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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气一足,看着就很热闹。

    贺凤影未停留在庭院,视线扫了一圈,脚步顿了顿便继续走向合闭门窗的宫殿。

    叩开门,室内焚着炭火,温暖得正舒适。

    绕过新摆出来的画屏隔扇,望见榻上慵懒抱着猫儿的柔软小姑娘,他终于绽出笑容,打趣道:“都巳时中了,小懒猫还没起吗?”

    也不知说的是窝在李桐枝怀里的雪团,还是说的昏昏欲睡的猫主人。

    李桐枝清晨起得早,方才同猫儿耍闹得有点累,便就着暖和小憩一会儿。

    闻声迷糊地看向他,半阖着的杏眸顿时睁圆,颇为惊喜地道:“凤影,你进宫来了呀。”

    因事先没有约好今日相见,她没仔细梳妆,不太好意思地拢了拢散下几缕的长发,拉了拉被猫儿爪子弄皱的外衫。

    然后清清嗓,邀他坐到榻上小几的另一边。

    李桐枝身子略倾向他,目中藏笑,仿佛有什么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给他知道的事儿,却不肯直说,故作神秘地微微扬起下颌,示意道:“你瞧瞧我殿内,可发现有哪里不同了吗?”

    性子娇怯的小姑娘少有这般高兴的时候。

    扬起的下颌尖尖小小,像一块软润的奶糕。

    外衫最上面的盘扣大约因她先前耍闹的缘故散开了,露出一小截线条流畅的白皙脖颈。

    贺凤影眸色微深,不好说破,怕令她羞倒。

    因而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端出认真的态度看向他处,依她的话去找不同。

    枭羽卫时常要抄家搜查证据,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都远胜旁人,其实在入殿时就已了然较上次来时殿内每一处不同。

    多出来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内务府弥补送来的摆设,不大可能是令她真正高兴的缘由。

    贺凤影从她不时游离的目光判断出她真正在乎的有两样。

    一是正正摆在桌台上的重明鸟小金像,另一则是小桌几上她刻意用手遮挡了书名的话本。

    抿抿唇,他决定装作没发现书册,留给很有倾诉欲的李桐枝发挥的空间。

    于是随意把室内不同的摆件指了一圈,特意提小金像道:“我方才见陛下,是从皇后殿中来,似是在那儿见到一尊与你这小金像相似的大重明鸟像。”

    李桐枝眼睛亮晶晶的,真诚敬佩道:“你好厉害,一会儿工夫就能发现这么多不同。”

    一双杏眼弯如新月,解释起小金像的来历:“那尊小金像就是同皇后娘娘宫中配套的,是大皇姐送我的,她昨日进宫来,为我寻公道,还说我可人疼。”

    “还有还有……”

    她将手从挡住的话本上收回,带着点小得意劲地说:“哼哼,这个你没发现吧,这不是你送来给我的话本哦,是六皇姐送给我的,书上还有不少她的亲笔批注呢。”

    因几乎不曾感受过亲情关爱,所以哪怕是来自皇姐的一丝善意都足够她品出甜来了。

    贺凤影听她将自己带来的话本同李霜白给的比较起来,心觉好笑,故意扬眉问道:“那我以后送你话本,也给你做好批注?”

    李桐枝愣了愣,赶忙摇头。

    这主意可不行。

    李霜白送她的话本是讲各种小故事来说明哲理的,她托贺凤影搜罗的话本,却有不少涉及才子佳人间的朦胧情愫。

    她每每避开旁人,独自一人偷偷看时,都看得小脸通红。

    可又爱看,放不下故事,必要看到个幸福的结局。

    ——托贺凤影给她带,实是没有别的法子获取。

    如果话本剧情正到浓情蜜意时,她忽然看到游云惊龙般的字迹在旁写上一句话,哪怕就“般配”两个字,脑海中怕是都会浮现出贺凤影的脸。

    一定立刻把书丢开了。

    想象到这里,李桐枝已经不敢看他了。

    她面颊发烫,颇为心慌,掩饰般地垂目抚摸猫儿,不太确定地小声问:“你不是同我说,你每次送话本都不会看内容的嘛,如何能做批注?”

    李桐枝每每托他搜罗新话本,都是让去他去买相似的类型。

    虽然明白贺凤影在这个过程中应能猜到自己是在看言情本子,但他要是连每本话本的具体内容都知道,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的确没看。”贺凤影道。

    他每日要处理的事务繁重,来看望李桐枝都是尽可能挤出时间,没有闲暇一页一页翻阅话本。

    不过他并非不知道内容。

    自从第一次不慎把言情类故事夹在许多话本中给她送去,他就记下了教训。

    忧心会递去把她引向歪路的书,所以事先都会请母妃的贴身婢女看一遍,由对方写个故事梗概给他过目,确认只是春花秋月般描写,才送入宫来给她。

    见小姑娘放心地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故意道:“桐枝希望的话,我为了给你做批注,花时间看看也无妨。”

    “别看。”李桐枝一惊,抬手拉住他的袖子。

    目光触及他眼底融融笑意,始知他是在逗自己。

    “你这是同谁学的坏。”

    她有点懊恼地嘟囔道,抱着猫儿,气鼓鼓地把身子挪得距离他远一点。

    贺凤影便收敛笑意,开口哄她,同她讲些有意思的趣事儿,一会工夫便又勾着她回到原来的位置,倾身仔细聆听。

    闲聊一阵,枕琴表情颇为忐忑地走过来,道:“殿下,又有一批东西送来,入库前需得你露个面。”

    李桐枝疑惑道:“内务府补发的东西,清早不是就都送到了吗?”

    同东西一并来的,还有安排替换懒惰者的许多宫人。

    “这回不是内务府送来的东西。”枕琴咬咬下唇,道:“是一名枭羽卫送来的,说是遵皇命把查抄来的财富送予殿下。”

    李桐枝一头雾水。

    由于听说过不少相关枭羽卫的传闻,她表现得同样有些不安,小手捏紧衣裙,仿佛在给自己做面对枭羽卫的心理准备。

    贺凤影却是没有丝毫意外,温声宽慰她说:“别怕,我陪你一起出去。”

    院内,佩戴夜枭面具的青年静立在四口大箱子前。

    金属质地的面具冷冷反射着光,配合一身利于夜间行动的黑衣,除一双眼睛外,全身被包裹得不露出分毫,看着的确会令人不禁联想到许多骇人事迹。

    青年望见贺凤影,想起他叮嘱自己不要吓唬李桐枝的话,沉吟着取下手套,露出因经常不见光而显苍白、却与常人没太大不同的手,递上一份清查名单。

    不过他冷酷惯了,就算斟酌表现得平和些,说出的话也还是显冷硬:“请九殿下过目名单和物件,查看有没有对不上的地方。”

    李桐枝犹疑不敢接近。

    贺凤影道:“我来核对吧,她在这儿看着就行了。”

    枭羽卫青年自然对他的决定没有意见,李桐枝也稍稍放松心神,小声同他说谢谢。

    贺凤影接过名单,没怎么看上面文字,随意看起箱中东西。

    毕竟这些物件就是他亲自查抄来的,他也不认为自己麾下能有贪昧东西的蠢货,做出个查看的样子就够了。

    检查完,向李桐枝点了头,小姑娘便迎到他身侧,取毛笔在名单上认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的小楷每到转折处总是弯起弧度,看起来格外可爱,贺凤影瞧了一会儿才递去给自己的下属。

    枭羽卫离开,宫人开始搬抬箱子。

    贺凤影同她入室,见她仿佛逃过一劫般放松下来,心念微动,问:“桐枝很害怕枭羽卫吗?”

    第6章

    问话脱口而出,贺凤影反应过来,立刻后悔提及。

    他不希望李桐枝把自己同枭羽卫关联起来,哪怕是以提问者的身份。

    他在她面前只会是风光霁月的贺小侯爷。

    那些血腥的、阴暗的事情都会同他性情中冷酷的、暴戾的一面一齐被藏在夜枭面具后。

    她喜欢世家公子的温柔做派,他就会以温柔待她。

    克制住时常攀上心尖的占有欲,作最称职的护花人,永远呵护这朵娇嫩美丽的海棠自由生长在阳光中,而不是攀折养在花瓶里一日日枯萎。

    花儿自是不必知晓护花人在放下水壶后拿起的是钢刀和铁鞭——她的世界里就不该出现这两样。

    因此不等李桐枝做出答复,贺凤影含笑自答了问题:“瞧我问的是什么,人人都惧枭羽卫,桐枝害怕是理所应当的事儿。”

    拉开话题,他与她重聊起先前没说完的趣事儿。

    算了算时间,发现给诏狱中凶犯留的休息时长足够,为了击溃他们的心理防线,应该进行下一轮刑讯了,贺凤影因而站起身同她道了别。

    李桐枝送他出殿,抱起猫儿,一边逗着猫儿开心,一边回味方才他同自己说的话。

    前额贴到猫儿小脑袋上时,她忽然想到被他打断没有回答的问题。

    怕不怕枭羽卫?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一些流传宫中相关枭羽卫手段的言谈,比话本里描述的鬼怪害人法子还要可怖。

    李桐枝就听说过一种刑罚名为“梳洗”。

    意思不是女子的梳妆打扮,而是用一种铁刷去抓梳在人的皮肤,直到露出皮肉下的白骨,令人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那样残酷的画面,她连想都不敢想。

    从此再听旁人说起相关枭羽卫的传闻,多半都会掩起耳朵。

    可如果单单指方才来送东西的枭羽卫,其实还好。

    青年戴着的金属面具,穿着一身黑衣,初见时虽的确令人发怵,但她没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压迫感也并非针对她。

    较之她被一些宫人指指点点或鄙夷以视来说,他的冷漠和距离感反而令她没那么窒息。

    李桐枝想到这里打止,未再深思,重让猫儿窝在怀里,取来小几上的话本继续看。

    懒懒捱到用膳之后,她准备正经躺下,午睡半个时辰,补一补今晨起早的困倦。

    谁料方脱去外衣,盖上被子,宫殿外的宫人忽然唱名一声“八公主到”,生生将她的倦意吓飞。

    李玉蟾寻她从来没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