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七年,春。
朝廷调动中原各路藩镇军共计八十余万,兵分三路渡河北上,大举反攻河北。
皇帝宋治亲自挂帅,掌河北行营大总管印,驾临汴梁城主持战事。
西路军由高福瑞为河北行营排阵使,统率四镇二十余万兵马,为左翼。
此部经河阳渡过黄河进入晋地,自泽潞取道北上,逼近寿阳,威胁察拉罕所部侧翼,意欲汇合河东军夹击察拉罕,牵制其主力,不使其大举支援黄河北岸。
中路军以赵玉洁为河北行营都统,统率八镇兵马四十余万,为主力。
此部配合调自江淮、沿东海北上、由黄河口西进的水师战船数千艘,自杨柳城发动渡河战役,目标卫州、魏州。
东路军以赵宁为河北行营指挥使,出动郓州驻军、平卢军合计二十余万,为右翼。
此部配合江淮水师一部,呼应中路军作战,牵制黄河北岸敌军。
二月,粮草入营,大军聚集,左路军先行出动,行至泽潞驻扎。
三月,身在郓州的赵宁接到皇帝军令,命其统率郓州驻军、平卢军即日出战。
赵宁擂鼓聚将,传达皇帝军令,安排大军行动。
诸将都去各行其是后,他自己则回到庭院,披上鹤氅,戴上方巾,手持一卷《黄帝内经》,在宽阔幽静的轩室里,听着假山湖泊的水声,嗅着缕缕桃花清香,优哉游哉的品书悟道。
“西河城先锋已经登船备战,郓州城外大军也在陆续出营启程,大战一触即发,满城百姓不是夹道相送,就是伸着脖子在看热闹,公子身为大军主将,竟然像个局外的方士一样,在这里品茶读书,是不是太悠闲了些?”
说话的是许久不见,刚从汴梁过来的扈红练。
她进了轩室,挥手让眉清目秀的少女丫鬟退下,自己跪坐下来为赵宁煮茶,趁着给赵宁递茶的功夫,在赵宁视线从书页上挪开时,眸光流转的幽幽说道。
赵宁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我有伤在身,战力还不及一个王极境中期,到了战场上也没甚么用,与其过去指手画脚,不如相信陈奕、贺平,让他们自己应变。”
见赵宁又把目光落回到书页上,一副超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扈红练掩嘴笑道:
“公子怕是心里明白,咱们这里主要是配合中路军作战,不会有什么大功劳不说,还得被支使的晕头转向,公子懒得给赵玉洁做嫁衣裳,这才想在家里躲个清闲吧?”
赵宁瞅了扈红练一眼,调侃道:“二娘现在也懂兵事韬略了?”
扈红练浅浅地白了赵宁一眼,佯嗔道:“公子这是在取笑奴家愚笨了。奴家跟着皇后娘娘征战了不短时间,若是没点长进,岂不是丢了公子的颜面?”
赵宁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颜面不颜面的——大姐有什么话让二娘带给我?”
说起赵七月,扈红练情不自禁叹了声气,不无幽怨道:
“皇后娘娘收服郑、滑二州,功劳谁人不见,可陛下一来,一通嘴上褒奖,些许财宝赏赐,就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组建起来、战功赫赫的十几万精锐扈从军打散,编入了陛下的元从禁军。
“还说什么,现在天子到了汴梁,自然可以庇护娘娘周全,不再需要什么扈从军了。”
宋治的元从禁军,一部分是从燕平带走的,在当时燕平还要防守的情况下,数量本就不多,路上还有损伤,后来虽然在金陵招募了些人手作为补充,但论数量不过二十万,论战力尚且不及藩镇军。
作为天子,作为朝廷中枢,手里只有这么点直属军队,无论如何都会睡不着觉,看到赵七月手里的十几万精兵悍将,不眼红不可能,不拿过来也说不过去。
对皇帝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跟皇后本就是一体,那皇后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东西。在宋治看来,这些将士效命于皇后,哪有效命于他荣耀?
随便加官进爵,给点恩赐,这些来自各地没有背景的将士,就没有不成为他的心腹爪牙的道理。至于军中的陈氏、蒋氏修行者,有的是办法调走。
扈红练目光变得哀伤,接着道:“皇后娘娘倒是没有特别的话,托奴家转告公子,就说了一句:身为赵氏子弟,她不会拖赵氏的后腿。”
说到最后,扈红练对赵七月的同情怜悯,已经是溢于言表。
赵宁放下书册,神色黯然。
前些年,赵七月说她不想再做什么皇后,也不想到金陵去,所以赵宁谋划了让她的扈从军,到郑州、滑州各地收拢溃兵,聚集到汴梁扩充实力的事。
为此,他还带着红蔻,亲自去过中原,帮助陈安之等人救下了更多将士。
而现在,赵七月心甘情愿呆在宋治身边,做个不受待见的空壳子皇后,再也不提独当一面之类的事。
显而易见,青竹山之战后,赵七月认识到了赵氏的处境究竟有多糟,所以不想再给赵宁添麻烦——她这时候要是跟宋治闹不合,对赵氏对大局都没有好处。
半响后,赵宁道:“国战尚未结束,大齐也谈不上胜券在握,这个时候,无论河东军还是我郓州驻军,陛下都必须倚重,短期内他不会苛待大姐。
“你回去后,依然按照之前的部署行事,现在正面战场用不到你们了,但你们眼下做的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分闪失。”
赵宁如今没法让赵七月立即脱离困境,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很多人都行走在黑夜中,赵氏的人尤其如此,但赵宁相信,他们终将迎来黎明。
扈红练垂首道:“奴家领命。”
说到这,见赵宁又要拿起书册,扈红练连忙道:“公子,小妹她......”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
她收敛担忧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赵宁知道说的是谁。
苏叶青。
这些年来,苏叶青一直呆在萧燕身边,传递出来的消息多不胜数,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河北义军因此才能奋战到现在。
但对苏叶青而言,这是在悬崖边上起舞。
任何一个时候,她都可能掉下去。
而一旦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念起苏叶青,赵宁心头不可抑制涌现出股股浓烈的愧疚之情。
无论是北入草原,还是奋战在敌营,对苏叶青来说,都是极为残酷的事。
但赵宁只是一个将门公子,不是皇朝宰相,更不是大齐皇帝,能动用的力量有限,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为了中原皇朝的存续,为了更多大齐百姓,他不得不亲手把苏叶青推上刀尖。
形势发展到现在,这场国战中的所有齐人,没有谁比苏叶青更加孤独,也没有谁比她过得更加胆战心惊。
他想起苏叶青北上之前,留给她的那些酒。
装酒的坛子,堆了满满一屋子。
现在,他想喝酒了。
只想喝酒。
亦只能喝酒。
......
镇州,真定城。
月光清冷,覆在墙壁瓦片上,犹如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而每当寒风拂面,冷寂顺着毛孔浸入骨髓,都会让人觉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没有丝毫热度的清辉。
阁楼上,陪在萧燕身边的苏叶青,在夜风里打了个寒颤。
“你很冷?”
俯瞰府邸夜色的萧燕,头也不回地问。
苏叶青垂首回答:“公主恕罪。”
“你有什么罪?”
萧燕明知故问。
苏叶青低声道:“仆下失礼了。”
“失礼不算罪。”
萧燕的话意味莫名。
苏叶青行礼称谢:“多谢公主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萧燕不答。
片刻后,萧燕忽然道:“其实我也很冷。”
苏叶青忙道:“仆下吩咐人去拿大氅。”
萧燕淡淡道:“心冷,拿大氅又有什么用?”
苏叶青咬了咬嘴唇:“仆下该如何为公主分忧?”
萧燕轻笑一声:“去杀了赵宁。”
苏叶青心头一颤。
萧燕摆了摆手,示意苏叶青不必接话,转身在阁楼中摆放的小案后坐下,眉眼低沉,锋芒内敛,声音平缓得没有丝毫波澜:
“我在河北数年,不止一次围剿各地乱军,自认布置得当行动周密,可河北叛军就如长了天眼一般,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到了今日,河北匪患仍旧没有断绝。你说,我的心岂能不冷?”
苏叶青道:“河北匪患虽然数次死里逃生,但也伤亡不小,如今规模已是不大,且没什么百姓再鼎力支持,不出两年,公主必能尽数灭之。”
萧燕哦了一声,“你当真如此认为?”
苏叶青道:“是......仆下深信不疑。”
萧燕再次不语。
苏叶青愈发忐忑。
她总觉得,近日来的萧燕,对她已是十分怀疑。
虽然她左思右想,一遍又一遍确认过,自己没有任何把柄落在对方手里。
“齐朝在中原集结八十多万大军,兵分三路渡河北犯,加上二十万河东军,总人马已经超过百万。而我王庭在河北的兵马,只有不到对方的半数。大战一起,河北各地的乱军,势必群起相应,届时我们就是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
终于,萧燕再度开了口,她的声音比这夜风还冷,比清辉更加枯寂,“你说,这一仗,我王庭有无胜算?”
苏叶青道:“王庭一定会胜!”
萧燕嗤地一笑:“凭什么?”
苏叶青道:“凭王庭有公主!”
萧燕默然片刻,微微颔首。
“既然你对我如此有信心,那就跟我走一趟卫州。这一战,只要挫败齐朝中路大军的兵锋,河北危局便有望消解。”
萧燕豁然起身,眸子里如有金戈交击,寒芒阵阵,“我在河北没胜,已是奇耻大辱,这一战无论如何,也要胜了赵玉洁这个小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燃起仇恨的熊熊烈焰。
十年之前,她在燕平城被捕,直接原因就是赵玉洁的出卖。这个账,她一直铭记在心,如今,是时候跟赵玉洁清算了!
苏叶青俯身应是。
想到马上就要去黄河北岸,再看楼外的青瓦黑墙,她忽然就不觉得那有多冷了,也不再有自己是一片清辉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大齐王师的决胜攻势已经拉开,这场国战到了分胜负的时候。
她还知道,赵宁就在黄河南岸,距离卫州并非太远。
她更加明白,赵宁为这一日准备了多久付出了多少,当战争的车轮已经行进到这一步,赵宁就绝不会让它倒退回去。
而只要赵宁出现在她面前,但凡是她能看见赵宁,那就一定意味着,他们已经赢了。一切艰难困苦、孤独凶险,都会在那一瞬彻底结束。
往后等待她的,只会是充满阳光的美好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