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禹以来,天下出现了国家,这个世道就再也没有大同过。
胡子没来的时候,那是大齐的煌煌盛世,可称四海承平,然而李虎的日子也没有多么好过。
地主刘实收买贿赂官吏,总是想兼并他家的良田,让他从殷实人家变成家徒四壁的佃户亦或是流民。
若非有便利的灌溉水源和排水沟渠,不太怕天灾,又是乡里的强人,只怕李虎早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穷困人家。
太平盛世,李虎没享受到什么好处,烽烟乱世,他倒是没能逃脱灾祸。该他家破人亡的,一样也没落下。
对李虎而言,世道大乱带来的生活变故,让他从水深火热直接坠入了炼狱。
反倒是富人大户刘实,战前就享受着荣华富贵,在胡子来了改朝换代后,依然是地主,而且财富不减反增,生活滋润。
两相一比,差别令人唏嘘。
若非曹云烨今夜来了,李虎根本没有报仇的可能,自己也得死。
生活变成这副模样的根由,李虎想不透彻,他只是单纯把罪责归在胡子头上。今夜杀了胡子县令,他感觉很畅快。
往后还能跟着曹云烨继续杀胡子,他浑身都是干劲。在去白洋淀的路上,他已经将跟胡子拼命,作为了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
白洋淀距离唐兴县城并不远,李虎到了这里的水寨,才发现曹云烨麾下的人手,比他想象中要多不少。
那绝非一两百人。
具体有多少,他没数过,因为他见的人有限,只觉得一定不止五百之数。
李虎也知道了,曹云烨给他服用的丹药,能够帮助他改善身体,获得修炼的基础。
到了水寨,曹云烨给他安排好住处,又给了他一颗丹药,并告诉他,能不能成为修行者,就看他的造化了。
由此,李虎终于弄清楚,原来曹云烨这些时日,一直在壮大队伍。
因为他是小有名气的乡间侠勇,故而曹云烨早就想过拉他入伙,所以对他很关注,知道他的情况。
曹云烨的暗桩,其实早就进入了唐兴县城,还在各个村落都有眼线,对各地的风吹草动一清二楚,这里面就包括他的遭遇。
很显然,曹云烨背后有大势力,是要干大事。
在幕后支持曹云烨的,自然就是青衣人。
李虎听过那句“青衣人除恶刀”,知道对方神出鬼没实力强横,是很多鱼肉乡里、为富不仁的恶霸的噩梦。
但自从胡子入侵后,李虎已经没有听过对方的事迹,原来还以为对方不敢跟胡子交手,没想到对方只是韬光养晦,暗地里竟然有这样大的安排。
李虎依照曹云烨的指导,在丹药的帮助下,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从普通人变成了修行者。
他这个年纪,已经过了修炼的最好时间,就算现在踏进修行的门槛,以后的成就也不会高。
曹云烨不无惋惜的告诉他,以他的天赋,莫说打小修炼,只要能在十六岁之前开始修行,元神境反手可得。
以现在的情况嘛,以后顶多就是个御气境。
通过曹云烨的口,李虎知道了修行者境界的划分,不过元神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没有清晰认知。
顶多觉得那是云端之上的高度,根本不是他这种乡下庄稼汉能够企及的,所以不能成就元神境,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能成为修行者,对他而言已经是惊天之喜。
成了修行者,真正在曹云烨手下有了位置,李虎知道的事情更多了些,也能对局势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
特别是他的小女儿被曹云烨的人,从家里接了过来,一些心中有道德、仇视胡子的青壮,到白洋淀来追随他后,李虎便决心把白洋淀水寨看作是自己的新家。
“前些天我们攻打唐兴县城,诛杀县令县尉主簿,焚烧县衙,闹出得声势很是浩大,胡子必然不能容忍,一旦胡子大军过来围剿我们,我们岂不是危险至极?”
在跟着曹云烨巡视水寨的时候,李虎将自己的担忧说给了对方。
“这正是我想要的。”
曹云烨站在寨墙上远眺湖淀,目光悠远。
李虎讶然道:“我们只有几百人,要是胡子派遣大军来四面合围,我们如何能够应对?”
曹云烨笑了笑,指着宽广浩瀚、水泊密布的白洋淀,意气风发:“白洋淀天地宽广,是大有可为之地,我在此盘踞多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
“胡子不来便罢,他们若是敢来,多的不说,几千具尸体白洋淀还是能容下的。”
对方豪情万丈,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李虎被这番风采所折服,再也说不出相反的意见来。
只是他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对。
白洋淀水网复杂,的确不利于不熟悉此地的大军征伐,尤其是本就不熟水性的胡子。但胡子出动大军来剿匪,肯定有大批精锐修行者,还高手强者打头。
要是对方的强大修行者,直奔水寨而来,擒贼先擒王,那水寨怎么办?
几日后,胡子的大军到了。
人数不少,据探报,超过了千人。
剿灭一股区区的白洋淀水匪,胡子便出动了一个千人队的正规军,可想而知对方是不想有任何闪失。
当日曹云烨在唐兴县的杀伐,也必然引起了胡子重视。
水寨的人马虽然有地利,但最大的短板在于不是正规军,谈不上精通战事,战力本就不能跟正规军比。
好在士气不错,曹云烨将人马分股派出去的时候,众人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一日后,双方的人马在湖淀中陆续交上了手,李虎虽然跟曹云烨呆在水寨里,没有参与下面的具体战斗,但通过一份份军报,还是能及时了解各处的战况。
战斗的第一阶段,是水寨兵马仗着熟悉地形与事先的埋伏,从芦苇荡里神出鬼没四下伏击,不断袭扰对方,不求杀伤,只求引诱对方进入埋伏圈,分股伏杀。
这阶段的战斗并不顺利,胡子的船队并不理会袭扰,也没有分兵追击袭扰者,纵然有将士死伤,仍是直奔水寨而来。
按理说,白洋淀水域宽广,水寨的位置很隐秘,对方就算找上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够找到,但现在对方却像是长了天眼。
很显然,胡子军中有向导,还是对白洋淀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之前很可能还知道水寨的位置!
李虎感到很奇怪,水匪的老巢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但战况如此,李虎不禁担忧起来。
战斗的第二阶段,是胡子的船队开始正面进攻水寨。
普通北胡战士,的确不熟悉水战,但既然到了水寨,战斗就变成了攻坚,对方仗着修行者精锐多,兀一开始攻势,便让水寨死伤连连。
好在曹云烨早一步将人手撤了回来,固守水寨,这才没有因为兵力不足,被对方一鼓而下。
李虎见到了所有的战士,加起来竟有八百之众!
这个时候,李虎才发现曹云烨麾下,有着数量众多的修行者,而且并不如他之前所想,是不精通战阵战法的土匪,一碰上正规军就会被压着打。
相反,双方你来我往,厮杀得非常惨烈。
胡子军中的确有高手,那是元神境的千夫长。
可国战前明明手下只有一两百人的中小河匪头目曹云烨——据李虎所知是这样——竟然也是元神境!
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
李虎也同曹云烨的亲卫一起,跟千夫长的亲兵战在一处。
这场血战,兵力劣势的水寨,竟然靠着防守便利,跟胡子杀得不分高下。
于是战斗不分日夜的持续下去,转眼就过了两天。
两天后,水寨战士因为甲胄少,死伤近三成,胡子将士人人披甲,纵然是进攻方,伤亡也只有水寨人马一半。
照这样打下去,再过两日,水寨必被攻下!
受了伤的李虎,在战斗中获得了成长,能够判断出这个形势。
他感到了绝望。
但绝望之下,他选择的是拼命。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算赚。
就在他打算战死沙场的时候,异变陡生。
白洋淀湖淀里,四面八方出现了许多船只,每个船只上都沾满了人,在胡子猛攻水寨的时候,他们从后背向胡子发起了偷袭!
胡子顿时死伤连连、阵脚大乱。
看到援军,李虎大喜过望。
他不知道这股援军是哪里来的,因为曹云烨告诉过他,自己麾下就只有水寨这些人手。
不管怎样,胡子千夫长只能暂停攻打水寨,两面作战,殊死防御。
这支奇兵人数不少,也有七八百,跟曹云烨的部下合力,顿时把胡子压制得抬不起头,只能是苦苦支撑。
不过胡子千夫长并非饭桶,连日作战,他没忘记在水泊中的小洲上,建造营寨,所以现在虽然被两面夹击,但当他退入营寨防守后,也渐渐稳住了阵脚。
无论如何,形势总归是不错,李虎觉得大家应该一鼓作气,把胡子给灭掉。但就在这时,曹云烨却忽然下令好汉们停止进攻,休整两日再战。
李虎虽然是庄稼人出身,但并不是愚笨之辈,知道一些道理,当下着急的对曹云烨道:
“大当家,胡子久战成疲,现在被两面夹击,陷入绝境,正是慌乱的时候,我们一鼓作气必能拿下他们,要是等他们缓过气来,那就不好打了!”
杵着长刀坐在水寨前的曹云烨,说了一句让李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知道我们能灭掉这股胡子,但我们不能这样做。”
“这是为什么?”李虎大惑不解。
“如果我们立即猛攻,就只能灭掉这个千人队。”
“灭掉他们,我们就赢了啊!”
“可灭掉一支千人队,并不是我们的目标。”
李虎愣住了,“大当家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看见,胡子已经派了精锐修行者突围出去,这必然是去求救求援。”
李虎回过味来,“大当家要对他们的援军动手?”
“不错。”
李虎垮下脸来:“可我们加上援军,也只有一千多人,要是胡子派了更多人马来,我们怎么打得过?”
“我们的确打不过。”
“那岂不是要等死?”
“有人打得过。”
“大当家还有援手?!”
曹云烨笑了笑,摆摆手,示意李虎坐下,不要这么性急,说出来的话,却让李虎心神巨震,怎么都坐不下来:
“我能在白洋淀盘踞多年,让官府拿我没辙,水寨位置当然十分隐蔽。你难道真的以为,胡子随便找个向导,就能直接杀到我们面前来?”
李虎张大了嘴:“那这个向导,为什么能......”
“原因当然只有一个。”
“这个向导......本就是大当家的人?!”
“惟其如此,胡子才能直达水寨,而后落入埋伏圈,被我们两面夹击,围在这小洲上。”
“可大当家怎么保证,这个人就能被胡子选中?”
“对方早就在唐兴县城等着了,只要胡子找向导,他就能应征。”
“胡子怎么会相信他?”
“熟悉整个白洋淀的人本就少,基本都是渔民,而他在投我之前,就是唐兴县的渔民,之后也被我安排在唐兴县做眼线,没有离开过,身份经得起查。”
“大当家在很久之前,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布暗桩?这......”
“想说这怎么可能?”
“是......”
“我当然没有这个本事。”
李虎怔了半响,反应过来:“援军不是大当家的人?”
“当然不是。”
“但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不多,怎么能让这个胡子千人队做饵,谋求攻杀更多胡子?”
“所以前几日大当家攻打唐兴县城,火烧县衙,是故意闹大声势,引诱对方来围剿......这其实是一个连环计?!”
“不错。”
李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失神呢喃:
“得是什么样的高人,才能有这样的手段,把胡子大军当猴子一样戏耍;得是什么样的豪杰,才能召集这么多好汉隐蔽齐聚白洋淀,图这么大的谋?!”
眺望胡子扎营小洲的曹云烨,在李虎跌落在地的时候,反而站了起来:“的确是罕见的高人,不过你足够幸运,现在能够一睹真容。”
话说完,他迎了出去,
李虎抬起头,这便看到码头前,风吹芦苇的苍茫水泊里,驶来了一叶轻舟。
船上站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穿着藏青色长袍,腰挂一个酒葫芦,风卷衣袂,发带轻扬,说不出的出尘脱俗,仿佛生在水墨画中。
李虎当然不认识这个人。
但他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人。
因为对方下船的时候,表露出的特征实在是太显眼。
这位高人,竟然是个瘸子。
......
“先生,曹某有礼了。”曹云烨毕恭毕敬的行礼。
“曹大当家率部血战两日,辛苦了。”来人笑得和煦。
这人正是黄远岱!