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日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对外界不闻不问,倒成了最闲的那个。
宁朝有习俗,女子定亲后都要自己绣嫁衣,可她不擅女红,婚期又急,按言清漓的意思是去外头找两个绣娘绣了便是,但玉竹却不肯,非要亲手为她绣嫁衣,说做就做,昨日连着今日,几乎一天一夜没合眼。
言清漓打发走了言国公那几位嘴上说来为她添妆,实则过来巴结讨好的姨娘后,从匣子里抽出陆眉送来的账簿,一边统算,一边觑了玉竹一眼,见她穿针引线忙个不停,忍不住道:“玉竹,你又不是不知我嫁人的目的,反正早晚要寻机会抽身的,何必还花如此多心思。”
玉竹头也不抬,摇头道:“此话不然,不论怎样,小姐你也是第一次穿嫁衣,婢子定要亲手绣了才安心。”
言清漓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劝了。
玉竹看似性子柔软,有时却十分固执,譬如当年楚家女眷被流放,她明知自己就算追上去也无济于事,却依然义无反顾的追,最终累的自己险些病死途中。
又譬如她已嫁人为妇,只因夫家想要传承香火而纳妾,便萌生离去之意,外头世道那么乱,她明知自己是一介弱质女流外加戴罪之身,若离开了那猎户夫君许是连活下去都艰难,却仍是坚定的要离开。
言清漓每每想起此事,都很是庆幸当初宁天麟及时寻到了她。
见自家小姐又开始埋头数银子了,玉竹这才偷偷抬头看了看她。
书案后的女子一袭丁香色素雅襦裙,娇颜绝丽,她一页页翻着账簿,遇到复雑之处会将黛眉微微蹙起,时不时两片唇瓣轻碰,自语出几样药材的名字,再时不时拨两下算盘,而后伏案执笔,写写停停……全然没有作为新嫁娘的欢喜与期待,好似要出嫁的人根本不是她。
玉竹看着看着,蓦地就觉得十分难过。
她方才很想问一问小姐,这辈子,您除了为老爷夫人沉冤,为楚家人报仇,到底有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但她终究没有问。
她太了解她了,她甚至能猜到她会作何回答——她一定会说,大仇一日不得报,我如何有心去考虑其他?
玉竹悄悄拭了拭眼角,将自己上涌的酸涩拭净,不住的在心底叹息:她的小姐还活着,却再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活了。
青果咚咚咚的小跑进来,忽然感应到房内氛围莫名压抑,先是瞅了瞅几乎将头都埋进了绷子里的玉竹,又瞧了瞧沉迷账册中的主子,最后是懒洋洋趴在主子脚边的清清慵懒的发出一声“喵呜”,青果才回过神,脆生生道:“……小姐,二小姐来了。”
言清漓拨算盘的手一顿,挑了挑眉:“言如?”
……
言如的亲事是在言清漓去往定州后,孟氏从庄子上回来前定下的,她未来夫家并非盛京的达官显贵,而是庐陵太守赵良之子赵攸。
说起来,这桩亲事也很是突然。
听闻是金秋时昌惠帝大寿,赵攸代其父进京献礼,偶然见到言国公府二小姐后,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而后鼓足勇气来提亲。
其实向言如提亲的不乏京中青年才俊,但言国公却遅遅没做最终定夺,主因还是这些人家都明着暗着牵涉党争,求亲目的不言而喻,且那些青年才俊中就算有门第高的,但也大都为府中次子,承继不了家业,兴许日后分了家还得靠着言府这棵大树呢,以言国公嫁女如做买卖不愿吃亏的心性,自是不肯。
这赵攸也是,言国公起先压根儿瞧不上赵攸这样一个地方官的儿子,但最后许是叁姨娘吴氏吹了枕畔风,这门亲事最后竟就定下了。
那赵攸也很有诚心,去信到了庐陵其父那边,阐明了自己的心意,随后聘礼就车水马龙的送进了盛京,而言如之所以定亲后四个月就要出嫁,也是因为赵攸即将返回庐陵,她要作为新妇一道跟过去。
其实在言清漓看来,这门亲事对于言如来说,绝对是一门极佳的亲事。
那赵良虽只是一介地方太守,但守着自己的地界,地方上他最大,无需瞧任何人的脸色行事,且庐陵虽不算兵强马壮之地,但却是小有名气的富饶之地,最重要的,是那赵良早年丧妻再未续弦,且只有赵攸一子,赵攸此人可谓前途无量。
言如看似是远嫁庐陵,身前没有娘家人帮衬,但她是以正妻身份嫁过去的,到了庐陵,天高任鸟飞,不必周旋于盛京的尔虞我诈,随时会抄家灭祖的漩涡中,上头又没有婆母压着,只要她诞下儿子,只要赵家不犯事,她便能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这也亏得言如出身自言国公府,上头又有言琛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兄长,这才换得庐陵赵家看重于她,若换做京中别家府中的庶女,那赵家还不一定瞧得上。
只是……言清漓觉得挺有意思的,她这位二姐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就那么巧被那赵攸遇见,还一见倾心呢?
言清漓并不觉得言如这么做有何不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换做她身处言如那个位置,她也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谋一份好前程,她甚至都已经有些欣赏这位二姐了——瞒过了所有人十几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是,能将自己安排的妥妥当当的言如,又有何事来寻她?
言如款款而来,穿着打扮依旧素净不起眼,与从前受孟氏母女打压时也没什么区别,但那眉眼间的神韵却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言国公生了副好皮囊,叁姨娘吴氏也是极有魅色的女子,想想也知言如生的自然不可能差,许是将要成亲,她再不需要藏拙了,举止端方,神态妩媚,竟让人完全记不起曾经她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了。
难怪那庐陵赵家的公子会对她念念不忘。
言如将一个黄花梨木匣子给了言清漓,道:“叁妹妹,你我不日便都要出嫁,天各一方,日后恐再难相见,这套首饰,就当是姐姐给你的添妆吧!”
匣子里是一套红玛瑙猫眼石耳坠子与璎珞项圈,质地上乘,以叁姨娘和言如在府中的月例,能拿出这套首饰,也是极有诚意了。
言清漓没有推辞,道自己很喜欢,也早就为二姐姐准备了添妆之物,正想着这两日送过去呢。
言如听罢,只是微微一笑。
两人都是聪明通透之人,明人不说暗话,言清漓知她此行定不只是为了给她添妆而来,客套了两句后便切入正题:“二姐姐不妨就有话直说吧,你我皆知彼此心性,也实在无需虚与委蛇。”
言如再次笑了笑,这次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了:“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叁妹妹,我今日过来,确有另外一事。”
顿了顿,她道:“阿如今日是来向叁妹妹你讨人情来了。”
慧觉寺中,言如向言清漓通风报信,令她免遭朱妙琳与言婉的毒计,言清漓承了言如这份情,今日债主找上了门,要她还债了。
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言清漓心中有数,听言如娓娓说起。
原来,言如是想为叁姨娘吴氏讨一个清白身份——她将嫁人,盛京中唯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的亲娘。
宁朝开国君主为了彰显为官者的清正廉明,颁布了大宁律,凡在朝为官者的妻妾是有定数的,不得随意纳娶,像言国公这等有公爵封号的勋爵,可享叁房五妾——即一正妻,两侧妻,五妾室,通房不计。
如今,言国公一妻五妾都有了,唯这侧妻之位还空缺一人,这也是为何孟氏会这般担心叁姨娘吴氏抢了她地位,因为言国公此前曾在气急之下提过要将吴氏扶为侧妻。
可也仅仅是一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