室?可是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去这些地方查看,肯定会被直接打成共犯的。话说回来,连湘和樊如可行动自由,哄她们两个神不知鬼不觉地吃下毒药不算难事,可身在牢狱的焦栋梁又是以什么方式服毒的?混在饭里会被嚼碎,投在水里也不现实,最大的可能恐怕是焦栋梁本身就有什么慢性疾病需要长期服药,而歹人看准了今天,提前把药掉包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能把矛头指向郑潇的证据,又会是什么? 正琢磨着,卓豪推门进来,没说话,只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叶轻舟拿过来看了一眼号码,不认识,说了声“喂”,那边是个男人,叶轻舟对这声音半生不熟,反而对方热情得像她半个爹。 “可找着你了!小舟啊,我也真是服了你,奕城这边出事,你竟然想不起来我这个叔叔!” 第五章 你没救了 叶轻舟在她的叔叔列表里火速翻了一圈,终于翻出他来:“秦叔叔!” 此人正是叶予恩和何东旭的直系师弟、奕城市局技侦科干警秦峥,两年前就是他在何东旭的手枪上验出了黎溯的指纹,并把消息透露给了叶予恩。这么论的话,秦峥还算当了回月老,叶轻舟和黎溯这根红线就是他亲手给牵起来的。 但也不能怪叶轻舟关键时刻没想起这号人来,她小时候倒是很喜欢粘这些叔叔大爷们,只要嘴够甜什么零食玩具都能骗到手,可是后来她长成大姑娘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就很少有专门爱和五十来岁的人玩的了,所以这些年她有事都是喊卓豪,跟秦峥连微信点赞之交都没保住。 不过中年人对于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却总有难以割舍的感情,秦峥平时不冒头,但始终当自己是叶轻舟的亲叔叔:“小舟啊,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在奕城没人了啊?” “秦叔,”奕城警方有可靠的人,叶轻舟自然又惊又喜,但她立刻又担心起来,“黎成岳知道你和我爸的关系不?” “全国顶尖的警校才几所,随便调到哪儿都能遇着同学,这有啥稀奇的?奕城市局跟你爸沾亲带故的多着呢,我不像老何跟你爸走动那么多,问题不大,”秦峥说到这不禁笑笑,“闺女果然是长大了,都能反过来担心我老头子了。不过你秦叔叔还没到需要你操心的时候,我在奕城市局二十年不是专门来吃盒饭的。” 叶轻舟也就不再废话,直入正题:“那今天这案子怎么说?郑警官那儿你有消息吗?” 秦峥:“小郑警官的事归督察组管,本来我是插不上手,只能跟着查今天的爆破杀人案的。不过现在,这两件事变成一件事了。” 叶轻舟一时没领会他的意思。 秦峥解释道:“汇福大楼爆破工作是由古溪区住建局负责的,他们刚开始还想抵赖,但是光人证就有五个不说,现场被子弹打断的钢索、钢索上你和黎溯的指纹都是铁证。他们一看证据确凿就泄了气都交代了,只不过这交代出来的内容嘛……” 叶轻舟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他们说这都是郑警官一手安排的?” 秦峥:“是啊,一套屁话编得可严谨了,因是因果是果的。他们说小郑警官保证了,只要把黎溯拴在炸药边上,到时候炸药爆炸加上楼体坍塌,尸身就会变成一堆焦黑的碎块,跟建筑废料混在一起根本不会被人看出来。就算这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案件肯定也是由古溪分局负责,绝不会让住建局的人吃挂落。小舟,你是没见这些人演技多好,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整的跟真事儿似的,说他们现在阴差阳错落入了市局手里,郑警官已经自身难保了,所以一定会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叶轻舟听得眉头大皱:“说这话的人是区住建局的领导吗?” “不是,普通科员,这次是第一次担任爆破项目的负责人。” “那,”叶轻舟揣测着,“要么就是和戴龙龙一样,打算背一次黑锅换将来飞黄腾达,要么就是……这人犯了事,有把柄在黎成岳手里。” 秦峥:“这个我会去查。” 叶轻舟点点头,随即拍了自己一巴掌——老是对着电话点头是什么毛病——又问回了正题:“那这孙子都‘老实交代’了些什么?郑警官为什么要杀黎溯呢?” “不止黎溯,你也差点成了陪葬,”秦峥反驳,“别忘了,还有一个今早死了的焦栋梁。除此之外,黎溯今天会出门,是因为那个叫程子昀的小孩对吧?跟你们这么多人都有关系的,是什么事情?” 牵扯到这所有人的事情…… 叶轻舟脱口而出:“火灾!” 是前阵子程子昭家那场突发的火灾! “没错,他说郑潇是为了隐瞒火灾的真相,才要杀你们这么多人灭口的。” “这……他们连火灾也要算在郑潇头上?!” “小舟啊,你不觉得那把火本身就放得莫名其妙吗?”秦峥徐徐分析起来,“你说这是组织为了给黎溯一个警告,可是警告的方式那么多,找一个让黎溯自己知道的不就好了,何必弄那么大阵仗,就不怕把自己也折进去?更重要的是,那一次的火灾向你们暴露了焦栋梁这个人,直接给了黎溯机会让他以焦栋梁为突破口来反击组织,你们后来所做的种种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组织会这么傻吗?我现在觉得,当初的火灾根本就是个阴谋,组织察觉了黎溯、郑潇、你和你爸这些人的企图,所以干脆布了一个大局,打算把你们一网打尽。” 叶轻舟之前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秦峥的分析是对的。她和黎溯都上了组织的当,本以为抓住的是他们的马脚,却不想那是组织抛出的诱饵,从此他们所有人都成了上钩的鱼。 秦峥继续说下去:“现在就是组织打算收网的时候 了,你应该看得出组织这次决心不小。你爸的事情能解决是侥幸,但组织不可能一错再错,小郑警官这边……恐怕是回天乏术了。” 叶轻舟略想想就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但还是不死心:“光有人证不能定论啊,物证呢?” 亲爱的凶手 第66节 “你都想的到的事,组织能不安排吗?”秦峥一哂,“来吧闺女,考考你,你猜物证是什么?” 叶轻舟思绪又回到了接电话前的分析上。毒物、空胶囊和制药器械这些其实细细想来都不合适,指向性不够强,而且制药是个技术活,不是人人都能玩得来的,郑潇没有医药方面的学习和从业经验,这样污蔑他风险太高。那如果真的是偷换焦栋梁原本要服用的药…… “是不是在郑潇那里发现了焦栋梁原本要吃、后来被掉包的药?” 秦峥笑了起来:“我闺女就是聪明,那一板药藏在郑潇办公桌柜子的夹缝里,上面有郑潇的指纹。” 叶轻舟却无心应承他这夸奖:“指纹作假倒不难,不过焦栋梁从被提到分局再到毒发身亡,总共也就一宿的时间,查监控看看这一宿都有谁去过郑潇办公室不就能知道内鬼是谁了吗?” “昨晚一整晚去过他办公室的人,只有你。” “呃……” 这下可好了,现在犯罪嫌疑人如果不是郑潇,就只能是她叶轻舟了。 可是一整晚都没有人靠近过郑潇的办公室,那证物又是怎么塞进他柜子里的? 秦峥适时解释:“我们刚才说过,焦栋梁的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所以早在组织定下这个主意的时候暗鬼就已经在伺机动手了,那一板药藏在郑潇柜子里的时间最晚也不会晚于火灾发生的时候,这期间进过他办公室的人肯定多得数不过来。” 叶轻舟不信这就到绝路了,敲敲自己的脑袋继续挣扎:“人证,物证……动机!对了,动机呢?郑潇干嘛要放火烧程子昭家?还有,他想灭焦栋梁的口,在哪儿灭不行,哪有人会蠢到在自己家门口动手还把自己搭进去的?” 秦峥:“首先,人证物证齐全的情况下,动机并不是必需的。其次,那个叫戴龙龙的家伙给了动机,说程子昭和黎溯从前因为打架斗殴被郑潇抓进来的时候很可能无意间发现了郑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然后黎溯又和你搞在一起,你爸爸又是昕阳市局副局长,郑潇害怕事情败露所以才想要一次性把你们全部灭口。姓戴的还说他刺杀你的学生也是郑潇授意的,只不过你昨晚半路意外踅了回来,郑潇情急之下只好直接翻脸不认人和他划清界限,他见郑潇忘恩负义,索性把郑潇供出来大家谁也别好过。” 叶轻舟想,一定是环境污染太严重了,不然怎么才一天一宿的工夫奶龙就成暴龙了呢? “至于为什么在分局杀焦栋梁,他们给出的理由是焦栋梁临时反悔想要讹诈郑潇一笔钱,不然就要把他的事全说出去,为了逼迫他还特意在期满释放之前强烈要求见他,所以郑潇才会不择手段要抓紧灭口。” 这就全串上了——从连湘樊如可被杀到现在,所有的环节就像一块块拼图,他们本来已经拼出了完整的样貌,却不知这原来是一副双面拼图,组织的人将所有碎片翻了个个,给世人拼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图景。 “可是、可是,”叶轻舟就是不肯放弃,说什么也要负隅顽抗,“还是说不通啊,郑潇一个分局刑警怎么会有胆子动奕城市局局长的儿子和昕阳市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个什么所谓的程子昭和黎溯发现的秘密又是什么?他要真这么有本事现在又怎么会被困住动弹不了,所有事情都这么轻易被揭发出来?这是多明显的陷害啊,傻子都看得出来!” “嗯,”秦峥不理会叶轻舟的暴躁,依旧平静回答,“所以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个点了。将爆破杀人案的矛头指向郑潇,这样焦栋梁的死也跟着从渎职变成了谋杀,督察组已经撤了,现在两起事件的最终解释权都跑到了奕城市局手里。” 他们有万般道理,也架不住判官是对方的人。 “你现在相信小郑警官的事情是真没辙了吧?我刚才也已经想办法带话给他了。” “带什么话?” “‘你没救了’。” “……秦叔,你费那么大劲就为了捎这么一句废话进去??” 秦峥哈哈一笑:“你没懂我的意思。不过我想小郑警官应该听懂了,咱们等他的消息就是。” 第六章 让我做你的老板娘 叶轻舟还想问个究竟,被秦峥打断了:“小舟,听叔说,以你现在的处境,小郑警官的事你是一点也使不上劲。反正现在所有事情的源头都是同一个人,从哪头把他拍死都是一样的,咱们几个人就别都挤在一条道上了,爆破案和小郑警官的事交给我盯着,你和你爸、你小男友他们还是忙活老何和唐宫的案子去。” 叶轻舟正要答应,忽然发现病床上的“小男友”醒了,叶轻舟有些懊恼道:“是我吵到你了吗?” 秦峥以为叶轻舟在跟他说话,意外又不满:“你这姑娘胡思乱想什么呢,叔跟你讲的是道理,什么吵不吵的,挺活泼一孩子咋还越大越敏感了呢?” 叶轻舟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想着正事也说完了,解释起来还要花时间,干脆嬉皮笑脸糊弄过去,草草挂了电话。 她探身向前恋恋地攥着黎溯的手指,殷殷问他:“感觉好点了吗?想吃点什么吗?” 黎溯不说话,只是看不够似的望着叶轻舟。 叶轻舟好久没有和他这样认真地对视过了,几乎忘记了这双眼睛的魔力,等她想起来自然已经来不及,一颗心早就化成温热冒泡的糖浆了。 她情不自禁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眼睛,刚要起来,黎溯忽然抬手把她按回了自己怀里。 “小舟,”黎溯声音轻颤,“对不起。” 叶轻舟回抱住他柔声问:“怎么了?” 黎溯埋头在她细腻温热的颈窝,似乎仍然惊魂未定:“我又害了你一次。” 叶轻舟骤然发觉,从认识黎溯到现在,他似乎总是在道歉,开始是对冉嫣,后来是对自己。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叶轻舟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跟他生了那么长时间的气,心里一疼,忍不住又亲了他一下。 “黎溯,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她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你已经把防弹衣给了我,为什么还要替我挡子弹?” 黎溯反问:“你已经涂了防晒霜,为什么还要打伞?” …… 这世上还有这么鬼扯又清晰易懂的道理? 她又想起大楼快要爆炸时他打晕自己,醒来发现他的衣服围巾全在自己身上,想起冉媛那一句“他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其实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把她看得那么重了。 黎溯回望着她,伸手替她捋顺了一绺翘起来的头发,想说话又不确定该不该说,犹豫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小舟……我从前确实是利用了你,我不为自己开脱。但……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张潮那一次……我当时没敢走远,一直就在边上……” 叶轻舟忽然想起什么:“所以当时那块打在我椅背上的石头是你扔过来提醒我的?” 黎溯点头承认:“是,我知道他是个杀手,所以一直在边上守着……小舟,我不是要狡辩,我有错,我大错特错,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你也应该恨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从前的那些……不是我装出来的,我是真的很想照顾你,想对你好,我出院第一天就等不及去学校找你,可是我看见你上了余闻君的车,我以为……你跟他走了,以后再也不会管我了,所以……” “所以你就大摇大摆跑到平房区去找死?”他的话深深刺痛了叶轻舟,她气得在黎溯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她撩开黎溯的衣领,指着那个新鲜的牙印问他:“这是罚你的,认不认?” 黎溯红着眼眶,乖乖点头。 “以后还敢不敢了?” 他眼睛湿润润的,乖乖摇头。 叶轻舟撅撅嘴,直起身来背着黎溯二郎腿一翘,不说话了。黎溯有点着慌,撑着床坐起来,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胳膊上,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生气吗?” 叶轻舟小下巴一扬, 傲娇地看向他:“要是我现在原谅你了,以后你打算怎么表现?” 黎溯被问得噎了一下,随即战术性清清嗓子,开始拼命表态:“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给你唱歌,不经过你允许不跟其他女孩说话……我有足够的零花钱,我不花,都给你,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除了忙案子的事其他时间我都陪着你,什么事情都让着你,任打任骂,绝对不再惹你生气……” 叶轻舟正被他说得想笑,不防黎溯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永远心甘情愿为你挡子弹。” 她心里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她希望黎溯是在耍花腔,可他认真得一如在汇福大楼跪下来向她求爱。 她憋住不老实要拱出眼眶的泪水,比了个手枪的手势顶住黎溯的脑门,假意凶道:“说,你是我的什么人?” 黎溯缓缓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老板饶命,我是你的人。” “想要本老板给你个什么职位?” 黎溯毛茸茸的眼睛无辜地眨了眨,老实答道:“老板娘。” 两个人终于都笑了。 吃过晚饭,叶轻舟钻进黎溯的被窝里,两个人挨挨挤挤靠在床头,絮絮聊着天。 “你不用上班吗?”黎溯问。 叶轻舟呵呵两声:“李洪霞从她原来任职的地方带了几个亲信过来,把我‘顶’了。不过咱班孩子不依,所以我现在的职位是六班的助教,不用上课,只负责镇场子,偶尔请个假也不打紧的。” 闲话几句转入正题,叶轻舟把秦峥那儿听来的事都告诉了黎溯,黎溯听到焦栋梁那一环是组织设计好的陷阱不由歉疚:“是我莽撞了。” 叶轻舟安慰地拍拍他的手:“不能怪你,组织既然打定主意要对付我们,那么一计不成必定会再施一计,你要是没上焦栋梁的当,搞不好后面还会冒出一大堆王栋梁李栋梁来,更麻烦。” 黎溯回握住叶轻舟的手,沉默片刻后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组织要杀我的?” 叶轻舟翻出那条短信来给他看。 “这是谁发的?”黎溯问。 叶轻舟:“我猜是简锋。” “简锋?”黎溯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有些不确定地问:“是胡老师的丈夫?他跟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叶轻舟这时才想起来,黎溯被绑架后她一直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所以他到现在都还没听说过简锋的事情。趁这机会叶轻舟把她闯进唐宫的始末都跟黎溯描述了一遍,顺带把杨利民曾是唐宫法人的事也交代了。 “所以我和郑警官猜测,简锋娶胡老师可能就是为了打入组织,埋伏下来。我看胡老师对这一切好像毫不知情,不知道算幸运还是算可怜。” 黎溯听得直了眼,对叶轻舟后面的评价不置一词,反而自己在那里怔怔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原来是这样。” 叶轻舟听他仿佛话里有话:“黎溯,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黎溯回过神来看着她,在心里暗暗掂量了一下措辞:“嗯……其实一年半以前,我闯进过唐宫一次。” 第七章 一点长久 叶轻舟一惊:“后来呢?” 黎溯平静地回答:“被他们抓了。” “他们……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叶轻舟连忙追问。 黎溯摇摇头:“那个不是重点……” 他想要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叶轻舟却不肯,抓着黎溯的胳膊直直地盯着他:“黎溯,你别糊弄我,说实话,他们把你怎么了?” 黎溯脑海中闪过镣铐拷在手腕冰冷的触感,被吊在半空的惶恐,沾了凉水的皮鞭打在身上的滋味,指甲被一个一个拔下来的痛楚。他舔了下嘴唇,尽量轻描淡写地回答“把我打了一顿”,又连忙按住激动的叶轻舟,把她搂在怀里:“小舟,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得冷静一点,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叶轻舟勉强安静下来,揪着黎溯的衣角仰头问:“什么事?” 黎溯回忆道:“从知道黎成岳做下的好事开始,我一边想着复仇,一边又要在他面前掩饰自己,他喜欢演恨铁不成钢的严父,我也就尽心尽力配合当个不肖子,一开始一切都有条不紊,直到后来我调查到了唐宫——那天是元旦,我趁着唐宫当天生意好人多混杂,从后门偷溜了进去。那时候我还不确定唐宫就是黎成岳的老巢,低估了里面的戒备,进去没多大一会儿就被人抓了。我当时很害怕,以为黎成岳发现我调查他会立刻杀了我。可是后来我被人打晕带到唐宫刑房,醒来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排东西——钱包,手机,手表,还有一枚黄金指环。刑房里那些小喽啰说我是个贼,溜进来是为了偷东西的,桌上那些就是赃物,所以一定要教训我一顿让我长长记性。 “可是小舟,我从来就没有见过那些东西,是有人硬安上这个罪名给我的。我当时来不及想是为什么,很快就被那些人打得没了意识。再后来,那些人在我昏迷的时候把我丢到了松荡山脚下,又过了好几天也不见有人要来杀我。我壮着胆子回家,黎成岳看见我竟然什么也没问,甚至还在扮演他的严父戏码。我困惑极了,几乎以为黎成岳是在故意耍我玩,要玩够了才肯杀我,可后来仔仔细细观察试探了两个月我渐渐察觉,黎成岳对于我闯进过唐宫的事情,似乎是真的一无所知。 “直到那时我才终于确认,是唐宫里有人认出了我,为了保住我的命故意把我栽赃成普通的毛贼。只是这么久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掩护我,现在看来,当初救我的人或许就是简锋了。” 黎溯忽然发现他能活到现在不得不说是老天庇佑,他莽莽撞撞闯了两次大祸,却都被人给兜了过去——第一次是在何东旭的枪上留下指纹,被叶予恩截下了消息;第二次是闯进了唐宫禁地,又被简锋给瞒天过海。 没有他们,他早不知道死了几回,这实在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能说清楚的事情。 叶轻舟抱住黎溯,心疼地揉着他的头发:“黎溯,要是我早点来就好了,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 黎溯歪过头,侧脸贴着她的头顶。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如果能早点遇见她,他就不会日复一日地自残,不会把自己的病折腾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他就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她,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了。 他闭上了眼睛,静静依偎着叶轻舟。 那天晚上洗完澡,两个人就挤在黎溯的病床上相拥而眠。对于叶轻舟来说,虽然之前不止一次睡过一张床,可是像这样盖着同一张被子、枕在黎溯胳膊上还是第一次,她甜蜜过了头,竟然躺了好久好久才睡着。那一晚她的睡眠像是被挂在蜘蛛网上,飘飘悠悠的,总也踏实不了。潦草迷糊了没一会,突然心里一打激灵,半梦半醒间脑子里有个声音对她说:“嘿,记得吗,你和黎溯在一起了!”瞌睡立刻散个精光,忙睁开眼急急要确认,虽然夜盲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但身边确实有个人将她搂在怀里,叶轻舟轻轻向前探去吻他,恰好吻到了少年微凉的嘴唇,少年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也回吻了她一下,然后又睡了过去。 都是真的啊。 亲爱的凶手 第67节 心踏实了,睡意却回不来,巨大到难以置信的幸福在她脑海中惊涛澎湃,夜静谧无声。 这么折腾了大半宿,第二天早上她便死活起不来床,等她勉勉强强醒过来日头早已升上三竿,黎溯正在桌子前不知道忙活着什么。 “黎溯!”叶轻舟人还黏糊着,踉踉跄跄下床往那边跑,“你怎么起来了!” 黎溯转过来看着她,心情不错的样子:“我好了,没事了。” 昨晚还空着的桌子上这会儿平白冒出来一大堆东西,叶轻舟懵懵地问:“这么多东西,哪儿来的?” “手机下单让超市送货上门的。” 叶轻舟打开其中一个袋子,里面有菜有肉有面粉有调味品,还有一根迷你擀面杖:“你这是要包饺子?” 黎溯点头:“对啊,你的午饭。” “你居然还会包饺子?” 黎溯微笑:“这有什么奇怪,我妈妈也是北方人,就在你祖籍邻省。” 叶轻舟又去看另一袋子,里面 是椰子粉、白砂糖、西米、香芋、芒果、草莓和杏仁,黎溯解释道:“煮甜品用的,给你当下午茶。” 叶轻舟明明馋的口水都要下来了,却还是忍不住抬杠:“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有没有什么忌口?” 黎溯平静地回答:“我问了宋阿姨。” “我妈说啥?” “猪吃的你都吃。” …… 妈,我这个对象要是处黄了,全赖你!! 一顿饺子美滋滋吃完,就到了叶轻舟午睡的时间。虽说她起来都快中午了,但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还是准时准点地把她困了个哈欠连天。黎溯哄睡了她,给她掖好被角、拉了窗帘,又把煮甜品的食材一一备好,便悄悄出了门,去了医生办公室。 耿医生没想到这次黎溯的开场白竟然是“我的病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他愣了一下,旋即拉了把椅子给黎溯坐,略略欣慰地笑道:“那个女孩本事真不小。从你生病到现在,这还是你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从前你都只说‘没关系’。” 他从桌上一排资料里抽出黎溯的病例,把这次的检查结果又看了一遍,默默叹了口气。 “办法嘛,有倒是有。定期输血、用药,改善你贫血、血小板偏低这些症状,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出血的发生,延缓病程发展。只是……就和透析一样,这些治疗也会有个极限,总有一天会追不上你病情恶化的速度,我……我会尽我全力的。” 话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黎溯出了会神,还不忘回头感谢他:“耿医生,谢谢你替我瞒着那个女孩,以后也还是要辛苦你,我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她说。” 出了医生办公室,叶予恩打电话过来。 “叶叔叔,你没事了?” 叶予恩那边得知叶轻舟丢了手机的事,便几句话跟黎溯说清楚他的状况,又感谢了黎溯出手相救。 “叶叔叔,那个……宋阿姨跟你说了吗?”黎溯有些胆怯地嗫嚅着。 “跟我说什么?” 黎溯听出他还不知情,顿时更加紧张:“我……我和小舟……” 叶予恩听他支吾半天都没有下文,但很快就从“小舟”这个称呼里发现了端倪:“你们两个这是……在一起了?” 黎溯吃不准叶予恩说这话的态度,一时间竟然有些羞愧:“叶叔叔,当时事发突然,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说出口,再后来我以为我会死在爆炸里,就、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知道我快死了不应该这个时候还招惹小舟,要是您不同意我马上就……” 叶予恩连忙打断他:“不不不黎溯,这是好事啊!你放心,我和你宋阿姨都支持你们!” 黎溯微微松口气,感激之余却仍不免担忧:“叶叔叔,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跟小舟坦白我的病情,我真的不想再欺骗她,可是她才刚高兴了那么一会儿,我不忍心现在就把实话说出来……叶叔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她好。” 叶予恩问:“黎溯,你觉得小舟怎么对你,你会比较开心?” 黎溯几乎没有犹豫:“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 叶予恩就笑了:“就是这个道理啊!你是这样,难道小舟不是吗?那孩子是真心喜欢你,只要你好好的,就是对她好。” 电话打完,黎溯靠在病房外的墙边,静静伫立许久。 最后他给耿医生发了条信息:“耿医生,我会好好配合治疗,烦请您想办法让我尽量撑久一点,能多久是多久。” 开门看见叶轻舟睡得红扑扑的脸,他打心底里微笑起来。 甜品煮好的时候,叶轻舟也醒了过来,清甜温热的气息充满了房间。 “哇,好好喝!”叶轻舟尝了一勺后赞不绝口。 黎溯问:“就只有口头表扬吗?”说着把脸凑了过去,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一目了然。 叶轻舟毫不吝啬“吧唧”亲了他一口。 黎溯得了便宜还卖乖,抹了一把脸假装嫌弃道:“叶轻舟,你就不能先擦个嘴吗?黏糊糊的。”说完他把一手黏抹到叶轻舟脸上,然后万分识相地拔腿就跑。 接下来屋里又是一场猫捉老鼠,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两人闹着闹着就闹到了床上,叶轻舟把黎溯扑倒下去,气氛顿时升到暧昧的顶点。 这还不接个吻就太说不过去了。 叶轻舟微眯起眼睛,缓缓低下头去,然而就在两个人的嘴唇之间只有 0.01 毫米距离的时候她却突然皮起来:“呀!我还没擦嘴呢,不能亲你。”说罢就要起身。 黎溯哪能容她这样撒野,抱紧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不由分说将她的唇瓣含在嘴里,把水果和椰奶残留的味道,连同她唇齿间的甜香一同吮入口中。 “好了,擦干净了。”他也跟着皮。 气氛实在太好,两个人正要趁热打铁,冷不防“咚咚”两声,紧跟着门把手突然向下一歪,做贼心虚的俩人吓得几乎弹了起来,一边飞速起身一边心里暗悔——要命,咋就忘了锁门这一茬了呢? 于是卓豪进来的时候就见黎溯和叶轻舟像两个劳改犯一样板儿板儿地并排坐在床边,姿态端庄,神色诡异。 “你的手机卡补办好了,这个新手机是你妈买给你的。”卓豪说话间把东西递了过去。 叶轻舟尬笑着接过来:“啊哈哈,谢谢你。” 卓豪正不知叶轻舟中了哪门子邪,那个新手机在这时突然不甘寂寞地震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来电人是邱洪川。 叶轻舟奇怪上课时间邱洪川怎么会来电话,接起来后那边却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叶老师。” 叶轻舟闻声重重一凛:“简锋?!” 第八章 冉嫣之死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回应:“我还以为你又要叫我‘姐夫’。” 叶轻舟这会儿可没办法像他这么淡定:“你怎么拿着我孩子的电话?” “他上课看手机被任课老师没收了,小柟今天去学校办离职,我让她‘借’来用一下的,毕竟我和小柟的电话都有被监听的风险。” 叶轻舟稍稍放心,转而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简锋不答反问:“黎溯和你在一起吗?” 叶轻舟看了黎溯一眼,答了声“在”。 “有耳机的话,一人一只。” 叶轻舟照办,又叮嘱卓豪去把门锁了。 “黎溯,”简锋对黎溯的兴趣似乎比对叶轻舟要大得多,“伤好了吗?” 黎溯其实很想现在就问问他一年多前救了自己的到底是不是他,但被组织耍了这么多回之后他们难免都有点草木皆兵,黎溯不敢再有冒失,只是简短地回答:“嗯,谢谢。” 简锋也无心再多寒暄,直接入了主题:“我是何局长的人。” 叶轻舟和黎溯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手机屏幕。 “我们四年多前开始筹谋,三年前我开始在组织站稳脚跟。但就在我们初步锁定了嫌疑人的时候,何局长却突然意外牺牲了。整个公安系统只有何局一个人知道我的身份,而且你们也晓得我和何局锁定的嫌疑人是谁,那人后来掌控了奕城市局,我和外面从此就断了联系。” 叶轻舟皱着眉听完,试探着问:“可我们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全都相信,你有办法证明你刚刚说的这些话吗?” 简锋语气隐隐不屑:“我不会向你证明自己的,你也不用费劲琢磨我是黑是白,我只想把我要说的话传达到,你听一嘴,没什么损失。” 叶轻舟从善如流:“你要说什么?” 简锋深吸一口气,郑重回答:“冉嫣的遗言。” 黎溯双眼倏忽瞪大,嘴唇不住地哆嗦起来,说出来的话碎得不成语句:“你……我妈妈她……你当时现场?” 简锋淡淡应着:“嗯,我在。” 黎溯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叶轻舟连忙抱住黎溯去擦他的眼泪,正打算把话题岔开给黎溯缓一缓,黎溯却抢先一步出声:“我妈妈……我妈妈……她……走的时候,真的……真的很……” 他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种表述——真的很痛苦吗,真的很惨吗,真的受尽折磨吗,可是他根本没办法把这些表述加到他妈妈后面,说出口都好像在亲手给他妈妈施加酷刑。 即便话多如叶轻舟,眼下这情况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黎溯好受一点,她只能无力地抱着黎溯不停地抚着他的后背,只是这种时候她的安抚似乎一点作用都起不了。 简锋开口却依然平静:“和你那 时候差不多。” 这是他想得到的,能最大限度地减少黎溯愧疚不安的措辞了。 黎溯死死咬着嘴唇,身体抖得像筛糠,叶轻舟吓得跪在床上把黎溯整个人拢在怀里,哄婴儿一样地不停拍抚着他。 电话那边的人冷静得近乎无情:“黎溯,你应该坚强一点。你要明白现在追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你身上还担负着你妈妈留给你的使命。” 黎溯揪着被单拼命忍,却还是泪如急雨,像是经年的旧伤疤被人骤然撕开鲜血淋漓。叶轻舟手忙脚乱给黎溯擦眼泪,又对着耳机插嘴:“姐夫,你就别逼他了,当年……他没见到他妈妈最后一面。” 叶轻舟心疼黎溯,简锋却不心疼,语调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严厉:“黎溯,你要是打算一直这么哭下去,我今天就是白给你打这通电话,你妈妈的仇你一辈子都别想报!” 叶轻舟急了,张口就想回敬两句,黎溯一把拦住她,眼泪还挂在尖削的下巴上。 “对不起,”黎溯草草抹一把眼睛,“是我不好,我们说正事。简先生,你知道当年我妈妈为什么非要去做这个卧底吗?她明明早就已经怀疑黎成岳了,这样潜入组织难道不是白白送……白白牺牲吗?” 简锋:“那黎成岳明知你妈妈想要捣毁组织,又为什么允许她进入自己的地盘呢?” 沉默片刻后黎溯和叶轻舟几乎异口同声:“抓内鬼!” “没错。黎成岳放你妈妈进来,是想趁机筛查一下自己的组织干不干净,看会不会有人出面和你妈妈接头。冉嫣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要她不和任何人过多接触,就可以保证短期之内性命无虞,她也就有机会查找组织的罪证了。” “可她却那么快就被抓……难道你和她接头了?”但这也不合理啊,简锋真的出面和冉嫣对接的话,为什么冉嫣惨死,简锋却能安然活到现在? “我没有。”简锋声音沉沉,“何局既然已经怀疑了黎成岳,又怎么可能信任冉嫣?冉嫣那时候主动请战,在何局看来根本就是对黎成岳的袒护,所以他特地嘱咐了我,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跟冉嫣相认。” “你们!”黎溯一瞬间出离愤怒,但很快又转为深深的痛心。何局长的决定自有他的苦衷,谁也不能怪他谨慎,黎溯只是心疼冉嫣那时候孤立无援,无论是领导、同事,还是他这个亲生儿子,没有一个人愿意理解相信她。 黎溯更恨的是当时的自己。 亲爱的凶手 第68节 叶轻舟牢牢搂着黎溯,道出自己的疑问:“既然你没出面,那组织为什么会动手?” 简锋浅浅呼出一口气:“我没出面,不代表别人没出面——冉嫣潜入组织当天夜里,有一个小姑娘偷偷去找了她。” “谁?” “组织刚刚吸纳进来几个月的一个女孩,位份是‘正七品御女’。组织把她当成了内鬼,以为你妈妈已经没有用处了,所以就杀了她。” 黎溯强忍着“杀”这样的字眼用在自己妈妈身上,继续追问:“这说不通啊,抓内鬼这么重要的事组织不可能大意,怎么会随便一个女孩去找了我妈妈他们就认定是内鬼了?” “因为那个女孩不是普通的女孩,”简锋略顿了顿,“她当时,是黎溯你的女朋友。” 第九章 来自天堂的保佑 这下不要说黎溯,连叶轻舟都震惊得呆立当场。 黎溯消化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问:“你说那个女孩是……夏澄黎溯初中时的女朋友,就读于黎溯学校隔壁的职高,和叶轻舟同岁,初次登场在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初悸》?!” “夏澄,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难怪,难怪自己病好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霎时间,夏澄得知黎溯父母都是警察时那惊喜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你父母都是警察,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吧?” “那以后要是有人欺负我,你会保护我吗?” 17 岁的黎溯当这些都是玩笑话,竟不知那时候的夏澄真的已经深陷泥淖,少年不负责任说出来的豪言壮语成了她全部的希望,所以她看到黎溯妈妈进入组织的时候才会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是来救自己的! 是他害了她们两个人!! 他忽然就没有眼泪了。 “夏澄也……被害了吗?”他声音轻得像飘浮的烟。 简锋:“她没死。我向组织提议把她当成反面教材震慑那些不听话的女孩子,组织同意了。但她并没有被关在唐宫,我也不知道他们把她囚禁在哪里。” 黎溯不再哭,不再发抖,像金属做的机器:“说下去。” 他声音冰冷得连简锋都有些动摇。 “黎溯,你没事吧?” 黎溯冷酷到近乎凶恶:“别说这些没有用的,说案情,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给她们报仇!你刚刚不是说要告诉我我妈妈的遗言吗,是什么?” 简锋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一、万、人。” 电话这端的两人一齐定住。 简锋细细说来:“那天是你妈妈被抓的第三天。组织决定处决她,把唐宫有职分的成员和不安分的小姑娘都叫了过去。你妈妈环视一圈,然后说出了这句‘一万人’,就被组织枪毙了。 “当时在场的人全都不明所以,包括我。但我那时候坚定地认为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只是琢磨了整整两年也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后来遇见你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这句话,其实是你妈妈留给你的。” 黎溯不解:“我妈妈留给我的话,为什么要通过你来转达?”她出发前明明特意喊住了黎溯,给他留下了“国慎之”这三个字,那这个“一万人”她当时为什么不一起说出来? 叶轻舟猜测:“也许‘一万人’这句话是冉阿姨进入组织后才知道的?” “不,”简锋干脆地反对,“我不这么认为。” “黎溯,”他问,“你应该知道一年半前你闯进唐宫,是我暗中保住了你。那么我问你,既然那时候我就见过你了,为什么这些事情我到今天才肯告诉你?” 黎溯想不到答案。 “因为你现在有了她,”简锋说到这里,声音难得地有了一丝柔和,“一年半以前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如果我那时候就把一切线索都交代给你,只会让你过早地涉入险境,十有八九会害死了你。我一定要等到你身边有了可以保护你、帮助你的人才能放心打开接下来的路让你走,你妈妈也是一样的。她把这句遗言交给我,就是要确保你在和我相认之后、在组织里有了能和你里应外合的人之后再拿到这条线索往下追查——黎溯,这是你妈妈对你的保护。” 这是她对你的保护。 黎溯,她不是一走了之把这个烂摊子扔给你不管了。 她不是硬要把你一个人丢在那个恶魔身边不顾你的死活。 她不是一心只为破案,连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搭进去也在所不惜。 她特意把防弹衣留在冉媛那里,叮嘱她要保护你的安全。她特意把遗言留给警方的卧底,确保你能得到他的帮助。 “黎溯,”简锋似乎也有所动容,“不要太难过了。你应该骄傲你有一个勇敢又聪明的妈妈,她活着的时候拼尽全力为你铺好了路,即便后来不在了,她也一直在保佑你,你从来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电话挂断许久,黎溯仍然呆呆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叶轻舟去拧了条凉毛巾给黎溯敷眼睛,可她手才搭住黎溯的脖子,黎溯竟猛地一打哆嗦,避开了叶轻舟。 叶轻舟有些无措:“是我的手太凉了吗?” “不、不是,”黎溯眼神躲闪着不和叶轻舟对视,“我就是……我就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一直垂着头,叶轻舟索性蹲在他腿边:“黎溯,振作一点,简锋不是说了吗,冉阿姨虽然不在了,但她一直在保佑你,我们一块努力,一定能完成她的遗愿的!” 黎溯沉默片刻,闷闷回答:“我知道。” 叶轻舟看着他刘海之下被阴影盖住的双眼,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你是在想夏澄吧。” 黎溯似乎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 他伸手把叶轻舟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紧紧攥住她的手指,像是害怕会失去她。 “小舟,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一直以为夏澄只是转学了或者工作了,没想到她也……而且她会去找 我妈妈也是因为我,是我告诉她我爸妈都是警察,是我吹牛说她遇险了我可以保护她,是我同时害了她们两个人!就因为我的愚蠢,她们一个被害,一个下落不明,我妈妈临死之前还惦记着保护我给我留下线索让我去破案,可我却在……却在这里谈恋爱,我……小舟,你别误会,我对你的感情没有变,我只是觉得……我没有资格这么快乐。” 叶轻舟抽出自己的手张开双臂要去抱他,可黎溯居然往旁边一躲,不安地看着她。 叶轻舟心里一沉。 黎溯察觉到这个动作的伤人,想要去拉住她,却好像无形中被人捆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叶轻舟问:“黎溯,你一定要这样吗?” 黎溯眼中明了又暗,最后颓然道:“只要她们还在受苦,那我过得好就是一种罪恶,是对她们的背叛。” 叶轻舟静静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好吧。” 她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往身上穿,动作不快也不慢,是隐隐的期待,也是尊严促使下竭力显现的自然。最后的结果是期待落空,她顺顺当当地离开了病房,甚至顺顺当当地进了电梯,双扇金属门缓缓闭合,她一直悬着的心就这样跟着轿厢一起坠了下去。 卓豪远远看见叶轻舟离开闯进病房质问黎溯:“你欺负她了?” 黎溯红着眼眶看着面带愠色的卓豪。 他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卓豪已经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黎溯,要不是看在小舟的面子上我非得扇你一耳光不可!因为你前女友的事对不对?那是你的错,不是小舟的错,你凭什么这么对她!你已经犯下的错误不是靠在这里后悔就能弥补的!过去的事情谁都不能更改,你只能决定现在!你从前对不起那个女孩,难道你把小舟赶走就对得起她了?你只是又多伤害了一个人!” 黎溯像是被人一拳狠狠打在心上。 “黎溯,小舟的娘家人不光她爸妈,还有整个昕阳市局!你现在不赶紧去把她追回来,我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卓豪一语说罢,反手就把黎溯甩到了病房门口,他已经做好黎溯不出门就把他踹趴下的准备,幸而黎溯再不犹豫,连外套都没穿就夺门而出了。 小舟!小舟!——黎溯此刻仿佛刚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去追叶轻舟——对不起,是我糊涂了,明明都是我的错,我却混蛋地把一切转嫁到你的身上!昨天才刚向你承诺永远都不再惹你生气,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我已经做了太多孽,伤害了太多人,我不能让这些再在你身上重演! 等等我,小舟,等等我! 黎溯出了电梯便朝大门外狂奔,刚一头扎进冷风里,就见不远处叶轻舟的背影对着一个男人,不是余闻君又是谁? 黎溯赶在余闻君要碰到叶轻舟的前一秒“啪”地一下打掉了他的手,又示威一样搂住叶轻舟,挺直了腰杆不大友好地看着他:“余先生,我心眼小,不喜欢别的男人碰我女朋友,请你自重。” 余闻君看小屁孩一样看着他,哼笑一声,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黎溯,你这会儿充什么大头呢,我看小舟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恐怕你这男朋友当得不怎么样吧。” 黎溯不卑不亢:“是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惹了小舟不高兴,所以我要自己把她哄好,就不劳你费心了。”说罢又转向叶轻舟:“小舟,刚才是我不对,你先跟我回去,我会好好跟你道歉的。” 其实叶轻舟这会儿心里还很不痛快,甚至有点想一走了之气气黎溯,可见他就穿了一件单薄的病号服就跑了出来,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冻出病来还不是要自己伺候,带回去慢慢收拾也不吃亏。 于是她歉疚地看看余闻君,准备道别:“闻君哥哥,谢谢你,我没什么事。天不早了,你也抓紧回家休息吧,我们改天再聚。” 余闻君好风度地随他们去,只是在他们刚走出两步时又喊住了黎溯。 “你觉得你配得上小舟吗?”他修长的身体被包裹在轻暖的长风衣里,悠然自得。 黎溯被冻得青紫的脸庞瞬间绷紧。 余闻君说着话,还不忘伸手理了理脖子上价值不菲的围巾,似乎有意要衬托黎溯的寒酸:“即便你愿意倾尽所有对待小舟又如何?你根本就是一无所有。” 黎溯回头冷冷看着他:“我有女朋友,你有吗?” 话撂下,黎溯拉住叶轻舟转身离开,再不回顾。 第十章 遗书 回到病房,黎溯亲手给叶轻舟脱了鞋,把她抱上床脱了外套用被子盖好,又倒了热水放在她手边,给她的手机充上了电。 “你先休息一下暖一暖,等我二十分钟。” 叶轻舟问:“你要干嘛?” “写检讨。”说完他便背对叶轻舟坐到桌前,埋头吭哧吭哧写了起来。 十几分钟后他收笔起身走到叶轻舟床边,双手捧着检讨书站得溜直,像要做国旗下演讲。 “敬爱的领导,”他一口播音腔差点没把叶轻舟笑喷,“在下黎溯,现为我今天的错误行径向您诚挚忏悔。叶轻舟同志是百年难遇的好领导,人美心善,关怀下属,我不识抬举,不知好歹,伤了领导的心,实在愧疚不已,愿意领受领导任何责罚,但求领导无论如何不要开除我,给我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领导答应,小的感激不尽! “有人说我一无所有,但我不这么认为。没有叶轻舟的黎溯一无所有,拥有叶轻舟的黎溯全球首富。我不想再做回乞丐,此生惟愿跟着领导吃香喝辣、荣华富贵,恳请领导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次,继续带我走向共同富裕,我一定当牛做马回报领导恩德!” 叶轻舟憋笑憋得鼻孔直抽抽,硬做出一副威严来命令他:“检讨给我,你,转过去。” 黎溯乖乖从命。 “腰弯下点。” 黎溯恭谨照做。 叶轻舟出了被窝在床上站起来,“嗖”地窜到了黎溯身上:“不是说要当牛做马吗?本姑娘现在就成全你!” 黎溯就这样背着她在病房里跑了好几个来回。 “你现在不觉得对不起夏澄了?” “我会尽力把她救出来。” “也不觉得对不起你妈妈?” 亲爱的凶手 第69节 “她看见这么漂亮的儿媳妇肯定高兴坏了。” “谁是你家儿媳妇,美得你。” “贼船都上了你还想往哪跑……” 晚饭吃完,两个人小猫一样缱绻在一起,腻得难舍难分,到最后他们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一起笑出了声来。 “小舟,”黎溯松开叶轻舟,眷恋地看她一眼,随即微笑,“我们得干点正事了。” 叶轻舟便也立即进入状态:“简锋说,‘一万人’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遗言,你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吗?” 黎溯摇头:“这个暂时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我非常确认——‘国慎之’和‘一万人’,原本是一句话,是我妈妈掰成了两半分别留给了我和简锋。”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想啊,我妈妈为了保护我而把‘一万人’留给简锋,可她为什么不直接把‘国慎之’也一起交给他呢?这只能是因为两句话拼到一起就会直接暴露我妈妈要传递的信息,她是为了防止组织的人发现端倪才只给简锋一半的,这样才能确保最后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拿到完整的遗言。” 叶轻舟觉得有道理:“所以这其实是一句六字遗言,我们要还原的是这一整句话。” 只是这六个字排在一起读着还是云里雾里,两人上网查查出了一堆结果,其中看着最沾边的是这么一句话: “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 这就到了黎溯请教专业人士的时候了:“美丽的叶老师,帮忙翻译一下这句话呗。” 叶轻舟查案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把语文老师这个身份派上用场:“这句话出自王禹偁的《待漏院记》,意思是一个国家的政务、千万百姓的性命,都牵系在宰相的身上,难道能不谨慎对待吗?” 黎溯听完,歪头打量着那句话,还是没明白有什么玄机。 “宰相,难道是暗指公安局长?”不会吧,冉嫣费尽心机留下的线索,就只是指向黎成岳这个人? 叶轻舟也不得其解。 跟这条线索耗不下去,只能暂时想想别的。黎溯把这几天的变故都码起来从头开始捋,捋了没两秒他猛然 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该死!从睁眼开始满心满肺都是叶轻舟,竟然忘记了还有一个人! “阿昀呢?他现在人在哪儿?”他慌忙问叶轻舟。 叶轻舟倒不像他一样紧张:“卓豪派人拉回昕阳了,奶奶也转去了昕阳的疗养院。” “他竟然肯?” “不肯,直接扛进车里的。” 黎溯稍稍放下心来,叶轻舟瞅他那样不禁有点来气:“不是吧黎溯,你现在还担心他,他可是要杀你啊!老娘不会找对象找了个圣母吧?” 黎溯无奈:“要不是被我连累,他们两兄弟原本安安稳稳过着日子什么事也没有,他会恨我也很正常。” “正常正常,谁恨你你都觉得正常,怎么,就光记着你连累他们,你这么长时间给他们收拾屋子做饭照顾奶奶就都不算数了?怨你也得有个节制吧,你把他们怎么着了他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 黎溯忽然觉得不对:“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杀我的?”黎溯那天的确是被程子昀叫到平房区迷晕后才被带去汇福大楼的不假,可叶轻舟在那么紧急的状况下是怎么发觉的? 叶轻舟盘腿抱臂,像个老学究:“这话说起来可就太长太长了。” “从哪儿说起?” “从……曲悠扬坠楼说起。” 黎溯没想到竟然会那么久远。 “黎溯,”叶轻舟严肃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曲悠扬的死可能并不只是胡越报复杀人那么简单?” 说实话,胡越归案后黎溯几乎再没琢磨过她的事情了,但他明白叶轻舟会这么问,是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巧合了——杀死唐宫成员曲悠扬的嫌犯刚刚好就是唐宫卧底简锋的亲丈母娘。 “难道你怀疑……这都是简锋暗中设计的?” 叶轻舟点头承认:“虽然我不想恶意揣度他,但这事由不得我不多想。他好不容易潜入组织安顿下来,可单线联系人何局长突然去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脱离了警局,又没办法离开组织,整整三年都必须像个真正的罪犯一样在组织里独自斡旋。他知道外面一定有自己的同伴,可组织就像一堵城墙,他困在里面出来,别人隔在外面进不去,总要有一件事情打破这层壁障让里外的人能够通上气。而这件事,就是曲悠扬的死。 “简锋依靠娶胡晟柟而打入组织,必然早已打听清楚她家里的状况,也对胡越那个德行心知肚明。借助自己的身份教唆曲悠扬勾引赵东亮,再引诱胡越去杀人,然后果不其然我和你就上门了。” 黎溯其实理智上已经认同了叶轻舟的分析,只是好像难以接受简锋为了这样的目的就故意导演一场杀人闹剧,牵连好几个人因此丧命。可转头一想他自己不也为了报仇不惜利用叶轻舟害她陷入险境吗?他们都是在这场阴谋里淫浸太久而失心疯了的混蛋。 “可是,”黎溯还有不解,“曲悠扬被杀,凶手是他的丈母娘,这不会引起组织怀疑吗?” 这个问题叶轻舟也想过,没想出答案,现下黎溯这么一问,她倒突然想起一茬事来。 “对了!原来是这样!” “哪样?” 叶轻舟抓着黎溯的胳膊问:“假如你是简锋,教唆丈母娘杀人还要不暴露自己,你会怎么做?” 黎溯思索一瞬,眼中突然一震,正对上叶轻舟肯定的眼神。 “你也猜到了吧,简锋既然狠得下心赔进去曲悠扬和胡越,那也无所谓再多搭上几个人,对他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完成自己的计划,再在组织里找一个替死鬼,一举两得。” 黎溯看着她:“你不会已经知道替死鬼是谁了吧?” “算不上知道,只不过,”叶轻舟眼中精光一闪,“曲悠扬的命案结案后不久,吴桐死了。” 黎溯呆立原地。 “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和郑警官推测东职和破晓做了一次跨界互助杀人,东职的人去杀苏子安,而破晓的濮玉则是去杀了吴桐。原本我和郑警官都不知道组织杀吴桐是为什么,现在看来搞不好就是因为简锋! “要嫁祸吴桐也不算太难,毕竟他和曲悠扬曾经关系亲密,后来又闹得不快。而且简锋是胡越的女婿,嫌疑太大反而成不了真,换我是黎成岳,我也会觉得吴桐的概率更大点。” “现在咱们言归正传说程子昀,”叶轻舟说下去,“你还记得赵东亮自杀前程子昀去给他送信的事吧?当时郑警官就发现,程子昀脚上穿的鞋和胡越去杀曲悠扬时穿的是一模一样的。” “这能说明什么?” 叶轻舟反问:“你觉得他们俩是谁先买的这双鞋?” 黎溯噎住。 叶轻舟却十分肯定:“是程子昀。” “程子昀是什么时候被组织盯上咱们不得而知,但身在组织的简锋发现了这件事情,只是那时我和你还没找上他家门,他不知道程子昀和你的关系,也不知道组织打算让这小孩发挥什么作用。但既然他设计曲悠扬的死就是为了寻找组织之外的力量,那他也一定要想办法提醒外面的人小心程子昀,所以他给胡越买了一模一样的鞋子,想办法让她穿着这双鞋子去犯案。 “组织在你身边埋程子昀这颗雷恐怕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我那天在电话里听到汇福大楼爆破的广播声找去了平房区,刚好撞见程子昀在家里,他说他是回家拿衣服的,可直到出门还是两手空空,我当时忽然想起那两双一模一样的 38 码帆布鞋,想到火灾发生的时候他刚好就不在家,想到你被绑架那天组织能那么快有所动作掉包你的车,那一瞬间我一下就认定了你的失踪和他脱不了干系。 “现在这个人很难办,他配合组织杀你不成,组织肯定给不了他什么好结局,他又死活不肯相信警方,还一直觉得你和黎成岳是一伙儿的,都要害他们一家人。换成我我其实是不想搭理他的,但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肯定要内疚死了,所以——打包回去慢慢收拾吧,就当为你。” 那天夜里,黎溯失眠了。 叶轻舟窝在他怀里睡得香甜,黎溯怕吵醒她,就这么睁眼抱了她大半宿,直到她翻身他才小心翼翼下了床,拉上帘子隔开床和桌子,从外套暗兜里掏出一支笔和一小沓信纸,按亮小台灯在桌前坐了下来。 今天一整天,他一下子接收了太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在最初的震惊和愧疚褪去后,一些更为深刻、厚重的东西,渐渐浮上他的心头。 信纸展开来,上面已有了几行字。 那是他留给叶轻舟的遗书。 黎溯拔了笔帽,在最后一行字下面接着写了起来。 “小舟,事到如今,我好像终于真正理解了我妈妈。 这两年来,我想念她,心疼她,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怨她。我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比我还重要,让她舍得把唯一的儿子扔在世上,甚至把他往火坑里推。我一度觉得我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工具,一个她事业的继承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犯罪组织离我们那么近,我曾经喜欢过的人因为这个组织而消失,我同班一年的同学也因它被毁了所有。简锋作为警察被困在其中不得不靠杀人来求救,阿昀那么乖巧的孩子也深受连累几乎回不了头。如果我妈妈不做这份牺牲,那么未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清白无辜的女孩要惨遭唐宫的荼毒,多少家庭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她是想用她一个人的死,换更多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活,她不想牺牲掉她的儿子,但她更想千千万万家庭的子女都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我也并不想丢下你一个人,但我更想把这个已经对你动了杀心的组织连根拔除,给你,以及这座城市的未来保一份平安。 从前我觉得我妈妈留给我的是一份苦难,今天,我终于懂得了这是一种光荣。 小舟,如今的我,一如当年的她,站在责任和情感的岔路口上,难以两全。相信我,我的病但凡还有万分之一治愈的几率,我都会牢牢抓住机会留在你的身边。但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小舟,假如未来有一天我和我妈妈一样用最惨烈的方式以身饲兽,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够理解我最后的选择。 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讲过的‘悲剧’吗?如果我能拥有那样一个结局,小舟,你千万不要难过,我盼望能成为你的骄傲。 我渴望我的抗争能抵御这座城市的罪恶,来保障你未来的生活喜悦安宁。我渴望我能和我妈妈一样,在死后长长久久地保佑着你。小舟,我知道这一切对你太过残忍,但我想告诉你,离别不是抛弃,它只是另一种守护,就像云坠落成雨,花零落成泥。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我们谁都不必说再见,我只想用我最后 的力气,再说一次我爱你。” 第十一章 解救行动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冉媛和宋美辰就鬼鬼祟祟结伴来医院送早餐,本以为能撞上点什么不该看见的,结果黎溯早已起床,只有叶轻舟还在那睡得不省人事。 冉媛现在是越看叶轻舟越觉得爱不够,恨不得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金戒指打个十套八套的全挂她身上;宋美辰那就更不用说,咋看黎溯咋顺眼,就差给她家房产证添上黎溯的名字了。且不提老姐俩火热的目光直把黎溯燎得外焦里嫩,就连脸皮厚如叶轻舟也扛不住这架势,早饭吃完就想催她俩赶紧走。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是秦峥。 “小舟,小郑警官昨晚住院了!” 四双眼睛一齐瞪大,叶轻舟第一个出声:“什么情况?!”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组织对郑潇动手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那边的秦峥语气却颇轻松:“小郑警官出事之前连轴转地查案,出事之后又连轴转地受审,都不知道多长时间没睡觉了,昨晚提审结束他站起来突然发晕,倒下去的时候刚好额头撞到桌角撞了一脸的血,人当场就昏迷了,给送到了武警医院。” 其他人听完都在那担心的不行,只有叶轻舟挠挠脸笑了:“神神秘秘搞了半天,原来你们打的是这个主意。你估摸着郑潇多久能醒,我扮成护士混进去。” 秦峥哼笑:“可拉倒吧,你那大个儿也太显眼了,谁家护士长得跟电线杆子似的啊。” 众人这时候才终于渐渐反应过味儿来。郑潇的事情已经被黎成岳做到绝处,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是扑腾不出花样的,瞅准机会远走高飞才是唯一活路。 现在就是机会。 一个病区的医生是有数的,护士人多相对容易蒙混过关,只是这节骨眼上市局的人不能用,分局也不知道能用谁,宋美辰提议:“让你爸调个女警过来?” “嫂子,你想啥呢,”秦峥提醒道,“昕阳市局的女警,郑潇认识吗?不认识的人去找,他敢露相吗?我们要找的是一个郑潇认识的、能放心的、靠谱的人,这人得机灵点不说,最好还能有点功夫在身上。” 一直没吭声的冉媛突然开口:“这说的……不就是我吗?” 行动时间定在下午一点人最瞌睡的时候,这会儿还早,几个人轮番上阵把注意事项叮嘱了好几遍,直说到冉媛都能全文背诵了才停下来。冉媛这次已经不像葬礼那回那么紧张,反而一直兴奋得搓手,拉着叶轻舟不住嘴地唠叨。 “小舟,姨跟你说——姨是个乡下人,我们村里的女孩子都是不读书的,基本十三四岁就定了亲,十七八就被爹妈赶去婆家了。我姐,也就是黎溯他妈妈,打小就特别聪明,加上我们家没男孩,村里人就劝我爸妈让我姐去读书,我爸妈舍不得钱,最后还是我舅舅说我姐天分不浅,给掏了这个腰包。我姐说以后要接我去城里,可她刚上大学我爸就要我嫁人,甚至把我捆在家里,是成亲当天我姐特意跑回了家,在我那婆家门口把我硬拽回来的。你都不知道她那天帅成啥样,一个人打退了一屋子人,全村都给吓坏了。后来我爸妈老了,去世了,我姐又二话不说把冉家老宅过继到我名下,就为了我以后能多点依傍。你说我能不给我姐姐争口气吗?不做出点样子来我对得起她吗?你们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提,有危险也甭管,今天这一票干完回来我就把冉家老宅改成你名,反正我的就是小宝的小宝的就是你的,提早安排明白,死了也不怕了!” 宋美辰在一边听到这就是一顿“呸呸呸”:“妹子你说话咋这么不吉利?咱跑这一趟是为了送那些该死的人去死,咱们自己跟着凑什么热闹?你那房子是你父母你姐姐留给你的,你给我留好了,别说他俩才处上,就算真要娶小舟也用不着这排场,随便发个微信红包她自己就屁颠屁颠地嫁了。” 叶轻舟一个白眼翻到了天花板,黎溯笑着偷偷牵住了她的手。 下午一点,武警医院。 冉媛作护士打扮,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推着手推车进了郑潇病房。里面看守的人正犯困,见护士进来便站起来直了直腰,一边掏烟一边往病房外面走。 见他把门关上,冉嫣赶忙弯下腰来伸手去撕郑潇额头上的纱布装作要换药,趁机在他耳边小声叫道:“小郑警官,我是冉媛,黎溯他二姨!” 然而郑潇紧闭双眼没有反应,不知道是真的昏迷不醒还是因为冉媛用气声说话他没辨认出她的声音。于是她索性换了称谓:“喂,小洋人!咋不起来整你那洋词儿了呢,还睡!” 郑潇睁开一只眼,无语地看着她。 居然派这货来接头,看来他们是真的穷途末路了。 时间紧迫,要吐槽也不是这时候,郑潇嘴唇看着一动不动,声音却清晰无误从嗓子眼传出来:“几个人?” 冉媛假模假式地忙活着,悄悄回答:“三个,屋里一个,门外俩。” 亲爱的凶手 第70节 郑潇强忍着冉媛那两只手不得要领的胡来,低声部署道:“凌晨三点行动,具体人员让叶轻舟安排,进屋的还是你,手里要举着体温计。车停后门,避开监控。来时带点能撬锁的东西和一两样称手的家伙给我。” 冉媛却根本等不到那时候,直接神偷一样掏出一小把发夹:“这个就能撬锁,我开理发店的,这东西有的是!”又摸出她行走江湖的官配武器打薄剪子:“这个是专门找人磨的双刃剪,当刀当剪子都好用!” 郑潇来不及感慨这女人的邪门,紧忙把东西藏在枕下。 眼见着门外的人已经抽得只剩个烟屁股,冉媛必须赶在他进门前把戏做明白,要是他回来看见她这么半天连纱布都还没撕下来铁定是要起疑心的,于是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上手“唰”地一下连胶条带纱布给一锅端了。 可怜的伤口刚刚长出来的一层膜就这么跟着纱布一起魂归九泉,鲜血直接流进了郑潇的头发。 看守回来的时候冉媛还不忘煞有介事地说了句:“伤口愈合情况不是很好,你要注意着点,有渗血情况及时喊护士。” 郑潇在那疼得一边装死一边暗暗骂娘。 其实撬锁的工具和“武器”都有了,他已经不需要冉媛半夜再来跑一趟,只可惜这话还没出口看守就回来了,冉媛一顿暴力止血之后便溜之大吉,他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跟这倒霉女人再见上一面了。 要老命。 凌晨三点整。 医院走廊的灯彻夜不熄,亮得有些麻木,像困得要死还硬要睁着的眼。护士一点钟查完房就进了值班室休息,两名看守一左一右站在郑潇病房门外,整条走廊再无其他声息。 不一会儿,这头的消防通道门后转悠出一个人影来,是巡逻的保安。那头的公共洗手间也溜达出一个人影,是陪护的家属。保安手里提着手电,家属脖子挂着毛巾,好像谁也没看谁,闷头走自己的路。 护士举着体温计过来,这是又要查房了。半夜查房是不敲门的,护士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地扭开门把手飘进去,门轻轻关上了。 这护士当然是冉媛。 外面那俩自有人料理,屋里的她必须跟外面打个绝世配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洋人给劫出去。病房里光线昏暗,只见看守穿着一身制服背对她坐得笔直,病床上的人正在他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右手被手铐铐靠在床边的栏杆上。这人至不至于啊——二半夜的还瞪俩大眼珠子在这盯人,也不嫌累?本来冉媛想着人这会儿应该正迷糊,趁其不备直接敲晕万事大吉。她平常收拾小混混经验倒挺多,但要跟个警察在清醒状态下一对一那人家灭了她还不跟杀鸡一样简单?更要命是不能惊动门外的人,为今之计只有趁他现在还没转过来赶紧一锤子搞定,省的夜长梦多! 看我的行云流水——脚下步伐稳定匀速丝毫不乱,左手微微一抬跟着行进的节奏顺势抄起矮柜上的暖水壶对着看守的脑袋就这么一甩——走你! “啪”,看守头都没回,幻影一样利落截下冉媛的偷袭,冷笑起来。 第十二章 突出重围 完了,点炮了! 但冉媛大小也算个奇女子,暖水壶阵亡了就换自己上,一脚飞过去被对方躲开,转身的工夫从腰间抽出双刃剪猛地刺去,却被一把一模一样的双刃剪给叉住了。 这时她才看清穿制服那人的正脸——竟然是郑潇! 再往病床上一望,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被铐在那里睡得正欢。 “真指望你,等会儿国务院都被招来了。”郑潇嫌弃道。 冉媛立马急了:“哎你这小洋人……”但损他的话还没出口郑潇就比了个“嘘”打断了她:“先溜,回头再骂,车到了吧?” 冉媛拎得清,便也不跟他计较,恰巧门打开又合上,两个昏迷的小伙子被拖了进来。 扮保安的人是卓豪,扮家属的是昕阳市局在爆破案发生后另外派来暗中保护黎溯和叶轻舟的小刑警。一行人速速处理好善后小心撤出医院,后门角落里正停着一辆车。 小刑警送他们到这为止,其他人飞身上车,车门撞上的一瞬间车“吱”的一声窜了出去。 直到驶上空旷的主路几人才微微松口气,这时候郑潇看清开车的是个中年女子,扮成保安的小伙子坐在副驾。 “郑队你好,我叫卓豪,昕阳市局刑侦队的。这位是——”卓豪指指开车的女子正要介绍,郑潇却抢先一步:“叶夫人,您好,我们又见面了。” “哎呀我的妈,”宋美辰一边飙车一边吐槽,“这啥称呼啊,还叶夫人,整得好像我家老头有什么爵位似的。他论他的,我论我的,你咋叫他我不管,在我这,叫姐。” “宋姐。” “叫美辰姐!” 郑潇一脸茫然,这有什么区别吗? 冉媛在一边解释:“美辰姐是姐,宋姐是阿姨。” 郑潇:“……美辰姐。” “哎,这就对了嘛!”宋美辰听得顺耳,心情一好语气也慈爱起来,“小郑啊,我家老头跟我说了,你这一跑路,这边是说啥也待不下去了,整个奕城的嘴都长在黎成岳脸上,他说啥是啥,咬你一口你也没处哭去。不过咱不怕他,奕城他说了算,可昕阳那是我老头说了算,我把你送过去,你就安安心心在我家住下,老叶已经先一步回家给你换床单被套去了,新的洗漱用品家里也有,就是衣服来不及买,小舟衣柜里有几件男装是我给黎溯备的,你就先拿去穿,回头咱再买去。” 让堂堂叶副局长的夫人这么照顾自己,郑潇多少还是有点惶恐,但宋美辰跟叶轻舟一样粗糙得让人客气不起来,再想想叶副局唯一的千金自己也没少得罪了,干脆豁出去算了。 “哎,小洋人,你说那个看守啥时候能发现你跑了?”冉媛有点不放心,毕竟那人不知道是好人坏蛋,郑潇打晕他估计也不会下太狠的手,万一他醒的太早跟黎成岳这么一汇报,那全奕城的警力就会瞬间像渔船收网一样把他们一兜捞明白了。 卓豪在前面安慰道:“没事,我们已经上了高速,只要进入昕阳地界就不怕了。” 但他这嘴今儿大概是忘了开光,话音刚落秦峥那边就一个电话打到了宋美辰这里:“嫂子你们出奕城了没,市局开始抓人了!” “这么快?!”宋美辰瞄了一眼导航,“我们还要再过一个收费站才能进昕阳地盘呐!” 秦峥一听就急了:“嫂子你得麻利点,这边已经开始设卡了,你得赶在警方赶到之前过收费站才行!” 冉媛也不知道电话那边是谁就跟着嚷嚷:“我说你就不能拦着点他们吗!” “不行,”郑潇本人此刻还镇定得很,“市局里有咱们的人一定要掩藏好身份,不然不仅仅是破不了案那么简单,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姐,你就尽量开,如果到了收费站有人检查,你们就说我是搭便车的,把我交出去。” 冉媛第一个咋呼起来:“那咋行,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的!” 郑潇心想,好不容易个屁,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搞定了,还在那里干坐着等了你半天,你的发夹都比你作用大,还好意思在这说! 然而不待他们再争论下去,宋美辰突然惊呼一声:“前面就到收费站了!” 有警察吗?有警察吗?前排的宋美辰和卓豪眯起眼睛伸着脖子使劲看,可惜前面也没辆车替他们探探路,只看得到收费站乌漆嘛黑中点点灯光,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然而车刚停稳,收费员一个手势还没打到位,突然冒出来几个便衣朝他们的车拢了过来。 “您好,例行检查,请出示证件。” 收费员若无其事收回了手,面向电脑忙她自己的去了。 他们这一车人其实用不着太仔细检查,来条狗都闻得出味儿不对。司机是昕阳市局副局长夫人、前不久刚刚上过热搜的虎妈,副驾坐着昕阳市局刑警配着枪一路保驾护航,车后座那女的一脸过犹不及的生硬的演技,更搞笑的是还穿着一身护士服,谁家护士正儿八经下了班不换衣服直接出来满世界跑啊? 所以那几个便衣已经控制不住露出“要立功了”的笑容了。 宋美辰和卓豪的证件检查完毕,冉媛没带身份证,报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便衣记录完探头朝车里看了一眼,略带倨傲地问:“就你们三个?” “昂!”冉媛这一声应的属实是有点用力过猛了,整个一现代版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便衣道了声“不好意思”,直接拉开车门检查,但目光所及车内的确是只坐了三个人。 “麻烦把后备箱打开。”虽然他们对于“这车一定有问题”颇有信心,但是碍于开车那女的他们惹不起,所以说话还是很客气。 宋美辰便也好声好气地问他们:“请问这是在查啥呢?” 一人回答:“例行检查。” 宋美辰转头问卓豪:“他是不是在糊弄我?”说罢掏出手机就要拨号出去。 这女人随便跟谁打个小报告都够他们几个人难受半年的,答话的人见状赶忙连连赔不是:“女士!女士!不好意思我们执行公务的确不能透露太多信息给您!我们在追查一名逃跑的犯人,详情不便多说,但上面要求我们路过车辆必须要一一排查,还请您谅解!” 宋美辰“哦——”了一声,又转头去看卓豪:“原来他是说我窝藏逃犯。” 靠,越描越黑! 眼见着宋美辰又要打电话,小便衣急得直喊祖宗,可这时旁边一个略微年长的人却看出了门道——这女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他扯回点头哈腰的小便衣,自己上前正色道:“宋女士!我们是服从市局的命令在此地盘查过往车辆,行动合法合规,您要问谁尽管去问,但问谁答复都是一样的!还请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再说一次,请您打开后备箱!” 卓豪拦住要发飙的宋美辰,替她按下了后备箱开关。 “咔哒”一声,后备箱盖缓缓向上升起,几个便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果然在敞开的空间里放着一个硕大的行李袋! 几人排练好似的齐刷刷掏出抢来,两人对着行李袋,另外两人虽不敢直接指着车里的人,却也做好了准备随时防着他们。最后一人在队友的掩护下慢慢靠近行李袋,右手持枪瞄准,左手小心翼翼捏住拉链,轻轻一拉—— 打开的缝隙里猛地掉出一绺头发! 女人的头发! 第十三章 是谁动了我的死期 说好的包庇逃犯呢?怎么突然变成后备箱藏尸了?! 几人举枪的胳膊绷得更紧,拉链微微颤抖着再向下拉开,更多的长发一缕一缕散落出来,落到手掌心痒得人心里直发毛。黑得诡异的头发下面是一颗圆得离谱的脑袋,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只有头发,和头,以及……更多的头发和头。 冉媛在座椅上扭着身子看着他们发青发绿的脸,用依然晦涩的演技真诚地解释道:“各位警官,我是开理发店的,这都是我刚进的货,质量可好了,你别看是假发,其实都是真人的头发做的,你们再往下扒拉扒拉,下面还有短发,要是有需要你 们就拿点,警民一家亲,不要客气哈!” 再要盘查也实在没地方了,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放了气儿叠一叠随便塞哪个旮旯里。几个便衣再不甘心也只能放行,车子一路驶进昕阳界后,冉媛终于憋不住地担忧起来:“小洋人不会有事吧!我看他摔得好重!” 卓豪宽慰她:“郑队好歹也是个刑警,比这凶险的情况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了,更何况美辰姐当时有放慢车速,郑队跳下去受点皮外伤是难免的,但是不会有什么大事,放心!” 宋美辰插嘴:“小郑让我们在哪里等他来着?” 卓豪:“昕阳段第一个加油站。” 原来郑潇从逼近昕阳的时候就一直在盯着导航,预感到收费站可能会被拦下来检查时果断让宋美辰减速,他瞅准机会毫不犹豫开门跳了车。这一段高速两边是绿化带,绿化带外面是山坡,不算太险,手脚利索点不至于滚到山脚回不来。他利用宋美辰牵制住那几个人注意力的功夫走山路绕过了奕城路段进入了昕阳界,在四十多分钟后终于在加油站和众人重新会合。 “我的天,你这!”冉媛看见他就是一声惊呼,郑潇跳下车的瞬间人扎进绿化带里,被粗硬的枝杈划了满身的口子,再加上滚下山坡破的皮,整个人狼狈得活像被大风吹漏了的红对联。 “那边有药店,我买点消毒的给你处理一下吧!” 郑潇摆手:“少搞麻烦事,抓紧赶路——这车是你的吗?” 冉媛忧心忡忡地点头。 郑潇指指自己一身泥土血污:“回头我掏钱给你洗车,今儿先不跟你客气了。” 将近五点钟的时候叶轻舟终于收到他们平安到家的消息,彼时她刚强行把黎溯哄睡着。黎溯本来也要等信儿,可叶轻舟哪能任由一个病号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现在好了,那边平安了,她一松气,直接倒黎溯身上人事不知了。 风。 冰冷,肆虐,无遮无拦。黎溯冻得睁开眼睛,猛然发现自己吊在楼顶边缘,脚下是不见底的深渊,头顶,黎成岳拈着半支烟,火光缓缓靠近他的手背。 不要!不要! 黎溯拼命想要躲闪,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一样根本不能动,眼见那火红的光点越来越近,黎溯绝望地闭上眼睛,昏黑中耳边传来黎成岳鬼魂一样的声音:“今天不是你的死期。” 他在这时醒了过来。 原来是风太大吹开了病房的窗户,一室呜呜风声。叶轻舟睡得没个人样,恨不得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难怪他在梦里怎么都动不了。 起身关窗,把疾风隔绝在外的一瞬间,他手忽然顿在半空。 亲爱的凶手 第71节 “黎溯,你怎么了?”叶轻舟醒来,就看见黎溯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发呆。 黎溯回过神来转头看她:“小舟,我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情。” 叶轻舟坐直起来等他说下去。 “那天我去找黎成岳,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今天不是你的死期’。我当时没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更奇怪的是,他说完这话还没有两个小时,我人就已经在汇福大楼了。” “‘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叶轻舟细细品着,“这话好像是在说,他一定会杀你,但要选一个特定的日子。” 特定的日子能是什么?冉嫣的祭日不可能,黎成岳早该知道黎溯活不到那个时候,也不会容他放肆到那个时候。要说近期比较特殊的日子,那就只剩 1 月 1 日元旦和 1 月 2 日他的 20 岁生日,可追求这样的仪式感有什么用? 又是什么原因,让他那么快就改变主意把那一天临时篡改成他的死期? “你那天说了什么激怒他的话吗?”叶轻舟问。 黎溯觉得难以置信:“黎成岳会因为我几句话就急怒攻心要杀我吗?” 也对,黎成岳要是那么随性的人,他们也不会跟他苦斗到现在了。 正不解间,叶轻舟手机突然响,是叶予恩打来的视频。叶轻舟刚接起来准备和老爷子探讨一番,就发现屏幕里没人像,那边的画面是一个咕嘟咕嘟冒热气的鸳鸯锅。 “小舟!快看我们在吃什么!”叶予恩笑吟吟把手机转回自己,红光满面地喝了口酒。 叶轻舟脸拉得老长:“爸,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纸醉金迷,不用破案啊?” 宋美辰插嘴:“你爸关禁闭那几天一口像样的饭都没吃着,好不容易出来了不得恶补一下?小郑警官更别提了,都不知道饿了多少顿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宋美辰说话的功夫叶予恩转动手机拍了一圈,郑潇和冉媛埋头苦吃,招呼都没跟他们打。 黎溯皱眉:“郑警官,你受伤还喝酒。” 郑潇腮帮子塞了个丸子鼓鼓的,笑着把脑袋伸到摄像头前面:“黎溯,瞅瞅,你二姨给我处理的伤口,一看就是上辈子包过木乃伊。” 冉媛直接把一个刚剥好的蒜瓣拍进了他嘴里。 叶轻舟看得直摇头:“唉,一群老的没正形在那里花天酒地,就剩我们两个小的在这梳理案情,这世界没救了。” 叶予恩把手机放在支架上,隔着锅一边吃一边分身和她聊:“来来来陪你陪你,你们俩梳理出什么了,说说看。” 叶轻舟眼看着他在那边大口大口地嗦肥牛,简直不想理他。 “黎溯,你说。” 黎溯接过手机,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那边的四个人听着听着就撂了筷,在蒸腾的雾气里思索起来。 宋美辰第一个发声,说得和叶轻舟一模一样:“你那天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恼他的事?” 叶予恩咂咂嘴:“黎溯从前那么明目张胆和组织作对,黎成岳都没杀他,现在又怎么可能为了三言两语就起杀心。依我看,这事情不是黎溯的原因,是黎成岳自己的原因,是他那边出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杀黎溯了。” 两边都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想到合理的答案。叶轻舟转而问起郑潇:“郑警官,古溪分局除了戴龙龙还有没有其他内鬼?分局里还有没有可用的人了?” 郑潇吞了口酒答道:“人心难测,黎成岳进市局工作的时候我都还没上大学,分局到底被他布了多少爪牙我实在吃不准。况且我现在身份不尴不尬的,真有靠谱的兄弟我也不敢找他们帮忙,这种时候没必要让他们难做人。” “行吧,”叶轻舟放过这个问题,又点叶予恩的名,“爸你的受贿案现在审的怎么样了?” 叶予恩转着红酒杯:“老一套,先是死活不认,见赖不过去了又供出一个没用的人来。” “是谁?” “你们学校一个管后勤的老师。这个老师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投毒的女大学生,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找到她一张照片,照片上她戴着那条花瓣项链。” 叶轻舟心中明了:“又是唐宫的人。所以说那个后勤老师估计也是个有云纹拉链的杂役,抓到他了吗?他怎么交代?” 叶予恩把杯里的酒滋溜倒进嘴里:“死了,直接一步到位跟阎王爷交代去了。” 线索这是又断了。 “唐宫、破晓、东职,里面都有很多这样的人,无论是最开始的赵东亮还是后来的焦栋梁,包括连湘、樊如可以及这次的后勤老师,这些人全是什么都不想做还什么都想要,或者做了三分想要十分,组织看准他们这个德行,于是给他们优厚的待遇吸引他们入伙,然后在关键时刻就把这些人推出来顶罪。所以说小舟,在没有能把黎成岳一举击垮的把握之前我们不能再贸然行动,不然只会造成越来越多这样没有意义的死亡。” 叶轻舟点头答应,但心里并没有多少怜悯。不用干活还能白吃白喝,最后的结局必然是被拉去屠宰场,人和猪都是这个道理。 正想着事儿,手机那边又开始一阵唏哩呼噜的骚动,宋美辰和冉媛见聊的和她们没什么关系,干脆又吃上了。 “喂,妈!”叶轻舟叫嚷起来,“你当自己没事儿人呐?” 宋美辰秃噜吸进一撮粉条,吧唧着嘴问:“有我啥事?” 其实叶轻舟刚才只是纯粹看不惯她吃得那么嗨,可这会儿被她一问,居然还真想起一件事来:“爆破那天,你们三个人一路找到汇福大楼,没有人拦着你们吗?” 第十四章 破解遗言 “没有啊,”宋美辰瞅瞅冉媛,“那天咱们遇见人了吗?” 冉媛摇头:“鬼都没一个。” 这就奇怪了。现场没有围观的人,而且叶轻舟进楼不过十分钟楼门就被锁了,这些都说明组织就在周围盯着,可组织为什么会放宋美辰他们进去救人? “还有一点也讲不通,”黎溯补充道,“爆破之后那个开枪的杀手,本意是奔着我来的,第一枪误击小舟之后其实他还有机会再补一枪,可他竟然好像着了慌似的就这么束手就擒了。” “你的意思是?” 黎溯转头看叶轻舟:“我觉得那个枪手只想杀我,不想杀你,甚至很害怕伤到你性命。” “可大楼爆破的时候他们又把我锁在里面……”叶轻舟思忖着,“难不成爆破和枪击是两伙不相干的人做的?” 叶予恩利落否定:“不可能。要不是提前商量好,两伙人怎么会同时同地出现?枪手怎么会知道你们在汇福大楼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枪击一定是爆破失败后的备用方案,至于两次袭击目标不尽相同……也许黎成岳的组织里有人起了二心。” “会不会是凌霜?”叶轻舟猜测,“黎成岳杀了她的弟弟,所以这俩人生了嫌隙?” 叶予恩反问:“凌霜恨黎成岳的话,她保护你干啥?” 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难道开枪的是简锋?”宋美辰插播了一条高见,但很快就被她自己给否了,“不对啊,那一枪打偏是偶然,而且简锋又不知道小舟穿了防弹衣。” 叶予恩被她这么一提醒忽然想起来:“小舟,卓豪说简锋跟你们通过电话,他都说了什么?” 叶轻舟把通话内容复述了一遍,对面的人听着一样的话却听出了不同的重点,叶予恩关注的点在老何,冉媛却吃惊地听到了夏澄的名字。 “小宝,怎么夏澄也给扯进来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叶轻舟这才知道原来冉媛也认识夏澄这个人,黎溯先是拍了拍叶轻舟的手,解释清楚他当年曾把夏澄带回过家里,才又转去回答冉媛:“她还活着,但已经不在唐宫,不知道组织把她关在了哪里。听简锋说她……精神失常了。” 黎溯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叶轻舟大度地回握住黎溯的手安慰他:“没关系,我们一定能把她救出来的。” 冉媛点头称是,又有些心虚地找补:“小舟啊,你千万别误会,二姨只认你这一个儿媳妇,我只是好歹见过那个女孩,不忍心她遭罪,二姨没别的意思!” 叶轻舟嘿嘿几句安了她的心,又拐回了正题:“话说,夏澄不在唐宫,那能在哪里?破晓里面除了‘杀夫联盟’的人,还有很多普通的单亲妈妈和孩子,在那里藏人风险太大,难道是东职?” 郑潇不认可:“咱们之前讨论过,东职和屠刀一样是个边缘化角色,不为别的,就为那些二流子学生能力见识都有限,真论扛事连屠刀也不如,做做炮灰就是顶天了,关押人质这么重要的事情黎成岳应该不会交给东职。” “难道,除了唐宫、破晓和东职,黎成岳还有别的窝?” 可说真的,他们几方势力已经把自己手里的线索都汇了总,谁也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处新地方,这得是藏了有多深,黎成岳是地鼠吗?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我们接着吃了。”叶予恩说着就把电磁炉的火又开大了两档,下了一盘丸子鱼豆腐台式小香肠的大杂烩进去。 “啥啥啥?”叶轻舟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我还有什么问题’,咱刚才说的这么多问题有一个解决了吗?还吃!” 叶予恩瞪她一眼:“咋的,案子不破,你还要饿死你爹啊?” 叶轻舟看着她这位爹气定神闲地扒拉着锅里的东西,她跟他斗法也快二十年了,老狐狸的脾气她摸得门儿清,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他骗了:“老爹,你早就知道什么了是不是?” 叶予恩对着一锅大小丸子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有这么一个道理——案情就像靶子,总有一件事情是红心,你再怎么到处瞎扎,都不如命中红心来得实在。你刚刚提的那些问题都没有触及这个案子的本质,把最重要的关节弄清楚,这些边边角角都会跟着迎刃而解的。” “那你说这红心是啥?” 叶予恩提起筷子在半空中一点:“遗言。” 黎溯和叶轻舟双双呆住。 “这个案子,我们在座这些人接触得都太晚了,很多重要线索恐怕早在我们展开调查前就已经湮灭了,有机会掌握第一手资料的人只有三个——老何,冉嫣,简锋。其中,冉嫣是黎成岳的妻子,朝夕相处下来能察觉到的事情一定比别人更多,她的遗言也一定是整个案子的关键。而这个遗言我们是找不出关窍的,黎溯,应该只有你能解得开。” 冬天白昼短,四点多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两人跟叶予恩他们聊了半天,最后就得出两条有建设性的意见——解遗言,和要吃饭。叶轻舟向来啥家务也不干,这会儿就盘腿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查资料,黎溯找出之前包饺子剩下的面粉给叶轻舟做手擀面,一边忙活一边琢磨遗言的事。 “小舟,你觉得这个遗言最后会指向什么?”黎溯手上的活儿做的挺顺,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 叶轻舟从一大堆网页信息里抬起头来:“我也不知道,但是既然是专门留给你的,总会有些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玄机在里边,比如她只对你说过的话,只和你一起做过的事。你想想,她当年出发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异常的举动?” 黎溯揉着面团,把能想起来的事情都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晚饭下肚,叶轻舟把翻查资料的成果给黎溯看,只是看来看去最靠谱的仍然还是他们之前找到过的那句话: “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 俩人熬鹰似的瞪着这句话,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来。 黎溯已经恨不得开始拆字了,叶轻舟转头读起白话译文来。 “一个国家的政务,千万百姓的性命,系于宰相一人,难道可以不谨慎以待吗?还有一种宰相,他们没有恶名声,也没有好名声,随波逐流时进时退,窃取高位贪图利禄,滥竽充数而保全身家性命,也是不足取的……大理寺小官吏王禹偁撰写此文,希望能把它记录在待漏院的墙壁上,用以告诫执政的大臣……” 黎溯本来只是随便听一耳朵,忽然某个词好像击中了他脑中某块一闪而逝的记忆,像滑溜溜的泥鳅一样近在手边又抓握不住。 “小舟,小舟!你刚才念的什么,再念一遍,慢点念!” 女人的第六感疯狂窜动着告诉叶轻舟事情八成要有戏,她连忙清清嗓子,拉着长音从头又念了一遍: “……他们没有恶名声,也没有好名声,随波逐流时进时退,窃取高位贪图利禄,滥竽充数而保全身家性命,也是不足取的。大理寺小官吏王禹偁撰写此文,希望能把它记录在待漏院的墙壁上,用以告诫……” 就是这里! 黎溯猛地抓住叶轻舟的手腕:“小舟!这篇文章作者说想要记录在墙壁上告诫众人,对吧?” 叶轻舟点点头:“你想到什么了?” 黎溯激动得两眼放光:“墙壁!谜底就在我家的墙壁上!” “墙壁?”叶轻舟第一个想到的是挂在厨房外墙的冉嫣的遗像,可是活着的冉嫣哪里管得到自己死后的遗像,那再要说黎溯家墙壁上还有什么,就只剩下了…… “奖状!第二卷 第十二章《跟黎溯回家》中侧女提到过黎溯家墙上贴过很多奖状,后来被撕掉了。” 黎溯兴奋赞同:“没错!你之前见过那些奖状的,一共是十六张对吧?但其实原本是 4x3 的十二张,是在我初三下学期开学没多久的时候,有一天我妈突然说起来‘这墙上贴的都是奖学金,太单调了,不如把比赛的也放上去吧’,才又在最下面加了一行变成了十六张。” 那天只有黎溯和冉嫣在家,黎溯埋头备考没多说什么,冉嫣在他的奖状里挑挑拣拣,还进他房间特意问了一句:“这个‘优秀班干部’,一个班选几个人?” “就一个。” 冉嫣就满意地出去了,后来那张优秀班干部的奖状被贴在了第四排最后一个位置。 “你现在还能想起来这十六张证书是怎么排列的吗?”叶轻舟问。 黎溯很有把握地拿过纸笔勾画起来:“可以的,前面三排的奖学金都是按时间顺序贴的,前两排是初一初二的期中期末成绩,一等、二等、一等、一等;二等、一等、一等、二等;第三排是初三上学期的四次月考,全部一等;第四排从左到右是校园歌手金奖、市篮球比赛亚军、科技节最佳创意团队和优秀班干部。” 亲爱的凶手 第72节 说话间一个 简易的 4x4 表格已经画好,对应的名目也一一填了进去。叶轻舟看了片刻后猜道:“这些奖状代表的应该都是数字——奖学金的等级本来就是数字,最后一排前三张奖状都包含比赛的名次,而最后一张阿姨还特意问了你人数,大概也是为了引你往数字的方向去想,所以这个奖状也代表‘1’,这样说来的话……” 一张表格就变成了一个数字方阵: 1211 2112 1111 1211 叶轻舟第一反应就是矩阵,可转念一想又不对,线性代数是大学课程,冉嫣是不会留这种谜题给当时初中还没毕业的黎溯的。每每琢磨一样东西的时候她就喜欢竖着看完横着看,这次居然十分奏效,她很快就发现这个数字方阵竖着看横着看是一模一样的。 “冉阿姨挑了半天最后选中这四张奖状补在最后一排,所以这个方阵横着竖着是一样的这绝不会是偶然,”叶轻舟揣测着,“会不会其实就是一排或者一列的四个数字加和?毕竟怎么加完结果都是一样的——5645。” 黎溯犹疑:“就这么简单?” “你想啊,”叶轻舟越分析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首先,冉阿姨布下这个谜题的时候你还小,而且她的目的是要把谜题背后的线索交给你,而不是故意为难你;其次,把遗言拆成两半,你一半简锋一半,这样的安排已经足够保证拿到完整遗言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遗言背后的真相自然也不需要多么复杂,冉阿姨应该是巴不得你一拿到全部遗言就立刻开始下一步行动的。” 黎溯暂且认下这个说法,往下推测:“5645,看着像是个密码。” “冉阿姨有留下什么密码箱、带锁的抽屉柜子之类的东西吗?或者她生前的手机电脑?” 黎溯摇摇头:“就算以前有,现在也找不到了。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妈去世后我病了两个月吗?黎成岳在那段时间里把我家所有东西都换了一遍,连我初中的课本、辅导书、笔记本那些都丢掉了,我病愈回家后看到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房子。黎成岳当时说是害怕触景伤情,其实他怕的是家里被我妈妈藏了什么关键证据,找又找不到,干脆全家大洗血,一并干净。” 说到这黎溯恍然大悟,难怪冉嫣要把线索藏在奖状里,她早就猜到黎成岳那个多疑的性子必定会把家里所有东西都丢空,可即便黎成岳把奖状撕了把墙砸了也没用,天天看着的东西,黎溯极大概率可以回忆得起来,更何况奖状都是他自己得回来的。 叶轻舟听出了疑惑:“可你的吉他还在啊,奖状撕下来之后也没有丢掉,就放在你床底下……” 黎溯微微垂眼:“我以前的吉他被扔掉了,你看到的是我二姨后来买给我的。至于奖状……黎成岳没动,是我自己撕的,看着碍眼。” 一个连自己妈妈都保护不了的人,还贴一墙的奖状,哪儿有脸呢。 叶轻舟才不准他难过,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那你回头全都送给我吧,我从小到大的奖状都是运动会得的,我妈为这个成天嫌我不务正业,这下可好了,找了个这么优秀的男朋友回去,老叶家老宋家光宗耀祖的 kpi 我一个人全给完成了,看她还说我啥!” 黎溯失笑一声,把叶轻舟搂进怀里。 两个人依偎着,又盯着那个“5645”发了会儿呆。这东西看着像密码,可是冉嫣既然选择把这个秘密藏在奖状里,就必然想得到所有能用密码解开的东西都会被黎成岳销毁,所以这东西还能是什么呢? 也许并不是“5645”这么简单? “要不你问问二姨?” 黎溯想想也对,便给冉媛打了视频。接起来那边正和宋美辰并排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两个老爷们在厨房噼里啪啦地洗碗刷锅。 “二姨,”黎溯开门见山,“你知道‘5645’是什么吗?” 冉媛闻言瞪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黎溯咬重了字音又报了一遍:“5、6、4、5。” “等等等等,”冉媛一只手在半空乱晃着,“你说的是不是‘5-64-5’?” 黎溯连忙凑近一点追问:“那是什么?” 冉嫣大声叫道:“冉家老宅的门牌号!” 第十五章 刀伤真相 冉家老宅——竟然是冉家老宅。 意外,又意外得十分合理。 “冉家老宅现在是空着的吗?”黎溯问。 “没,前几年你舅姥爷家失火,反正你姥姥姥爷也不在了,我们姐俩也不回去住,就把冉家老宅借给你舅姥爷住了,就当报答他当年掏钱供你妈妈读书。” 舅姥爷对妈妈有大恩,这个黎溯是知道的,要说她信得过的、能够托付的人,除了儿子和妹妹,也就是她这个舅舅了,更何况老人远在北方老家,冉嫣也极少在黎成岳面前提起这个人来,选择把证据藏在那里,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也真难为冉嫣在那样四面楚歌的境地里做出这番布置来。 黎溯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虽然妈妈死了,可黎成岳永远赢不了她。 这时候叶予恩系着个粉色围裙凑了过来,对着视频里的黎溯问:“你刚说的那串数字,就是遗言的答案?” 黎溯点头:“既然是冉家老宅的门牌号,那应该就是了。” 叶予恩应下他,又转头叮嘱冉媛:“联系一下你家老人问问,顺便替我们一家人问个好。” 冉媛忙不迭照做,那边老人接起电话听到这么突兀的问题竟也没意外,只是反问冉媛:“阿媛,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冉媛没反应过来老人的意思,直接答了句:“是姐姐啊。” 那边老人不吱声,冉媛顿了一下才明白老人问的是究竟是谁读懂了冉嫣留下来的指示:“舅舅,姐姐当年出任务之前留了遗言给黎溯,遗言指向的是冉家老宅的门牌号,黎溯刚刚解出来,让我来问你。” 老人终于松口:“这就对了。阿嫣当年交给我一份东西让我帮忙保管,说以后有一天,黎溯会来找我要的。” 东西被封在盒子里,老人妥善照看着,但一直也没打开过,至今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冉媛想亲自回去一趟给取回来,或者让叶予恩帮忙派人跑一趟,但被叶予恩拒绝了:“黎成岳现在自己不方便动作,所以更加要盯紧我们的动作,我们这个时候跑去你老家,暴露这条线索不说,还会给你家老人带去危险,不如直接快递到昕阳来,这样最不惹眼。” 和那边商议妥当,冉媛又打给黎溯说清了情况。叶予恩中途插嘴:“黎溯,你这个疗程什么时候结束?” “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但是五天之后还要回来再追加一个疗程。” “正好,”叶予恩安排起来,“明天下午办完出院你和小舟就一起回来昕阳,等快递到了我们一起看看你妈妈留下的是什么证据,我最近不加班,也能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体。” 遗言破解,接下来要做的事似乎就只剩下等待。叶轻舟松泛松泛精神,想去收拾一下东西,一扭头发现黎溯微微皱着眉头,盯着窗户若有所思。 “怎么了黎溯?”明明有了突破,他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 黎溯眉间显出隐忧:“我总觉得我们想的太简单了点。” “5645”这个猜想肯定是没有错的,只是仿佛并不是遗言真相的全部。 “小舟,你想,如果真的只是为了指向‘墙壁’、‘奖状’这些信息,那这个遗言会不会太隆重了点?《待漏院记》这篇文章那么长,为什么我妈妈单挑‘一国之政’这句,选最后一段“请志院壁”不是更能清晰明白地指向‘墙壁’吗?在‘一国之政’这句话里,被选出来做遗言的又为什么偏偏是‘国慎之’和‘一万人’?这个遗言真的没有别的含义了吗?” 叶轻舟不得不承认黎溯的顾虑是很有必要的,只是这两句遗言的意思他们早就猜测过无数遍,要有答案早就有了。 “也许更深层次的含义等快递到了我们就会知道了,现在烦恼也没有用,不如——”叶轻舟说着手搭在黎溯腿上,本想提议两人去走一走散散心,可话刚说个开头,后半截就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摸到薄薄的病号服裤子下,大片凹凸不平的皮肤。 往事如 狂风卷砂,平地生雷。 这个少年,一剧烈运动腿上就流血不止,每次他都解释是“旧伤复发”,可是前前后后他流血的间隔那么长,绝不可能是同一处旧伤导致的。 给他包扎过的校医说,他腿上的伤是刀伤。 她按在他腿上的掌心隐隐感觉到一条一条密密麻麻横七竖八的伤痕,不是一处刀伤,而是不计其数的刀伤。 他从前不肯说实话,可现在他们都已经在一起了,他还要瞒着她吗? 叶轻舟手掌从他大腿一路摸到膝盖,黎溯自然知道她摸到了什么,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拿开了她的手。 叶轻舟这一次却不打算轻轻放过:“是黎成岳做的吗?” 黎溯抿紧了嘴,淡淡看向一边。 叶轻舟又问了一遍:“是不是黎成岳虐待你?”持刀伤人是犯罪,即便是亲爹也不好使,如果黎溯被黎成岳拿刀子捅还要守口如瓶,那会是因为什么,难道黎溯有把柄攥在黎成岳手里? 黎溯背过身去,把双腿掩在身前:“小舟,别问了,我不想说。” 叶轻舟看着他脑后细碎的发尾,又开始心疼起来。她本来就没有逼问别人的习惯,更不要说她根本拒绝不了黎溯任何要求。 于是又换上招牌的笑脸去拉他的胳膊:“好嘛,不问就不问,可是你也别背对着我啊,我都看不见你的盛世美颜啦。” 黎溯没有被她逗笑,只是被她拉着转过身来,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半晌,他坐过去抱住她,修长的手指轻轻贴在她的脸上。 叶轻舟乖乖窝在他胸口,心里却又打起了算盘。她可以不问,但不能不探个究竟,不为别的,只为确认黎溯瞒着她的事情会不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危险。他不说,她就自己推理,这是她的老本行,不怕整不出个结果来。 真的会是黎成岳吗?仔细想想又不像,他怎么会又刺伤他又鞭打他,搞那么多出给谁看?可是能让黎溯受了伤还要拼命隐瞒的人又有谁?敌方阵营,唐宫里某个头头?亲近的人,程子昭,程子昀,程奶奶,冉媛?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越列越离谱…… 她起身准备去上个厕所,心里想事情想得魂飞天外脑子也跟着有点恍惚,结果脚下一个不留神被床腿狠狠绊了一下,惯性作用让她整个人一记飞扑,下一秒就惊天动地地摔了个狗啃泥。 叶轻舟虽然不胖但到底大只,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动静着实不小,她严重怀疑楼下天花板都震掉皮了。她感觉不到疼倒也镇定,可黎溯却吓坏了,三步并两步跑到她身边把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床上,一边上上下下地检查一边连声问:“摔哪儿了?摔哪儿了?这里能动吗,这里呢?” 叶轻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黎溯,你没见过我被二十个人群殴的场面吗?这点小事算啥啊。” 黎溯把她胳膊腿全捏了一遍,确认没伤到骨头,见她手肘膝盖都磕得有些红肿,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哪摸出一小瓶药油,倒了点在手心,仔仔细细给她揉起来。 “黎溯,你怎么走哪儿都带着药油?” 黎溯头也不抬地反问:“你不也随身揣着止血药吗?” 叶轻舟就笑笑没再说话,由着他摆弄。黎溯自知和叶轻舟在一起的时间还短,但她的脾气他是清楚的,他藏着秘密不说,她就一定会自己去猜,这么大的人还能给床腿绊倒,十有八九是猜得太入迷了没看路。他这不等于是又坑害了她一次吗?她是谁?她是会为了他时刻备着止血药的人,也是让他永远惦记着要带瓶药油的人,他们为了对方,命都豁出去百八十次了,还有什么是要互相隐瞒的?他难道要留着这该死的谜团直到死,逼她想一辈子? “是我自己弄的。”他忽然开口。 叶轻舟一瞬间几乎没听明白:“什么?” “刀伤,”黎溯依旧盯着手上的活儿,只是稍稍提高了声音,“都是我自己弄的。” 第十六章 情债 片刻无声,黎溯抬起头来,正对上叶轻舟错愕的目光。 他眼角微垂,语意染了淡淡的哀凉:“我不说,是怕你知道了真相,会觉得我是神经病。” 叶轻舟仍然说不出话来。 黎溯目光落在窗外,思绪仿佛随着车流穿行时空,回到了两年前。 “你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想起遗言的事情吗?因为当年我妈妈跟我说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听。她当时拉住我,反反复复说她查案遇到了困难,苦苦求我帮她,可我急着跟同学出去玩,只觉得她烦,草草打发了她就溜了。我和王皓阳他们在外面疯玩了三天三夜,回了家就蒙头大睡,根本没想过关心她一下,等我一觉醒来,黎成岳就打电话给我,说她已经……小舟,我妈妈在唐宫的三天,就是我在外面玩的那三天,她在承受非人的酷刑,而我却醉生梦死一无所知!她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我是她最后的希望,可我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最无助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只想着快点甩掉她好出去玩……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混蛋的儿子吗? “小舟,我没办法给你形容我的愧疚,我从前也算是个好学生,从来没有犯过那么大的错,我特别想有一个法庭能狠狠审判我给我定罪按最高规格让我去服刑。我想要惩罚,可偏偏身边那些人都在不停地安慰我,他们都只觉得我没了妈妈很可怜,我在他们眼里竟然还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角色,我明明罪该万死啊!那段时间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我有罪,我害了我妈妈,我感觉到耳边好像一直有个人在质问我‘你怎么还不去死?’我总是看见那天的自己,在她赴死之前还跟她吵架让她寒心,我看见自己那个蠢样子就恨!我站着坐着醒着睡着脑袋里全部都是这些声音这些画面,我像在蹲一个看不见的大牢,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来赎罪,我就真的要被逼疯了。 “也许你不能理解,但那时候的我几乎没有犹豫,我坚信最好的赎罪方式就是把我妈妈遭受的那些都亲身经历一遍,只要她受的罪我也都受了,就算把欠她的还清了。” 叶轻舟听得心惊肉跳:“你都做了什么?” 黎溯说这个反而比刚才平静:“我能想到的,都试了。” 叶轻舟重重打了一个寒噤。 那段时间黎溯一刻不停地刷电影、刷电视剧,专门找那种拷打囚犯的片段来看,看一段模仿一段,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痛苦就是希望,他有了盼头,觉得只要做得够多、下手够狠,总有一天能把这份债还清。只是慢慢的,他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出事的时候他们拦着不让他见妈妈最后一面,可他们越是阻拦他就越会觉得妈妈受到的虐待无比残忍,每当他想要收手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个声音说你做的还远远不够,他怎么都没办法停下来。但他毕竟不是天生的自虐狂啊,肉体凡胎,哪有不怕疼的?他根本不是自己想要做那些事情,动手之前他都害怕得直打哆嗦。每当被疼痛逼得想死,看见自己一身残破坐在血泊中,他总会一遍一遍问自己,我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日子?我还算是个人吗?不是没想过终止这一切,可每每伤势缓和,他心里的不安又会野蛮疯长,被愧疚折磨得受不了时他还是只能靠自残来短暂地喘息。原以为可以得到救赎,却不想掉入了一个更深的沼泽,恶性循环成了他的死牢,他觉得自己没救了。 亲爱的凶手 第73节 “再后来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好懂一些。何东旭局长牺牲那天,警方不是和‘屠刀’发生了枪战吗?我当时就在附近,那时候的我大概精神不太正常,听到枪声竟然会突然兴奋起来——我妈妈最后是被枪杀的,我能模仿其他一切酷刑,可却没办法接触到枪,这会不会就是我无法停止自残的原因?如果我也能挨上一枪,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小舟,我真的太想太想快点解脱了,我想变回正常人,所以那天我毫不犹豫地溜进了那栋大楼,希望能有颗流弹击中我,受伤也好死了也好,总之,那样的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小舟,你可能要笑话我了。我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溜进去 ,可真的进去了,感觉到子弹贴着我的身边嗖嗖飞过去,我居然又害怕,本能地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跑到了当时没人的楼上,躲在一个柜台后面,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人,我听着他们打骂厮杀,吓得头都不敢露,直到后来一把手枪突然飞落到了我的脚边。” “何局的手枪?” “嗯。” 叶轻舟什么都明白了:“所以你会在何局的手枪上留下指纹,是因为你捡起了他的手枪,想要打自己?” 黎溯承认:“对。只是在我刚要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声先一步响起,卫明杀了何局长,我歪打正着目睹了这一切。 “这就是我最愚蠢的地方了。我妈妈走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处处都在向我暗示黎成岳有问题,可出事之后我竟然还把破案的希望全都放在那个畜生身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卫明射杀何局长,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要蠢到什么时候! “直到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那么长时间的自残根本毫无意义,我真正该做的是报仇。我决心再也不干傻事,可是,可是那天晚上……” 黎溯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掉了下来。 “那是我那么久以来第一次什么都没对自己做就去睡了觉,结果……我做了一个梦,”他嘴唇颤抖,仿佛眼前的玻璃上正在播放一段惨无人道的虐杀,“我梦见我那段时间一直在看的那些电影——牢房、审讯室、刑场,麻绳、皮鞭、烙铁,满地的血渍……我看见一群恶人围着一个囚犯死命地打,那个囚犯是我妈妈!他们就像电影里折磨囚犯一样折磨我妈妈!墙上挂着成排的刑具,他们一样一样拿下来用在我妈妈身上,我听见她的惨叫声,地上那些血都是她的……” 他眼神渐渐虚无,仿佛已经离开了眼前这个世界再次置身那个梦魇,辱骂与哀嚎真真切切回荡在耳边,血的颜色延荡开来,充斥天地。 “我想救她,可我自己也被绑在刑架上动弹不了,我发疯一样地朝那些人吼让他们放开我妈妈,可那些人就跟听不见一样,还是不停地换着刑具拷打她……她的惨叫声越来越小,她的血在地上蔓延开流到我脚边,我喊她,拼命喊她,可她已经没了声息……这时终于有一个人回了头,他问我,‘你今天为什么要躲起来?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开枪?你为什么不再自残了?你看看你妈妈的样子,你觉得自己做的够吗?说什么留着自己的命是为了报仇,都是假的,你就是害怕了!既然你怕疼,不想受苦,那这些苦,就让她替你受着吧!’说完他突然掏出抢来对着我妈妈,他!他!——” 黎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突然不受控制地急喘起来,眼中血丝满布似要崩裂出火焰,叶轻舟被他的样子吓坏了,抓着他的双臂不住地摇晃:“黎溯!黎溯!” 她紧盯着他的双眼,却找不到他眼神的焦距,他目光穿透了叶轻舟落在梦境中那把不存在的枪上,魔怔了一样喃喃道:“别开枪,求求你,别开枪……” 叶轻舟仿佛变成了梦魇中那个 17 岁的黎溯,怎么叫喊都无济于事,黎溯成了那个被无数恶人围起来的囚犯,噩梦中的一幕幕场景就是流水的刑具,轮番加在他身上。他听不到叶轻舟的呼唤,只对着窗外寂寥的夜色不断哭求着:“不要,不要开枪……” 一滴眼泪落下,叶轻舟忽然狠下面孔,一个耳光决绝地劈在黎溯脸上,直接把他整个人打翻在地。 失神的喃喃声终于停了下来。 强硬不过一瞬,叶轻舟慌忙从地上搂起黎溯,轻轻拍着他的侧脸唤他:“黎溯,黎溯——醒醒,听话,看看我,我是谁?” 黎溯脑子里一片混沌,枕在叶轻舟臂弯里撑着沉重的眼皮看了她许久,终于轻声叫出了她的名字:“小舟。” 两行泪俯冲而下,滴进黎溯的衣领。 她猛地圈起胳膊把他牢牢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好像要把他的人他的魂都牢牢攥在手里谁也不给,好像害怕自己松一点点劲那些梦里的恶魔就会再次把他抢走再也不还给她了。黎溯想要挣脱出来回抱住她,可被她这样像保护幼崽一样地抱着,竟让他生出一种脆弱的依赖来。他早就累了,只是一直被支着,吊着,没办法倒下去,而她霸道的怀抱像包裹婴儿的厚厚的襁褓,他离不开。 她就一直这样静静地流着泪,拥着他,像一座静谧的雕塑。 过了许久,久到叶轻舟都以为黎溯睡着了,可才试着把他往床上扶,他就睁开了眼睛。 “小舟,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没有了方才的狂躁,和狂躁之后孩子一样的软弱,他的眼睛平静如深海,不见漩涡。 叶轻舟轻柔地抚着他的脸:“说出来,好受一些了吗?” 黎溯点点头,和叶轻舟一起起身坐在床边,垂下眼,一只手盖在腿上,一路缓缓向下摸着那片只有他自己见过的灾区一样的皮肤:“所以你都明白了吧。我必须要这样做才敢睡觉,这里是最不容易被别人发现的地方。” 叶轻舟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每天都要刺伤自己一回吗?”从何局长牺牲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那就是七百多刀,七百多刀啊!难怪他的血液病恶化的速度是别人的好几倍! 黎溯倒没有想那么多,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过是一天一天地熬着,挺过去一天是一天,不知不觉,竟然也有两年那么久了。 叶轻舟俯身去撩他的裤脚:“让我看看。” 她的动作被黎溯拦截在膝盖:“别看,小舟,太丑了,我怕你会觉得恶心。” 叶轻舟难以置信地反问:“一个连命都愿意给你的人,会接受不了你身上的伤疤吗?” 黎溯迟疑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叶轻舟把病号服宽松的裤腿猛地往上一扯,那片骇人的皮肤立刻裸露在她眼前。 她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人到底要跟自己有多大的仇,才会活生生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啊!! 她的少年,她的漂亮的、干净的、温柔的少年啊!她拿命爱他珍惜他,他怎么舍得把自己毁到这个地步! 她宁可是她自己! 她轻抚着那些伤疤,像在安慰一个摔疼了的孩子,可现在她的心疼,那时候的黎溯能感觉得到吗? “其实也不是每天,黎成岳在家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打我,虽然挨打不比挨刀子舒服,但至少不用那么费力地止血。更何况后来……”黎溯有意安慰她,话题一转,眼里竟有了一点暖意,“小舟,你没发现吗,我很久没有过腿流血的情况了。” 他这么一说叶轻舟发现还真的是,他几次剧烈运动后腿流血都发生在他们初识那段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事情就再没出现过了。 “为什么?” 黎溯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忽然微笑起来。 “因为你啊。” “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松荡山逃命那一次,那天晚上我抱着你,虽然一夜没睡,可我心里很平静,并没有什么非自残不可的念头。当时我还没太往你身上想,以为是我伤口撕裂流血了的缘故。第二次是在昕阳你受伤那回,那天晚上我把你送回病房,因为手边没有刀子也没有止血的东西我没办法自残,所以我只好在你床边坐着,打算就这样坐一宿熬到天亮。那天晚上你睡得很沉,一直有轻轻的呼吸声传出来,我坐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而且一个梦也没做。那时我才回忆起来其实松荡山那一晚我也是这样听着你的呼吸声,原来这个声音才是答案。所以后来我总是想方设法留你在我家过夜,你一说要走我就害怕,怕你走了我就又只能……可是小舟,你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每一次你都留下来了。” 怪不得啊,他宁愿睡在她床边冰凉坚硬的地板上也不肯去另一个房间,那些对她来说朦胧暧昧的共眠,对另一个人竟然是救命般的意义。 她呆呆地看着黎溯,那个少年仿佛从来没有尝过任何苦痛一样,只是望着她微笑。 那笑容像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柔软的手掌贴着他伤痕累累的皮肤,如果可以,她更想打碎时空的界限穿越到他那段凄苦不堪的时光,在刀尖刺入他身体之前牢牢抓住他持刀的手,对他说一声我来了,我来陪你了。 可即便她倾注所有温柔抚摸他的伤处,也难以改写他那些孤独的夜晚,过往的伤痛如同眼前数不尽的刀疤,永远烙印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抚平。 如果现在因为心疼而痛哭,也只会让黎溯更加愧疚,她不想他一身的伤还要反过来安慰她,弘城女人不是那么没用的东西。 她扭转不了过去 ,但她可以用很多很多的快乐填满他的现在和未来。 仿佛在应和这想法一般,她抚摸他伤疤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不属于病号服的另一块布料,那布料小小一块,比病号服的触感更加柔软纤薄,叶轻舟意识到那是一块她从未踏足过的地界,她的手鬼使神差地从那布料底下伸了进去,很快就摸到了温热隐秘的地带。 第十七章 我们 还没等她摸清此处地形,掌心突然感受到一下异样的耸动。 黎溯整个人一激灵,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出来,起身就往旁边躲,可这病房能有多大的地方?叶轻舟铁了心追上去,黎溯刚退后半步腿就撞上了床头的铁皮柜,一个重心不稳跌坐下去,这一摔先机顿失,叶轻舟立刻窜上去跨坐在他腿上,用自己的身体代替手掌,接管了那块刚刚失去的领地。 硬硬的凸起硌着她柔软的地方,似乎不太舒服,又有点莫名的痒。 她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黎溯感觉到身体开始造反,慌乱中第一反应就是要把叶轻舟拎下去,叶轻舟却一把攥住他的手抵在自己胸前,她的心脏正叩门一样咚咚地撞击着他的手背。 “黎溯,你摸,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 黎溯不用摸也知道,他自己的心跳更好不到哪儿去,直捣得他整个人都跟着震动起来。 “小舟,小舟,你……你先下来,快点,你下来……”他的喘息有些不匀,身下被压得难受,抽出手来想把叶轻舟推开一点,可叶轻舟反将他双手按在自己腰侧最纤细的地方,黎溯前一口气还没缓过来,猝不及防摸到她胸胯之间深深的、迷人的凹陷,抗拒忽然就微弱了许多,绝妙的触感让他陡然生出无限眷恋,甚至想要探索更多。 “黎溯,为什么要推开我?你不想要我吗?”叶轻舟眼中闪动着别样的神采,如水中浸润的稀世琉璃。 “不是不是……”黎溯急忙否认,可是发现否认了意思好像更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万一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对你不好。” 叶轻舟不搭腔,而是凑上前去扶着他的侧脸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吻,直吻得他意乱情迷才抽身问他:“黎溯,到底什么才是对我好,你真的知道吗?” 黎溯怔怔地看着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女孩子的第一次不能轻易要,你觉得你没有将来一定能和我走到地老天荒的把握。可是黎溯,难道把身体给了你,我会变得残破吗?不是的,你是我唯一最爱的人,把身体交给你,我才会圆满。” 她吻了吻黎溯有些无措的眼睛,又低头用舌尖勾过他的唇缝,身体前前后后地摩擦着他,感受着那一处对她来说尚且陌生的形状:“黎溯,男女的交合不是男人糟蹋了女人,是一场公平的你情我愿,是你拥有了我,我也拥有了你。黎溯,我爱你,我想拥有全部的、完整的你,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遗憾。我只想把我的身体给你,否则给了谁,都是辜负。” 每当她话音落下,空气中就剩下细碎的衣料摩擦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叶轻舟撩起黎溯的衣摆,一双手从光洁的后背抚摸到紧实的胸腹,一双唇一边低低絮语,一边见缝插针地吻着他:“黎溯,你知道吗?你出发去找黎成岳之前抱着我的时候,你的头发、脸颊离我那么近,我特别特别想亲亲你,可我好面子,非要忍着,结果呢?那次分别之后我们经历了多少生死,一步踏错我们都会永远失去彼此,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快乐有什么错?明明我们都想要,明明没有人阻挠我们,我们到底为了什么还要苦苦逃避?” 黎溯已经不自觉地回抱住她。 他的可怜的女孩,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自己不久之后就会陷入漫长的孤独,她不知道他怎样地心疼她,不知道他狠得下心往自己身上捅刀子,但就是舍不得碰她。 小舟,快乐没有错,错的是我从前不知道有一天会遇见你,所以两年里我过得浑浑噩噩,无所谓活着也无所谓死去,以至于当我后来想要给你快乐的时候,才惊觉我已经一无所有。 占据你的身体,到底是弥补,还是更多的亏欠? 小舟,如果现在我们……真的会让你多一点快乐吗? 他眼中漫起朦胧的雾。 那层薄薄的水汽将他目光中淡淡的哀伤轻轻遮盖,成了一个影绰的谜。叶轻舟从来就是招架不住这双眼睛的,此刻的神色更是牢牢勾住她的心魄让她神魂颠荡。她情不自禁柔软了身段依依贴在他胸口,微烫的脸颊贴上他的,一个轻吻落在他耳朵,那耳朵立刻烧了起来。 “黎溯,我爱你。”绵甜的情话伴着温热的气息灌入耳道,追魂噬骨。 思想可以瞻前顾后,情感也习惯了压抑,可身体却永远骗不了人,麻痒顺着耳蜗直刺全身,覆在叶轻舟后背的手指瞬间就扣紧了。 他的反应让叶轻舟好满足好满足。 她牵过他的手放在她最上边的纽扣上,黎溯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本能地顺着她的指引解开了那颗扣子。第二颗,第三颗,闭合的衣襟寸寸敞开,露出里面雪白一痕,而当黎溯探手进去想要剥除那件贴身衣物时,发现叶轻舟竟不知何时早已解开背后的纽襻,那东西只是虚虚挂在身前,轻轻一碰便掉落肩头,只留下一对粉白如玉的风景。 黎溯喉结重重滑动一轮,不觉抿紧了嘴唇。 叶轻舟勾住自己脑后的发圈一撤,长发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丝丝缕缕垂落胸前。雪白的隆起掩映在乌黑的发梢之后,像羞涩躲在细密针叶之中娇嫩的花苞,熟悉的茉莉清香再次盈满呼吸。到了这时候,她反而放缓了攻势,托着黎溯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仿佛要让他好好的看清楚自己:“黎溯,我知道你总有许多顾虑,可是你看看我,你看,这是我想要给你的,你喜欢吗?抛开那些前因后果是非对错,我只问你一件事——黎溯,你想要我吗?” 她的问题那么熟悉,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这样问他的,她似乎特别执着于清扫开那些杂念,只看他内心深处、没有受到尘世纷扰的地方,那最原始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不断发烫的身体早已经出卖了他,漆黑深沉的眼中迸发出炽热的岩浆,仿佛封禁心底的洪流破冰而出,汹涌难挡。拥抱蓦然收紧,犹疑的双唇终于坚定地吻向她,不同于往日的细腻缠绵,这个吻满含侵略性,像是一场不计后果的疯狂的汲取,一潮接着一潮,不断向深处、更深处肆虐,紊乱的喘息中,他的清冽,她的香甜,交融成甘醇的陈酿,醉了良夜。 吻到情深处,黎溯猛地抱起叶轻舟,抬起一条腿跪在床边,拥着叶轻舟重重摔了下去。后背撞到床上的一瞬,叶轻舟有些恍惚,黎溯这个样子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乖巧的少年模样尽数退去,眼前的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男人,危险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登时燎红了叶轻舟的脸颊。 黎溯压在她身上,凝视着她的面容,认认真真地回答了她几分钟前问他的问题。 “我想。” 还不忘回应了她十几分钟前的告白:“我也爱你——特别、特别爱。” 世界开始旋转,背景在天花板和蓝白床单之间不断轮换,头顶的灯盏渐渐模糊成没有边界的光圈,在雪白墙上留下一道道幻影。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渐渐消失,全部的热量只剩下了对方的体温,年轻的肌肤贪婪体味着爱人的触感。亲吻开始变得有些焦躁,伴着阵阵急促的呼吸,仿佛干渴到极限的人啜饮着甘泉,然而对方唇齿间甘甜的液体此刻却仿佛变成了夺人性命的海水,越饮越渴,又似上瘾的毒药,难舍难离。那是再深再烈的亲吻都无法满足的情欲,如惊涛席卷,排山倒海,更进一步的亲密已经成了最迫切的渴望,在他们身上熊熊燃烧。 “小舟,你害怕吗?”他盯着她微微哆嗦的嘴唇问。 叶轻舟目光迷离,双手攀上他的后颈,摸到一层细密的汗珠:“我不怕,只是……有点紧张。” 黎溯疼惜地抚着她白皙的面孔:“ 别紧张,我会轻一点的。” “不,”叶轻舟对他的好意断然拒绝,“黎溯,我不是要你轻一点,我听说女生第一次都会痛,可是我没有痛感,我不想我的第一次有什么不完美,所以你……你可以重一点。” 黎溯目光里漾起爱怜的笑意。 他双手撑在她身侧,终究是不敢鲁莽,竭力克制着被温暖步步裹挟的强烈的快感,缓缓前行。叶轻舟感受不到疼痛,却有陌生的酸胀徐徐向深处蔓延,被侵入、占有的感觉清晰无误从身下传来,她不禁挺起身来扬起下巴,像深刻的痛苦,又像极致的愉悦。 推入到底的一刹那,一滴眼泪顺着叶轻舟的眼角滚落下来。她终于做了他的女人,她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的惦念、猜忌、胆战心惊、心碎绝望、痴心企盼,终于在这一刻开花结果,变成永恒。 她的眼泪让黎溯心尖一颤,他知道她不会疼,哭泣是因为心里比疼痛更浓烈的感情,她从来不说,可是黎溯都懂,他实在让她受了太多太多委屈了。 亲爱的凶手 第74节 “小舟,对不起。”他声音嘶哑,俯身吻她的眼睛。 身体的渴求渐渐淹没理智,滚烫的吻一路游走到全身。黎溯开始动作,自无到有,由浅入深,从清风徐来到急湍甚箭,铁架床起初微微摇晃,发出低微的响动,而后地动山摇,咯吱作响。叶轻舟在天旋地转中低声吟哦,双手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黎溯掰开她僵硬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让她抓着自己。 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掉落,化开在叶轻舟的雪白的颈间。 叶轻舟终于明白,她一心只想拥有他,可简简单单的“拥有”二字变成实际行动,一招一式都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那些劝服黎溯的小手段实在只是些皮毛。直到厮磨渐深,她开始适应了那种冲击,慢慢品出了愉悦滋味后,她便反占高峰去探索黎溯,把他被汗水浸湿黑得发亮的头发揉得左支右翘,把他修长绝美的手指放进口中吸吮,在他衣衫之下伤痕遍布的皮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热吻,用自己的起起落落换他一声难耐的呻吟。 “小舟……”他切切唤她。 “黎溯——”她动情回应。 想说的话太多,却说不出口也不必说出口,身体热烈的碰撞足够把彼此的心意袒露无遗。你的名字,你的样子,就已经是全部的所求,你在我之中,我别无遗憾。 窗帘之外,一轮皓月静静俯视着大地,一墙之隔,少男少女懵懂的情事被温柔隐藏在他们的小小天地,暗暗痴醉。 仿佛烟花徐徐攀上夜空,在最顶点怦然绽放,绚烂至极,叶轻舟紧紧抓着黎溯的胳膊,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体蜷起脚趾,喉咙深处发出娇软的嘤咛。黎溯死命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太大声音来,直到烈火燃尽,伏在叶轻舟身上。铺得整洁的病床被蹂躏得褶皱不堪,衣服左一件右一件被扔在地上,实在是一片狼藉,然而两个人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熨帖,暖流抚平燥热,所过之处,宛如春来。 第十八章 不能说的愿望 那天晚上两个人是一起洗的澡,当然,这种情况下前半个小时通常都不是用来洗澡的。好不容易进入正事,叶轻舟忽然一身滑溜溜地抱住黎溯撒娇;“黎溯,你好久没有给我洗过头发啦。” 黎溯能有什么办法呢,惯着呗。 搬了两把塑料椅进浴室坐着,让她躺在自己腿上,手法娴熟地给她洗起来。这么长时间没实操,黎溯的手艺倒也没生疏,幸亏他动作够快,否则叶轻舟非得舒服得睡在浴室里不可。好不容易洗涮完出来,叶轻舟拉着黎溯坐在床上,自己直接往他身上一趴,黎溯自然也懂得叶老板的意思,就着这个姿势给她吹头发。那一头长发要吹干可是个大工程,等黎溯忙活完,叶轻舟已经睡得口水都流在黎溯裤子上了。 把人抱起来放好盖上被子,上床,关灯,病房一片漆黑,没有人会发现他在偷偷亲吻她。 第二天回到家里正是饭点,叶予恩做饭,冉媛打下手,郑潇摆桌,宋美辰满屋子瞎转悠啥也没干还给自己累够呛。好不容易盼到两个孩子回来,她可算找到事情做了,催完这个换衣服催那个洗手,看到黎溯手背上拔了留置针后大片的淤青她心疼得脸都揪成了包子:“好孩子,疼不疼啊?” 那语气跟哄小孩似的,全不顾这小孩比她高了快两个头。黎溯笑得乖巧,安慰地拍拍她:“没事,不疼。” 为着今天两个孩子回家,叶予恩张罗了十几个菜,冷的热的红的绿的码了整整一桌子,看一眼都觉得馋人。叶轻舟、宋美辰和冉媛这三个话把子凑到一起活像捅了麻雀窝,叶予恩和郑潇几口酒下肚也开始称兄道弟起来,一屋子老小分分钟要炸锅,只有黎溯慢悠悠地夹着菜,默默地看着这一圈人聒噪。 他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热闹的饭了。 风卷残云地扫光了大半的盘子,冉媛和宋美辰已经退到沙发上嗑瓜子去了,就剩喝多了的叶家父女和郑潇在那胡侃,听着聊得挺热闹,实际谁也没接上谁的话,黎溯好像在同时看三个不同频道的直播。晚上沙发的沙发、地铺的地铺,不大一间房愣是睡下了他们六个人,黎溯担心叶轻舟夜里又要吐,守了她大半宿,最后难得的和她一样中午才爬起来。 “爸,快递什么时候到?”午饭的时候叶轻舟问起来。 “老人家那边今早已经寄出来了,到昕阳的话,后天吧。” 她又转过身去对着沙发上叼着一个包子抱着笔记本电脑忙碌的郑潇问:“郑警官,你忙啥呢?” 郑潇一动嘴,包子差点掉地上:“查东职,尤其是校长向华笙。” “查出什么没?” “这所学校门槛很低,基本是个人就能上,虽然是私立学校但是学费不贵,来就读的基本都是那些家境贫寒、学习不好、找不到其他出路的孩子。虽然时不时有打架斗殴的新闻爆出来,但是似乎校长人脉不错,从这里毕业出来的孩子就业情况比其他民营学校好一些,所以生源一直不少,组织也就方便从中吸纳炮灰。如果我们不能赶在明年 3 月份招生开始前端掉他们,那恐怕又要多一批孩子遭殃了。” “有没有查到向华笙什么问题?” “暂时还是只有我之前跟你说的,他长期向海外账户汇款,只不过我这两天查到他汇款的对象似乎不止一个,探明对方的身份还要点时间。” 叶予恩接过话来:“我的人一直在盯着唐宫、破晓两边的动静,只不过那两只狐狸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自己被盯着,这两天消停得很。” 啥都有人查,敌人又老实眯着,叶轻舟忽然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叶予恩看她那一脑门子官司的样儿就不爽:“我怎么生出你这天生劳碌命的崽来,一天到晚把自己绷那么紧干嘛?案子来了该上就上,没任务了该玩去玩,年纪轻轻的成天围着案子转,不用生活吗?你现在不光是线人,还是人家黎溯的女朋友,你俩从在一起就一直憋在医院里,天天就是梳理案情,到现在约会都没一次,像话吗?我就没见过谁家谈恋爱像你们这么素的!” 老爹呀,我们没约过会是不假,但说素那可实在冤枉,我俩荤腥早尝过了,味道贼好。 “案子没告破之前你不用担心自己没活干,后天快递一到有你忙的。趁今天清闲,你俩啥也不要想,好好约个会玩一天,”说话的功夫他给黎溯和叶轻舟每人转了一千块钱,“现在就出发,花不完别回来。” “等等!”宋美辰上前拉住叶轻舟数落起来,“这德行怎么能出门?穿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插秧呢!你说你长得也算人模狗样怎么就不知道打扮打扮自己,我要是黎溯把你带出去我都嫌丢人!” “我那不是为了方便施展拳脚吗?” “你约会还是约架?让你和黎溯出去玩你要带黎溯去抓小偷是咋的?给我进来,我捯饬捯饬你……” 半小时后,宋美辰从房间里领出来一个公主。 看到黎溯盯着叶轻舟眼睛发直的样子,宋美辰心里暗暗大笑三声。 约会这种事,黎溯经验不多,叶轻舟压根没有经验,寻常的看电影、逛商场两个人都兴趣不大,最后黎溯 提议:“我们去你大学玩吧。” “怎么突然想起这里来?” 黎溯微笑:“想看看你念书的地方,也想看看大学生活是什么样的。” 于是半小时后,两个人人手一杯热奶茶,走在了昕阳师范大学的林荫大道。这个南方城市到了秋冬季节树木依然苍翠,只是偶尔起风了会吹落枯叶,将一点绿色点染在柏油路上。午后阳光慷慨,映得校园遍布浅金,临近上课时分不断有学生与他们擦肩而过,里面自然也不乏甜蜜的小情侣。 黎溯忽然捏捏叶轻舟的手,指着他们问:“我们两个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和他们一样?” “不一样,”叶轻舟认真回答,“你比他们好看多了。” 黎溯笑着把她微冷的手揣进自己的衣兜。 真的,他好不好看不重要,叶轻舟今天这么漂亮,漂亮得让他心律不齐,但也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认识那么久,无论亲近还是疏离都没有过一天真正安稳的日子,仿佛一对乱世中的难民,心里始终惶恐,直到今天,他们才终于像正常的情侣一样出来约个会,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地一起牵着手压马路,他都觉得幸福得有些不真实。 那些迎面走来又隐在身后的大学生们,和他们两个走着相反的路,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遥不可望和稀松平常。 “小舟,谢谢你。” 谢谢你在末日来临前带我回来看看这人间。 他将叶轻舟的手蜷起攥在掌心,珍重如宝。 散步到露天体育场,两个人在看台上挨着坐下来。斜照的阳光把椭圆形的场地一分为二,明亮处几个小伙子正踢足球,阴影里几个女孩子坐在跑道边并头私语。间或一个住在附近的居民带着小孩子来玩耍,孩子兴奋地奔跑,手中的风车飞转起来,光彩粼粼。 多么像他们两人的未来。 “小舟,”黎溯拍拍她,“事情了结之后,你想做什么?” “哈,那可多了,”叶轻舟盘点起来,“要我说这摊子烂事年前咱们就能搞定,然后我要带你去一趟弘城,在我们家亲戚面前挨个显摆一圈,收一大波红包去吃香喝辣,吃饱了去打雪仗,还要堆两个雪人,一个叫黎溯一个叫叶轻舟。找一个下雪的晚上,我们站在橙黄色的路灯底下一边看雪一边吃雪糕——就着雪吃雪糕可美了!等开春之后找个补习班给你读,我打听过了,就算学校开除你咱们走社会报名一样可以参加高考,你马上就 20 岁了不能再拖了。虽然高中三年的课程你基本没学过,可你底子好啊,还有当老师的女朋友全程陪读,肯定没问题的。要不然你就考来昕阳师范吧?我现在大三,可以准备准备考个研,这样你大一我大四,你大二我研一,咱俩还能在一起做四年同学一起毕业呢!” 真好。 “那你呢?”叶轻舟抱住黎溯的胳膊贴着他,“你想做什么?” 黎溯嘴唇动了动,话没出口,脸却先红了起来。 “我还没想好。” 叶轻舟才不信,她笃定他肯定已经想的明明白白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话到嘴边又不肯说出来。正琢磨着要不要严刑逼供,下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呼:“舟哥!” 叶轻舟探身往看台下一瞄,立刻兴奋挥手:“小远!” 小远仰着脖子喊:“真不仗义,消失那么多天回来也不知道打个招呼!晚上圣诞活动,赶紧跟我帮忙去!” “今天不是才 22 号吗?” “真等平安夜大家都约会去了谁来看我们啊!” “黎溯,”叶轻舟回头问,“咱们去帮忙顺便晚上凑个热闹怎么样?” 黎溯微笑:“都听你的。” 小远这时才发现黎溯,顿时来了精神:“你对象啊?” 叶轻舟一点也不害羞,拉过黎溯献宝一样给小远看:“是不是超级帅!你就说哥们牛不牛!跟你讲,他篮球打的可好了,回头考了咱们学校进了男队咱们非得包揽全市男女冠军不可!” 小远却听出了真正的重点:“啥?你对象还上高中哪?叶轻舟你也太狠了吧,老牛吃嫩草啊!” 叶轻舟大言不惭:“只要有钱又有颜,老公在上幼儿园——甭废话了,你赶紧忙活去,我们随后就到。” 小远走了叶轻舟才想起来做介绍:“她是我们篮球队的经理人。” 黎溯不接话,板着脸问:“你老公在哪儿上幼儿园?” 叶轻舟狂笑不止,一路回声。 到了广场,小远摆手招呼他们过来,热情洋溢地跟其他人介绍:“舟哥回来了!舟哥身边的这位,是她对象!” 众人齐声高喊:“嫂子好!!” 黎溯:…… 果然是叶轻舟带出来的兵。 简单认识了之后大家也就不再客气,黎溯个子高,被分配去布置圣诞树,留给叶轻舟的任务则是吹气球——打气筒不够,只能人工来凑,而且事实证明叶轻舟的肺比什么牌子的家伙什都好用,别说气球,就是给她个热水袋她也能给你吹炸了。 趁叶轻舟埋头忙碌,小远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递给黎溯一张卡片:“喏,许愿卡,最后一张了,够意思不?你放心大胆写,我不告诉舟哥。” 黎溯谢过她的好意,偷偷写了折起来,踮脚挂在个圣诞树最高的一根枝杈上。 然而他太低估女生之间的友谊了,当晚活动一结束,那张卡片立刻被小远神不知鬼不觉地转交给了叶轻舟。 叶轻舟背着人迫不及待打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小舟,等一切都结束,我想和你结婚。 第十九章 被囚禁的疯子 快递是在第三天早上到达昕阳市局的。叶予恩一拿到东西立刻回家,六个人迅速围拢成了一个圈。 郑潇开宝箱一样分外郑重又小心翼翼地开启包装,十二只眼睛如同十二道雷电从四面八方直直射来。 盖子徐徐开启,把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半空。 躺在盒子里的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电子器械,黑得有些神圣。 郑潇抱来笔记本电脑,把那小东西连上,电脑屏幕上立刻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有足足五百份资料,每一个文件的名字都是日期,从 2015 年 1 月开始,一直到 2016 年 5 月。 郑潇在众人的注视中点开第一份资料,却是一幅硕大的地图,上面分布着一些红色的点线标记,其他资料亦然,地图都是同一份地图,只是标注的地点和路线略有偏差。 “这是奕城市的地图!”郑潇目光如雷达飞快扫描,“标注的这些地点——奕城市局、市政府、高铁站……宜安居!这……这不是黎成岳的行动轨迹吗!” 冉嫣想办法在黎成岳身上藏下了定位装置,这个小小的电子设备就是接收器! “太好了!”叶予恩喜道,“我们不是一直怀疑黎成岳还有一个老窝没被发现吗?冉嫣这一手简直是及时雨,没准最后一个地方就藏在这些行动轨迹里!” 冉媛盯着屏幕上密集的红点有些担忧:“五百份,就算啥也不想光翻看一遍也要好久了,而且我们要找的地方到底叫什么、长啥样、干啥的都不知道,这怎么找?” 叶予恩对此胸有成竹:“黎成岳走这条犯罪路,为的是‘统治’,他手底下养着的那些人,女孩儿们是帮他笼络人脉,杀手们是帮他排除异己。可是他已经有了培养女孩儿的唐宫,帮他杀人的破晓、东职、屠刀这些组织,为什么还会有一处秘密基地? 亲爱的凶手 第75节 冉媛:“为了藏匿夏澄这样暂时不打算杀的女孩子?好像也不至于啊。” 叶予恩:“我们只要想想已知的这部分组织有什么缺陷就知道了。杀人的不必说,明里暗里人都已经足够多。而作为拉拢权贵的场所,唐宫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太惹眼了。一个繁华地段的大型娱乐场所,富豪老板们去一去还说得过,可是有些有头有脸的人恐怕并不方便进出。所以我猜想,黎成岳最后一个老巢应该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他自己偶尔去一趟也能找到正当的理由。所以这地方明面上一定是一个正常的、干净的、办正事用的场所,而且地理位置应该会比较偏僻,没那么多眼睛盯着。此外,为了隐秘便于控制,这地方应该和唐宫一样不能随意进出,估计也是会员制,符合这样条件的地方不会太多,我们很快就可以找到。” 冉媛心思单纯,领了命就专心忙活起来了,倒是其他 人还站在原地各自苦思。 “小舟,你在想什么?” 叶轻舟指指文件夹:“行踪记录为什么到去年 5 月份就没有了,难道被黎成岳发现了?” 叶予恩摇头:“不像,被他发现他早就会有所动作了。我更倾向于是定位器没电了,冉嫣那时候也已经不在,没办法去更换了。” 黎溯和郑潇琢磨的是同一个问题:“从定位器装上到现在都快三年了,到底要装在什么地方才能骗过黎成岳这么久?” “而且这东西还得是一直跟着他的……公文包?”宋美辰猜测。 “那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鞋底下或者鞋跟里?”宋美辰头脑风暴挺大,就是刮不出有用的东西,“可他也不能五百天都不换鞋,那不得孵出鸟来……保温杯的盖子里?不行啊,那会进水的……电脑?他会走到哪里都提着电脑吗?” “也许是在手机里偷装了定位软件?”郑潇揣度。 叶予恩从黎溯那里问出黎成岳不常换手机,最近一次还是今年,便否掉了郑潇的猜想:“手机定位软件的话,没道理在去年 5 月份突然中断。这东西应该还是一个外在的装置,冉嫣知道这东西的电量可以撑过一年多,足够给我们提供证据了,所以就放任它去。至于说能一直跟随黎成岳又不被发现的地方……” 黎溯突然一拍沙发:“我知道了!” 他黑瞳中光芒四射,一把拉住叶轻舟的胳膊兴奋地摇晃起来:“小舟!小舟!想起来没?——胰岛素泵!第二卷 第二十章《奈若何》提到过黎成岳患有糖尿病,多年注射胰岛素之后开始使用胰岛素泵。” 绝佳的藏匿地点啊! 叶予恩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们还有一个隐在暗处的同盟军没找到啊。” “没错,”郑潇接口道,“给黎成岳看糖尿病的医生。” “黎溯?”叶予恩把希望的目光转向黎溯,黎溯懂得他的意思,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医生是谁。 “我没有陪黎成岳去看过病,也没看过他的病例,他去的哪个医院、找的什么大夫我都不是很清楚,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六七成把握能把这个人找出来。” “这要怎么找?”叶轻舟不解。 黎溯笃定地拍拍她:“我自有办法。小舟,你们分头去找黎成岳的老窝,这件事交给我。” 围在一起的人登时散开,各自领了任务埋头忙起来。中午谁也没想起来吃饭,直到下午两点来钟,坐在房间床上的叶轻舟忽然大喊了一句:“我找到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所有人火速赶来堆在了她房间里。 叶轻舟把电脑屏幕转过来朝着他们,用笔杆点了点最中间的位置。 众人凑上前去看了个清楚:奕城市仁山健康服务中心。 “我查过了,这是个私立医疗机构,一共有三个分部,分别是体检中心、复健中心和精神疗养中心。黎成岳在 2015 年 3 月 13 日、2016 年 2 月 28 日各去过一回。” “理由?”叶予恩言简意赅。 叶轻舟目光雪亮:“第一,这个仁山健康服务中心在奕城市和江林市交界的地方,已经是奕城的最边缘,且建在山顶上,位置足够偏僻低调;第二,这里问诊是会员实名预约制,闲杂人等别说进医院,连山都上不去,进山公路都有关卡把守,方便他们控制地盘;第三,咱们不是一直没闹清楚夏澄被关押在哪里吗?简锋之前说过夏澄已经精神失常,而这个仁山刚好有个精神疗养中心,你们不觉得夏澄极有可能就被囚禁在那里吗?” 我又要被送去六楼了。 通往六楼的电梯只有专门持卡的人才能乘坐,一般人没见过六楼长什么样子,我却已经去过很多回。 我被关在这个地方多久了?一年,两年,也许十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只是偶尔一次无意间听到护士台的电话,说这里是“仁山”。 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像刚开始一样盯我盯得那么紧了,他们不再害怕我逃跑,也不觉得我对他们有任何威胁,因为他们坚信我已经疯了。 很好。 我被绑在六楼房间的床上等了很久,最后进来的又是那个男人。最初就是他第一个坏了这里的规矩,在把用过的保险套上交销毁后,趁人不备又做了一次,发泄在了我嘴里。在发现我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自己自动把那些污秽吞得一滴不剩时,他很高兴,不过几次便放下了戒心,再后来渐渐的,其他人也开始效仿。我每次都会当着他们的面把那恶心东西咽下去,在看到我喉咙的波动后,他们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们确信这是一桩隐秘的乐事,事过无痕。 可他们不知道,除去最初的几次外,我吞下去的都只是一半,剩下的我呆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含在嘴里,直到护士把我推回病房赶上床,我才用被子掩着自己,把那东西吐出来,抹在我病床最下面一层的床垫上。 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 黎溯以前告诉过我,精斑里的 dna 可以留存 3-5 个月甚至更久,总有一天,我会让全世界都知道那些男人做过的事情。 黎溯——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你还会记得我吗,你会知道我在这里吗? 我无数次梦见你来救我,我甚至分不清我是太想逃离这里了,还是太想你了。这里的生活我已觉不出好坏,或许死了还要更安乐些。可我必须活下来守着我的秘密,也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能再看你一眼。 就一眼。 第二十章 真假唐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们看,”叶轻舟关掉地图换到网页搜索界面,笔杆点在介绍文字上一路划一路念叨,“整个建筑群正面朝南,有一大两小三扇正门——记住,三扇正门!三个医疗分部位于三栋独立的大楼,沿建筑群的中轴线纵向排列——中轴线!由外到内的顺序是体检中心、复健中心和精神疗养中心,再往后面就是生活区,分布着一些零碎建筑诸如食堂、职工宿舍、仓库、电机房等等,生活区中央有一个规模很大的人工湖——人工湖!还有还有,去这里看病,进山公路路口要查身份证,到院门外要刷身份证加人脸识别、指纹识别,进楼里还要刷!——你们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 五脸懵逼。 叶轻舟恨铁不成钢地“嗨呀”一声,扔了电脑扯过一张白纸垫在杂志上刷刷地勾画起来:“喏,这不就是整个仁山吗?三扇门,中间的大两边的小……三栋大楼竖着的,都在中轴线……后面那些……人工湖……一层一层的防卫体系……画好了!你们看看像什么?” 像一锅大小不一排列凌乱的粘豆包。 宋美辰想,当初要是送这孩子去学画画,她迟早有一天得把自己饿死。 黎溯知道叶轻舟这人比较抽象,所以他眼睛自动把那些毛线团一样的圈圈 p 成方正的矩形,这样看下来居然还真有一点眼熟,好像从前在哪本教材上看到过。 叶予恩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大明宫!” “对了!”叶轻舟一巴掌差点把床垫的弹簧拍崩,“这个仁山健康中心其实是仿照唐朝的大明宫建的,内部布局极其相似,重要特征几乎全部保留——那个狗屁 ktv 不过是个挡枪的障眼法,这个医疗机构,才是真正的唐宫!” 那条自恋的老狗,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偷偷复刻一座宫殿,以为坐拥这个山寨版大明宫就能称王称帝了,美得他鼻涕冒泡! 你有狡兔三窟,我便挖地三尺,黎成岳,等着瞧,让你跪着管我叫奶奶的日子不远了! 老巢显形,但新的麻烦也随之而来。这个仁山的防卫系统实在太过缜密,昕阳警方的人一亮出身份证就得打草惊蛇,至于线人,把自己摔残了混进复健中心或者把自己逼疯了混进精神疗养中心都不现实,只有体检一个理由,可仁山的体检是贵宾项目,收费奇高,昕阳市局的线人暂时没有这样的土豪,无缘无故打肿脸去充这个胖子很容易露馅。而要躲过那么多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混进去,除非是鬼。 众人皆是为难,然而好像有一个人专门爱挑这种时候站出来。 “我可能有办法。” 是黎溯。 众人的眼睛追光灯一样转向他这边,他沉稳道:“我查 出那个医生了。” 这下叶轻舟更飘了,她自己刚立完大功,她男朋友紧跟着就出彩,这是什么绝世神雕侠侣啊! 当然,心里美滋滋,面上不能嘚瑟,她收起对着黎溯狂眨的星星眼,和其他人一起去看他查出来的结果。 奕城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内科—糖尿病门诊,主任医师,万国良。 “小舟,我一直跟你说我妈妈的遗言不可能只有‘5645’那么简单,直到今天收到这个快递我才明白,她的遗言不仅要指向胰岛素泵,还要帮我们找到胰岛素泵背后那个人。‘一万人’,可以理解成‘一个姓万的人’,‘国慎之’,就是让我注意带有‘国’字的名字,奕城各大公立医院糖尿病专科的医生里满足条件的,就只有这个人。 “当然,现在这些还都是猜测,叶叔叔,你那边可以找人查到这个医生的资料吧?他在公立医院工作,走正常挂号流程就可以见到他,比进仁山要容易的多。他做医生这么多年,很有可能会认识一些需要复健或者疗养的病人,再或者家里很有钱喜欢去仁山做体检的人,我们也就有机会问出一些里面的情况了。” 这倒真是个可行的办法,叶予恩当机立断安排人去调查万国良的背景。收到回复一看,这人其实也无甚特别之处,中规中矩的寒门贵子,只不过,他就读的中学刚好和冉嫣是同一所,一个早几年就已经被其他学校吞并的小镇初中。 “中考的时候你妈妈考上了县重点,万国良差一分,最后去了县二中。大学期间他和你妈妈在同一座城市,后来考研到了奕城大学医学院。两个人虽然不能算青梅竹马,但应该也是很好的朋友,至少你妈妈信得过他。”叶予恩对黎溯说完,又掏出手机部署下一步计划,“卓豪他爸爸就是糖尿病患者,我这就让他挂个最近的号去探探万国良的底。对了,黎溯,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证明你或者冉嫣身份的信物?” 黎溯拿出的是冉嫣的身份证,只不过被剪去了一角,代表主人已经离世。 冉嫣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万国良刚刚送走当天的最后一个病人,本想看一眼手机放松一下,却冷不防看到了冉嫣的死讯。 那时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这是冉嫣要求的,她说,国良,你如果真的为我好,那么从今天起我们再也不要有任何联系,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本来那天冉嫣突然来找他,他是惊喜万分的,即便她坦承此次是为了公务而来,是央求他想办法在嫌犯的胰岛素泵里藏进一个定位器,他也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欣然同意。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所谓的嫌犯竟然是她的丈夫,他顾不上老同学之间相处的界限,直接把话问出了口:冉嫣,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人,是不是虐待你? 她只是如常笑笑:我是一名警察,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这件事少了你的帮助,我做不成。转而又沉了脸:国良,凭我们十几年的交情我要你答应我,在这件事情里,没有我的授意你不能有任何举动,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你必须不动声色,尤其不能让那个人察觉到你的身份。我费尽心血安排下现在的局面,你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你自作主张,我就会满盘皆输。 他自是郑重应下,谨守诺言。 也是从那天起他才知道,一向老实木讷的自己演起戏来竟然比电视里的人差不了多少,他自信那个人绝不会发现他的底细。但他也知道,演戏不是他的本能。 守护她才是。 可她却死了。 她让他帮的忙到底得出了怎样的结果?杀害她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说要他无论如何不能擅自行动,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惨死任由杀手逍遥法外吗? 他不敢悍然跳出来指证那个人,不是怕死,而是没有证据,他怕毁了冉嫣拿命换来的赌局。他想过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换掉那个人的药,即便不能一下弄死他,慢慢摧毁他的身体也是好的。可是,冉嫣说了,她是警察,她所做的一切包括现在的牺牲,都是一个警察的职责,如果他身为医生却违背医德,冉嫣又怎么能看得起他? 只能忍,日复一日地忍,继续对那个人笑脸相迎,继续倾尽自己的医术为那个人的健康服务。 冉嫣说过,不要急,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他的。 一屋子等消息的人最后等来了卓豪的视频请求。 万国良看到冉嫣的身份证,眼中惊涛一瞬,很快又冷静下来。他不信卓豪的证件和说辞,也不信昕阳警方,他说他只有一个条件。 他要见黎溯。 视频接通的一刹那,黎溯那和冉嫣几乎分毫不差的面容出现在屏幕里,万国良顿时红了眼眶。 “好,好,”他颤声点头,“她后继有人了。” 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连连问了黎溯好几个问题,直到确认这里面再没其他差错了才放下戒备。黎溯这时终于有机会反问他:“万医生,您和我妈妈是好朋友吗?” 他眼神波动一下,好像偷偷看了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人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回答:“嗯,朋友,很好的朋友。” 关于仁山,他询问了关系不错的患者很快有了答复:体检中心一楼是服务台、分诊区和餐厅,二楼女宾区三楼男宾区,四楼行政办公室和检验科,而五楼六楼比较特殊,是仁山专设的贵宾休息区,酒店式的设计,单人单间,和体检一样要提前预约,按小时收费;复健中心比较透明,门窗打开的话可以跟体检中心对望,相比之下精神疗养中心整栋楼都装着单面玻璃,常年门窗紧闭,说是有特定的开放时间给家属探望,但万国良询问的病人里没有一个人见到过,那栋楼一整个儿就像个精神失常了的人低着头沉默地蹲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容。 所以要说仁山有问题,问题大概就在体检中心的五、六楼和精神疗养中心了。 “叶警官,”万国良问,“我还能为这个案子做点什么?冉嫣要的结果已经实现,我应该不用再继续藏着掖着了。” 叶予恩当然不想他涉险,可不知怎么,余光瞥到黎溯,他又好像明白过来什么。 于是试探着问他:“万医生,你有没有把握在黎成岳的胰岛素泵里换一枚新的定位器?” 他们和黎成岳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战,提前把他给“明牌”,他们胜算就大得多了。 万国良一口答应下来,眼见着事情又往前迈了一大步,干倒黎成岳仿佛就差最后一铲子了,谁知这当口竟然又出了一桩意外。 弘城来消息,叶轻舟的姥姥突然病危了。 第二十一章 山雨欲来 亲爱的凶手 第76节 虽说老家不缺照料的人,但此番病情不轻,宋美辰和叶轻舟少不了要跑一趟,黎溯想陪着,被叶予恩拦下了。 “黎溯,你不能中断治疗。”当着叶轻舟的面叶予恩没敢再多说,只是暗暗给了黎溯一个“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的眼神。 他必须严格按照医生的安排做治疗才能拖住病情,万一这么走了在路上在弘城突然发病,后果不堪设想。 黎溯没有办法,只能当晚和叶予恩一起送她们去机场。 这一路叶轻舟难受得像浑身爬虫,明明老人家身体一直好好的,说病倒就病倒,谁听了不害怕?更要命的是,一想到要跟黎溯分开她就止不住地心慌,因为之前每一次和他分开,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命悬一线,虽然黎溯现在好好地站在她身边,可她总觉得他就挂在悬崖边上,她一松手,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黎溯,我有点害怕……”她赖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地蹭着他,“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什么事都不能有,知道吗?” 黎溯抱紧她,一样舍不得:“放心,我就在医院,哪儿也不去,二姨陪着我,叶叔叔也会派人盯着,黎成岳现在官司缠身没办法对我动手,我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照顾老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累坏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叶轻舟自己也把这些利害分析了好几遍了,没找到什么漏洞,但就是不安。 过安检的时候,她一步三回头,视线刚离开他就忍不住 又扭过身去再看他一眼,总得真真切切地看着他在那里朝她挥手她才稍微踏实点。过了闸机,见前面那阿姨行李太大,叶轻舟上去搭了把手帮她把箱子拎了下来,一个小孩子跑得太快眼看要摔倒,叶轻舟又赶忙冲过去扶住了他。 姥姥,黎溯——一定要平安,你们一定要平安。 娘俩到达弘城已经是转天中午,当晚黎溯和冉媛回了奕城办了入院。第二天早上医生还没上班,叶轻舟先打了视频过来。 “黎溯!”那边的人比走的时候高兴了些,“我姥姥情况有好转,医生说顺利的话兴许明天就能出 icu!” 黎溯也跟着她高兴。 “黎溯,我想你啦。” “乖,”黎溯隔着屏幕刮刮她的脸蛋,“我也想你。” 一边的冉媛好想找个桶把自己扣上。 叶轻舟想等这边情况稳定了就回去,黎溯却提议:“我这个疗程结束之后可以休息半个月,你之前不是说想一起去玩雪吗?你安心留在弘城照顾姥姥,等我出院了去弘城陪你,怎么样?” “好哇!”叶轻舟一下来了精神,话顿时又密了起来,“我姥姥也是颜狗,看见这么帅的外孙女婿肯定病全好了!我查查天气预报……过几天正好下雪!咱们先看着雪景吃火锅、吃雪糕、吃糖葫芦,然后等上几天再去堆雪人——刚下的雪不粘,团不成球。我还要带你去张叔家吃油条豆腐脑,你们奕城的甜豆腐脑太诡异了!我们直接在弘城过元旦吧?这边元旦有冰灯可漂亮啦……” 黎溯听她叽叽喳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笑,只是一直点头应着:“好好好,都听你的。” 视频打完,冉媛在一边感慨:“小宝,你都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 黎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冉媛看看他又道:“我瞧着你的脸色好像好了很多,要我说那些医生就是吓唬人的,你看你才治疗了一个周期效果就这么明显,继续治下去这病肯定能好的。” 很多绝症病人都经历过这样的过程,治疗一段时间病情明显好转,好得都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病人了,这种时候人难免生出希望来,冉媛也不例外。 黎溯没有答话,但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最起码他还可以实现叶轻舟想和他在弘城玩一圈的愿望,剩下的时间也足够陪她好好过个年。也许他们可以在附近找个旅游城市包个小别墅,他和二姨一起,把郑警官也叫上,他已经受够了妈妈走后家里没完没了的冷清,想想这些人凑到一起的热闹他就觉得很有盼头。 说起来好像有点奇怪,他明明快要死了,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觉得这日子有盼头。 不一会儿管床护士来,推车里有输液器械和一瓶药。 “今天只有一瓶?”冉媛问。 护士麻利地把药瓶挂起来,俯身托起黎溯的手腕绑上皮筋:“其他的药还在配呢,这个是营养血管的,耿医生让先打上。” 黎溯这次住院和上次是同一个病房,这个护士也早看得脸熟,两个人都没多想什么,只是看着她埋了留置针接上药就离开了。输液管从半空垂下来,一下一下地晃悠着,里面透明的液体泛着些许冷光。窗外本来明亮的天色这会儿变得有些阴沉,一片枯叶被风卷进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可别是要下雨啊。”冉媛念叨着。 输液速度被护士调得很快,药水滴滴答答催命一样赶着趟往下流。黎溯渐渐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大概是真的要下雨了吧。 风不断灌进来,冉媛怕黎溯着凉,起身去关了窗户。病房里温度不低,可他还是冷。 难道是发烧了吗?黎溯微微起身,喊了一句“二姨”,不知怎么一抬头眼前突然模糊起来,玻璃背后阴沉的天色成了一团灰蓝色的浓雾。 “二姨……”他又试着喊了一声,可胸腔里像是空了一般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意识变得很沉很沉,好像被人扯着不停地下坠,朦胧中感觉到有人攥着自己的胳膊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仿佛自己在水里,或者那声音在水里。 那声音在问:“小宝,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一时间好多画面涌上眼前,墙上的奖状,高高的圣诞树,林荫大道和落叶,机场,雪花,咸的豆腐脑,晶莹闪烁的冰灯……我好像刚刚答应了小舟要去弘城陪她玩一圈,然后大家可以聚在一起过个年……这是哪里?我怎么了? 胃里猛地抽痛,一大口温热甜腥的液体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浓雾瞬间变成深不见底的黑夜。 耿医生赶来时黎溯已经陷入昏迷,鲜血喷了满床满地。他一眼看见输液瓶,惊怒地质问:“谁给他打的点滴?!” 冉媛已经急哭了:“不是你让护士来打的吗?” “这才几点,我他妈根本就没开药!”耿医生气得飚了脏话,一把关停了点滴拔了输液管,回头朝跟在身后的人大喊:“准备抢救!” 冉媛就被赶了出来,只能呆呆立在门口两步远的地方,看着一波一波的人穿着一身刺眼的白色衣角带风匆匆跑进病房,一台一台看着瘆人的仪器被轰隆隆推进去。好奇的家属远远凑过来围观,渐渐站成了一个人堆,病房里的器械声、指令声和围观者细碎的议论声绕成了一个环,冉媛和黎溯被圈在中间孤零零的,好像濒死的没人管的乞丐。 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吗?她刚刚才说过黎溯看起来好了很多,这病一定能治好的,他刚刚还那么高兴…… 她蒙着众人的注视贴着墙蹲下来,泪眼迷蒙中也不知拨出了谁的号码,一接通她就再也忍不住哭嚎起来:“黎溯出事了!” 一个小时后,叶予恩和郑潇一起赶了过来。 彼时本来就守在奕城的卓豪已经清退了围观者,叶予恩在病房门口张望,郑潇学冉媛蹲下来,和她面对面。 冉媛抬起头来瞪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恨恨地问:“不是说他不会动手吗?啊?不是你们告诉我说眼下这个形势他不会动手吗?你去看看,看看地上那一大摊血,还有床单上,墙上,都是血……” 郑潇双手按住她发抖的肩膀:“冷静点,冉媛,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在这里。” 冉媛恨得揪住他的衣领,双眼血红:“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就——” 郑潇没有动,就这样被她拎着,默默凝视着她哭花了的脸。 眼泪从绷紧的下巴一滴滴掉下来,郑潇伸过手,轻轻替她抹了一把。 “冉媛,是我的错,是我大意了,以后你要杀要剐都行,但现在我们必须先救黎溯,把事情查清楚,只有这样才能早点和他们做个了断,嗯?” 冉媛鼻子一抽,松开他的领子把他推到地上。 此时叶予恩已经问清了事情经过,跟郑潇交换了一个眼神。冉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不知道这些男人看出了什么门道,可忽然想起一档子事吓得她差点喊起来。 “你怎么来奕城了?!”冉媛扯过郑潇的袖子几乎用气声问。 郑潇叹口气:“你打的就是我的电话啊。” 他戴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跟着叶予恩的公务车从昕阳直接到了医院的地下车库,加上围观的人都已经回屋,一时间倒还没有人发现他。这时候耿医生终于出了病房,众人连忙一拥而上。 耿医生先是请他们让开一路送黎溯去了重症监护室,一切安顿好才重又出来,双手交叠在身前,满眼血丝:“很抱歉,这是我们医院的重大失职,我会立刻报警处理。” 叶予恩面色森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床护士李诗曼谎称听我吩咐给黎溯用营养血管的药,但她拿的其实是……”耿医生顿了一下,艰难开口,“抗凝血剂。” 就连叶予恩他们这些外行人都听出了一身冷汗——黎溯的病哪里经得起这种药! “那个李诗曼人呢?” “不见了。” 据交班的护士说,李诗曼一大早给黎溯打了点滴就悄悄离开了,再没人见到她。 “她这根本就是谋杀,我现在就报警!”耿医生说着就腰掏手机,叶予恩却先一步拦住了他。 耿医生环视一圈,惊讶地发现在场每一个人眼里都写着:“不能报警。” 他不知道这是惹上了什么事情,只能应下他们的嘱托先全力救治黎溯,返身进了重症室。 “报警?报了警事情肯定都被他揽过去,还能指望他给咱们做主?”冉媛小声嘟哝。 叶予恩和卓豪看她一眼,没作声。冉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郑潇低声向她解释:“不报警不是因为黎成岳是局长,而是这次的事情有蹊跷。” 冉媛不解地看着他。 “上次汇福大楼爆破的案子到现在都没有结案 ,‘嫌疑人’——也就是我,也还没有抓到,上面盯这件事盯得很紧,如果这段时间里黎溯作为受害人又出了什么事,黎成岳第一个跑不了干系,直接被削权甚至暂停职务都有可能,所以这次的事情……恐怕不是他做的。” 不仅不是黎成岳做的,还极有可能是黎成岳某个不为人知的死对头做的。 所以在查出那个人的底细之前,他们不得不替他封锁消息,说得难听点,就是他害了黎溯,他们眼下还得保着他。 “查!”叶予恩罕见地动了真怒,“李诗曼背后一定还有别人,他也好黎成岳也好,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 第二十二章 倒数计时 然而不过一天,那个幕后黑手自己跳了出来。 彼时为了不再出差池,医院给黎溯单独拨了一间特护病房,一应器械医药都是耿医生亲自查看了才能拿进房间,门口 24 小时派可靠的人把守。黎溯的病情忽急忽缓,虽然消化道出血暂时止住,可凝血障碍本来就是越流血越会加速发展,这一次严重的事故直接把他的病程狠狠向前快进了一大截,不乐观地说,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叶轻舟几次来电话都被冉媛糊弄了过去,卓豪远远看着,忍不住担忧:“叶局,这样下去迟早会瞒不住,如果真不打算给她知道,咱们还得想点办法才行。” 叶予恩掐着自己的鼻梁,思量许久才叹道:“她姥姥已经没事了,美辰留在那边,让小舟回来吧。万一……总不能让她连面都见不到。” 卓豪听了他的吩咐,没提黎溯的病情,只说案子有了进展,叫她抓紧回来帮忙。 仪器昼夜运转,在死神手里抢夺最后的希望。 当天夜里,黎溯熬过漫长的昏迷,终于苏醒过来。 还来不及问清楚眼前的状况,门外忽然来了一个探视的人。 她深夜前来,打扮得低调而不失妩媚,捧着一大束招摇的花,高跟鞋踏在医院的地砖上嗒嗒作响。守在医院的卓豪和冉媛一时没认出她来,黎溯却倚在半摇起的病床上,微微冷笑起来。 就是她了,那个在背后策划了这一整出戏的人。 凌霜。 卓豪要拦着她报告叶予恩,黎溯却说不必,让他们都在门外等,放了凌霜进来。 “黎溯,抛开那些恩怨不谈,其实我是有点喜欢你的,你很聪明。”凌霜把花摆在他床头,优雅地坐下来。 黎溯没有力气起身,也根本没打算起身,只是缓缓抬起打着吊针的左手,输液管在两个人中间荡来荡去。 下一秒,那束花被黎溯掀翻,一头栽倒在凌霜精致的裙子上。 凌霜眼睛向下瞟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把花束拎起来立在了墙根下。 “你刚醒,发这么大的火对你的身体没好处。” 黎溯面若寒冰:“为什么要害我?” 凌霜嫣然一笑:“这都要怪你啊,黎溯,你不急着给你妈妈报仇,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谈恋爱,要不是我推你一把,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亲爱的凶手 第77节 黎溯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催我报仇?” 凌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黎溯强压下怒火,冷静片刻后便想明白了:“原来你和黎成岳真的闹掰了。” 凌霜没有反驳。 “因为吴桐?” 她眼神闪烁一下,没有搭腔,但黎溯瞬间反应过来这里面还有别的隐情。 可是…… “你们两个狗咬狗,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杀不了他,难道把我弄成这样你就杀得了了?” 凌霜笑意幽幽,像一条成精的白狐:“要扳倒他,少了我,少了你,都不行——要合作吗,黎溯?” 黎溯却话锋一转:“上次汇福大楼要杀我的人,是不是你?” 凌霜犹豫一瞬,刚要启唇,黎溯又冷冷提醒:“说实话,不然就滚。” 她敛起笑意:“是你爸爸。” “他之前一直不杀我,为什么那天会突然动手?” 凌霜歪着头换了个角度打量他,须臾语意不明地回答:“因为你没用了。” 什么叫我没用了?难道从前我对那个人有什么用吗? 又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这“作用”就消失了? 凌霜打断他的思绪:“黎溯,你好奇的那些问题都不重要,现在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打败他。我听说你还有三个月,看你的样子,是想等到最后再出手了,可我能陪你耗到那个时候吗?你爸爸生性多疑,我要动手就只有现在,所以我也只能把你拉到和我一样迫切的境地里。不过我觉得你也用不着怪我什么,你得了这个病左右都是要死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区别吧?” 黎溯无谓和这样的疯子理论,只是冷冰冰地瞪着她。 “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不就是那个叫叶轻舟的女孩子吗?听过来人说句话,黎溯,你要是平平安安长大了,以后一定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来,不然你以为世上为什么会有‘破晓’?男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在你这样的年纪赶紧死掉。叶轻舟还年轻,等她到了我这个岁数,她会感激我的。” 黎溯面无表情:“你当小舟和你一样傻逼吗?” 凌霜微微变色。 “法治社会,人人平等,你也不过是爹生娘养俩肩膀扛一个脑袋,哪儿来的自信去决定别人的生死,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凌霜眼角抽搐一下,很难再挤出一点好脸色:“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合作?” 黎溯默默与她对峙几秒,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盖在被子下的手揪着床单,不住地颤抖。 恨,将她碎尸万段也消解不了的恨。 凌霜阴沉着脸等了半晌,终于耐心耗尽,狠狠剜了他一眼就要离开。然而高跟鞋在地面不过叩了两响,背后突然传来一句:“凭什么?” 凌霜回身,对着少年苍白得几乎透明的面容。 “凭——我手上有你们拿不到的筹码,没有我,你到死也别想报仇。” 黎溯:“说。” 凌霜抱起双臂:“黎溯,你和你爸爸作对两年多,可你知道真正能把他一招将死的东西是什么吗?他手底下管着这么多人,要怎么保证他们个个都听他的话不出去造反,仅仅靠财物诱惑?不可能的。整个唐宫,上到丛晖、靳云霏这样的管理层,下到新进去的小丫头,人人都有把柄在他手里,男的基本都是犯罪被他查到,不想坐牢,就当了他的走狗,至于女人,大多被拍了那种视频。这些把柄是他统治唐宫的利器,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刀,如果我们能把这东西找到,那么——手起刀落,明白吗? “我来找你合作,是因为我至今不知道这份证据被他藏在哪里,也许你们已经查出了这个地方,但依他的脾气,那地方你们知道了也很难混进去。我的筹码是我的人脉,这些年我在他身边悄悄渗透了几个分量不轻的人,只要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我一定能找到办法进去把证据找出来。当然,作为报答,我可以带上你一起进去,给你机会让你亲手杀掉你的仇人。” 黎溯那么虚弱的身体,听到这些话竟然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黎溯毫不掩饰嘲讽:“都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能说出‘我给你机会’这种屁话来,真够不要脸的。我和你到底谁才是火烧眉毛的那一个?黎成岳既然留了唐宫的把柄,那自然也留了破晓的,那些互杀丈夫的女人,包括你自己,你们杀人的证据黎成岳一个不落都存了起来,没错吧?如果单单是要除掉黎成岳这个人,你自己未必办不到,即便他狡猾,可你也是杀人的老手,犯得着怵他?你找上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销毁破晓所有的犯罪证据,再借我的手杀掉黎成岳,把自己干干净净择出去从此再没后顾之忧,我说的对吗?” 一片寂静,静得听得见窗外沉闷的风声。 凌霜红唇如毒液:“做,还是不做?” 黎溯眼神又冷下去几分,话语不带温度:“30 号凌晨一点,奕城二中。” 凌霜挑眉:“去哪儿?” 黎溯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答道:“仁山。” 凌霜面上泛起一点异样的光泽,黎溯全部看在眼中。 他以为她会立刻离开,可她站在床尾不动,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最后她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黎溯,你妈妈被杀害的时候,心里想的一定都是你。你要记着,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软肋。 ” 凌霜刚走,闻讯赶到的叶予恩便进房间来,卓豪跟着,冉媛在门外把风。叶予恩手机通着话,那边是郑潇。 黎溯强撑着精神说清楚凌霜的来意,末了冷笑道:“这个女人在骗我。” 叶予恩略一思忖也明白问题所在,凌霜说她渗透了黎成岳的“重臣”,还有十足的信心一定能进得去那最后一块隐秘地方,如果这些事都能办到的话,她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个隐秘的地方在哪里?更何况黎溯只说了“仁山”二字她就心满意足了,真正不知情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两个字代表什么地方?可既然她知道,那又是为什么非要拉上黎溯一起,她需要黎溯为她做什么?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说出了他们的猜想。 他们四个人全都想到了一起。 “黎溯,”郑潇在电话那边忧心道,“这件事太危险,你不能答应那女的。” 黎溯反劝:“郑警官,机会难得。凌霜有句话说的是对的,我们要动手,现在是唯一的时机。我的情况你知道,这种时候担心我的安危,已经没有必要了。” 电话那边就没了声音。 黎溯仿佛还和之前一样对这件事看得很开,只是平静地说着公事:“郑警官,其实我担心的是你那边,这次行动把你也算进去实在是不得已,万一失败,恐怕会害你一辈子。” 电话那边轻哼一声:“你个小男孩怎么婆婆妈妈的。” 他们也不懂为什么插科打诨的话给他们说得那么像生离死别。 “郑警官,拜托你件事。” “嗯?” “大后天行动,带上我二姨一起。” 黎溯知道冉媛的脾气,他们准备去撕黎成岳,冉媛绝不可能旁观,与其让她跟着自己涉险,不如在郑潇身边有个照应。 卓豪问:“你为什么和凌霜约定大后天?” 黎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中仿佛有一层薄薄的冰忽然开始碎裂。 只有叶予恩知道,他是为了留出 29 号那一天来。 那天是叶轻舟的生日。 第二十三章 生日快乐 冉媛进去的时候,屋里关了灯,一束清冷的月光打在病床上,描摹着被子下面黎溯瘦削不堪的身形。 黎溯侧躺着,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然而映着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冉媛还是看见了他身体的抖动。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一行泪刚好滑落在她掌心。 “孩子……” 黎溯忍不住抽泣出声。 “二姨,”他轻声问,“我快死了对不对?” 冉媛心疼地抱住他:“不会!不会!二姨不让你死,二姨找最好的医生救你!” 黎溯半张脸埋在她的手心,眼泪不断从她指缝渗出来:“二姨……我不想死……” 啜泣声像寒夜里层层凝结的霜。 “我们家只剩下了我和你,我还想多陪陪你,看着你出嫁……我想看看小舟长大的地方,看看雪,想照顾她一辈子……我想回学校读书,想上大学……” 温热的眼泪慢慢变成枕头上冰冷的水渍。 “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多少坏事?我要做多少坏事才至于这辈子活成这样?那些混蛋,他们杀了我妈妈不够,几次把我打得半死不够,变着法的来杀我不够,我都要死了,就剩这么两三个月他们都嫌太长!我就想陪你们过完这个年都做不到!二姨,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他揪着冉媛的衣服窝在她怀里,痛哭得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二姨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跟小舟交代,我答应她的事情还一件都没做……二姨我错了!我不应该和小舟在一起的,是我害了她,我一直在害她!我该怎么办,二姨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夜空寥落,一轮残月静默不语。 这一晚谁也睡不着,冉媛依着黎溯的央求,托人从理发店捎了工具过来,扶黎溯坐好给他围上围布,准备给他剪剪头发。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就从来没见过谁的头发比她这外甥还漂亮的。 “小舟也喜欢我的头发,她以前老是揉我。” 冉媛的笑容像清苦的茶汤:“我们小宝哪里都招人喜欢。” “二姨,要剪得好看一点。” “嗯。”冉媛不敢开口,默默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叶轻舟的飞机后天下午到,黎溯剪完头发浅睡了一会儿,刚醒,卓豪就带了个人进来。 是程子昀。 这一次黎溯没有让卓豪回避,程子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卓豪就站在他身后。 “其实我真正想见的人是你哥。”黎溯直白道。 程子昀倔着脸不说话。 黎溯看看他,轻轻苦笑一声:“怎么,你到现在都还觉得我和他是一伙的吗?那为什么我躺在这里快要死了,他却还好好的当着他的局长?” 程子昀目光依然戒备,戒备中也带着一点茫然。 “阿昀,很多事情你没办法分辨,这不能怪你,只能怪那些人太狡猾。但孰是孰非,我很快就会证明给你看。我已经留了钱给你和奶奶,放在叶局长那里,足够你们用到你哥出狱。叶局长和郑警官他们都是好人,你要相信他们。” 黎溯一句话说完,看到程子昀懵懵懂懂的样子,忽然有些羡慕:“阿昀,你有个好哥哥,他把你保护得很好。你们一家人,的确是被我连累了。” “我哥在意你比在意我多。”程子昀淡淡道。 “他对我确实很好。当初我第一次掺和他们打架被人暗算,是你哥咬牙把我救了出来,让我以后就跟着他混。我闯进那个人的地盘被抓,被他们打的一身伤躲在鬼城,毛二认出我,告诉了你哥,你哥就从那么远的地方把我背回家里,一直照顾到我能起身。其实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跟谁作对,但他每次都毫不犹豫地帮了我。” “他信你,你可没那么信他。” 黎溯不辩驳:“是,直到火灾那一次我才彻底对他放下戒心——当时你到底在哪儿?” 被问到这个,程子昀眼里又多了怨恨:“我在哪儿?我就在平房区,被那些人用枪顶着,看着我自己的家被火烧!他们要我汇报你的行踪,我隐瞒了你去过新世界生态园的事情,他们就去我家放火惩罚我!不怕告诉你,你被绑架那一次,就是我告诉他们你当晚的路线的,我知道你后来差点被打死,可是不这么做死的我就是我奶奶和我哥!我哥为什么非要把你带回家,没有你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黎溯静静看着他奶白的脸涨得通红,缓缓开口:“你放心,很快就没有我了。” 亲爱的凶手 第78节 程子昀顿时愣住。 “抱歉,阿昀。是我害你担惊受怕受人威胁,以后没有了我这个麻烦,你们就能过安生日子了。” 他仔细看着程子昀,仿佛在想象此刻自己面对的人是阿昭。其实他很想去探望阿昭,但有焦栋梁的例,他不敢乱来。 只可惜这对兄弟长得一点也不像,程子昀 17 岁幼态似小孩,阿昭 19 岁却又黑又糙,像个爷爷。 黎溯不禁失笑:“阿昀,今天特地喊你跑过来,是想托你帮我带句话给阿昭——如果来世还能做兄弟,换他坑我。” 飞机刚刚落地,叶轻舟就迫不及待打开手机,那个她最牵挂却好几天没有动静的联系人终于发了消息来:“小舟,我在你宿舍等你。” 电话打过去,那边的人除了声音稍微小一些,其他似乎一切正常,叶轻舟好悬没激动得直接放声大哭,好像一颗心被埋在废墟里几天几夜终于给人刨出来见了光。认识黎溯以来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有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了,不过没关系,只要黎溯没事就行,她心脏好着,受得起。 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回奕城二中,行李箱四个轮子卷着砂土骨碌骨碌地飞驰,好不容易奔到 324 宿舍门口,轱辘声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叶轻舟不知怎的近乡情怯,反而有点不敢进去。 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开了门。 屋里拉着窗帘,没开灯,全部的光源来自头顶——大片大片浅金色的小灯串布满天花板,如同一方璀璨的星河,灯串底端系着一艘艘五颜六色的小纸船,恰似遨游星河的轻舟。开门带动微风,星辰眨眼,轻舟摇曳,无限浪漫。 黎溯从门后走出来,站在星空下,捧着一大束玫瑰。 他澄澈的双眼映着星光,是叶轻舟无法拒绝的温柔:“小舟,生日快乐。” 红玫瑰娇艳欲滴,好像黎溯捧着一颗鲜活的真 心。 宿舍大门归位,隔绝出一块只有他们的空间,不知是谁的后背撞在门上一记震动,紧接着细微的摩擦声、喘息声交替传来,绵延不绝。 吻到深处,叶轻舟抬手遮住黎溯的眼睛,不让他发现自己湿了眼眶。 过了许久,紊乱的呼吸平静下来,叶轻舟转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神色,刚巧看到窗台边摆着好大一个礼盒。 “我的礼物吗?”叶轻舟走过去打开盖子,一瞬间惊到了,“这么多?!” 一样一样拿出来,却好像怎么都拿不完似的,口红香水、耳环项链、手表手镯、衣服裙子、帽子围巾、大小包包、书本文具、零食饮料、各式小摆件小挂件,数来数去不多不少,刚好是一百个。 她原本空荡荡一间宿舍一下摆成了个大卖场。 “我怕买的东西不合你心意,所以只好网撒大点,”黎溯跟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在她头顶轻吻一下,“你慢慢看,我去给你煮长寿面。” 叶轻舟这才发现之前他在医院用的那个小电锅也被搬了过来,她的少年又开始忙活着给她张罗吃的了。叶轻舟退后几步,坐在礼物堆里,被满地琳琅围着,但她只是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那道背影,和从前许多幕景象重叠在一起,在阿昭家的出租屋,在宜安居的两居室,在狭小的单人病房。不知不觉她和她的少年相识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这四个月好长,长得跟一辈子都过完了似的,她所有对惊心动魄的向往都在这场时光里消耗尽了,磨得她往后只想日子四平八稳每天和他静静地窝在一起,再也不要遇上一丁点波澜。可四个月又那么短,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她还什么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光看他的背影都觉得看不够,一眨眼,从前的那些就都成了一句过往,他们无可挣扎地被推到了今天。 长寿面煮好,黎溯又掏出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可乐鸡翅。 “简单了点,来不及做太多。”黎溯歉疚地看着她。 叶轻舟却一副馋相,“嗷呜”咬了一大口鸡翅,嚼得吧唧吧唧,又秃噜嗦进去一大筷子面条,香得眯起眼睛:“好吃好吃,太好吃啦!” 黎溯微笑起来,轻轻摸摸她的后脑勺。 吃饱饭收拾干净,黎溯抱过一个小木匣,两个人挨着身子靠坐在床边的地板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洒在他们身上,整个房间都有些荡漾。 “小舟,这是最后一个礼物。” “居然还有?”叶轻舟接过木匣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纸袋,做事很有条理的主人还给它们一一编了号。 叶轻舟打开编号为 1 的袋子,里面是一个制作简易的树叶标本。 “这是我们从松荡山回来后我在我卫衣的帽子里发现的,或许是爬树的时候掉进去的。当时看到这片叶子,想起那一夜发生的事情,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些舍不得丢掉,后来就做成标本保留起来了。”黎溯解释道。 叶轻舟看着那片有些干枯却被精心保管的树叶,想到它从黎溯还很嫌弃她的那段时间开始守在他们身边,见证了他们一路走到今天的点点滴滴,不禁觉得它异常宝贵,就连边缘那些细碎的裂口仿佛都有了意义。 黎溯突然腼腆地笑笑:“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抱你。”那时候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爱这个烦人精胜过自己的命。 第二个纸袋里是一张昕阳市人民医院开具的病例,病人是叶轻舟,日期是毛二去世那天。 黎溯也凑过去,和叶轻舟一起将那张病例上的文字又看了一遍。 “那天晚上医生把这份病历打印好交给我时,你已经靠在轮椅上睡着了。我拿过来看了一遍,就在心里感慨这女人到底是什么物种,伤得这么严重还能满场子乱飞。当时我要推你去病房,就随手把它折了两下揣进了兜里,后来要洗衣服的时候想起来,就又放进了背包,稀里糊涂带回了奕城。” 叶轻舟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这份病历。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毛二、曲悠扬、神秘物件,根本不知道自己伤成了什么样,更没注意到那个带自己去看病的少年还留了这么一份小心思。 第三个袋子里是一个猫爪形的背包挂件,这个叶轻舟认识,是猫咖里面卖的小饰品。而她从第四个纸袋抽出来的,是一根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的头绳。 黎溯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这是我第一次带你去二姨理发店的事了。那天你被俩小孩一足球踢进了花坛里脏得要死,我给你洗头发之前摘下了你的头绳随手套在了手腕上,后来你吹干头发就去睡觉了,我也忘记了这件事,直到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根头绳还在我手腕上套着,我怕给别人看到误会,就摘下来放进了背包,想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就还给你。后来接二连三地出事,还头绳的事情一再耽搁,等到我再想起这一茬时,你早已经换了新头绳了,这一根我就私藏了。” 叶轻舟在生活方面是个十足的马大哈,像头绳、发卡、圆珠笔这类东西,她一天丢一个都很正常,所以平时随身备了一些,丢了就换新的,从来也没在意过。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批量购买的这种头绳竟然还挺好看的,尤其是套在黎溯形状优美的手腕上的时候。 再下一个袋子里是一条编织手链,颜色搭配得十分艳丽。黎溯看到它,脸上便有了些愧色:“这是在新世界生态园买的。那天我过去是为了偷拍你的照片,路过纪念品商店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这条手链。我一向不喜欢这种鲜艳的颜色,可是看到它的时候,忽然觉得你皮肤那么白,戴这种颜色一定也很好看,所以就掏钱买了下来。只是,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所以我一直没有勇气把它送给你。” 叶轻舟将手链攥在手心,身子一歪抱住了黎溯:“忘了这件事吧。” 黎溯也回抱着叶轻舟,低下头倚着她:“小舟,之前留下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初我一件一件地留下它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向你证明,我喜欢你,是由来已久,而非临时起意。” 第二十四章 最后的我们 闪烁的星河下,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黎溯大概是刚洗过澡,身上香香的,只是清香之下还残留着一点药物的清苦的味道,好像他的血液都被兑了药水。 叶轻舟搂紧他,蜷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声。 闭紧眼睛,好日子不能哭。 等到心绪平静下来,她重又睁开眼,忽然瞥见纸袋下面还有一排小盒子。 “这是什么……粉笔?”四个纸盒排排站,看包装跟二中统一购买的粉笔几乎一模一样。 黎溯从中拎出一盒打开,在挤得满满当当的盒子里抽出一根递到了叶轻舟嘴边:“你不是跟李洪霞说打赌输了就吃粉笔吗?来,先吃一根练一练。” 叶轻舟头歪向一边嫌弃地说:“我跟她逗贫你也信,谁要吃这玩意,跟啃墙皮有什么区别?” 黎溯却瞅准她说话的空档直接把粉笔一端塞进了她嘴里,叶轻舟被迫咬下一截,口感有点熟悉,再嚼一嚼,是裹着糖霜的白巧克力。 “当时听说你跟李洪霞打赌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人怎么就这么离谱呢?万一真出事了要怎么收场?所以我就上网搜有什么粉笔造型的小零食,选了半天,就这个最像。买了四盒,应该够你挺过实习期了。好吃吗?我觉得口感还不错,就是好像太甜了。” 是啊,太甜了,太甜的东西吃起来其实是苦的。叶轻舟嚼着嚼着咳嗽了一声,黎溯开了瓶饮料给她:“慢点,别呛到。” 也许是因为嘴里有巧克力的关系,饮料喝起来味道怪怪的。 叶轻舟抿起嘴细细品了一下,随即心底一片哀凉。 她特意当着黎溯的面又喝了几大口。窗帘拉着,屋里很安静,崭新的、闪着光的物件铺天盖地,像一个避难的世外桃源。只可惜老祖宗说了,这地方好归好,可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叶轻舟靠在黎溯肩上,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静静坐了许久,而后叶轻舟感觉到自己被人抱起放在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那个人坐在她 身边,好像一直在看她,须臾在她额头印下一个深长的吻。 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小舟,我永远爱你。 她眼皮悄悄挑开一条缝,看见他在她桌上放下一件东西,抬手一按开关,漫天的星星瞬间隐没在黑暗中。 他慢慢走出去,关了门。 黎溯一边走,一边把拉链拉到最顶上,盖上口罩和帽子,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他不想做任何表情给别人看。 穿过操场和教学楼走到大门口,望见一辆车远远停在马路对面,车门边靠着一个女人。黎溯正要朝那边走过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急切的呼唤:“黎溯!” 他霎时间被钉在原地。 叶轻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捏着黎溯走前放在她桌上的东西。 遗书。 遗书装在信封里,还没有拆开。 黎溯缓缓转过身去,青紫的眼底,通红的眼眶。 他注视着叶轻舟的神色,良久才问:“你都知道了?” 叶轻舟凄然一笑:“我爸打电话让我回奕城,我就猜到是你出事了,但他们不说,我就还有希望。你脸色那么憔悴,我骗自己说你也许只是生了场小病,你买那么多礼物给我,我也哄自己说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可是黎溯,你在我的饮料里下了安眠药——那一刻,我再也不可能有一丝丝侥幸了。” 黎溯整张脸都被包裹着,只有一双眼睛,盛着一片深海。 车边的人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叶轻舟抬眼扫过去,发现那个人她在郑潇的卷宗里见过,是陆沁怡。 她什么都明白了——其实她早就该明白了。 “你要跟她走?”叶轻舟颤声问。 黎溯站在原地,身影融在夜幕中,好像正在被深渊吞噬。 “小舟,”他语意微凉,“你要拦着我吗?” 不然呢?不趁现在拦住你,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进入虎狼之地被那些禽兽撕咬,最后惨死在他们的暴虐之下? 不拦着你,难道任由你就这么离开,任由你刚刚说完永远爱我,就这么离开? 叶轻舟,去啊,去拉住他,撒泼打滚求他留下来,再不济你力气这么大,硬把他按住也好,你知不知道如果现在放他离开会怎么样,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可她没有动。 她恨自己懂得。 她恨自己一眼就能看穿黎溯的心,恨自己懂得他这样选择的意义,懂得此刻的成全对他有多么重要。 她恨自己那么爱他,爱到宁愿承受永远失去他的痛苦,也不忍心把他锁在自己身边让他抱憾终生。 黎溯,我爱你,你知道吗? 我想永生永世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 我不想我和你的故事只有这么短,我还想把它讲下去,一直到很远很远的未来,你知道吗? 她没有问出口,也没有得到答案。 她听见玉碎的声音。 黎溯仍然站在那里,红着眼睛:“你要拦着我吗,小舟?” 叶轻舟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心碎藏起来,对着他绽开一个笑容:“不,黎溯,我是来送你的。” 我是你的女朋友,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要来送一送你。 她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她的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仰头依依凝视着他。 她想告诉他她有多么舍不得,可说出口的却是:“黎溯,别怕。” 做你想做的、该做的事情,决定了,就不要害怕,你选择哪条路,我叶轻舟陪你走就是。 亲爱的凶手 第79节 我是你的女人,不是你的拖累。 “黎溯,当初是我主动招惹你,是我先喜欢上你的,弘城女人敢作敢当,无论什么结果,我都接受。”她好像还是哭了,但依然尽力微笑着,伸手勾下黎溯的口罩,露出他的面容。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 剑眉星目,清秀如画,温润而忧郁,是她最心爱,也最心疼的样子。 他说:“小舟,我对不起你。” 她背起手来歪着头问:“那你怎么补偿我呢?” 黎溯一眨眼,两颗泪珠坠落,他乖乖低下头来,脑瓜顶对着她。 她就笑了,指尖插进他柔软茂密的头发轻轻地左揉右揉:“我的宝贝真聪明。” 把他揉成一个鸡窝,再一点点捋顺,夜色又浓了三分。离人与时光都是攥不住的手,叶轻舟有千般本事,打得过神打得过鬼,可她打不过命。 离别的痛像一只利爪伸进她的胸膛抓着她的心脏往外扯,她这辈子能感觉得到的痛全都跟他有关。她轻抚着黎溯的侧脸,还是舍不得惹他难过,努力笑着,即使笑得很难看。 “你该走了,黎溯,我也要去做我该做的事情了。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赢。” 黎溯牵过她的手合在掌心:“小舟,我一直都相信你。我们一定会赢,即便不是现在,善恶终有报,那些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小舟,我不要你去拼命,我的确很想报仇,可我更想你平安,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晚风从他身后涌出,扑在她身上。 他终究是走了,走进夜色更深处。 夜盲的眼睛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却有个声音忽然朝她这边传来:“小舟!” “嗯?”她迟钝地回应。 那声音温柔清晰:“是我先喜欢你的。” 她好高兴,高兴得流下泪来,那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她怕他会回头看她,一直一直笑着,直到车门声起。 笑容凝固,她独自喃喃:“睫毛精,保重……” 故事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当初明明是她说她要过轰轰烈烈的一生,如果要死,就必须做一个悲剧的主角,可现在朝着那个结局走去的人,却是他。 她伫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直到车子载着他在路的尽头消失不见。她知道,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活着的样子了。 叶轻舟,是你自己放他走的,你做的没有错,千万不要后悔。 第二十五章 决战 仁山之上,等待破晓(上) 车子驶出去一段距离,陆沁怡忽然叹道:“从前我跟苏子安陆沁怡的丈夫,出轨顾雯雯,第二卷 密室杀人案的死者,被东职学生连湘、樊如可杀害。,也有过和你们一样好的时候。” 黎溯坐在副驾驶盯着前路:“苏子安就死在她身边,我当时也在场。” 陆沁怡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没吭声。 黎溯状若无意地说下去:“我没有看见苏子安的尸体,但小舟坐在他旁边一人远的地方,裤子上全都是他的血。听说出事的房间整个都成了血泊,他表情狰狞,想必死得很痛苦。” 路灯的光柱像一柄软刃从车中切割而过,黎溯顿了顿,沉声问她:“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陆沁怡脸上明暗交叠,半晌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毁了我一辈子。” 黎溯敏感地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你所说的毁,是指他背叛了你们的婚姻让你陷入痛苦,也是说他逼迫你进入破晓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这条路到底是你自己选的,所以你这辈子,一半毁在他手里,一半毁在你自己手里。” 陆沁怡鼻翼微微抽动。 “霜姐说得没错,男人都是含着谎话出生的。来之前她特意叮嘱了我不要被你的鬼话迷惑,小年轻,别费力气了。” “她这么怕我吗?”黎溯哂笑,“难道你不觉得她说这话,恰恰证明连她都觉得你会认同我的看法吗?” 陆沁怡冷着脸:“我不会听你的。” “你不用听我的,也不用听她的,”黎溯不疾不徐,“你读那么多书,过那么多年生活,不是为了听谁的话做谁的随从。你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你只要听你自己的判断。” 陆沁怡没接口,黎溯知道她已经被他说动。 “你害怕吗?”黎溯问。 陆沁怡反问:“我怕什么?” 黎溯淡淡微笑:“第一次杀人,哪有不怕的?” 路中间突然窜出来一只流浪猫,陆沁怡猛踩刹车,身体重重撞回座椅的一瞬,她惊愕地望向黎溯。 黎溯依旧笑意清浅:“怎么,你很意外吗?破晓的妈妈必须是杀人犯,人人如此,不然就会破坏里面的平衡。从看到凌霜派来的人是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要你杀了我,让我死在仁山。” 画面一度静止。 “陆沁怡,要不要打个赌?从这里到仁山还有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车程,我用这半个小时来猜一下你们的打算,猜不中我随你处置,你要我自杀都可以,但如果我猜中了,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敢吗?” 半小时后 ,车子停在了盘山公路入口。 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两张黑金会员卡交出去,人脸识别通过。 卡是凌霜疏通关系借来的,找她的“人脉”动了手脚,任何人的脸都可以通过验证。 工作人员微笑颔首,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按下开关,栏杆在他们面前缓缓升起。 驶上斜坡,男子才道出疑惑:“按理说把守入口的工作人员会记得黑金会员的长相。” 陆沁怡额头微微渗出冷汗:“那是凌霜的人。” 男子皱眉:“那她岂不是发现了……” “她当然发现了,”陆沁怡苦笑,“现在凌霜一定已经收到了消息,我没有退路了。” 汽车爬着山,山顶一弯银白的月牙。 月光在城市里比在乡野要黯淡些,凌霜静坐在驾驶位,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光芒在黑暗中找到了她的脸庞。 一条短信息: “陆沁怡上山了,旁边的不是黎溯。” 她冷艳的笑容浸在那道光里,一行字尽数在她眼中焚化。 她换了另一个联系人,按下语音输入,朱唇微启,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 一道黑影,像从夜幕中被撕出来的一条,闻令而动,无声无息地缀在黎溯身后,顶着冷风。 冷风拍打着奕城市局的窗格,局长办公室门窗紧锁,屋里的桌上却亮着一盏台灯。灯座边的手机上正播放一段视频,陆沁怡的车带动视角转换,一路通过了山下的关卡。 黎成岳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吸了一大口。汽车尾气在手机屏幕划过,口鼻喷出的烟雾向黑暗中散开。 “凌霜,你果然还是背叛我了啊,”黎成岳夹着烟的手指轻点了一下屏幕,“知道背叛君王的下场是什么吗?” 一截烟灰在火光中摇摇欲坠,忽地一闪,在坚硬冰冷的烟灰缸里摔得粉身碎骨。 杀意在城市的不同角落悄然升腾。 陆沁怡胳膊发抖,几次差点把车开到山崖下面,副驾的男子提议:“换我开吧。” “你少管我!”陆沁怡焦躁到极点,“我就不该信你们的鬼话,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就只想完成自己的任务,根本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小舟已经去破晓了。她是昕阳市局的线人,参与过很多案件,她会救出你女儿的。” 陆沁怡歪歪扭扭地开着车,耳边又响起临走前凌霜的话:“你只管安心去,孩子在我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她的。”说这话是当她傻吗?凌霜是个精明女人不假,可自己又哪点儿比不上她?凌霜分明就是在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你的女儿我先扣在手里,别想耍什么花招。那一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破晓新入伙的好姐妹,凌霜也绝不是什么解救女性的善茬,她们都是棋子。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最终被黎溯说服放他离开,换了这个自称昕阳市局刑警、名叫卓豪的男人上车。 “叶轻舟,”陆沁怡双眼血红,“她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凌霜?你们要是真的想救我女儿就该派警察去,搞一个小女孩单枪匹马的在这里糊弄谁!” 卓豪耐着性子解释:“凌霜扣押你女儿不假,可明面上她只是个托管机构的老板娘,在你出门的时候帮你照看孩子而已,而且这里是奕城,昕阳的警察用什么说法带走你女儿?动静一旦闹大,黎成岳马上就会有所察觉,到时候会是什么结果还用我说吗?” 陆沁怡发狠拐过一个弯恨恨道:“你说的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你真的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掺和别人,当初就不该踏进破晓,”卓豪终于有些不客气了,“沾染了他们你就不可能独善其身,眼下只有跟警方配合才是出路。陆丝雨是你唯一的女儿,难道叶轻舟就不是叶局唯一的女儿吗?她没有犯任何错,她是为了你们母女才去赴险的!她跟你非亲非故尚且去救你女儿性命,你这个做母亲的,好歹要给孩子搏一个光明正大的未来!” 一滴汗顺着她的额角蜿蜒而下。 山风嚎啕,刮得人耳边簌簌作响。车子在停车场停稳,卓豪再无多话,一个人径直奔着精神疗养中心的方向去了。他只在那栋楼正门外远远扫了一眼,脚下没有任何停留直接绕到楼体背面。大楼挡住了前面的体检和复健中心,后面的生活区相隔较远,加上这栋大楼熄了灯,从那边望过来便只有漆黑的一团。卓豪仰头张望一遍,瞥见四楼一个房间窗户开了条缝,正好挨着雨水管。 就那间了。 借着夜色的隐蔽顺雨水管攀爬到四楼窗边,手一扒腿一跨瞬移过去,泥鳅一样悄无声息钻进去蜷在墙根底下。夜半三更的,加上自己一点动静也没出,他本以为至少能有个几分钟空档给他观察一下形势琢磨下一步行动,谁知一抬头,眼前的景象惊得他倒抽一口气。 面前病床上一张干枯的脸,被月光照得蓝幽幽的,硕大突出的白眼球掺着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不像医院,像鬼屋。 卓豪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采取措施防止她出声,却在下一秒突然被一个念头镇住—— 这女孩怎么……有点面熟? 寻常人没办法认出这样一张脸,可卓豪做刑警多年这本事早已练得纯熟,认真看了几眼之后那脸庞便和记忆中黎溯给他看过的照片对上了号。 她是夏澄!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一般,他竟然直接溜进了夏澄的病房! 他对着夏澄比了个嘘,亮出自己的证件,然后探头往她身后瞄了一眼。这是个单人病房,不大一间,门上有块磨砂玻璃,映着走廊上灰突突的灯光。 卓豪单手撑地蹲着挪到夏澄床边,把自己的证件又往她眼前凑了凑:“我是昕阳市局刑警,来救你——黎溯拜托我来救你的。” 夏澄像一具干尸一样毫无反应。 情况和他们估计的一样糟糕,卓豪紧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夏澄,这是黎溯写给你的,你应该认得他的字。” 卓豪把纸条递过去,又微微挪开,让月光可以照在上面。这一次夏澄的眼睛终于跟着纸条转动起来,那些漂亮的字渐渐在她眼中有了倒影。 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没有声音,只有形状,“黎溯”的形状。 “夏澄,这栋楼有没有什么隐秘的能藏东西的地方,闲杂人等进不去的那种?我们要找到组织潜藏的罪证。” 夏澄喉咙里发出干哑的气声:“没有。” 卓豪神色微黯,然而夏澄忽然幽幽一笑:“罪证?我有。” 她掀起身下的床单和薄薄的软垫,露出最下面的弹簧床垫,棉质的表面一块一块地斑驳,像一片滩涂。 “你要的罪证,”夏澄轻笑着,面容枯瘦如老妪,可笑容却是独属于少女的清甜,看得人难受,“这么大你拿不走,割一块儿吧。” 联想到女孩儿与卖淫组织,卓豪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还来不及惊叹夏澄身在狼窝竟有胆识留下这么一手,忽然意外地发现这床垫已经缺了一块。 “被割过了?”卓豪问,“你还给了谁?” 夏澄眼神飘忽,笑得很天真:“不告诉你。” 亲爱的凶手 第80节 那一瞬间卓豪几乎认定,夏澄根本就没有疯。 她从前因为轻信而害冉嫣暴露,自己也落入这个境地,所以即便卓豪拿出证件和黎溯的亲笔信她依然没有信了十分。她只给他一部分罪证,并且隐瞒了另一个手握证据的人是谁,这分明就是做好了他也是恶人的打算,卓豪甚至怀疑就算黎溯本人来了她也不会卸了防备。他不了解夏澄,不知道她是本来就这么缜密,还是被这场意外生生逼成了这样。 “那……好吧。”卓豪取出随身带的短刀割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夏澄看着他把那东西向内对折揣进衣兜,抬头时眼中猛地一颤,但那目光并不是对着她的,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她的身后。 门玻璃上印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第二十六章 决战 仁山之上,等待破晓(中) 门被扭开的一瞬间,卓豪飞身而起跃上病床,奋力一蹬床沿借助去势一脚踹出去,那人向后飞起连带压倒了紧随其后的第二个敌人,第三人刹不住车差点被绊倒,正重心摇晃的时候被卓豪一拳砸中鼻梁。这一波来的全是保安打扮的人,四个,都有功夫在身上,卓豪连忙 带上病房门冲里面吼了句“别出来”,然后便一头扎进战局陀螺似的和他们缠斗起来。这当口护士站值班的打了电话拉外援,不多时电梯“叮”的一声响,又是四个一样打扮的人叮叮咣咣地冲了出来。 卓豪暗叫不好,虽然他刚才也已经向叶予恩请求支援,可他的人哪有人家的来得快,眼下八个壮汉打他一个,他还不能轻易使枪,这不是要壮烈的节奏吗?打倒了前面的歹徒防不住背后的偷袭,短刀被打飞,一记闷棍抡到他后脖子上,人刚摔倒在地便是数不清的拳脚往身上招呼,像密密麻麻的陨石往身上砸,这些人分明是想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死他往山里一丢,连人带事全都抹得一干二净! 就在卓豪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一瞬,忽然一声惨叫响起,身上的拳脚骤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刷”的一声,一股猩红的鲜血猛地喷溅而出,洒了那些人一头一脸。卓豪第一眼看见个病号服,以为是夏澄跑出来了,可再定睛一看那女孩脸庞比夏澄饱满得多,此刻攥着他那把被打飞的刀正拼了命地往第三个人身上扎。 方才众人忙着打卓豪,那女孩趁他们不备捅了第一个人的腰又割了第二个人的喉,第三个人这时候已经有点反应过来,一把卡住她的手腕差点直接把她掀翻,卓豪咬牙起身一肘将那人击倒,抽过女孩手里的刀一手反护住女孩一手朝着那人的胸口狠狠刺了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双方人数依然悬殊,见了血的坏人眼睛里已经开始冒绿光。突然身后病房一声巨响,卓豪认出那是夏澄的病房,趁眼前的人被巨响分神的刹那冲上前去又手刃一人,几乎同一瞬间夏澄冲出房门举着点滴架奋力一扫,正打中一个歹徒的太阳穴。对方死伤过半,一时间陷入对峙,夏澄扫一眼全局,再往这边稍稍一瞥,随即竟毫无预兆地笑起来。 不是刚才那种故作天真的戏谑的笑,笑得很真心。 “你是好人!”她倏然跑到墙边对卓豪大喊,“带苏蕾苏蕾,第二卷 第一章《消失的班花》出场,奕城二中高二六班(叶轻舟带的班级)班花,后因遭到隔壁东职邹宇航等人欺辱退学,被唐宫销售经理靳云霏引诱进入唐宫,后组织决定杀害她,黎溯把她的资料换成叶轻舟的致使杀手张潮去杀小舟(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刺杀叶轻舟》),苏蕾逃脱不成,被组织囚禁。走!” 话音刚落她抄起地上的干粉灭火器对着面前那颗脑袋猛地一砸,灭火器“轰”的一下爆炸开来,白色的粉末顿时弥漫了整个走廊。混沌中只听得一个女声喊了句“还给我!”然后“嘀”的一声,通往楼梯间的防盗门被应声拽开。烟雾中卓豪和苏蕾被夏澄拉到楼梯间入口一把推了进去,追上来的人被她拼命拖住,她遭到痛击一下就吐了血,口中却只反复喊着:“快走!苏蕾,要活下去!走!” 防盗门被夏澄用身体死死顶住,那张刚才从护士那里抢来的门禁卡被她咔嚓掰成了两半。 她不想再回到外面那个世界,她一定要死在这里。她要他们全部给她陪葬,一个都不能少。 不出她所料,楼梯通道走不成几个保安全都奔着电梯而去,他们全都当她快死了把她扔在地上,没人理会。然而就在众人进了电梯、自动门即将合上的一瞬间,她突然睁眼,火箭发射一样猛冲了进来,在他们做出反应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毫不避讳脱了裤子蹲下来就是一通小便,电路系统沾了水一下子短路起火爆开一个硕大的火花,电梯就此瘫痪,把他们所有人都困在了里面。 她一点都没有羞耻,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现在一样有尊严。 直到过了很久,重伤的卓豪在医院醒来时才听人说起,那天夏澄,是在电梯里被那些人活活打死的。 陆沁怡脚步停在了体检中心门口。 她已经不算凌霜的人了,自然也不是黎成岳或者警方的人,她现在是她自己。 紧张,胳膊腿都是麻的,好像塞满了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幸好脑袋被冷风一吹还算清明,卓豪去了精神科那边,眼前唯一的“奖池”就只剩体检中心的五、六楼。她定下心神,用力搓了搓指尖,然后软了腰肢一步三摇地扭了进去。 前台有人值班,见了她只是做了个职业假笑。凌霜的“人脉”说过,这里五楼六楼是给客人的“特殊需求”行方便的,至于客人需要的女孩子,这里可以提供,也允许客人“自带”,像她现在这样进来,服务人员会默认这是和客人前后脚分开行动的寻欢者,见怪不怪。 她走着猫步不紧不慢地往电梯的方向去,眼睛扫描似的把大厅荡了个遍,最终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扇防盗门上。不同于大厅的考究,防盗门对面的走廊色泽单调了许多,有种压抑的庄严,不出意外是员工通道。 于是一个顺滑的拐弯,原先要去找电梯的步子一下溜进了大堂休息区。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自动门向两边滑开,冷风裹进来一个护士打扮的人。衣衫素白,软底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安静无声,一朵云似的。看她那样子,是打算就这么一路不点眼地飘过大堂混进去了,可那身形那步态糊弄糊弄别人也就算了,骗她陆沁怡哪儿成?姑奶奶我等的就是你啊! 陆沁怡这辈子都没跨过那么大的步子,几乎是两个大跳飞到那人面前,不等她反应便攥住她的口罩猛地一扯,单手扣住她后脖颈掐着她半个脑袋硬往前台那边转,嘴里大呼小叫着:“有贼!快看!她不是你们医院的人!” 凌霜只觉得自己脑袋都要被揪下来了,扬手打掉陆沁怡的胳膊猛推她一把掉头就往员工通道那边奔。前台见状立马要去追,陆沁怡却大手一挥:“快打电话叫人,我去追!” 说实话前台并不知道这女的是何许人也,但被她那股不容置疑的笃定劲儿给唬住了,还真就收了脚去扑对讲机。说时迟那时快,陆沁怡赶在员工通道大门即将闭合的一瞬侧身收腹“嗖”地钻了进去,追上凌霜一个大肠包小肠把她卷进了电梯,按住她伸进兜里的手在她耳边轻笑:“想动手?你猜黎成岳有多巴不得你在他的地盘杀人?” 凌霜顶开她的手,抽出的却是一部手机。 转过头来,脸上似有黑红的罂粟噙着毒液缓缓绽开。 “陆沁怡,你会不会得意得太早了,”她打开视频界面,反手怼到陆沁怡脸面前,“你以为你女儿已经安全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还在破晓!叶轻舟根本就没有救走她!” 视频那端是破晓一楼的接待室,临时搭了一排小床,她的女儿躺在里面,睡得正香。 “濮玉就在一旁看着呢,”她贴着她的耳朵,“想对你女儿做点什么,那都是我一句话的事情,要试试吗?” 陆沁怡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凌霜冷笑:“陆沁怡,造我的反,你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以为投奔了黎溯搭上了昕阳市局你就硬气了?还把你女儿的性命托付给叶轻舟那种蠢货,也真亏你这个当妈的做得出来!” 陆沁怡正死死盯着视频中的女儿惊怒得发抖,冷不防一张脸突然斜插进屏幕里,一脸欠揍地问:“凌霜阿姨,你说谁是蠢货?” 一小时前,破晓。 叶轻舟做好了猴子爬墙耗子打洞等一系列偷偷入侵的计划,结果到了破晓发现这里灯火通明门窗洞开,濮玉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接待室,身边一排小床上睡着三个孩子。 “进来坐。”她回头跟叶轻舟打招呼。 叶轻舟也就大大方方地进去了。 三个孩子睡得小猪一样,肉嘟嘟的脸蛋白里透红,叶轻舟忍不住歪着头贪看了一眼。 濮玉从左到右依次给她介绍:“陆丝雨,濮青青,凌心然。” 这些孩子全都改随了妈妈的姓。 “你是来带她走的吗?”濮玉指指陆丝雨。 “你肯?” “有什么不肯?”濮玉无所谓地笑笑,“陆沁怡叛变已经成了事实,现在她人在那种地方出不出得来都不知道,我们还扣着她的女儿有什么用?你随意吧。” 话这么说,叶轻舟反倒不急了,二郎腿一翘,跟濮玉扯起了淡:“你现在紧张吗?要是这一把玩输了,你们杀过人的事可就兜不住了呦。” 濮玉手支在椅背上没说话,只是心里淡淡地想,这么招人烦的女的也有男朋友。 叶轻舟二十年如一日地不知道自己烦人,继续追问:“哎说起这个有点奇怪诶,你杀了凌霜唯一的弟弟,她居然不怪你?” 濮玉漫不经心地答:“有些亲戚还是死了的好。” 叶轻舟和黎溯一样第一时间 就反应过来凌霜并不在意吴桐的死,她和黎成岳另有矛盾。 “要是输了,你后悔吗?” 濮玉微眯起眼睛,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叶轻舟补充道:“我一个人来的,没带窃听器,手机也没有录音,你可以查。” 濮玉瞟了一眼叶轻舟,视线转回了小床,落在濮青青的小脸上。 “在地狱过五十年,和在天堂过五年,你选哪个?”她忽然问。 一层薄雾模糊了月光。 但叶轻舟依然清醒:“用人命堆起来的地方不是天堂。” 濮玉哼笑:“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当然容易,但愿你一辈子都不用理解我们的处境。不过小姑娘,你要明白,打倒破晓不该是你的目的。你也是女人,结了婚,你迟早会变成我们。你可以摧毁一个破晓,但只要丧偶式育儿还在,夫妻地位不平等还在,那句‘所有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蠢话还在,这世上就一定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破晓。要么杀掉一个欺压自己的人,从此新生,要么一辈子受委屈永远得不到补偿,甚至都没有人承认你受了委屈——换你,你选什么?” “难道人一辈子所有的不如意都来自婚姻吗?”叶轻舟反问,“按照你的逻辑,如果有一天你的领导压榨你,同事排挤你,你的孩子忤逆你不孝顺你,你是打算个个杀之后快吗?如果有一天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了别人,别人是不是也可以用你这逻辑来杀你?一个人对不起你,你可以改变他,惩罚他,离开他,可感情层面的事情就是只能用感情的手段来解决,私刑到什么时候都不可能变得光明正大!” 风声萧萧。 “你带着孩子走吧,”濮玉下了逐客令,“话不投机,谁也别耽误谁的时间了。” 叶轻舟也不再多舌,就抱着熟睡的陆丝雨离开了。 一分钟后,陆沁怡和凌霜同时收到了短信。 “来自叶轻舟:孩子已经带出来,放心。” “来自濮玉:叶轻舟果然中计了。” 视频两端,几双眼睛各有异色,热闹极了。 叶轻舟退开几步,让出小床来给她们看:“我说你们玩的也不高明嘛,真打算让我带走陆丝雨,又何必码三个孩子在这里呢。所以这个被掉包的孩子是谁的啊,你的?还是濮阿姨的?” 她抢过濮玉的手机对着小床上剩下两个孩子:“喂,陆沁怡,你自己说,哪个是你的孩子。” 陆沁怡刚才被吓了那一下,这会儿声音有点虚:“左边的。” “好嘞,”说罢又把摄像头转向门口,“打算来硬的吗?劝你们再考虑考虑,这次我可是带亲友团来的哦。介绍一下,奕城市局技侦科干警秦峥,边上的是他的侄子,公安大学在读生,预备役刑警。” 秦峥对着镜头做了一个油腻的 wink,侄子在旁边比了个心。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假装中计?”濮玉冷眼瞪着她。 “不假装中计,你们在仁山安插的人不得立马出手灭了陆沁怡?没了陆沁怡我怎么看她俩撕逼,看不成这出戏我得吃多大的亏?” “现在可以让我带走陆丝雨了吗?”叶轻舟嘚瑟完,还不忘对着镜头补刀:“凌霜阿姨,我这人最怕吃亏,你刚才骂我,我很不爽,所以——陆沁怡!我救了你女儿,知道你该怎么报答我不?瞄准你对面那女的,甩开膀子干死她!” 姓凌的,你害我男朋友,我不弄死你这事就没完。 孩子被侄子带走了,秦峥守着门口,叶轻舟进去破晓里面挨层溜达了二十来分钟,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了?”秦峥问。 叶轻舟没说话,陷入了沉思。 他们来之前调查过,除去凌霜和陆沁怡,破晓一共有 52 个妈妈和 56 个孩子,她刚刚在里面来来回回转悠了三遍,连厕所都检查了,可数出来的数量却对不上。 少了一个孩子。 第二十七章 决战 仁山之上,等待破晓(下) 怎么会少了一个孩子? 大半夜的,妈妈们都在,孩子能去哪儿? 正思忖间,叶轻舟手机忽然震动,郑潇来电。 “我查出向华笙在给谁打钱了,”对方开门见山,“那个海外账户的主人是个中年女人,52 岁,名叫余碧云。” “……余碧云?!” “你认识?” 能不认识吗?她可能不认识余闻君的妈妈吗? 余闻君的爸爸不姓余,他是跟他妈妈姓的,他爸爸常年在国外,她从小就知道。 她知道个屁。 他七年前出国留学,向华笙在同一年回国,这么巧的事,她到今天才发现。 她的闻君哥哥,竟然是向华笙的儿子,东海职业技术学校的少东家! 他嘴里说的要帮父亲打理的生意,竟然是这勾当! 亲爱的凶手 第81节 等等…… 所以那个在汇福大楼外安排了枪击的、明显只奔着黎溯一个人去的幕后黑手,是余闻君?! 连他都想要黎溯的命! 黎溯从陆沁怡的车上下来,走了好久才回到主路搭上了出租车。夜色是最好的掩护,尾随的人隐没在暗影里,黎溯始终没有察觉。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宜安居。 竟然是这? 凌霜交代过,黎溯这混账年纪不大算计不少,给出仁山多半只是个幌子,他很有可能把陆沁怡骗进去然后自己脱身偷偷去到那个真正藏证据的地方,所以跟踪他才是重点。把证据藏在自己家?别当自己高明! 钥匙插进锁孔,机芯旋转响起钝厚的金属声,就在大门拉开缝隙的一刹那,拐角外一个黑影倏然而出,一记利索的擒拿三下五除二挟持了黎溯将他一把甩进屋里,随即大门扣合,反锁。 “啪!”开关脆响吊灯亮起,黑白骤然倒转,那黑影刚要去拎地上的黎溯,猛地发现客厅中央居然立着活生生一个人! 黑洞洞的枪口赫然对着他:“举起手来。” 黎溯站起身活动活动胳膊,回头对着那来者:“早知道凌霜鬼心眼多,不多做点安排岂不辜负她这番算计。介绍一下,昕阳市局副局长叶予恩。让他在这里等着你,是对他的羞辱。” 叶予恩一眼就认出他来:“唐宫 ktv 大堂经理丛晖先生,幸会。” 丛晖举着双手恨道:“你个王八蛋,敢耍老子!” 他的声音瞬间激活了黎溯某一块记忆:“是你!当初绑架我去唐宫的口罩男是你!” 话音刚落,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异响,黎溯和丛晖均是意外,只有叶予恩没什么反应,下一秒,一个人踩着噼里啪啦的脚步急吼吼从屋里冲出来,扬起手里的拖把照着丛晖的脑壳就是一顿捶:“原来就是你!龟孙,欺负我孩子,看老娘打不死你!” 黎溯一惊:“宋阿姨……你怎么也回来了?” 宋美辰眼泪都已经出来了,不敢给黎溯看见,丢了拖把头埋得低低的拿麻绳捆丛晖:“你姥姥没事了,姨妈和舅舅他们都守着,也用不着我。我怕你叶叔叔老了不顶用了,就回来给他搭把手。” 叶予恩收了枪轻哼一声:“明明是你自己惦记黎溯,扯上我干啥。” “我惦记我孩子咋了?”宋美辰脾气上来没处撒火,直接手上麻绳狠狠一抽差点直接把丛晖勒断了气。 把人捆成大闸蟹,宋美辰再没什么理由躲避黎溯了,抬眼看向他,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走的时候孩子多好啊,脸色红扑扑的,身上也有点肉了。刚好了那么几天……就好了那么几天! 妈的!宋美辰暴脾气刚压下去没两分钟又要炸,弯腰捡起拖把就要抡,黎溯挡着她还不干:“黎溯你别拦着我!当初他们把你绑到唐宫打成什么样!咋啦,就许他们欺负你,不许我教训他?!我今天非替你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黎溯拦不住她,情急之下忽然大喊一声:“妈!” 宋美辰就定住了。 手脚不会动了,眼睛也直勾勾盯着黎溯不会转了,只有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关不紧似的。 “孩子……”宋美辰声音都发颤了,“你……你叫我什么……” 黎溯轻轻握住她的手,接过她手里的拖把丢在一边,垂眼乖乖地望着她。 “妈。” 宋美辰哭得连叶予恩听了鼻子都发酸。 “死杂种!”宋美辰还是气不过往丛晖身上踹了一脚,“听见没有?要不是看我孩子的面子,老娘今儿废了你!” 叶予恩又给了宋美辰一分钟时间连嚎带骂,然后把丛晖拎到一边来审问。 “你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凌霜的?唐宫里还有谁叛变了?” 丛晖冷着脸不回答。 “我有办法让他张嘴!”宋美辰又进了屋,举了个大家伙出来,“我让我同事把我电锯捎过来了!我老头问你话呢,说不说?不说锯了你的腿!” 叶予恩悄悄在黎溯耳边嘀咕:“当年认识你妈妈就是这样,逮捕犯人的时候犯人跑到木材厂撞上你妈,你妈死活要锯人家腿。” 黎溯宠小孩似的看着宋美辰。 丛晖不屑:“锯条腿又怎的,当我怕你!” 宋美辰笑得阴险:“你就不问问,我要锯的是你哪条腿?” 十分钟后事情就全问明白了。 丛晖三年前色迷心窍偷偷做了凌霜的人,三年来一直暗中帮凌霜留意来唐宫潇洒的豪贵们,形迹可疑的列了名单给她,她再派人去调查留取证据。原本只是为了跟黎成岳保持势均力敌,免得人家高兴当自己是金丝雀不高兴把自己变炖大鹅,没想到最后是她率先翻脸,先前布置的种种功夫这就一齐派上用场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叶予恩看向黎溯。 黎溯问:“嗯……所以我妈当年锯了人家哪条腿?” 宋美辰嘶了一声作势往他胳膊上轻轻打了一下,眼泪又来了。 叶予恩看看他娘俩,又瞄一眼丛晖,陷入了沉思。现在的局面不是黑白围棋,而是五颜六色的跳棋,数不清的势力牵线搭桥向中心蔓延,俨然已经缠错成网。丛晖叛变,跟踪黎溯到宜安居被俘,想必黎成岳很快就会知道消息,这样一来凌霜一方就会陷入被动。与其到时剩黎成岳一人独大,倒不如他们现在就把消息透给凌霜,且看看这个女的还有什么后手对付黎成岳。 “那你现在要去哪?”宋美辰问。 唐宫。 丛晖叛变的时间正是简锋打入组织的时间,他都能查到的东西简锋只会查到更多,现在该是这些东西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但他前脚还没出门手机就来了消息,他静静看了片刻,然后把电话打给了叶轻舟。 “你刚问的事情有结果了,破晓少了的那个孩子应该是沈聪。” 叶轻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既然叶老爹不做更多介绍,那就是笃定她猜得出来。 “沈聪……是沈燕南和钟毓秀的孩子?” “没错。查了奕城市近三个月的死亡记录,沈聪在 12 月初因为意外受伤去世了。” 钟毓秀被杀害后这个孩子是凌霜在抚养,那他的死…… “孩子是在哪个医院去世的?我现在就过去问问。” “不在医院,”叶予恩意味深长,“他被人开车直接送去了殡仪馆,死亡证明是派出所开具的。” 好似一阵风把真相又撩开了一个角。 “是谋杀……是黎成岳!只有他有这个能耐杀了人还让派出所老实闭嘴!” 可黎成岳又是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年仅三岁的孩子? 叶轻舟站在晚风中,眼前的破晓独自亮着一盏灯,像孤儿在黑夜里不敢闭上的眼睛。 她忽然觉得这就是凌霜和黎成岳反目的原因了。 凌霜刚刚被叶轻舟挂断视频就收到了丛晖的信息,却是一张他被人五花大绑的照片。 然而她现在没有心思去管那个人,眼前的状况显然要更麻烦一些。 她和陆沁怡被困在电梯里了。 就在刚刚她们和濮玉那边视频的时候,电梯早已升上了六楼,可是直到叶轻舟大放厥词挂断视频,电梯门都一直没有打开。 黎成岳看着监控里的凌霜像跑不出笼子的小白鼠,笑了。 这时卫明敲门进来:“黎局,精神疗养中心汇报,夏澄掩护了警察和另一个病人逃跑,把保安都困在了电梯里。那两人要逃出仁山的时候被截住,警察拖住了我们的人,病人跑进树林里了!” 黎成岳斜他一眼:“警察抓住了?” “抓住了,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个,”卫明找出手机照片递给黎成岳,“是从床垫上割下来的碎片,上面有大量干涸的精液,已经查到是夏澄干的,但床垫缺了两块,另一块应该在那个逃跑的病人身上。” 黎成岳盯了片刻,再开口已经语气不善:“我们的地方竟然能出这种纰漏——夏澄那个贱种!” “黎局,”卫明微微欠身,“仁山面积大植被密集,要在里面找一个小姑娘恐怕不太容易。她身上带着那种东西,决不能让她跑了。咱们在生活区养的那些猎犬是不是……” 黎成岳笑意淬了毒:“你果然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 苏蕾在没有路的密林里跑,树枝左一道右一道地剐蹭她的皮肤,肥厚的草叶缓缓释放着潮湿的寒意。 夏澄没了,警察被坏人抓住了,这偌大的陌生的地方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是怎么落入这境地的?从前邱洪川劝过她说,苏蕾,邹宇航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提防着点。她听不进他的话,她耳朵都被邹宇航的甜言蜜语塞满了,直到后来—— 后来,邹宇航说,苏蕾,你太漂亮了,不光我喜欢你,我的弟兄们全都喜欢你。我一人独享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让大家伙都开开眼界吧。 后来,靳云霏说,苏蕾,你为什么就是不开窍?这世界的规则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进不去那个圈子,你有这样的美貌,被大人物看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已经被人玩过了,现在把你丢出去你只有挨欺负的份,听我一句劝吧,唐宫是你唯一的出路。 再后来,黎溯说,苏蕾,很抱歉害了你。组织要杀你,我只能拖住一时,你要抓紧时间离开奕城。 再后来,夏澄说,苏蕾,勇敢一点,我们要向那些人反击。你和我不一样,我这副身体只能烂在这里,但是你,一定要走出去,活下去。 手电筒的光圈几次险险勾住她的衣角,脚步踏碎枝叶的声音伴着恶犬狂吠此起彼伏。苏蕾不停地跑,跑,没命地往黑暗里钻,那一小块床垫被包裹起来揣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擦着她的胸膛。 夏澄…… 爸爸妈妈…… “黎局,都安排好了。”卫明收起手机,“咱们养的猎犬都是最灵敏的,医院里气味又重,派足了人手,天不亮就能抓到她。” 黎成岳点点头,微眯起眼睛:“夏澄,苏蕾,一个是黎溯的女朋友,一个是他的同学。卫明,你说我怎么生养了这么个东西?” 卫明:“这不是您的问题,黎溯是冉嫣生的。” 这个回答让黎成岳十分受用:“不错。还好我已经不需要这个逆子了,他也是时候消失了——卫明,来一起看场好戏吧。” 他下了一道指令,监控画面里电梯门终于缓缓打开。 凌霜和陆沁怡从一个屏幕走出去,进入另一个屏幕,随即便僵住不动了。 饶是凌霜自认冷血,眼前的一幕仍然差点骇破她的心肠。 那些她花了几年时间一点点渗透、策反、收为己用的人,此刻被齐齐整整吊死在天花板上,尸体挂满了整整一条走廊。纱布拧成的绞索深深嵌进他们的脖子里,长长一排穿着护士鞋的脚定定地悬在半空。 她眼前是进山关卡处那个小姑娘手上鲜红的蔻丹。 黎成岳隔着屏幕看着那一排尸体整齐壮观的样子不住赞叹:“漂亮,真是漂亮,我的美人该有多么喜欢这份礼物啊。” 凌霜却突然发疯一样往病房那边冲,连肩膀带到了尸体的脚都顾不上,跑到中间一间病房破门闯进去,只见里面仪器横七竖八,床上被褥一团,没有半个人影。 整个六楼除了她们两个入侵者,再没有活着的人了。 那她今天来要找的人呢?他……他还活着吗? 一震刺耳的电话铃声乍然响起,在惨白寂静的医院走廊激起阵阵回声,直如阴间通过来的一般。凌霜打了个激灵,奔到护士台抄起座机听筒问都不问就直接大吼:“姓黎的!” 那边一股气声喷过来,是黎成岳在笑。 “终于骂出来了?美人,这可都是你逼我做的啊。就因为我杀了沈聪,你恨我到这个地步,至于吗?不过亲爱的,要打倒我,你的手段还是太稚嫩了点。要我说说我是怎么发现这一切的吗?” 凌霜根本没心思听他扯闲:“你把阿煊藏哪儿了?” 对方不答。 “黎成岳!”凌霜怒得一张俏脸都变了样,“阿煊做完手术才多久,你这样挪动他不是要他的命吗!” 亲爱的凶手 第82节 黎成岳不屑:“我向来只对两种人下手,妨碍我的,和背叛我的。所以你不用担心阿煊,倒是你,凌霜,你打我手下人的主意,意图谋反,这笔账不太好算。” 凌霜头发凌乱,冷冷笑道:“你引我入套,抢走阿煊,杀了这么多人给我看,还要怎么算账?” “我杀人?”黎成岳反讥,“撒谎,走廊上的那些人,明明都是你杀的。” 第二十八章 决战唐宫一梦,花落多少 凌霜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些没了生气的人像被洗衣机绞变了形的白色布偶挂在灯下晾晒。 “你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黎成岳语调愉悦,“警察马上就到,然后他们就会看到你在现场,再调查下去他们就会发现,那些人死前都被下了迷药,而他们的扣子、手表、发饰上,全都是你的指纹。” “凌霜,我再说一遍,”黎成岳凑近了话筒,“是你,杀了他们。” 电话挂断了。 凌霜呆立原地,空气也仿佛跟着那些人一起死了,半点不流动。 打破这一晌凝滞的是突然再度运行起来的电梯。 电子屏幕上的数字由 6 变成 5,再一路变成 4、3、2、1。 片刻过后,1 又变成了 2。 是警察来了。 凌霜僵住的脖子微微一转,猛地冲出护士站扑向陆沁怡:“你能给我作证!我是和你一起上来的,你能证明这些人不是我杀的!” 陆沁怡皱着眉,眼中一点若有若无的哀悯:“我也只能证明你从进体检中心到现在的行程而已,再往前,我也无能为力。” 凌霜抓着她胳膊的手一寸寸滑下来。 “凌霜,你早该明白了,靠人家的包庇活着,迟早会是这个下场,我逃不脱你,你也逃脱不了黎成岳,从我们走错第一步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在今天等着我们了。” 凌霜已经近乎癫狂,在警察涌出电梯的刹那她忽然再次扯起陆沁怡的袖子不管不顾地疯喊:“去找黎溯!沁怡,相信我,那个人不会放过你的,去找黎溯!找黎溯!” 屏幕这端,卫明悄悄觑着黎成岳的脸色:“黎局,这个女人反反复复说要找黎溯……您还记得吗,27 号那天晚上我们的人发现这女的偷偷去医院探望过黎溯,会不会他们两个……” 黎成岳脸上阴云浮动。 卫明还要说什么,电话却响起来,他退到一边接听了,复又贴回到黎成岳身后。 “黎局,好消息,苏蕾抓到了,那边的人来问这小姑娘要怎么处理。” “处理什么?”黎成岳懒懒地答,“仁山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 卫明心领神会:“明白。”他忽然想到什么,阴险一笑:“咱们的猎犬立了这么大功,也该好好奖励一下。” 黎成岳听到这才又有些双眼放光:“是啊,不喂点活物哪能练得出野性,就按你说的办。” 卫明颔首应了,见黎成岳高兴了些,才又说下去:“丛晖那小子叛变了。” 黎成岳听完始末,眼角的皱纹向更深的地方凹陷进去:“又是黎溯。从陆沁怡上山开始,一切都是黎溯设计的,他这次是铁了心要弑父弑君。” “一个要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黎成岳沉下脸:“要死了的人才最会发疯。” 凌霜私下探望,临被抓时嘴里喊的全是他的名字。他阻止了张潮杀苏蕾,而后苏蕾和他的女朋友暗度陈仓差点毁了整个仁山,丛晖也在跟踪他之后失联。 这个人,比他母亲还要可恶。 但光凭他是成不了大气候的,谁都动摇不了他这个局长,除了那个人。 “叶予恩现在在哪?” “还在宜安居,黎溯也是。” 黎成岳沉吟道:“这个老东西逮了丛晖,下一步的意图一定在唐宫。卫明,你马上亲自去一趟唐宫,通知今晚那边一切活动暂停,黑卡会员也不能带陌生人进入。另外,老东西一走就派人把黎溯给我抓过来,他耍了一夜了,也是时候吃点苦头了。” 宜安居。 昕阳市局接应的人赶到,押上了丛晖,叶予恩也就准备一起跟着出发。临走前他叮嘱黎溯:“凌霜被抓,仁山那边在想办法联系,破晓还能出什么力我们暂时也不知道,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唐宫。简锋手里一定有唐宫的证据,只是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必须要尽快让他知道外面的情况。我现在就过去想办法交涉,你和你妈妈留在这里,外面危险,千万不要乱动。” 人都出门后家里一时安静下来,宋美辰拍拍黎溯:“剩下的事情交给你爸和小舟他们,孩子,你脸色这么差,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黎溯低头看她片刻,突然一声不响地抱住了她。 宋美辰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站在那一步也不敢挪,只是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后背:“好孩子,好孩子,妈妈在这呢。” 黎溯赖在她肩头,好像舍不得离开。 “妈,”他轻声说,“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宋美辰心疼地搂着他:“这傻孩子。” 黎溯站直起来,微微松开她,双眼如薄雾遮着的夜空。 “妈,我也要走了。” 宋美辰意外:“你去哪儿?” 黎溯回答:“去我该去的地方。” 宋美辰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舟知道吗?” 黎溯点头。 “她没有拦着你?” 他摇头。 宋美辰重重地“嗯”了几声,想要微笑,却又哭了:“小舟都没有反对,我老婆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妈知道你是为啥,你没错,妈不能拦着,妈不拦你……” 念叨几句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你告诉你爸了吗?” “立场不一样。爸是警察,他不可能任由一个普通人出面做这种事的,我不想让爸为难。” 黎溯走后许久,宋美辰都还缓不过神来。身后有些发黄的墙壁上有一块四方的雪白印记,宋美辰知道那里原本是冉嫣的遗像,下面的香案还在,只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宋美辰翻找出一包没拆封的线香,点燃了三根,郑重插进香炉里。 “妹妹,保佑咱们的孩子吧。” 凌晨三点半,唐宫里缱绻的鸳鸯们忽然被叫停。 消息来时简锋正在监控室,他没多问什么,只是按照吩咐去安排了。卫明一走,他立刻叫了服务员领班过来。 来人眼睛奇大,睫毛刷得夸张,穿一身齐胸衫裙,正是叶轻舟独闯唐宫那晚给她带路的女子。 “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领班答道:“凌霜十分钟前在一家医院被抓,具体情况问不到,据说是出了人命。大堂经理丛晖三小时前擅自离岗,后来跟踪黎溯去了宜安居就没了消息。刚刚宜安居有几辆车离开,车牌是昕阳的。” 简锋指尖摩挲着手机一角。 领班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是为了避开例行检查,上面不会让卫明亲自过来通知,再加上今晚这些异动,恐怕是叶副局长那边动手了。老大,这个人,可靠吗?” 简锋又回想了一遍他私下对叶予恩的调查,这个人和何东旭的交情,历年经办的案件,前不久被人诬陷的始末,包括和他统一战线的郑潇的履历。 “没有绝对可靠的人,”简锋断言,“但今晚也许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领班静候他的指示。 简锋从贴身暗兜摸出一个优盘交给她:“带上这个,现在立刻动身离开奕城,往江林方向去,其他的交给我。” 领班想要留下来和他一起,被简锋坚决拒绝了。 “你选择跟着我本来就是冒险,我不能让你有什么闪失。现在就走,这是命令。” 监控室很快就又剩下他一个人。抬眼,眼前的监控画面里,唐宫密道灰黑的走廊蜿蜒,像腐坏的心肠。 三年了,从打入组织又意外被困到现在,他已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苟活了整整三年了。 终于再也不用看这些恶心的东西了。 他换了一张手机卡,本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是看看时间,又只能作罢。 小柟,我不在家,你一个人有没有失眠?凡凡乖吗?晚上还会哭闹吗? 你操持家里辛苦了,等我下了今天的班就请一个长假,家里一切有我,你可以好好歇歇了。 他确认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优盘在身上,提了瓶酒拐进了深处的空包间。 这个包间一般人订不到,只有唐宫管理层才知道这里的墙壁是通往密道的暗门。他打完了 119,开了酒瓶,把烈味冲鼻的液体对着那墙壁倒了下去,仿佛在给什么人上坟。 打火机一丢,火苗“轰”的一下窜了起来。 消防车一路飞驰,与黎成岳的车擦肩而过。 刺心的鸣笛近了又远了,红光在黎成岳眼中一闪而逝。 黎溯被反绑双手蒙了眼睛,横躺在后排。 不一会儿,车载广播开始播报新闻:“就在刚刚,我市规模最大的娱乐场所唐宫 ktv 突发火情,由于现场工作人员救火及时并未造成人员损 伤,但消防人员在现场一面被烧毁的墙壁后意外发现暗道,暗道尽头有一处密室,内有多种施虐工具,疑似滥用私刑。有匿名者举报唐宫长期囚禁、逼迫年轻女子从事卖淫活动,警方已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进行相关调查。本台将持续关注该事件进展。” 沉默片刻,黎成岳忽然问:“黎溯,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黎溯没答话,他在计算黎成岳这辆车的行程。 黎成岳兀自笑得阴狠:“叛徒——我的儿子,我的女人,我的臣子,全是叛徒。” 黎溯淡淡接口:“你活该。” “活该?”黎成岳猖狂大笑,“蠢货!一群蠢货!我黎成岳岂是你这点雕虫小技就能搞垮的!告诉你,你们把唐宫的底捅出去也没有用,永远没有人能查到我身上,永远!唐宫不过就是个场子,这种场子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等你死了我就拿你的尸骨做地基,把你踩在脚底下让你日日夜夜看着老子风光!” “不过,” 他忽然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背叛不能没有惩罚,你们毁了我的唐宫,该拿什么来赔补我?你的命太贱,我看不上眼——叶予恩的,如何?” 叶予恩刚刚出发,手下人立刻报告:“黎成岳离开了市局,位置一直在动,刚刚驶出奕城大街。” 叶予恩不知道黎溯被抓,只是吩咐人盯紧定位器的位置时刻汇报,继续往唐宫的方向去了。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乌云渐浓的夜空黑得一塌糊涂。 天气预报说,今日凌晨有雨。 电台在这时播报:“就在刚刚,我市规模最大的娱乐场所唐宫 ktv 突发火情……本台将持续关注该事件进展。” 亲爱的凶手 第83节 叶予恩一惊,简锋竟然在他赶去之前先一步察觉了外面的异变选择了直接行动,那他人呢?他顺利离开唐宫了吗? 他手上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证据被他放在哪里了? 正微微出神间,车子驶到十字路口,忽的一声轰鸣巨响,左侧垂直车道上一辆出租猛地朝他冲了过来! 叶予恩意识到这是黎成岳派人来杀自己了,可他急踩刹车却还是控制不住车辆向前滑去,他的车本就在最右侧车道,对方直直逼过来,他无路可逃了! 这世间存在分毫之间生死逆转的可能吗?来不及想到答案,后方突然闪电劈射一般窜出一辆车来,对准那个不速之客狠狠撞了上去! 巨大的冲劲将出租车足足撞出几米远,筋骨碎裂的声音响彻夜空。 巨响之后,世界寂静得让人怀疑自己耳聋了,残破的车灯照着一缕尘烟,袅袅飘散。 车子还没停稳,叶予恩就开门奔下来来急急朝那边跑去,在严重变形的车厢里找到那个从天而降救了自己的人。 那个已经被鲜血模糊了面容的人,在最后的意识里看清了他,似乎要说点什么,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不再动了。 叶予恩痛心大喊:“万医生!振作一点,万医生!” 他的呼喊化开在深夜里无声无息。 这是他这辈子和万国良唯一的一次面对面。 可万国良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仁山的顾客泄露了消息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了这个决心?是从他们找到他,从冉嫣之死,还是从第一次给黎成岳偷装定位器? 定位器…… 糟了,黎成岳一旦知道万国良救了自己,很快就会发现定位器的存在! 他刚要打电话吩咐手下人封锁消息,手机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叶局,我是简锋。” 电话那边是汽车的引擎声。 叶予恩闻声一凛:“简锋,你在哪儿?” “路上。新闻看到了吗?唐宫已经完了,叶局,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叶予恩看出去一眼,眼前只有惨烈的车祸现场。 万国良已经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对着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他心里一闪而过。 “简锋!”他失声大喊,“停车!停车!组织要杀你!你赶快停——” 话音未落,电话那端骤然传来一声让人心胆俱碎的轰响,几乎击穿了叶予恩的鼓膜。 信号随即中断,耳边只剩下长得没有尽头的忙音。 第二十九章 决战 澜生东海,祈望永宁(上) “黎溯,你把凌霜约到仁山去,是觉得那份所谓的证据并不在仁山,对吗?” “仁山再隐秘也是个公共场所,工作人员和顾客来来往往,黎成岳自己更是一年才去上一次,实在不适合藏东西。既然是他的命脉,那必然要藏在一个别人想不到、动不了的地方里面。” “你指的是……” “我妈妈的骨灰盒。” 车子一路驶进一栋建筑,黎溯被揪着衣领拎进房间丢在了地上。 卫明那边立即打了电话过来:“查到唐宫的事是简锋做的,领班萧璟也有份。两个人都在路上解决掉了,身上带的东西也已经销毁。” 黎溯躺在地上,暗暗攥紧了手指。 黎成岳问:“叶予恩呢?” “我正要和您说,黎局,”那边的声音有些不安,“我们派了人去撞叶予恩的车,结果突然冒出一辆车跟我们的人撞在一起,救了叶予恩。” 黎成岳听出端倪:“是什么人?” 卫明声音有些虚:“是您的主治医生万国良。” 半晌安静,连挂断电话的声音都没有,转而又是一阵咔哒脆响,一个小小的定位器从胰岛素泵里面被拆了出来。 一个耳光猛地劈在黎溯脸上:“是你,还是冉嫣?你们母子俩处心积虑,一个接一个地挑拨我身边的人谋反!凌霜,丛晖,夏澄,苏蕾,简锋,萧璟,连万国良都当了你们的狗!说,还有谁?说!” 黎溯眼睛上的黑布被打掉,他看见了黎成岳的皮鞋和脚下的水泥地面,来不及再扫一圈这屋子,黎成岳又一记耳光追上打得他眼前一阵发黑。 “黎局!”黎成岳还要再打,那边没挂断的电话里卫明忽然喊起来,“黎局,刚收到陈河分局上报,发现在逃犯郑潇!” 黎成岳怒目圆瞪:“在哪儿?” “永宁怀念堂!” “为什么冉嫣的骨灰会寄存在永宁怀念堂?” “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害死姐姐的凶手没抓到之前姐姐都不能下葬。” “那你和黎溯之前都没有去过吗?” “进门要出示骨灰寄存凭证,祭拜要有寄存柜的钥匙,这两样东西都在黎成岳那。姐姐出事之后我和那个人基本没有往来,和黎溯我俩都是各自在家设案祭拜。” 冉媛驱车在粘稠的黑夜前行,后面一辆车不近不远地跟着她。 “紧张吗?”冉媛耳机里一个男声问。 冉媛答得豪迈:“我可是市局刑警冉嫣的亲妹妹!” 耳机里笑了一声,又叮嘱道:“如果没有意外,进去行动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切记要快,拿到东西如果是移动存储设备一定就地读取,免得夜长梦多。我会一直在外面守着,外面真出了什么动静你也不要管,专心做你该做的。” 冉媛嘟哝道:“小洋人,你一个男的一句话磨叽这么多遍就不嫌烦?” 郑潇呵呵着:“知足吧,能磨叽你说明我还没被抓,等会儿玩脱了我就直接年后问斩了,保你清净。” 冉媛“呸呸呸”了一路。 到了地方,冉媛下车进门,郑潇的车停在马路对面。里面有人值班,看到这个时间还有人来不免纳闷。 冉媛动作倒也真的快,拿出自己和冉嫣的身份证户口本等所有能证明亲属关系的东西对方还是不许她进去之后,她直接一个手刀砍晕了对方,头也不回地往里面去了。 “2 区 17 排 4456 号……”郑潇听着那边冉媛的念叨,正盼着有好消息,忽然一阵引擎声轰然而来,两辆面包车堪堪停在永宁怀念堂门口,车门拉开十几个猴子一样的少年提溜着棍棒呼呼啦啦跳下车就要往里面冲。郑潇心道不好,一边对着麦喊“冉媛小心”一边飞身下车对着那些人大喝一声:“给老子站住!” 两下一对眼发现竟然是熟人,为首的那个正是东职的邹宇航。郑潇暗惊,黎成岳手下这群牛鬼蛇神居然跟商量好的一样一起造了反,这帮猴子在这个时候赶过来恐怕就是要趁着水最浑的时候销毁东职这些年来的犯罪证据好彻底摆脱黎成岳的控制。只是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噔噔俩下助跑上来就踹飞一个,夺过棍棒左一挥右一甩再干倒俩,揪住要逃跑那小子 的脖领往回狠狠一扯丢在后面那人身上,再一记肘击一个电炮直接把对方打没了一半。可郑潇毕竟没有三头六臂,对方人多即便是瞎打也总有打着他的时候,眼看着已经有两个人溜进里面去了,千钧一发的时候路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大嗓门的女声:“孙子,给奶奶回来!” 是叶轻舟! 笨蛋,这个时候不能出来啊! 郑潇忙着打架并没有喊出口,但叶轻舟竟然就真的没有跑过来。 不是她不想去帮忙,而是身后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捂住她的嘴把她硬生生兜了回来。 那人力气一点也不比叶轻舟小,一把按倒了她把她死死压在身下。 “余闻君。”叶轻舟仰面躺在地上看着他。 余闻君狭长的眼睛眨了一下:“怎么不叫我哥哥了?” 叶轻舟挣扎道:“放开我!” 余闻君语调依旧温和:“小舟,我们认识那么多年,这还是你第一次这样凶我。是为案子,还是为黎溯?” 叶轻舟冷笑:“为你做了我的敌人。” 余闻君低头看着她,忽然问:“小舟,其实你早就怀疑我了,为什么?就因为我突然回国,又出现在奕城吗?” 叶轻舟望他一眼,眼中微凉:“你的手心有枪茧第二卷 第四十八章《闻君》提到,叶轻舟酒醉醒来看到余闻君,曾试探着摸过他的手心。。” 她不欲再废话,起身就要把他掀翻,可余闻君看着纤瘦力气却惊人的大,叶轻舟逃脱不成,一狠心直接一拳朝他鼻子打过去。余闻君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不打叶轻舟,却也一直没让叶轻舟打着他,就在两人胶着之时警笛声忽然传来,卫明带人赶到了。 那边深陷缠斗的郑潇听得警笛由远及近,恰恰好在警察开门下车的一瞬抽刀逮住身旁一个小崽,刀尖抵在他脖子上挡在了永宁的大门口。 叶轻舟趁机摆脱余闻君站起身来,却没跑也没上前,而是对着那边拍起了视频。 卫明带着一众刑警举枪直对着郑潇:“嫌犯郑潇,你已经被包围了,立刻放下武器!” 郑潇刀尖死死卡住那个人的脖子,守在门口寸步不让:“卫明,你心虚了吧!实话告诉你,我今天来,就是来找你和你局长黎成岳的犯罪证据的!唐宫、破晓、仁山、东职,都是你们的贼窝!你敢承认吗!只要你们不动我保证不会伤害人质,我只要冉嫣的亲妹妹去看一眼自己姐姐的骨灰盒,不过分吧!卫明,你和黎成岳如果心里没有鬼,也不怕我们看上一看!” 卫明青筋暴起,举着手枪对着郑潇虚晃一下:“郑潇,你买通官员杀人放火,证据确凿!现在又绑架人质,罪加一等!我再说一遍,立刻放下武器!” 郑潇直视着他:“我说过了,我不伤害人质,我只要冉媛看一眼自己姐姐的骨灰——卫明,你是不是怕了?” 卫明眼皮突突跳动。 郑潇耳机里一阵打斗声,冉媛解决了那两个溜进去的小鬼,终于找到了冉嫣的骨灰盒。 掏出发夹撬了锁,再怎么告诉自己要冷静,打开骨灰盒的时候她还是手抖了。 姐姐!我不是有意不让你安息,可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郑潇!”耳机里突然传来冉媛一声兴奋的大喊,“真的有!是移动硬盘!” 几乎同一瞬间,黎成岳的吩咐也传到了卫明耳机里:“击毙郑潇,进去把那个女的抓出来。” 卫明冷汗刷地一下冒了出来:“黎局……这恐怕不行……” 在非必要情况下冒着人质被误伤的风险击毙犯人,回去他得背多大一个处分?上面一个处理办法丢下来搞不好他这个刑侦队长立马就变片儿警了! 更让他胆寒的是,黎成岳比他还清楚后果,但还是要求他这么做。 他对黎成岳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人都帮他杀了好几个,他刚刚还说自己是他身边第一得力的干将,难道转头就要把他当弃子了? 这位局长,是不是除了他自己,谁都舍得下? 冷汗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滚。 “卫明,你在磨蹭什么!”黎成岳的声音像钢刀往耳朵里捅,“我说让你击毙犯人!我命令你立刻击毙犯人!蠢货,你听不懂吗,杀了他!立刻,杀了他!!” 黎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黎成岳激动成这个样子,看来他猜对了!! 证据就在妈妈的骨灰盒里!卫明贪恋前途不敢击毙郑潇,只要再一下,二姨很快就会找出来全部上传,到时候黎成岳做的孽会全部大白于世,他们很快就要赢了! 巨大的喜悦裹着丝丝缕缕难以置信的惶恐往心头直冲。 妈妈,我就要给你报仇了!我终于能给你报仇了! 小舟!小舟! 亲爱的凶手 第84节 卫明手心湿得几乎打滑,郑潇攥紧了刀柄绷着身子和一众警察牢牢对峙。耳机里的窸窸窣窣让郑潇异常紧张,他两年来的心结,钟毓秀的枉死,被人诬陷的屈辱能不能有个交代,全部全部就在这一刻了。 马路对面的余闻君这时候才恍然大悟:“让郑潇出面试探,引来黎成岳的人看他们作何反应,如果卫明动手就证明他和黎成岳有鬼,你的视频就是证据;他不动手,郑潇和那个阿姨就可以顺利拿到骨灰盒里的东西,黎成岳怎么都跑脱不了。小舟,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去帮忙,你来,是来钓我的。” 叶轻舟眼睛盯着屏幕:“没错。我不相信你所有的指望都在那些半大小子身上,既然大家现在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不如坦诚一点,我想知道你的全部计划。” 余闻君淡淡一哂:“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叶轻舟皱眉:“你什么意思?” 一滴雨突然直挺挺砸在她脑袋上。 “郑潇……郑潇……这,这……不好了!”冉媛不知为何突然惊恐大喊起来。 郑潇对着卫明他们不敢露出破绽,只能简短道:“说。” 耳机那头的冉媛已经喊出了哭腔:“文件自动粉碎了!” 第三十章 澜生东海,祈望永宁(下) “黎溯,听好了,黎成岳在东职有一间暗室,你们行动的时间刚好学校放假,所以黎成岳如果绑架你,很可能会把你带到那里去。他为了避嫌不会用手铐拷你,只能用绳索绑你,我在西侧墙根底下的水泥缝里给你藏了刀片。房间是个半地下室,有一扇小窗直接通往地面,黎成岳的身材钻过不去,但是你可以,你要假装逃跑,逼黎成岳动手。至于到底要用什么理由让他觉得一定不能放你跑掉,那就得看你自己的了。” 黎成岳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硬盘只有他自己的电脑可以读取,如果连接了其他电子设备,文件就会自动粉碎。 几秒钟的功夫,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整夜他们都做了什么?暗探仁山破晓几乎毫无收获,就只捣毁了一个唐宫,却完全没办法证明唐宫和黎成岳之间的牵连。夏澄和苏蕾死了,简锋和萧璟死了,万国良死了,卓豪失联,凌霜被抓,所有证据都在即将到手的一刹那被毁个彻彻底底。 他们……就这么输了吗? 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努力,就这样全都白费了? 叶轻舟不敢相信。 余闻君在一旁看着她颓然放下手,不无遗憾地挑挑眉:“看来是不行了。” 叶轻舟转头看他一眼,心头顿起疑云。余闻君是不是有点淡定过头了?证据被销毁对东职来说的确是好事,可这样一来黎成岳也就安全了,打不倒这个老魔头,余闻君和向华笙,还有整个东职,难道以后会有安生日子过吗?他们出手参与了谋反,不怕黎成岳缓过这口气来找他们的麻烦吗? 不对,他一定还有其他的打算。 他刚才说“她不会想要知道”的计划是什么? 他了然回望着她。 “小舟,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把事情做到绝处,可你也看见了,黎成岳太狡猾,我们所有的行动都已经失败了。你也不想就这么认输对不对?所以,别怪我狠心。” 叶轻舟听得心里发颤:“你什么意思?!” 余闻君只留给她一个沉默的侧脸。 这个人……他策划了汇福大楼的枪击,还有那个凌霜,嘴上说要带黎溯进仁山找证据,实际上却吩咐陆沁怡杀了他嫁祸黎成岳…… 叶轻舟突然揪住余闻君的领子:“余闻君,你他妈别告诉我你最后的办法是要牺牲黎溯!” 余闻君轻笑:“是他自 愿的。” “你!”叶轻舟松开他立刻要打电话给叶予恩,手机却被一把抢走。 “怎么,要打架吗?”叶轻舟瞪着他。 余闻君退开两步,依旧笑意温然:“我永远都不会打你的,小舟,你的对手是她。” 余闻君向后一指,叶轻舟看到了金玉蕊那双死鱼一样的呆眼。 “抱歉,其实我应该保护你的,”余闻君揣起双手,“但就像你说的,我们已经是敌人了,我不能允许你乱了我的计划。小舟,听我句劝,你不是她的对手,一味乱来只会让自己吃苦头。只要你乖乖的,她不会要你性命的。” 余闻君说罢就要走,叶轻舟冲上去要抢自己的手机,金玉蕊抬腿一扫,直接把叶轻舟踢出去了半米远。 叶轻舟撑起身子笑意狰狞:“妈的,挡老娘的路?老娘想收拾你都想了好几个月了,今儿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双脚蹬地飞身一扑,去势凶猛如猎豹突袭,可金玉蕊大跨步向后躲去直接让叶轻舟扑了个空,趁她身子下坠一肘狠狠砸下去,她下巴直接磕在水泥地上撞出了血。叶轻舟顾不上搭理自己,身体着地的同时立刻抱住金玉蕊的脚一个转身把她带倒,金玉蕊失去平衡摔下去的瞬间从腰间抽出短刀来,被抱住的腿脚一收将叶轻舟拖到自己跟前,刀尖直直对着她的眼珠就刺了过去。 叶轻舟猛地一闪,刀刃错过她的眼睛在她脸颊划了一道,她劈手夺刀不成,反被金玉蕊连连刺伤。余闻君说的没错,叶轻舟这七七八八的功夫对付邹宇航他们还绰绰有余,可在金玉蕊这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金玉蕊板着一张死人脸,只当叶轻舟是个靶子似的一股脑地捅,叶轻舟能攻击得到金玉蕊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再这样耗下去,余闻君的诡计就要得逞了,她就赶不及救黎溯了! 可是实力悬殊,硬打她根本不可能赢,怎么办,怎么办? …… 妈的,老娘还有脑子呢,硬打打不过,那老娘就屈尊来耍你一回! 刀子一路刺一路追,叶轻舟一路退一路躲,忽然她好像脚下被绊了一下似的直直向后倒下去,金玉蕊瞅准机会扑上去压在叶轻舟身上,在她后背撞上地面的一瞬间手上一个狠劲急急往下一掼,叶轻舟奋力扭动身子,刀刃在她心脏边上一个擦肩,捅进了她的肋缝。 叶轻舟一声闷哼,全身僵住,随即抽魂了一样瘫软下去。金玉蕊扎偏了这一下怒上心头,拔出刀子高高举起,对准她的要害作势要再捅,而叶轻舟挨了方才那一刀,脸色瞬间惨白两眼成了一条缝,胳膊腿都不动弹了,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委实是没有任何威胁了,金玉蕊再不把她放在眼里,挺起身子势要一招彻底了结了她的小命。 叶轻舟等的就是这一刻! 受伤的人因为疼痛活动会变得迟缓,可她没有痛感,扎穿了她她也照样是一条好汉! 就在金玉蕊提刀的双臂高高举起、身体稍稍离开叶轻舟的那一秒,叶轻舟半眯的双眼豁然睁开,腰腹猛一发力,头背顶着地面双腿蜷曲弹起膝盖狠狠撞向金玉蕊,金玉蕊毫无防备之下整个人向前倒去,刹那之间叶轻舟接住朝自己刺过来的刀反手一扭,刀尖转而朝上,在金玉蕊扑倒下来的瞬间顺着她张开的嘴巴,“噗”地捅进了她的喉咙。 那双死鱼眼差点从眼眶里挣脱出来。 叶轻舟抬手把她推翻到一边,站起身来发觉自己脚软得像面条,低头一看,半边衣服都已经被血浸透了。不行,她不能倒在这里,黎溯还在等着她。脱掉外套叠成方块死死抵住伤口,袖子绕过腋下用力打上一个死结,扶着行道树跌跌撞撞地走,往有人、有灯光的地方走。 电话、电话——她现在这个样子成不了事,她要赶紧联系上爸爸才行——谁来给她一个电话! 叶予恩在简锋出事的地方,看着那一道长长的车辙。简锋是在高架桥出口被直接撞下去的,车毁人亡。 没过多久,永宁行动失败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天气预报里那场雨终于开始下了。 就在这时他手机再度响起,陌生号码,接起来是叶轻舟。 “爸!”对面的声音虚弱又急切,“余闻君想牺牲黎溯来打倒黎成岳,我们要赶紧去救黎溯!” 然而定位器的信号已经消失了。 “定位器由南往北走,最后的位置显示在永安街和和平路的交叉口,”叶予恩问,“小舟,余闻君有没有说黎成岳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叶轻舟点开地图找到那个地方一路向北摸过去,过了和平路口往西拐是文娱大厦、电视台、体育公园,往东拐是医大二院、教育城、奕城二中,奕城二中的边上就是…… “爸!”叶轻舟急切道,“黎成岳要去的地方可能是东海职业技术学校!” 半地下室,狭小的窗,以及,藏在身后墙根底下的刀片。 一切都和余闻君说的一样。 这是余闻君给他,和黎成岳准备的坟墓。 黎溯嘴角带着血,笑了。 黎成岳揪着他的衣领,一对父子,一对仇人,死死瞪着对方。 “黎溯,你马上就要死了,知道吗?” 黎溯扬着头不卑不亢:“知道。” 黎成岳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很好!很好!”黎成岳狂躁大笑起来,“那些被人玩剩了的贱女人,犯了罪不想坐牢求我收留的混账,想挣钱想谋权想荣华富贵的王八蛋!一群王八蛋!背叛老子,嗯?背叛老子!全都背叛老子!我的女人!我生的儿子!老子养着你们,你们回过头来要毁我的一切!你们他妈就是这么报答老子的!去死!去死!所有妨碍老子的人都得死!” 他抄起手边的折叠椅狠狠朝黎溯身上砸过去。 黎溯忍着他的毒打,继续在背后后偷偷割手腕上的麻绳。 清脆响亮的击打声,黎溯的血,让黎成岳陷入极度的狂怒与亢奋:“我的一切——我十几年费心费力建立起来的一切——都毁了,都毁了!是我的好儿子干的!可那又怎么样呢?黎溯,你想要证据对不对?没了!没了!黎溯,你什么都没有了!你马上就要死了,可我还活着!我很快就会建起新的唐宫,新的仁山,我会有新的女人,新的奴隶!你就在地狱里熬着,睁着眼看着这一切吧!” 窗外一点噼啪声,今冬的第一场雨如期而至。 电话,又是电话。 黎成岳双眼血红,几乎要把手机捏碎:“谁!” “黎局!”那边声音慌慌的,“不好了,阿煊突然呼吸困难,各项指标都出现了异常,不确定是不是出现了术后排异反应,现在要回山上来不及了,必须马上送附近医院!” “送就送,你慌什么!” “可是,”那边的人大概汗都下来了,“阿煊的证件和病例都在……在那个女人那,没有这些东西医生恐怕没法救治阿煊……” 黎成岳痛骂:“一群废物!去找!去破晓找!有人敢拦着就说是老子让的!阿煊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统统别想活!” 一场对话全部落在了黎溯耳中。 阿煊——谁是阿煊? 术后排异反应——他做了器官移植手术? 他的证件和病例都在那个女人那,在破晓——那个女人,是凌霜? 最后的谜团在黎溯脑海中骤然转身,现了真容。 他一次一次和黎成岳作对,他折磨他却不杀他,他说,今天不是你的死期。 可一转头,立刻安排了爆破案。 他看似毫无理由地杀了年仅三岁的沈聪,凌霜为此和他翻脸。 凌霜莫名其妙来探病,还故意给黎成岳知道,她在他的病床前特地留下一句暧昧不清的话,说,孩子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软肋。 孩子啊——他叫阿煊,他叫黎溯,好一对水火不容的名字啊! 他在黎成岳心中的“用处”原来是这个! 哈哈哈哈……黎溯在心底放声大笑。 黎成岳,你这个小丑! 你也马上就要死了,知道吗! 小舟,我对不起你,可我今天必须要和这个人做个了断! 黎成岳一边叫骂一边暴怒地来回踱步,踱到门边转回身来一抬头,他倏然愣住。 原本躺在地上的黎溯居然站在窗前,双手紧紧攥着,与他定定对视。 “黎成岳,你真的以为我没有证据了吗?” 亲爱的凶手 第85节 黎成岳眯眼:“你还能有什么?” 黎溯笑意决绝:“你做了什么,我就有什么。” 雨滴被狂风甩在窗棂上。 “一个月前,你杀了沈燕南和钟毓秀的儿子沈聪,但你想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他的器官——你要用他的器官去救阿煊。 “因为器官来源不正当,你没办法在正规公立医院给阿煊做手术,只能把阿煊藏在仁山。今晚凌霜的行动,就是为了背着你偷偷把阿煊带走,你一早知道凌霜来见过我,知道她要 谋反,所以你提前把阿煊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黎成岳,我说的有错吗?” 黎成岳意味不明地笑了:“那又如何?” 黎溯嘴角提起凌厉的弧度:“如何?阿煊是什么人?真是叫你煞费苦心给他取这么一个好名字!你恨我,生怕再生出这么一个跟你作对的儿子来,所以特意换了个寓意完全相反的名字——阿煊,不对,应该叫黎煊——是你和凌霜的私生子!” “黎成岳!”黎溯眼中闪动着火星,“凌霜被指控在仁山杀人,她进了公安局一定会交代自己从前杀夫的经历,你是当年杀夫案的负责人,可你不仅帮她开脱了罪名还和她有了一个孩子!你以为你还跑得掉吗!” 黎成岳太阳穴暴起青筋。 须臾,他却又宽心地笑了起来:“阿煊当真是个好孩子。” “你,你生下来就像你妈妈,什么都像。可阿煊不一样,他像我,他才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只是他命不好,得了先心病,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不救自己的孩子?说起来你真的应该感谢你弟弟,因为他你才能活到现在——一个君王不可以膝下空空,所以阿煊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前我都没有杀你。可现在不一样了,阿煊已经做完了换心手术,我会好好培养他长大让他延续我的荣光。黎溯,你发现了这一切,也好,总得叫你临死之前知道自己这个好弟弟的存在。不过别再费力气挣扎了,我可怜的孩子,你知道这一切知道的太晚了,我马上就让你带着这个秘密永远消失。” “晚?”黎溯目光如炬,“黎成岳,你以为我是现在才知道的?” 他右手举到身前,露出一点金属的银白色:“你就不好奇凌霜去医院找我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吗?” 黎成岳遽然变色:“你是说她……” “她早就知道你心肠歹毒,所以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和你一损俱损的打算——她来找我,是为了交给我阿煊和你们两人的亲子鉴定!黎成岳,你完蛋了!” 黎溯右手摊开将手心攥着的东西往嘴里一投吞进肚子,转身撞破窗户攀上地面拔腿就向外跑去! 这个窗子黎成岳自己钻不了,等从楼梯绕出去,那个杀千刀的就要逃脱了! 他明明已经把叛徒全部杀死了,把所有的证据都销毁了!他费了整整一夜的力气才把所有事端都摆平!这个该死的东西!今晚所有的变故都是因为他,他为了冉嫣那个死女人处处和自己作对,他已经忍了他整整两年了!他是至高无上的王,他必须赢,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任何人夺权篡位!所有不肯顺服他的人都必须死! 眼见那个背影就要奔出校门,黎成岳豁然拔出手枪—— 第三十一章 大结局 “黎溯,妈妈是警察,可妈妈总有老的一天,总有不在的一天,我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妈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了!” 冉嫣的神情一如当年出发前的夜晚,一如两年来黎溯的每一个噩梦。 而那一刻,她对面那个贪玩的孩子忽然变成了十九岁的黎溯,他上前一步,像两年来他一直渴望的那样,抱住了冉嫣。 叶予恩派来接她的车终于到了。 小警员看见叶轻舟一身的血吓了一跳:“小舟,你爸他们已经赶过去了,我先送你去医院吧,你脸色都发青了!” 叶轻舟扯着嗓子吼回去:“去东职!看什么看,老娘说去东职!” 车子终于往东职的方向驶出去。 快点、快点!怎么这么慢! 黎溯,等我,一定要等我。我们现在是失败了,可事情总还会有别的办法的,我陪着你一起想办法,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求求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叶予恩从另一条路飞车往东职赶——可恶,凌霜那女人的确还有后招,可她的后招竟然是黎溯!余闻君也拿黎溯当筹码,他们都想要黎溯的命! 老子和你们拼了! 父女二人心头焚火一般急急往东职冲,所有可以调动的警力跟在后面一路飞驰。 然而就在眼看离东职不过百米的时候,那边赫然传来了一声枪响。 手枪的后坐力震得黎成岳虎口发麻。 黎溯奔跑的脚步骤然停止。 子弹伴着巨响穿透他的胸膛,迸溅的热血如火红的飞花,绽放,舞蹈,坠落,凋零。 那是一颗迟来两年的子弹。 两年前那一场枪战里,他拿了何东旭的枪却没有打响,那颗早就应该嵌入他身体的子弹,对他开了个天大的恩,出走了整整两年,给了一个机会让他了解真相,让他复仇,让他读懂了母亲决绝的选择,还,给他招来了叶轻舟。 他真的什么都不怨。 砰的一声,世界在他眼前栽了个跟头。 意识开始混乱,他飘飞在无数记忆片段的缝隙里,最后撞进了九月一日那天的早上。他被人压在身下打,忽然一个白影冲出来一把掀飞了那个人,他被她从地上拉起来,还没坐稳,后面猫过来一个人要偷袭,这姑娘身后长眼似的双手拄着黎溯的肩膀一记高高的后踢腿,直接把那人挑出了二里地。 这个动作让她整个人几乎扎进了黎溯怀里。 她回过头来,白皙的脸颊近在咫尺,发丝从他面前拂过,茉莉香味。 阳光刚好在那一瞬间破云而出,映得她眼波盈盈,黎溯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 然而她却盯着他的眼睛大呼小叫:“我去,帅哥,你这睫毛也太长了吧,要成精了!” ……这臭丫头,真会破坏氛围。 那丫头死皮赖脸凑过来,笑嘻嘻的:“我叫叶轻舟。” 叶轻舟。 他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三个字的分量。 小舟,我想你了。 他的身子被人强行翻转过来,雨水打在他脸上。 黎成岳握着弹簧刀,刀尖“嗖”地弹射出来。 “逆子,”黎成岳面如鬼魅,“想带着证据逃跑?——交出来吧!” 手上一个起落,弹簧刀重重刺进黎溯的身体,狠狠向下一剜。 “把证据吞进肚子里?老子就挖开你的贼心烂肺,你永远也别想得逞!” 滚烫的鲜血骤然喷溅在脸上,烫得人一个激灵。 黎成岳愤怒得发昏的头脑一瞬间有些空白。 我在耳鸣,为什么? 是枪声——为什么会有枪声? 我明明给枪装了消音器的,什么时候被人拿掉了? 这个王八蛋……他是故意逼我开枪的?! 他手上有阿煊和我的亲子鉴定?如果真的有,他为什么不在凌霜被抓的时候直接递交上去,而是直到现在才说出来?如果真的有,他为什么不选择等待救援,反而故意在我面前炫耀激怒我然后逃跑? 凌霜真的有告诉他阿煊和我们的关系吗?如果告诉了,那他就应知道阿煊需要的是心脏,而不会说一句模棱两可的“器官”;如果告诉了,他从一开始就可以想办法做实凌霜的罪名然后牵连出我,根本不用做这一整晚的功夫了! 他没有证据,他什么都没有! 他在诈我! 前所未有的恐慌,一瞬间惊涛骇浪。 趁着还没有人发现,我现在就—— “黎成岳,举起手来!”叶予恩平举手枪疾奔而来,他的身后,穿便衣的、穿警服的人纷纷涌出,顷刻间就将他包围了。 一切无从抵赖。 黎成岳有些茫然地环顾一圈,忽然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不少奕城市局的人。 “你们干什么,造反吗!”黎成岳顶着一头一脸的血怒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清楚了,老子是你们的局长!你们当自己是谁的人!” 秦峥铿锵回敬:“我们是国家的警察,不是你黎成岳的警察!” 叶予恩一声令下:“带走!” 敞开的手铐咔哒一声扣入圆环,如同世间万物回到注定的归宿。 罪人被押走,叶予恩跪倒在地,他的孩子躺在雨里,血水蔓延。 他几乎感受不到那孩子的声息。 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黎溯,我是爸爸!”他颤抖地抚着黎溯冰冷的侧脸,“孩子,你撑一撑,撑一撑,救护车马上就到了——黎溯,你听,小舟来了!” 焦急的脚步混杂着呼唤声,越来越近。 黎溯几乎合上的双眼又微微睁开。 叶予恩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黎溯身上,遮住他一身狼狈,然后退开一步把位置让给叶轻舟,站在一边默默给他们撑伞。 叶轻舟跪扑在黎溯身边,身下是一片血泊。 她到底还是后悔了。 叶轻舟,都怪你,你逞什么能非要放他走,难道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他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 她湿了眼睛:“黎溯,对不起……” 眼泪坠落在他苍白发青的脸颊,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理我——叶轻舟想,他生我的气了。 我太任性了,一直欺负他,他受够了。 他不要我了。 她忽然害怕得大哭起来。 黎溯,对,是我不好,我又懒又馋脾气又差还什么都 不会,可是黎溯,我爱你!我还爱着你啊!你就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可以吗? 老天爷!把他的伤都转到我身上来让我替他扛,让我替他受着吧!他已经受了太多折磨,求求你放过他! 求你,把我的寿命分给他一半,我愿意!把我余生的幸福全部送给他,我愿意! 老天爷,求求你成全我!! 回应她的只有无尽的雨声。 …… 亲爱的凶手 第86节 黎溯,这一次,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是吗? 我是你的女朋友,你那么痛我却救不了你,为什么我能救下那么多人,唯独救不了你? 我们的故事,要结束了吗? 黎溯,这个故事真的好美,好美,我遇见了世上最好的男孩,我深深地为他着迷。 你也喜欢这个故事吗?在这个故事里,你幸福吗? 你的女孩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她特别、特别爱你。 我们都已经尽了全力,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好你。 她忽然觉得,她的一生,也像是要过完了一样。 未来在她的面前轰然塌陷,路没有了,只剩下望不到边的空。 她的心脏已经开始失重。 怀里的男孩身体微微抽动着,仿佛在陪着她一起地动山摇。 黎溯,我好像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来得及对你说。 可我知道,你累了。 睡吧,我在呢,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听得到我的呼吸声,就不会做噩梦了。 她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黎溯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抬起攥紧的手。 她以为他想要抚摸她的脸,刚伸出手要去扶,他的手却与她的手擦肩而过,在半空划过一道浅浅的弧线,猝然垂落在地上。 很轻,叶轻舟却听到碎裂的声音。 她不敢转头去看黎溯的眼睛。 攥紧的手指没有了力气,缓缓松开,露出了里面闪光的一痕。 那是——一枚钻戒。 本该是一对的,属于他的那枚男戒被他当做引黎成岳上钩的诱饵吞了下去,而属于叶轻舟的这一枚,他珍重地握在手里,直到最后一秒。 那是两年来他生活中唯一一个绮梦,是到了生命尽头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那就是他想要对她说的话了。 小舟,别哭。 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你一直都是最聪明,最勇敢的。 我没有机会继续照顾你了。 听话,我的女孩,下一次别再那么傻了,不要再爱上一个总是欺负你的人,不然等你一百岁了躺在床上,一定会生气自己吃了这么多亏。 真想看到你永远都是快乐的弘城女人。 能够和你拥有这一段故事,是我人生最大的圆满,我付出任何代价都心甘情愿,所以不要难过,小舟,我很幸福。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让你也这么幸福。 这枚戒指,我买了很久了,可一直没有勇气送给你,因为我知道,我等不到能给你戴上它的那一天。 故事结束得太仓促了,我们埋下了期许,却来不及还愿。 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我曾经偷偷告诉过圣诞老人。 小舟, 等一切都结束, 我想和你结婚。 (全文完) 第三十二章 番外:后来 黎成岳一案从开始审讯到尘埃落定,足足耗了大半年。 被困唐宫的女孩们大多从实交代了自己的遭遇,丛晖、靳云霏等人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也都选择了配合调查,所以尽管简锋和萧璟身上的证据都被销毁,警方最终还是将常年光顾唐宫的嫖客们一网打尽。 前往仁山支援的警察救出了卓豪,但夏澄和苏蕾都已经惨遭毒手。在仁山精神疗养中心住院的女孩大多是在唐宫表现不佳被送来这里囚禁惩罚的,以此为突破口,那些与黎成岳狼狈为奸的靠山被一一揪出。 东海职业技术学校,于黎成岳而言是个杂碎部门,他不仅利用邹宇航那些男孩子玷污女孩的清白引诱她们进入唐宫,还把这所学校当成培养杀手的基地,那些学生不停地找邱洪川他们的麻烦、不停地找各种人的麻烦就是为了贡献“业绩”往上爬,以期早日获得上面的认可,得到杀人的机会登上学校食物链的顶端。在得知第一个被允许杀人的是连湘和樊如可两个女孩时,邹宇航他们不服极了,可上面告诉他们这两个女孩只是暂时风光一下,之后是要做冤鬼的,邹宇航之流这才安静下来。可叹两个女生为了成为首批杀手拼尽全力,最后痴梦一场空,自己也成了刀下亡魂。 余闻君起初并不担心自己和父亲的处境,毕竟与东职相关的证据已经随着文件的粉碎而全部湮灭。但最终郑潇等人在国外找到了移居已久的杨利民胡晟柟的生父,简锋的丈人,胡越的前夫,唐宫首任法人。,不出所料当年他为了保全自己是带着黎成岳的把柄出国的,这其中就包括向华笙与黎成岳往来的证据,东职沦陷。 杨利民一并提交的当然还有破晓的妈妈们杀人被黎成岳包庇的证据。凌霜被捕后为拖黎成岳下水,承认了自己当年亲手杀害丈夫,是当时的主办刑警黎成岳帮她做了假证,但她拒不交代破晓其他妈妈们做下的事情。当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她笑了一下,精致的脸庞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卫明接受审讯时负隅顽抗,即便警方拿出黎溯生前的录音指证他杀害何东旭他还是仗着没有物证一口否认,直到更多的证据摆在面前他才终于松了口。自此,两年前的“827”案和“1104”案全部告破,嫌疑人尽数落网。 数月之后,黎成岳被执行死刑。 风波渐渐平息后,奕城几大龙头企业自发成立了基金会,维持“破晓”的运营,那些丈夫因病去世的单亲妈妈们得以继续在里面共同生活。再后来,破晓扩建,不再只接受单亲妈妈,越来越多无力照顾孩子的爸爸妈妈们把孩子送过来托管,破晓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慈善机构,以全新的面貌,再次登上了奕城各大媒体的头条。 阿煊抢救成功,被破晓的妈妈领养,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做过什么。 程子昭出狱后,叶轻舟帮他联系了工作,打工的钱暂时可以维持家用。黎溯留给他的钱他收下了,但始终没有花。他和程子昀怄了好长时间的气,一直不肯跟他说话,直到程子昀最后终于改悔,亲自去黎溯的墓碑前下跪认错,两兄弟才终于重归于好。 那天阿昭在家喝酒喝成了一团泥,大骂黎溯不仗义,最后却抱着黎溯从前穿过的那条围裙,哭得一塌糊涂。 照顾奶奶的人换成了叶轻舟,她总是微笑着对奶奶说,黎溯去外地上学了,放了假就会回来的。 “唐宫”被拆除后,原址变成了公园。据靳云霏和丛晖交代,象征唐宫身份的花瓣项链,源于唐朝仕女额头的花钿,而男性成员拉链上的云纹则是来自侍卫腰牌。那些曾经把唐宫当做庇护所的女孩子们,从此没有了“侍卫”的保护,而被困其中终于逃脱的,也在慢慢鼓起勇气,回到从前的生活。 因为她们知道,也许前路并不好走,但她们毕竟还有未来。她们的未来是无数人牺牲了自己的未来换来的。 在这场浩劫里活下来的所有人都是幸运的。 一年之后,昕阳市局老局长功德圆满退了休,叶予恩荣升局长。宋美辰这个车间主任做了好几年,厂里要给她个分管领导当,被宋美辰一口拒绝了,她还是想专心刨她的木头。 郑潇冤情平反,被调任至奕城市局刑侦队,刑侦队里不排除还有黎党余孽,他的工作并不比从前轻松。 冉媛在奕城失去了两位亲人,对这里心灰意冷,盘掉了理发店离开了。先是回到北方老家安葬了冉嫣的骨灰,然后便四处穷游,总也定不下来。那年郑潇休年假的时候去了冉媛落脚的地方,陪着她逛了一个大圈,最终把她带回了奕城。 那天是个好日子,郑潇和冉媛领了结婚证,叶轻舟领了毕业证,几家子人聚在一起,张罗了好大一桌子席。桌上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有空位,都摆了碗筷酒杯,叶轻舟身边的空位属于黎溯,叶予恩左右是何东旭、万国良和简锋,郑潇那里是钟毓秀,冉媛身边是冉嫣。卓豪也留了两个位置,给仅仅见过一面的夏澄和苏蕾,他忘不了那两个女孩。 酒杯从四面八方凑过来,碰撞在一起,那是一场庆祝,所有人都有份 。 酒足饭饱的午后,叶轻舟独自在奕城大街散步。下了班的白领们刷着手机吃着便当,一对老夫妻推着婴儿车从她身边走过。树上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被风吹落掉在孩子手里,孩子懵懂地看着,咯咯笑了起来。 安宁的奕城,是叶轻舟最爱看的风景。 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好好地活着,活得很认真,几乎一次都没有哭过。唯一的一次,是朋友拉着她一起吃火锅,那天她又穿了件白色的衣服,毫不例外地嘣了自己一身红油点,小远指着她的衣服笑道:“舟哥你行不行啊,笨手笨脚还专门爱穿白色!” 那句话一下击垮了叶轻舟,她不顾别人的诧异起身就跑,淋着雨在外面哭了一夜,之后断断续续发了一个礼拜的烧。 那次之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在出事后第一次推开了宜安居 6 栋 1711 的大门。 玄关处那一双男式拖鞋,一如她每次来时看到的那样,一只躺着,一只趴着。 那一刻叶轻舟真的愿意相信,黎溯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再后来的日子,叶轻舟时常过来,打扫一番之后便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待上一个下午。耳机里放着音乐,从《遇见》到《菊花台》,她仿佛看到她的少年坐在飘窗上,低头拨弄着那把熟悉的吉他。 他的少年最会唱这些温柔的歌了。 黎溯,你还好吗? 少年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一丝病色,乌黑的双眸盛着她的倒影,清澈无波。冬日的阳光慷慨地洒在他身上,像一种无声的疼爱。 她从来没有见过黎溯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在对她微笑。 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