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蒙古人之中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影响——为了那次林中宴会上的冲突,居然置一场全民族的复仇之战于不顾,首领撒察更是连祖父的惨死亦不加理会,可谓严重的失礼行为。人们纷纷咒骂他们是背叛祖先的懦夫。
塔塔儿人的故乡位于西起注入阔连湖(今呼伦湖)的克鲁伦河下游地区,北接额尔古纳河,南临哈拉哈河下游,东抵大兴安岭的蒙古极东之地,控制着兀儿失温河流域。这条河从南面的捕鱼儿湖(今贝儿湖)流出,向北直接注入阔连湖。而捕鱼儿湖则接受了发源于大兴安岭下的哈拉哈河水。这片地区的西部较为贫瘠,是一片夹杂着众多咸水湖泊、池塘的半沙漠地区,而东部靠近大兴安岭的地方,则树草渐生,绿意盈盈。由于大兴安岭海拔两千米以上的身姿的荫蔽,这里的冬天较之蒙古其他地区要来得更晚,即使到了八月份也依旧保持着葱茏的绿色。漫布于这片高与腰齐的草原之上的是以柳、榆、桦、杨为主的稀疏树林,两者高矮呼应,相得益彰,将一片生气勃勃的场景凸现于观者的面前。
塔塔儿人就是这里长久以来的主人,他们的事迹曾经出现于纪元八世纪的突厥鄂儿浑碑文之中,再向上追溯其源流,可以发现他们本身也是蒙古人的近亲。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诸般历史恩怨交融其中,演变至今却使亲人反目,终成世仇。
当合不勒汗的时代,他的妻弟——出自翁吉剌惕部的塞因的斤病重,合不勒汗情急之下,得知有一位神通广大的珊蛮巫师就住在附近,便派人去请。但是这位巫医也许是运气不佳,无论他怎样念咒驱鬼,赛因的斤的病情还是每况愈下,最后不治身亡。死者的家属迁怒于他,就在他回家的半途上将他劫杀了。这位巫医偏偏是塔塔儿人,于是他的同族便兴兵报复,发动了对翁吉剌惕的进攻。合不勒汗身为死者至亲,责无旁贷的要出兵援助。于是双方一场恶战,互有胜负,冤仇也就从此结了下来。此时,南方的金国朝廷正为了北方蒙古的强大而头疼不已,于是趁机支持塔塔儿人反对蒙古,这就是双方成为盟友的发端。
然而,塔塔儿人为何会与当年的盟友金国反目成仇呢?
他们在金国的帮助下击败蒙古部后,实力大增,却自负得认为自己根本毋需在依靠对方。于是,他们开始劫掠金国的东北边境地区,虽然金国也曾经几次出兵讨伐,但是却始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过去的盟友的不断骚扰。这次金国出兵的主帅丞相完颜襄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宿将,他根据游牧人飘忽不定、居无常所的特点,决心在塔塔儿人的同类中寻求支援,以形成对敌人的包围网。正在他考虑选择哪支草原部落的时候,月忽难突然求见,并向他推荐铁木真的蒙古部。完颜襄当即认可,于是就有了前面月忽难传旨的那一幕。
塔塔儿人的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也觉察到眼前的危局。金国人的这次出兵与往昔不同,居然联合蒙古与克烈亦惕来包围自己,看来是决心一劳永逸得解决塔塔儿部,那么过去百试不爽的游击战略此时已经失去了效力。于是,他命令部众全体退入北方的森林之中,砍伐树木做为屏障,层层阻击,抵御围剿部队的合围。
不过,这样的战术对于铁木真而言是没有任何新鲜感的。当年在不儿罕山他就曾经采取这种方式有效得抵御了百倍于己的泰亦赤兀惕人的袭击。于是,他与脱斡邻勒经过商量,以猎人在山林中围捕野兽的方式,缓缓合围,逐次进攻,以强大的兵力压迫得塔塔儿人的防御圈子越来越小。
经过历史半个月的围攻,塔塔儿人遭到了重大损失,最后连同他们的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一起被压缩在大兴安岭脚下方圆不足数里的狭小区域中,成为了铁笼之中的困兽。
夜晚,铁木真驰马巡视前哨阵地,心中感慨万千。蒙古人多年的血仇在明天的总攻中即将得报:忽图喇汗与他六个兄弟的仇恨,自己父亲也速该被毒杀的仇恨,俺巴孩汗被惨杀的仇恨——
“祖先们,父亲啊,我们秃十甲,断十指,终于为你们报仇了!你们的在天之灵请看吧,蒙古的苍狼明日要吃掉塔塔儿人啦!”
铁木真在心中默默祝告着。
“铁木真孩儿。”突然出现的脱斡邻勒汗打断了他的思绪,“明天就要进攻了,塔塔儿人将不会看到明天的落日。打败他们后,男人悉数杀光,女子与财物、羊群咱们一人一半,你可同意?”
“诺!”铁木真回答道。
“分配完毕后,你我同时退兵,如何?”
“诺!”铁木真又回答道。
此时,这些事情在铁木真的心中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天将是蒙古人迈出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战斗在黎明时全线展开了。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各自披挂上阵,站在一起协同指挥着各自的部下按照预先确立的战法,向塔塔儿最后的防线发起总攻。
这一次,蒙古的苍狼之军终于得到了一次尽情发挥战力的时机。自从十三翼之战后,几乎每个士兵们都憋了一股劲。苍狼需要属于他们的血食,而眼前的塔塔儿人正是最好的食物。如果说上次救援脱斡邻勒的战斗仅仅是他们小试牛刀的话,那么今天的民族复仇之战中,他们已经完全放开了自己的尖齿利爪!七年的秣兵利马,七年的卧薪尝胆,积存的战意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
这一刻,铁木真的心完全炫惑于自己部下的奋战英姿之中:
看那狼呵:当他们沉默的时候就象山岳,凝重沉稳,挺风傲雪;
看那狼呵:一旦出击便会化作劈开天幕的闪电,刺透烈风的疾雨;
看那狼呵:他们的目光冷静锐利、坚毅沉着,洞烛千万里外,可将宇宙间万物据为己有;
看那狼呵:他们的躯体矫健强悍、飞扬神骏,跨越山谷沟壑,去把坚石粉碎,硬岩捣毁;
看那狼呵:他们的毛皮光洁华贵、雍容富丽,足以辉映前代后世,使万人钦仰;
看那狼呵:他们的四肢肌肉亭匀、筋骨饱满,势可摧山拔水,奔行于雪原大漠;
看那狼呵:他们的爪牙咄咄逼人、烁烁生光,如箭簇、若枪矛,渴望饮血;
看那狼呵:他们的尾巴浓密丰厚、强劲有力,似利剑、胜斧钺,横扫宇宙!
箭簇在空中如飞雨般穿梭往复,攻方与守方都在发泄着各自的愤怒与勇气。身为困兽的塔塔儿人普遍意识这将是自己的最后一战,俱心怀必死的觉悟。他们已经没有未来,没有明天了,眼前的厮杀只是为了自己身为战士的尊严与临终前的疯狂。哪怕下一个时刻就会魂归长生天,也要先拉上一个甚至更多的敌人一起去与神相会。每一棵树木,每一道壁垒都要以几个人乃至几十个人的血来反复冲洗,塔塔儿人以他们精湛的战技与必死的决心演出着他们最为华丽也最为悲壮的退场!
而做为进攻方的联军,血仇的激励与雪耻的豪情也将他们化身为战神修罗,一个战士一箭射死了一名塔塔儿士兵后,仰天高呼着:“我报仇啦,我……”
声音却从此断绝,因为有一支来自远处的箭簇准准得钉在了他的喉咙之上,鲜血标出,他没来得及喊出下半截话就倒地而死。而那射箭的方向立刻遭到死者的同志们的密集箭雨的洗礼,杀人者被射成了刺猬。
下一刻里,死者的亲人与战友们又为了这新的血仇发出震天的怒吼,挥舞着兵器战在一处。之后,更多的人倒下,更多的人继续冲上去,冲上去……
血把森林染成了凄厉的红色地狱,呼号怒骂,金铁相击,肉体撕裂,哀鸣求救……种种令人不忍猝听的炼狱回声盘旋于森林的地面,又飞腾向空中,最后升腾于九霄,回荡在层云之外,缥缈入浩瀚的宇宙,直至飘远,粉碎,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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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正如脱斡旋邻勒的预言那样,在黄昏来临之前彻底结束了。结局不言而喻,处于极端劣势的塔塔儿人最终全线崩溃,惨遭歼灭。男子被屠戮殆尽,女子、财帛、牛羊、马匹则完全落入联军的手中,成为等待分配的战利品。至于他们的首领首领蔑古真薛兀勒图则被当场擒获,铁木真和脱斡邻勒将他交付于金国人的手中,使他品尝到了当年俺巴孩汗所受的酷刑——辗转哀号着死于木驴之上。命运往往就是在这一时刻惊人的重现了!
铁木真穿行于森林之中,脚下血流成河。塔塔儿人的血与蒙古人的血、克烈亦惕人的血,还有金人的血混和在一起,浸泡着呈现出各种可怖死状的尸体。许多人是互相砍杀后倒下的,有的尸首分离;有的胸膛肚腹被剖开,流出的内脏又被继续搏杀的生者践踏为碎片;更有些人是搂抱在一起扭打致死的,手指插入敌人的眼眶,牙齿紧咬对手的喉咙,还有些人是睾丸被对手活活得捏碎而死的。
抬头望,树杈上穿着尸体;低首看,地面倒着尸体。铁木真的身前神后,头上脚下,到处都卧倒着面目狰狞的尸体。他很想知道,这些人在死前的一瞬间想到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加入这场战争,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又有着怎样的打算?他们生前在和平环境中又有着怎样的生活?他们的妻子儿女一旦听到他们的死讯,又会是怎样一种悲戚与愁苦?
“这样的流血必须制止。草原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蒙古人的血流得太多了!要制止这种流血,也许要用更多的血。但是,即使是那样,也必须制止!这是我的使命!”在纪元1194年的夏日黄昏,修罗屠场上,铁木真如是想。
第二天,铁木真与脱斡邻勒会见了金国的统帅完颜襄。这是一位面色红润有光的花甲老人,配以全身做工考究,金光闪烁的盔甲,使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金色的光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