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竟然神秘的消失了。赤手空拳的他本能得将手臂拦在头顶。
好锋利的刀,切落手臂竟是悄然无声。亦勒赤台甚至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我的手臂——”
对于一位以射术见长的神箭手而已,失去一只手臂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亦勒赤台狂呼着,那是一种比肉体痛苦更难忍受的打击,甚至比死更可怕。这种感觉就是生不如死。
“啊——我的手臂——”亦勒赤台狂叫着,用残存的另一只手臂去摸索断臂处,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带电一般,令他全身痉挛。
“啊——我的手臂——”
他不停的狂叫着,直到醒来。
“安答!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你的身边!”
有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仅存的一只手。声声呼唤,终于令亦勒赤台摆脱了梦魇,清醒过来。但,清醒过来又如何呢?手,确实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已经在几年前永远得留在了野狐岭上,与众多战殁的把阿秃儿们长眠在那有风飒然而过的高高山岗之上。
因为这只断手,亦勒赤台被提拔为百夫长,并受到了成吉思汗的亲自嘉奖与众多赏赐。但他宁愿用这一切去换回自己的手臂。那场粉碎坚石、捣毁硬岩的血战,直到今天还时常出现在他的睡眠之中,也许这一生都会被其纠缠、盘旋,固化于头脑之中。
“安答——”亦勒赤台发出悠长的呻吟。
“我在!你的术赤安答在!”术赤的手握得更紧了。
某些时候,亦勒赤台对眼前这个被自己列为阴谋对象的男子会忽然产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依赖感与怜惜感。这并非源自那个关于此人身世的传说使然,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蔑儿乞惕血脉之共鸣一类的热忱因素。
那么,原因又是什么呢?虽然亦勒赤台时常进入这些思维之中,但每每匆匆兜上一个圈子又不得其门而入,只得无功而返。
术赤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真诚。专门在自己的兀鲁思内为他划出最高的草场,建起漂亮的新帐幕,每逢有事总是请他共同商议,俨然将其视为自己的军师。而亦勒赤台也确实会提出一些富于建设性的意见来。很快,他身上所潜藏的行政才干被挖掘了出来。最后,赤术干脆任命他做了全兀鲁思的断事官。用术赤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意外的发现。
亦勒赤台本人并不将这当做一件喜事。术赤待他愈诚恳,他反而就愈发烦恼,他甚至一度怀疑术赤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全部计划,而采取了这种匪夷所思的惩罚方式——让一个理直气壮的复仇者变成居心叵测的阴谋家,从道义上打败自己,在心理上折磨自己。通常他会立刻否定自己的异想天开,但偶尔的真切感受也足以令他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今天的厄梦就是这种恶劣心情的体现。
望着目光呆滞的亦勒赤台,术赤的心情也很难受。在他看来,安答的厄梦无疑是野狐岭大战所留下的后遗症。当一名以骑射为天赋的草原男子忽然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弯弓射箭的时候,那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象安答这样一位神射手呢?
“你出征回来啦。”
好不容易恢复平静后,亦勒赤台终于想起术赤的这次西征所的对象正是最后的蔑儿乞惕人。他想知道自己的同胞命运,即使他早已预见到他们的不幸结局,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念头。
“是啊,我昨天刚刚回来。”
“见过大汗了吗?”
“见过了。”
“得胜而归,自然会受到嘉奖的。先恭喜安答了。”
“嘉奖?”术赤苦笑着,“父汗从来不会嘉奖我,反而会愈发疏远我。”
“是错觉吧?做父亲的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的。如今安答你已经成为了草原上战无不胜的英雄,大汗会以你为自豪的。只是他本人不会轻易表露而已,或是对你有着更高的期望。”
这些话一出口,亦勒赤台就感到有些不对劲。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地扮演起这对仇人父子之间的调停人的角色来了呢?自己原该乘机说些挑拨离间的话啊。自己究竟怎么了?
“亦勒赤台,我的好安答。你总是以你的热心来温暖我体内的冰冷,真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这六年会变得怎样。”
术赤真的动情了。这位在战场上永远会第一个杀向敌人,即使面对如雨箭簇也从不后退一步的青年战神,实际心理也不过是一个渴望亲情友爱的一般年轻人而已,甚至于在这血火杀伐之中变得愈发渴求情义的依赖。战争故然会在某种程度上会让人变得坚强、成熟,但也有可能剥夺一个人的正常心理发育,使之在另一层面上更加脆弱、幼稚。术赤便是这样一个典型例子。父亲从不曾给他以关爱,虽然母亲总是希望以尽量多的爱来加以补偿,但是一个男孩子对于父爱的需求,却不可能因此而得以满足,因为这毕竟是如同地上的牛羊与天上的黄莺一样,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回事,反而是亦勒赤台这方面更能给予他一些帮助。
“会变得更好吧。”亦勒赤台自嘲得晃动着空荡荡的袖管,“至少不必照顾一个废人了。”
“安答啊,你说的是哪里话?你对我的救命之恩,你在野狐岭上的舍身保护,你平时给予我的明智建议,这一切的一切,我术赤便是供养你三生三世也不足以报偿啊!”
术赤激动起来。
“好啦,不说这些了。”亦勒赤台感到自己对这位安答的热情从来都是欠缺免疫力的,连忙叉开话来规避。
“至少这次,大汗不会因你得胜而发怒吧。”
“恰恰相反,他这次比哪一次都更加严厉?”
术赤垂下头来,神色黯然。
“为何?难道你没能全歼敌军?”
亦勒赤台有些诧异。他想,成吉思汗与术赤之间即使真的存在着某种难以弥合的裂痕,也不至于将其漫延至在军国大事之上的。就法命严明,处断公允这方面来讲,亦勒赤台一向对成吉思汗钦佩有嘉的。这与是否有仇无关。亦勒赤台从来都不会对事实产生任何主观的置疑,钦佩仇敌并不是一种不良心理,反而会使自己在复仇过程中时刻保持冷静。虽然六年的等待并不算很短了。
“这次出兵大获全胜。”
术赤的头垂得更低,更象一个战败者。诚然,他在战场上赢了,却在亲情面前一败涂地。
“所有的蔑儿乞惕残党被一网打尽,不但斩杀了许多人,更俘虏了许多人。没有谁能逃出我设下的包围圈。如果有,那也只能说明万能的长生青天要饶恕此人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汗应该没有不满的理由啊。”
“可是,他偏偏是不满了!”
术赤倏然抬头。亦勒赤台看到他的眼圈发红,其中写满了委屈。
“别着急,慢慢说。”
“事情就出在我所捉到了俘虏身上。其中有一个是脱黑脱阿最小的儿子忽勒秃罕(1),是位有着神射蔑儿干(2)称号的勇士——”
说到这里,术赤方觉失言,连忙噤声,小心观察着安答的脸色,生怕因此勾起他的丧臂之痛来。亦勒赤台觉察到了术赤的不安,勉强笑了笑,以示无碍。术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
“他很年轻,也很坦诚,主动说明自己的身份,并保护那些被俘的同族。我见他是条好汉子,又有才干,便善待于他,并向父汗求情。”
“殿下做的对。大汗当年也是因此而饶恕者别的。”
“我也是援引了这个故事,希望打动父汗,贷忽勒秃罕一死。何况,当他父亲脱黑脱阿与父汗为敌时,他根本还未出生,不应该为其父的罪恶负责啊。”
“殿下所言条理明析,合情入理,以大汗的英明,怎会不采纳呢?莫非大汗最近有什么不高兴的声情吗?”
亦勒赤台不由自主得陷入了断事官的角色之中,开始对情理进行归纳与分析。
“不,父汗当时很高兴。至少在我求情之前,他的情绪都一直很好。”
“是啊,最近国势兴旺,国力大增。上月公布了大札撒法令;塔塔统阿大人的蒙古文字也编制完成;木华黎国王的南征军再度兵临黄河。如此三喜临门,大汗的心情怎会不好呢?”
“可是,当我一提出赦免忽勒秃罕的事,他的眉头便立刻皱起,然后想都不想便下令立即斩杀了那个青年勇士。难道,只是因为我的求情,就不能允准吗?”
术赤的脸色很差,面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亦勒赤台可以清晰得看到其下的肌肉的丝丝跳动。
“殿下没有再争辩吧?”
“没有。对于父汗那样的人来说,已经做出的决定,除了长生青天之外,没有人能改变!”
“那就好。殿下再忍一忍吧。”
亦勒赤台轻声道。说完这一句,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安慰话语了,于是闭口不言。术赤也在沉默。二人相顾无语,使得帐幕中的气氛异常沉闷起来。
许久,术赤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光顾说我自己的事了,差点忘记与你有关的事情了。”
“与我在关?什么事?”
“父汗命我带话给你,命你明日去觐见他,说是有任务要交给你。”
“大汗还记得我?”
“父汗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记得每一位曾经为蒙古的事业流过血的勇士,无论他们是死去还是健在。别看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术赤显然是在为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这种真情往往只有在私下,于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就如残冬时牧场上的草般,默默生长,不为人知。当春日一至,令人满目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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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成吉思汗的每一次见面,对于亦勒赤台来说都是一件充满痛苦与兴奋的事情。痛苦缘于忽阑,那么兴奋呢?从行进途中就能感受到。
短短十年之间,这草原上的变化令所有的人为之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